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文本一:
祖母的门牙
莫言
据说我刚生下来时就有两颗门牙。我祖母的脸当时就变黄了,因为在民间的传说中,生下来就有牙的孩子多半都是复仇者——是前世的仇人投胎转世——这个复仇者不把这个家庭弄得家破人亡是不会罢休的。祖母提着我的两条瘦腿,像提着一个剥了皮的猫,毫不犹豫地就要往尿罐里扔。
我出生时,我母亲已经过门三年。
我父亲是个出了名的孝子,他对我祖母的感情远远超过对我母亲的感情,他和祖母经常联手欺负我母亲。我母亲嫁过来的第三天,我祖母就对我父亲说:“富贵,该给她个下马威了!”
他有点羞涩地说:“才三天……再说,她也没犯错误……”
我母亲说:“你爹话还没说完呢。你奶奶那个老混蛋就把一个鸡食钵子摔了!”
啪!祖母把鸡食钵子扔在地上,跌成了三六一十八瓣。
“富贵呀,富贵,你个杂种,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址大容易吗?”
祖母瞪着金黄的眼珠子,指着我爹的鼻子控诉,“你可真是‘山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扔到山沟里,把媳妇背到热炕上!’你说吧,今日你打不打?不打她,就打我!”
母亲说:“从来就没见过你爹这样的窝囊废,他心里其实是舍不得打我的,我进门三天,连大门朝哪开都没摸清楚,你说我会有什么错误?”
我父亲见我祖母发了大脾气,把嘴一咧,呜呜地哭起来。
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轮番拍打着地面,呜天嗷地地哭着,数落着:“老头子啊……你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这个好儿子吧……老头子啊,我这就跟随着你去了吧……”
我母亲看到这种情景,自己从屋子里走出来,跪在我父亲面前,说:“娘让你打,你就打吧!”
母亲说:“我硬憋着不哭,但那些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扑簌簌地滚下来。”
父亲抡起烧火棍,抽打起母亲的背。打顺了手,也就顾不上拿捏,一下是一下,打得真真切切,鲜血渐渐地沁透了母亲的衣衫。母亲起初还咬牙坚持着,后来就哭出了声。
母亲说:“痛是次要的,主要是感到冤屈。”
祖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父亲手上更加不敢惜力,一下比一下打得凶狠。
母亲身体一歪,倒在地上。
祖母抽着大烟袋,懒洋洋地说:“行了吧,念她初来乍到,饶了她吧!”
父亲扔掉烧火棍,眼里含着泪,嘴一咧一咧的,活像个鬼。
祖母严肃地问我母亲:“你是不是心里觉得冤?”
母亲的眼泪哗哗地流着,说:“不冤……”
祖母说:“我看你心里冤,冤得很呐!”
母亲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祖母问:“知道为什么打你?”
母亲摇摇头。
祖母说:“当年,我进门三天,我的婆婆也是这样,让你公公打了我一顿,当时我也觉得冤,连死的心都有,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婆婆让你公公打我,是告诉我一个道理,知道是啥道理吗?”
母亲摇头。
祖母站起来,拍拍腚上的土,说:“多年的水沟流成了河,多年的媳妇才能熬成个婆!”
多年后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去找政府?为什么不去法院告她?”
母亲摇摇头说:“你说什么呀!”
后来,我一出生就落在了祖母那两只冰凉的手里。
在我的头就要被浸入尿罐的危急关头,母亲一跃而起,窜到炕下,从祖母手里把我抢下来。祖母大怒,道:“富贵屋里的,你想干什么?”
祖母说着就把她的铁硬的爪子伸过来,想从母亲手里把我夺回去。母亲抱着我的头,祖母扯着我的腿,我在她们两个的手里放声大哭。那时刻我好像一只刚蜕壳的蝉,身体还是软的,在她们两人的拉扯下,我的身体就像一块橡皮,眼见着就被抻长了。母亲因为爱我不敢用力,祖母因为恨我往死里用力,这场拔人比赛一开始母亲就注定要输,眼见着我就要落在祖母的手里,落在祖母的手里也就等于落在了尿罐里,而落到尿罐里也就等于落到了死神手里。母亲在危急关头,护犊情深,把三纲五伦二十四孝通通地抛到脑后,抬起一只手,在运动中攥成了拳,对准了祖母的嘴巴,捅了一家伙。只听到一声肉腻腻的响,祖母怪叫了一声,松了扯住我的双腿的手,捂住了嘴巴。
母亲这一拳有点狗急跳墙的意思,也有点困兽犹斗的意思,她是劳动惯了的人,这一护犊子拳捅出去,少说也有二百斤的力气,腐朽快要透了顶的祖母如何承受得了?正义的铁拳打到祖母的嘴巴上,打得她发出了怪叫,打得她连连倒退,那两只从小就裹残了的地瓜脚缺少根基,倒退连连是正常的,如果她不倒退才是不正常的。她的腿让门槛绊了一下,然后她就一屁股墩在了地上。她就那样双脚在门槛里屁股在门槛外坐着,张开口往地上吐了一摊血,血里有两颗大门牙。祖母捡起门牙,放在手心里托着,仔细地观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嘤嘤地哭起来,那声音竟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胆小如鼠的小姑娘。
(有删改)
文本二:
站在大悲悯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和坏人,都是可怜的人。小悲悯只同情好人,大悲悯不但同情好人,而且也同情恶人。编造一个凄凄惨惨的故事,对于以写作为职业的人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但那种非在苦难中煎熬过的人才可能有的命运感、那种建立在人性无法克服的弱点基础上的悲悯,却不是能够凭借才华编造出来的。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
(节选自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
6.下列对文本一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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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剥了皮的猫”是一个血淋淋的意象,这个比喻表现了“我”刚出生时的弱小和濒死之态,反衬出祖母的残忍与无情。 |
B.父亲本不情愿打母亲,却在祖母的指责和号哭前屈服,由不愿打到真打,表现出他为了“孝”而放弃了个人的意愿。 |
C.“腐朽快要透了顶”,既写出了祖母年迈衰弱的事实,也表现出“我”对因迷信想要溺死孙子的祖母强烈的不满之情。 |
D.小说从“我”的出生写起,穿插母亲进门时的故事,最后回到母亲和祖母的争斗,叙写回忆,兼有插叙,构思精巧。 |
7.下列对文本一、文本二相关内容的理解和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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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母亲知道自己一点错误也没有,却还是出来主动受打,是因为她虽埋怨父亲的窝囊,也知道祖母的权威难以违抗。 |
B.母亲对祖母的屈从,展现了封建亲子伦理的强大横暴,而她为保护“我”所作出的反击,则凸显出母性的力量。 |
C.莫言说要“同情恶人”,因为人类遭遇的真正悲剧,往往是其命运中难以回避的、无法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所致。 |
D.政治、战争、疾病、意外等外部原因带给人种种苦难,把这些苦难加于弱小善良之身,也是真正的大悲悯。 |
8.文本一中两处画横线的语句,是作者在讲述过去的故事时穿插的母亲和“我”后来的评论,这种讲述方式有哪些好处?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
9.请结合文本一中祖母的形象,谈谈文本一是如何体现文本二所提倡的“大悲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