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节选)
余华
许玉兰嫁给许三观已经有十年,这十年里许玉兰天天算计着过日子,她在床底下放着两口小缸,那是盛米的缸。在厨房里还有口大一点的米缸,许玉兰每天做饭时,先是揭开厨房里米缸的木盖,按照全家每个人的饭量,往锅里倒米,然后再抓出一把米放到床下的小米缸中。她对许三观说:“每个人多吃一口饭,谁也不会觉得多;少吃一口饭,谁也不会觉得少。”
她每天都让许三观少吃两口饭,有了一乐、二乐、三乐以后,也让他们每天少吃两口饭,至于她自己,每天少吃的就不止是两口饭了。节省下来的米,被她放进床下的小米缸。原先只有一口小缸,放满了米以后,她又去弄来了一口小缸,没有半年又放满了。米放久了就要长出虫子来,所以床下两口小缸里的米放满以后,许玉兰把它们倒进厨房的米缸里。然后,她坐在床上,估算着那两小缸的米有多少斤,值多少钱,她把算出来的钱叠好了放到箱子底下。这些钱她不花出去,她对许三观说:“这些钱是我从你们嘴里一点一点掏出来的,你们一点都没觉察到吧?”她又说:“这些钱平日里不能动,到了紧要关头才能拿出来。”
许三观对她的做法不以为然,他说:“你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许玉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活一辈子,谁会没病没灾?遇到那些倒楣的事,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好。聪明人做事都给自己留着一条退路……”“再说,我也给家里节省出了钱……”
许玉兰经常说:“灾荒年景会来的,人活一生总会遇到那么几次,想躲是躲不了的。”
当三乐八岁,二乐十岁,一乐十一岁的时候,整个城里都被水淹到了,水灾过去后,荒年就跟着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许三观和许玉兰还没有觉得荒年就在面前了,他们只是听说乡下的稻子大多数都烂在田里了,后来到城里来要饭的人越来越多,许三观和许玉兰这才真正觉得荒年来了。每天早晨打开屋门,就会看到巷子里睡着要饭的人,而且每天看到的面孔都不一样,那些面孔也是越来越瘦。
城里米店大门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就关上了,每次关上后重新打开时,米价就往上涨了几倍。没多久,以前能买十斤米的钱,只能买两斤红薯了。丝厂停工了,因为没有蚕茧;许玉兰也用不着去炸油条了,因为没有面粉,没有食油;学校也不上课了,很多饭店都关了门。
“好在床底下还有两缸米……”许玉兰说:“从今天起,我们不能再吃干饭了,我估算过了,这灾荒还得有半年,要到明年开春以后,地里的庄稼都长出来以后,这灾荒才会过去。家里的米只够我们吃一个月,如果每天都喝稀粥的话,也只够吃四个月多几天。剩下还有一个多月的灾荒怎么过?总不能一个多月不吃不喝,要把这一个多月拆开了,插到那四个月里去。趁着冬天还没有来,我们到城外去采一些野菜回来,野菜撒上了盐就不会烂,起码四五个月不会烂掉。家里还有一些钱,我藏在褥子底下,这钱你不知道,是我这些年买菜时节省下来的,有十九元六角七分,拿出来十三元去买玉米棒子,能买一百斤回来,把玉米剥下来,自己给磨成粉,估计也有三十来斤,玉米粉混在稀粥里一起煮了吃,稀粥就会很稠,喝到肚子里也能觉得饱……”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我们喝了一个月的玉米稀粥了,你们脸上红润的颜色喝没了,你们身上的肉也越喝越少了,你们一天比一天无精打采,好在你们的小命都还在。你们到邻居家去看看,再到同学家里去看看,每天有玉米稀粥喝的已经是好人家了。你们整天都在说饿、饿、饿,就是因为你们每天还出去玩,你们一喝完粥就溜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从今天起,喝完粥以后都给我上床去躺着,不要动,一动就会饿,你们都给我静静地躺着,我和你们妈也上床躺着……我不能再说话了,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刚才喝下去的稀粥一点都没有了。”
许三观一家人从这天起,每天只喝两次玉米稀粥了,早晨一次,晚上一次,别的时间全家都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一说话一动,肚子里就会咕咚咕咚起来,就会饿。不说话也不动,静静地躺在床上,就会睡着了。于是许三观一家人从白天睡到晚上,又从晚上睡到白天。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通过城市人的视角来写农村的饥荒,或是巷子里要饭人的变化,或是丝厂停工、饭店关门,无一不是农村闹灾的侧面再现。 |
B.作者善用“早晨一次,晚上一次”这种类似反复的句式,无论人物语言还是叙事语言,均不例外,有增强画面感之实,却无繁复之嫌。 |
C.小说开篇许三观对妻子做法不以为然,文末却说“每天有玉米稀粥喝的已经是好人家了”,写出许三观的知足及对妻子未雨绸缪的崇敬。 |
D.小说没有尖锐的矛盾冲突和情节线索,而是以民间日常生活画面为主体,展现以许三观一家为代表的老百姓的生活,同时又映射着历史。 |
3.小说中人物语言的描写占了很大比重,请说明这样写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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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菩萨
尹学芸
我记事以后,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干娘救过我的命。五岁的时候,我高烧昏厥,干娘就用针条扎我的人中,放出紫黑色的血。后来,我也看见过干娘给别人放血。那是在北京读书的一个大学生,邻村人,脸色惨白,但神情镇静,眼球半天也不动一动。我那时有七八岁,刚上一年级。边看边打冷战,想干娘大概给我刺时也用的这根针,上面还挂着不知谁的血丝,她好歹只用手绢擦一擦。
但干娘确实医好了很多人的病。你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她们得的是什么病,但提起干娘,大家都尊她一声老菩萨。过去,干娘跟我们住一条街,母亲经常差我给干娘端碗饺子,或送碗粉蒸肉。我稍一懈怠,母亲就说,你的命是干娘给的,你要像孝顺亲爹亲妈一样孝颇她。
我读初中之前,跟干娘一直很亲,放学丢下书包就去她家找吃的。干娘喜欢做高粱饭,里面放许多红爬豆,闷得面面的,有丝丝的甜。干娘总会给我预留出一碗。她有两个儿子,老大福成,老二福满。福满看见我就横眉立目,就像我抢了他的饭碗一样。
我是什么时候跟干娘不亲的呢?大概就是小棉花死的那年。我十三岁,她也十三岁。小棉花长得细皮嫩肉,一张小狐狸脸,眉毛淡淡地高挑着,一看就是短命鬼,村里人都这样说。她总是半夜时分肚子疼,她妈就让她去找老菩萨,大约找了十来回小棉花就一命鸣呼了。
小棉花的妈买了二斤点心孝敬老菩萨,说这个讨债的,要死不早死,麻烦了老菩萨那么多回,真是个害人精。小棉花有五个姐姐,没人拿老六当回事。
干娘盘腿坐着,脚心朝上,把嗒吧嗒抽长杆烟袋。干娘垂着眼皮说,小棉花赶去投胎了,她下辈子是娘娘命。
我不知深浅,插了句嘴:“皇帝都没有了,去哪当娘娘?”
挨了我妈一巴掌。妈并不解释为什么打我。我追着问她我哪说错了。我妈说,你那个时候就不应该说话。你是人,老菩萨是神。在神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小的白茬棺材毛毛糙糙,小棉花的妈可真不是仔细人。小棉花就躺在那种毛糙棺材里,身下铺着薄薄的一层垫子,连我都觉得浑身扎得慌。没人说干娘什么。大家都觉得,小棉花的妈如果不让小棉花来找干娘,会死得更早。
可是,我怎么就想不通呢!
干娘随福成哥搬去了前街,我舒了一口长气。在我的感觉里,干娘像一只大鸟,遮了这一条街,我有时会觉得透不过气。一见着她,她就喜欢拉着我的手没完没了地说话,再不就把我拽到她家,从柜子里拿出油纸包,让我吃点心。那点心不知放多久了,都是柜子里的陈年旧味,为防虫子和耗子,干娘不知洒了多少六六粉。干娘料事如神,但不知道即使没有六六粉味,我也不稀罕吃她的东西了。学校对面就是供销社,里面卖各式点心。虽然不能吃得随心所欲,也能隔三差五解个馋。关键是,新买点心的那股香气哪里是她的六六粉味的点心可比。她还爱显摆辉煌经历,某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就在那家办喜事的时候使法术,把席面都给搬走了。饭桌上空空如也,这个米粒儿也不剩。待人家找来告饶,她又给搬了回来。我问那么多的盘碗搬去了哪里,她说那家住村东,她给搬到了村西一家人的木头垛上。我那时还有好奇心,问那户人家姓甚名谁,哪个村的。后来就懒得问了。反正不是前庄的老张家就是后庄的老李家,总没有一个实实落落的名字让我刨根问底。她咬着长杆烟袋吧唧嘴,述说那些往事的时候,像是在梦游。
我躲着她。妈让我去送东西、我再不肯去。妈骂我没良心,忘了干娘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次把我骂急了,我说,她哪是救命,分明是害命。我没被地一针扎死是我命大!时过境迁,妈大概也有点悔悟。有次我们说起同年的小棉花,妈说:‘肚子疼按说也不是啥大事,怎么就死了人了——那丫头若活到现在,说不定也出息了。”
正当我不愿意再去干娘家,妈就自己颠颠儿地把东西送过去,几个豆馅包子,或两个粘火烧。也没啥好东西。但在干娘那里,都紧俏。她一辈子也做不好饭。后来干娘搬走了,妈还想去送,哥嫂都说,拉倒吧,多老远。妈才慢慢打消了念头。
几年前,我给妈买了件红罩衫。后来嫂子告诉我,妈给干娘送过去了。妈对干娘说:“这是云丫给你买的,她在外工作忙,一直也没忘记你!”
我翻妈的柜子。一件羊绒的小开领衫不见了,一件蚕丝棉袄不见了。我工资不高,买那些东西.也是要咬牙的。我问妈为啥把新衣服都送人。妈说,你干娘也不是外人。再说,她又没闺女。
我说,再也不给您买了。
妈得意地说,我有啥送啥。
(节选,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中母亲对“老菩萨”既有感恩之情,又有权威崇拜,但母亲其实也并不是死心塌地地相信“老菩萨”的“神通”。 |
B.小时候的“我”很亲近干娘,只是因为她家有好吃的,长大了之后,干娘家的食物对“我”失去了吸引力,也是我不再亲近她的原因之一。 |
C.没有人在意小棉花的死亡,而同龄的“我”却耿耿于怀,作者这样写主要是为了抒发对小棉花的同情,表现了孩子善良纯真的童心。 |
D.从文中“我”“哥嫂”等人对“老菩萨”的态度来看,年轻的一代显然没有像母亲那样对“老菩萨”的深厚感情,而是表现出了隔阂和疏离。 |
A.小说开篇叙述干娘用针给人放血,救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给人物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为后文“老菩萨”的称呼做铺垫。 |
B.小说运用了多种手法塑造人物,如语言描写、神态描写、动作描写、侧面烘托等手法,使人物在不长的篇幅内生动起来,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
C.小说结尾以母亲“得意”的宣言结束,戛然而止,既表明了母亲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也侧面表现出“我”的愤恨之情,文字简短而意蕴丰富。 |
D.整篇小说并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看似平淡,却包含者丰富的意蕴和深厚的情感。 |
4.有人评价说,这篇小说像一面镜子,既映照出民风的美和善。也如实映照出其丑陋的一面。请结合文本分析这个评价。
茶 干
(汪曾祺)
连万顺是东街一家酱园。
他家的门面很好认,是个石库门。麻石门框,两扇大门包着铁皮,用铁钉出如意云头。本地的店铺一般都是“铺闼子门”十二块、十六块门板,晚上上在门槛的槽里,白天卸开。这样的石库门的门面不多。城北只有那么几家。一家恒泰当,一家豫丰南货店。恒泰当倒闭了,豫丰失火烧掉了。现在只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东街连万顺酱园了。
这样的店面是很神气的。尤其显眼的是两边白粉墙的两个大字。黑漆漆出来的。字高一丈,顶天立地,笔画很粗。一边是“酱”,一边是“醋”。这样大的两个字!全城再也找不出来了。白墙黑字,非常干净。
店堂也异常宽大。四边是柜台。东边靠墙摆了一溜豆绿色的大酒缸。酒缸高四尺莹润光洁。这些酒缸都是密封着的。有时打开一缸,由一个徒弟用白铁唧筒把酒汲在酒坛里,酒香四溢,飘得很远。
往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整整齐齐排列着百十口大酱缸。酱缸都有个帽子一样的白铁盖子。下雨天盖上,好太阳时揭下盖子晒酱。有的酱缸当中掏出一个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酱油从井壁渗出,这就是所谓“抽油”。西边有一溜走廊,走廊尽头是个小磨坊,一头驴子在里面磨芝麻或豆腐。靠北是三间瓦屋,是做酱菜、切萝卜干的作坊。有一台锅灶,是煮茶干用的。
从外往里,到处一看,就知道这家酱园的底子是很厚实的。——单是那百十缸酱就值不少钱!
连万顺的东家姓连。人们当面叫他连老板,背后叫他连老大。都说他善于经营,会做生意,连老大做生意,无非是那么几条:信用好,为人和气,勤快。
茶干是连万顺特制的一种豆腐干。豆腐出净渣,装在一个一个小蒲包里,包口扎紧,入锅,码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头压实,文火煨煮。要煮很长时间。煮得了,再一块一块从麻包里倒出来。这种茶干是圆形的,周围较厚,中间较薄,周身有蒲包压出来的细纹,每一块当中还带着三个字“连万顺”——在扎包时每一包里都放进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字,木牌压在豆腐干上,字就出来了。这种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开了,里面是浅褐色的,很结实,嚼起来很有咬劲,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作“茶干”。连老大监制茶干,是很认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连万顺茶干的牌子闯出来了,车站、码头、茶馆、酒店都有卖的。后来竟有人专门买了到外地送人的。双黄鸭蛋,醉蟹、董糖,连万顺的茶干,凑成四色礼品,馈赠亲友,极为相宜。
连老大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开酱园的老板,一个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没有什么特别处。这样的人是很难写成小说的。
要说他有特别处,也有,有两点。
一是他的酒量奇大。他以酒代茶。他极少喝茶。他坐在账桌上算账的时候,面前总放一个豆绿茶碗。碗里不是茶,是酒,——一般的白酒,不是什么好酒。他算几笔,喝一口,什么也不“就”,一天老这么喝着,喝完了,就自己去打一碗。他从来没有醉的时候。
二是他说话有个口头语“的时候”。什么话都要加一个“的时候”。“我的时候"“他的时候”“麦子的时候”“豆子的时候”“猫的时候”“狗的时候”……他说话本来就慢,加了许多“的时候”就更慢了。如果把他说的“的时候”都刷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说四分之一的字。
连万顺已经没有了。连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岁的人还记得连万顺的样子,记得门口的两个大字。记得酱园内外的气味,记得连老大的声音笑貌,自然也记得连万顺的茶干。
连老大的儿子也四十多了。他在县里的副食品总店工作。有人问他:“你们家的茶干,为什么不恢复起来?”他说:“这得下十几种药料,现在,谁做这个!”
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后记
近来有人写文章,说我的小说开始了对传统文化的怀恋,我看后哑然。当代小说寻觅旧文化的根源,我以为这不是坏事。但我当初这样做,不是有意识的。我写旧题材,只是因为我对社会的生活比较熟悉,对我旧时邻里有较真切的了解和较深的感情。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对于现实生活,我的感情是相当浮躁的。
这样的小说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简直近似随笔,结构尤其随便,想到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这样做是有意的(也是经过苦心经营的)。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话,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夜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有一台锅灶,是煮茶干用的。”小说在介绍酱园时写茶干只此一句,后文又具体写茶干的制作工艺,巧用伏笔,详略得当,可见作者匠心。 |
B.小说写连老大酒量奇大和惯用的口头语,与其做茶干无关,但能体现出老舍先生的观点:“一篇好的小说,人物形象是立在读者面前的。” |
C.酱圆的底子很厚实,但最终消失了,连老大的儿子不愿将其恢复,作者表面上对他的不作为有着抱怨和无奈,深层上则是借以展现社会变迁。 |
D.“后记”部分体现出了作者关于小说创作的理念,他认为小说的创作需要沉淀情感,去除浮躁,与技法相比,创作者的真诚态度更加重要。 |
3.后记中说“这样的小说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请结合正文对此加以分析。
系于一发
[奥地利]卡尔·施普林根施密特
我们想:让姑妈把秘密公开吧!我们虽年幼,但毕竟长大了,好歹快成年了,有什么事不能对我们说呢?埃弗里纳姑妈真不用对我们保什么密了。就说那个圆的金首饰吧,她用一根细细的链,总是把它系在脖子上,我们猜想,这里准有什么异乎寻常的缘由,里面肯定嵌着那个她曾爱过的年轻人的小相片。也许她是白白地爱过他一阵哩,这个年轻人是谁呢?他们当时究竟怎样相爱的呢?那时情况又是如何呢?
这没完没了的疑问使我们纳闷。
我们终于使埃弗里纳姑妈同意给我们看看那个金首饰。我们急切地望着她,她把首饰放在平展开的手上,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塞进缝隙,盖子猛地弹开了。
令人失望的是,里面没有什么照片,连一张变黄的小相片也没有,只有一根极为寻常的、结成蝴蝶结状的女人头发,难道全在这儿了吗?
“是的,全在这儿,”姑妈微微地笑着,“就这么一根头发,我发结上的一根普普通通的头发,可它却维系着我的命运。更确切地说,这纤细的一根头发决定了我的爱情。你们今天这些年轻人也许不理解这点,你们把自爱不当回事,不,更糟糕的是,你们压根儿没想过这么做。对你们说来,一切都是那样直截了当,来者不拒,受之坦然,草草了事。
“我那时19岁,他——事情关系到他——不满20岁。他确是尽善尽美,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爱我。他经常对我这样说:我该相信这一点。至于我呢,虽然我俩间有许多话难以启口,但我是乐意相信他的。
“一天,他邀我上山旅行。我们要在他父亲狩猎用的僻静的小茅舍里过夜,我踌躇了好一阵。因为我还得编造些谎话让父母放心,不然他们说啥也不会同意我干这种事的。当时,我可是给他们好好地演了出戏,骗了他们。
“小茅舍坐落在山林中间,那儿万籁俱寂,孤零零地只有我们俩,他生了火,在灶旁忙个不歇,我帮他煮汤。饭后,我们外出,在暮色中漫步,两人慢慢地走着,无声胜有声,强烈的心声替代了言语,此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们回到茅舍,他在小屋里给我置了张床。瞧他干起事来有多细心周到!他在厨房里给自己腾了个空位,我觉得那铺位实在不太舒服。
“我走进房里,脱衣睡下。门没上栓,钥匙就插在锁里。要不要把门栓上?这样,他就会听见栓门声,他肯定知道,我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这太幼稚可笑了。难道当真需要暗示他,我是怎么理解我们的欢聚的吗?话说到底,如果夜里他真想干些风流韵事的话,那么锁、钥匙部无济于事,无论什么都对他无奈。对他来说,此事尤为重要,因为它关系到我俩的一辈子——命运如何全取决于他,不用我为他操心。
“在这关键时刻,我蓦地产生了一个奇妙的念头,是的,我该把自己‘锁’在房里,可是,在某种程度上说,只不过是采用一种象征性的方法。我踮着脚悄悄地走到门边,从发结上扯下一根长发,把它缠在门手把和锁上,绕了好几道。只要他一触动手把,头发就会扯断。
“嗨,你们今天的年轻人呀!你们自以为聪明,聪明绝顶。但你们真的知道人生的秘密吗?这根普普通通的头发——翌日清晨,我完整无损地把它取了下来!——它把我们俩强有力地连在一起了,它胜过生命中其他任何东西。一俟时机成熟,我们就结为良缘。他就是我的丈夫,多乌格拉斯。你们是认识他的,而且你们知道,他是我一生的幸福所在。这就是说,一根头发虽纤细,但它却维系着我的整个命运。”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第一段结尾连续用三个问句,表现出“我们”的好奇和了解真相的急迫,也激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时又自然地推动了情节。 |
B.姑妈年轻时的爱情故事,既有传奇色彩,也富有教育意义,使“我们”受到强烈的感染和震撼,因此静听她娓娓道来,不忍打断。 |
C.“你们今天这些年轻人”重复出现,表达了姑妈对年轻人不知自爱和自作聪明行为的不屑和鄙夷,突出了姑妈的爱情观的宝贵。 |
D.姑妈的丈夫多乌格拉斯没有直接出场,但是他对女友细心体贴、对爱情理性节制的富有教养的形象却跃然纸上,令人印象深刻。 |
3.小说以“我们”的疑问开篇,接下来却只写了姑妈的讲述,而没有再写“我们”来结尾,这样的安排有什么用意?请简要分析。
高速的联想
余光中
那天下午从九龙驾车回马料水,正是下班时分,大埔路上,高低长短形形色色的车辆,首尾相衔,时速二十五英里。一只鹰看下来,会以为那是相对爬行的两队单角蜗牛,单角,因为每辆车只有一根收音机天线。不料快到沙田时,莫名其妙地塞起车来,一时单角的蜗牛都变成了独须的病猫,废气暧暧,马达喃喃,像集体在腹诽狭窄的公路。俯瞥仪表板上,从左数过来第七个蓝色钮键,轻轻一按,我的翠绿色小车忽然离地升起,升起,像一片逍遥的绿云,牵动多少愕然仰羡的眼光,悠悠扬扬向东北飞逝。
那当然是真的:在拥挤的大埔路上,我常发那样的狂想。我爱开车。我爱操纵一架马力强劲、反应灵敏、野蛮又柔驯的机器,我爱方向盘在掌中微微颤动、四轮在身体下面平稳飞旋的那种感觉,我爱用背肌承受的压力去体会曲折起伏的地形山势,一句话,我崇拜速度。以运动的速度而言,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是十分可怜的。褐雨燕的最高时速,是二百九十点五英里。狩猎的鹰在俯冲下扑时,能快到每小时一百八十英里。比赛的鸽子,有九十六点二九英里的时速。兽中最迅速的选手是豹和羚羊:长腿黑斑的亚洲豹,绰号“猎豹”者,在短程冲刺时,时速可到七十英里,可惜五百码后,就降成四十多英里了;叉角羚羊奋蹄疾奔,可以维持六十英里时速。和这些相比,“动若脱兔”只能算“中驷之才”:英国野兔的时速不过四十五英里。“白驹过隙”就更慢了,骑师胯下的赛马每小时只驰四十三点二六英里。人的速度最是可怜,一百码之外只能达到二十六点二二英里的时速。
可怜的凡人,奔腾不如虎豹,跳跃不如跳蚤,游泳不如旗鱼,负重不如蚂蚁,但会创造并驾驭高速的机器,以逸待劳,不但突破自己体能的极限,甚至超迈飞禽走兽。高速,为什么令人兴奋呢?生理学家一定有他的解释,例如循环加速、心跳变剧等等。但在心理上,至少在潜意识里,追求高速,其实是人与神争的一大欲望,地心引力是自然的法则,也就是人的命运,高速的运动就是要反抗这法则,虽不能把它推翻,至少可以把它的限制压到最低。赛跑或赛车的选手打破世界纪录的那一刹那,是一闪宗教的启示,因为凡人体能的边疆,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而人进一步,便是神退一步,从此,人更自由了。
若论紧张刺激的动感,高速运动似乎有这么一个原则,就是:凭情的机械愈多,和自然的接触就愈少,动感也就减小。赛跑,该是最直接的运动。赛马,就间接些,但凭借的不是机械,而是一匹汗油生光、肌腱勃怒、奋鬣扬蹄的神驹。最间接的,该是赛车了,人和自然之间,隔了一只铁盒,四只轮胎。不过,愈是间接的运动,就愈高速。这对于生就低速之躯的人类说来,实在是一件难以两全的事情。其他动物面对自己天生的体速,该都是心安理得、受之怡然的吧?我常想,一只时速零点零三英里的蜗牛,放在跑车的挡风玻璃里去看剧动的世界,会有怎样的感受?
香港是一个弯曲如爪的半岛,旁边错落着许多小岛,地形分割而公路狭险,最高的时速不过五十英里,一般时速都在四十英里以下,再好的车再强大的马力也不能放足驰骋。蜗步在一串慢车的背影之后,常想念美国中西部大平原和西南部沙漠里,天高路邈,一车绝尘,那样无阻的开阔空旷。
更念烟波相接,一座多雨的岛上,多少现代的愚公,亚热带小阳春的艳阳下在移山开道,开路机的履带轧轧,铲土机的巨螯孔武地举起,起重机碌碌地滚着辘轳,为了铺条巨毡从基隆到高雄,迎接一个新时代的驶来。那样壮阔的气象,四衢无阻,千车齐毂并驰的路景,郑成功、吴凤没有梦过,阿美人、泰雅人的民谣从不曾唱过。我要拣一个秋晴的日子,左窗亮着金艳艳的晨曦,从台北出发,穿过牧神最绿最翠的辖区,腾跃在世界最美丽的岛上;而当晚从高雄驰回台北,我要驰限速甚至纵一点超速,在亢奋的脉搏中,写一首现代诗歌咏带一点汽油味的牧神,像陶潜和王维从未梦过的那样。
更大的愿望,是在更古老更多回声的土地上驰骋。中国最浪漫的一条古驿道,应该在西北。最好是细雨霏霏的黎明,从渭城出发,收音机天线上系着依依的柳枝。挡风窗上犹浥着轻尘,而渭城已渐远,波声渐渺。《甘州曲》《凉州词》《阳关三叠》的节拍里车向西北,琴音诗韵的河西孔道,右边是古长城的雉堞隐隐,左边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际,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驰入张骞的梦、高适岑参的世界,轮印下重重叠叠多少古英雄长征的蹄印。
一九七七年一月
(选自《余光中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5月版,有删减)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A.文章开头写到高速飞驰的汽车变成了单角的蜗牛、独须的病猫,形象地写出了在拥堵之时汽车的被动与可怜。 |
B.文章从生理和心理两方面解释“高速使人兴奋”这一现象,表明了人类反抗自然法则压制、追求自由的欲望。 |
C.文章点明人与动物对自身体速态度的差异,展示出作者在面对“追求速度还是亲近自然”这一问题时的两难。 |
D.文章通过描述台湾岛上开路机、铲土机、起重机移山开路热火朝天的场景,表达作者对台湾岛大发展的期待。 |
A.文章描述作者在堵车之时轻按钮键,“翠绿色小车忽然离地升起,升起”,使文章具有浪漫主义气息。 |
B.文章中“一车绝尘”“带一点汽油味的牧神”等非习惯词语或短语,想象新奇,令人感觉陌生又熟悉。 |
C.文章紧扣标题中“联想”二字,从香港的堵车联想到在美国、台湾,以及中华大地上肆意驰骋的情形。 |
D.文章最显著的文字特点是善于运用叠词和排比突出情感,叠词自然连绵,一咏三叹,使情感浓郁深沉。 |
4.将时代特色与古典意蕴自然结合,是本文的一大亮点,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理解。
海边的雪
张 炜
风肆无忌惮地吼叫着,绞拧着地上的雪。天就要黑下来了。他们一刻也没有多站,就返身回铺子里了。
金豹重新坐到炉台跟前,烘着手说:“这样的鬼天气只能喝酒。唉,到底是老了,没有血气了,简直碰不得风雪。”
“这场雪不知还停不停。等几天你看吧,满海都漂着冰矾。”老刚还在专心听着风雪的吼叫声。
“唉,老了,老了。”金豹把一双黑黑的手掌放在炉口上,像烤咸鱼一样,反反正正地翻动着。“就像雪一样,欢欢喜喜落下来,早晚要化的。”
老刚点点头:“像雪一样。”
金豹望着铺门上那块黑乎乎的玻璃:“还是地上好,雪花打着旋儿从天上下来,积起老厚,让人踏,日头照,化成了水。它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人也一样。真不容易啊!”老刚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眼睛直盯住跳动的灯火,眼角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金豹慢慢地吸一支烟,把没有喝完的半瓶酒重新插到沙子里去。
两个老人挨在一起,闭着眼睛各自想心事。老刚想他的儿子——这时已经背上猎枪和金豹的儿子回家了。
老刚躺下了。金豹自己却睡不着了。他侧身吸着烟,静静地听外边的声音。海浪声大得可怕,他知道拍到岸上的浪头卷起来,这时正恶狠狠地将靠岸的雪砣子吞进去。他惯于在骇人的海浪声里甜睡。
可是今晚却睡不着了。仿佛在这个雪夜里,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正向他慢慢逼近过来。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披上破棉袄钻出了铺子。
刚一出门,一股旋转的雪柱就把他打倒了,头被撞得有些懵。金豹望着四周,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白天搬动的舢板,加固的锚绳也不保险哪!他像被什么蜇了似地喊着老刚,翻身回铺子去了。
凭借雪粉的滑润,他们将几个舢板又推离岸边好几丈远。彼此都看不见,只听见粗粗的喘息声。他们不敢去推稍远一些的小船,怕摸不回铺子。
他们的手脚冻得没有了知觉,终于不敢耽搁,开始摸索着回铺子了。金豹不断喊着老刚,听不到回应,就伸手去摸他、拉他。有一次脸碰到他的鼻子,看到他用手将耳朵拢住,好像在听什么。老刚真的在倾听。听了一会儿,他的嘴巴颤抖起来,带着哭音喊了一句:“妈呀,海里有人!”
金豹像他那样听了听。
“呜喔——哎——救救——呜……”
是绝望的哭泣和呼喊。金豹跳了起来,霹雳一般吼道:“有人!他们上不来了!”
“听声音不远!”老刚身上抖起来,牙齿碰得直响。
金豹在浪头跟前吼起来,浪头扑下来,他的身子立刻湿透了……老刚喊了一阵,最后绝望地说:“不行了,他们听见也摸不上来,他们不行了……”
金豹奔跑着,呼喊着,不知跌了多少跤子,伸开手在雪地上乱摸——他想摸些柴草点一堆大火:被海浪打昏了头的人,只有迎着火光才能爬上来,金豹想按海上规矩,为落水者点一堆救命的火。厚厚的大雪,哪里寻柴草去!他一声不吭地站在了老刚身边,突然说了句:“点铺子吧!”
铺子是他们承包组的全部家当哪。
大火燃起来了!风吹着,熊熊烈火四周容不得冰雪了。空中飞旋的雪花,都被映红了;雪地上,远远近近都是嫣红的火的颜色,狂暴的风雪比起这团大火好像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
金豹钻到了水浪里,盯着水里的那团黑影。黑影近了,是抱着一块木板的落水者。金豹拖上他,刚迈开一步,就被一巨浪打倒了,他爬起来时,看到老刚也拖着一个人……他们把两个落水的人抱到了大火边上。
烤了一会儿,两个身体蠕动起来。
正在这时候,金豹和老刚听到了大火的另一边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跑去一看,惊得说不出话——从雪地里、从黑夜的深处滚来两个“雪球”!“雪球”滚到大火边上才展开,让他们看出原来是两个人。老刚低头瞅一瞅,惊慌地捏住其中一个的手说:“这是我儿子!”
原来他们终于没能冲出茫茫原野,在漫天的雪尘中迷路了!他们左冲右突,终于知道自己注定要冻死在这个雪夜里了。可他们在绝境中望到了奇迹——一团生命的大火在远方剧烈燃烧,爆出了耀眼的白光!他们流着眼泪,爬过去,滚过去……
火势渐渐弱下去,那一堆炭火却红得可爱。两个落水的人能够坐起来了,他们看看炭火,看看远处的黑夜,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年轻猎人的双筒猎枪早已不知丢在哪里了。他们的一身冰砣融化着,水流又渗进沙子里。他们颤声叫着:“爸……”
他们和两个落水的人一块儿跪在了两个老人面前……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头写金豹烘手、饮酒取暖,突出风雪带来的寒冷程度之深,把酒瓶插到沙子里暗示了地点,这些描写紧扣了标题。 |
B.两位老人对海边正下着的大雪有一番对话。话语中流露出他们对自己“老了”的无奈心态,真实展示了老年人对未来生活的迷茫。 |
C.小说写金豹睡不着,目的是引出下文一连串情节,因为睡不着而走出铺子,直到他们点火救人,构思巧妙,环环相扣。 |
D.小说语言细腻生动,运用多种修辞手法,极富画面感和表现力,把一个寒冷冬季风雪天气里的温暖故事,讲述得精彩动人。 |
3.小说结尾写金豹和老刚的儿子也因为点燃的大火而得救,这样处理有怎样的艺术效果?
大师的由来
[法]莫洛亚
画家比埃·杜什正在收尾,就要画完那张药罐里插着花枝、盘中盛着茄子的静物写生。这时,小说家葛雷兹走进画室,看他朋友这么画了几分钟,大声嚷道:“不行!”
那位正在描一只茄子,惊愕之下抬起头来,不画了。“不行!这样画法,永无出头之日。你有技巧,有才能,为人正派。可是你的画风平淡无奇,老兄。这样轰不开,打不响。一个画展五千幅画,把观众看得迷迷糊糊,凭什么可以让他们停下脚步来,流连在阁下的大作之前……不行的,杜什,这样永远成不了名。太可惜了。”
“为什么?”正直的杜什叹了口气。
“作品比买主多,蠢货比行家多。没成名的成千上万,你想想,怎样才能出人头地?”
“靠苦功,靠真诚。”
“咱们说正经的。那些蠢货,想刺激他们一下,非得干些异乎寻常的事。炮制几篇宣言,否认存在什么动态或静态,白色或黑色,圆形或方形。发明只用红黄两色作画,说是新荷马派绘画啦,或者抛出什么圆锥形绘画、八边形绘画、四度空间绘画等。”
这时,飘来一缕幽微的清香,斯卡夫人来了。这是一位美艳的女子,杜什赞赏不已。只因杜什没什么大名,她便也瞧不起他的画品,斯卡夫人瞅了一眼画布,娇嗔地说:“昨天,我看了个展览,那是关于全盛时期的黑人艺术。噢!何等的艺术敏感,何等的造型美,何等的表现力!”
画家送上一张自己颇感得意的肖像画,请她鉴赏。“蛮好。”她用舌尖轻轻吐出两字。之后,她失望地,婉转地,娇媚地,留下一缕清香,走了。
杜什抄起调色板,朝屋角扔去,颓然坐倒在沙发上:“我宁可去当保险公司跑街的、银行职员。画画这一行,最要不得。帮闲们只知瞎捧,走红的全是画匠。那些搞批评的,不看重大师,一味提倡怪诞。我领教够了,不干了!”
葛雷兹听毕,点上一支烟,想了半天,临了,说道:“你能不能这样做,向斯卡夫人,向其他人郑重其事地宣布,这十年来,你一直着意于革新画法?”
“你听着……我写两篇文章,登在显著位置,告诉知识界的名流说你开创了一个意识分解画派。真正能体现一个人的,不是肖像,而是他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意念。因此,画一位上校,就应以天蓝和金黄两色作底,打上五道粗杠,这个角上画匹马,那个角上画些勋章。实业家的肖像,就用工厂的烟囱、攥紧的拳头来表现。杜什,就得拿这些去应市,懂吗?这种肖像分解画,一个月里你能不能替我炮制二十幅出来?”
画家惨然一笑,答道:“一小时里都画得出。可悲的是,我不会胡说八道。”
“那好办,老兄。有人向你请教,你就不慌不忙,点上烟斗,朝他脸上喷一口烟,来上这么一句:‘难道你从来没看过江流水涌吗?’这样,人家会觉得你很高明。你等着让他们发现、介绍和吹捧吧!到时候,咱们再来谈这桩趣事,拿他们取笑一番!”
两个月后,杜什的画展在胜利声中结束。美丽的斯卡夫人,那么娇媚地跟着新晋的名人,寸步不离。“噢,”她一再说,“何等的艺术敏感,何等的造型美,何等的表现力!哎,亲爱的,真是惊人之笔,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画家略顿一顿,点上烟斗,喷出一口烟道:“难道你,夫人,从来没看过江流水涌吗?”
波兰美女感动之下,微启朱唇,露出柔媚的微笑。
风华正茂的斯特隆斯基,穿着兔皮领外套,在人群中议论开了:“高明!真高明!但是,杜什,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启示的?”
杜什吟哦半晌,得意地朝他喷了口烟道:“难道你,朋友,从来没看过江流水涌吗?”
“妙哉!妙哉!”那一位点头赞叹道。
这时,一位有名的画商,在画室里转了一圈,抓住画家的袖子说道:“这些作品,我统统包下了。不告诉你,你就不要改变画风,我每年向你买进50幅画……行不行?”
杜什像谜一样不可捉摸,只顾抽烟,不予理会。画室里的人慢慢走空,这时楼梯上还传来渐渐远去的阵阵赞美。跟画家单独相对时,小说家兴冲冲地说:“哎,老兄,你信不信,他们全给你骗了?我原以为人类的愚蠢是深不可测的,殊不知更在我预料之外!”
他抑制不住狂笑起来。画家皱皱眉头,看他不住地笑,突然喝道:
“蠢货……”“蠢货?”小说家愤愤然了,“我刚开了一个绝妙的玩笑……”画家傲然环视那二十幅肖像分解画,踌躇满志,一字一顿地说:
“是的,葛雷兹,你是蠢货。这种画自有某种新意……”小说家打量着他的朋友,愣住了。“真高明!”他吼道,“杜什,你想想是谁让你改弦更张用新法作画的?”
这时,杜什消消停停地从烟斗里吸了一大口烟。
“难道你,”他答道,“从来没看过江流水涌吗?”
1.下列对小说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一项是( )A.画家杜什的静态写生被否定是因为他的画风平淡无奇,不能吸引人的眼光。由此看来,要想成名不能只靠苦功和真诚,有时要讲究一下技巧和手段。 |
B.杜什颇感得意的肖像画换来斯卡夫人轻描淡写的评价后,他“抄”“扔”“倒”等一系列动作,表现出了他对自己画风的极度失望之情。 |
C.小说家深谙世事,处世圆滑,作为朋友也很真诚。他帮画家开创了一个意识分解画派,这个画派的典型特征是以心中唤起的意念来代替肖像。 |
D.小说围绕“大师的由来”有明、暗两条线索:明线写朋友给杜什启发、帮他成为“大师”;暗线写画家思想上的一步步变化,以致最终堕落。 |
3.小说中斯卡夫人前后出现两次,请简要分析这个人物在文中所起的作用。
长 波
陆颖墨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长波台刚要开工建设,援建的苏联专家就撤回国了。之前,刚组建的人民海军潜艇是依靠苏联的长波台,所以说,不管多艰难,中国人也要把自己的长波台建起来。海军迅速抽调力量组建了一个指挥部,一时,荒凉的海滩热闹起来,除了两个工兵团,还来了大批的知识分子,都是全海军挑出的宝贝疙瘩。当时大家奇怪的只是,上级派来的一把手霍总却是一位只在长征路上才开始识字的大老粗。
霍总在战争年代的传奇故事很多,如过草地时,他七天七夜不吃饭,居然没有饿得晕倒,出了草地,还能马上投入战斗,空腹空手夺来两支步枪;再比如,百团大战中,他能单身爬入炮楼,用一颗土制手榴弹让七个鬼子都举了双手……
刚来那几天,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在仰视着霍总,他在指挥部的地位也无人可比。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霍总的文化水平,最明显的标志是经常说错别字。知识分子的嘴巴比一般的军人要活跃,渐渐议论就多了,霍总这样的文化水平能不能当好这个总指挥,确实叫好多人捏把汗。
开工誓师大会是在海边的一片沙滩上举行的,两千多名官兵都坐着小马扎,黑压压的一片。大会开始前,全场起立,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当时,大家唱得都很豪迈,也很激动。指挥部参谋长宣布开会后,霍总开始讲话。他一张嘴,就让全场振奋起来。台下的人都挺身坐得笔直,好像长高了一截。
他说:“现在有人坑我们一把,只有靠我们自己了。如果我们完不成任务,全国人民就会睡不着觉。我们能让人民睡不着觉吗?”说着站起来用右臂猛地一挥。
台下传来了雷鸣般的吼声“不能”!一时间,整个海滩被一股豪迈之气震撼,仿佛潮水也退了一大截。这时,霍总又是人们传说中的霍总了。他喝口水,坐下来,拿出准备好的稿子,开始部署任务。
他刚念到第二节,就出了个错别字。当时全场还沉浸在豪迈的气氛里,没有什么反应。等他念到那些专业名词时,那些知识分子竖起耳朵,拿着笔记本用心记录时,出错的频率一下子增多了,有时一句话中会念错两三个字。
台下出现了嗡嗡的议论声。霍总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停下来,看了看台下。由于他的目光,台下暂时又安静了。可他刚开口念了一会儿,又嗡嗡地议论起来。他忽然觉察到什么,右手翻开下页时,翻了两次才翻过去。但他还是稳得住,清清嗓子又接着念了下去。下面记笔记的由于许多次听不明白,只好停下手中的笔,一个个满脸迷茫。突然,他再一次念到了“频率”俩字,念的是“步卒”,终于有人听明白了,前排有个调皮的开发了艺术细胞,说了句“我们不是步兵是海军”,周边上的几个人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霍总自然听到了,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他是个直性子,突然把手中稿子朝前面用力一摔,大声说:“写的什么破玩意儿,没法念!”全场惊呆了。
稿子散了一地,让风吹得满地跑。主持会议的参谋长带着几个兵费了好大的劲,才一张张捉了回来。参谋长满头大汗地把稿子理好,用目光请示霍总。这时的霍总喘着粗气谁也不理,用手撑着脑门,满脸涨得通红。参谋长咳了一下,对台下说:“我先做个自我批评。这稿子是我带人准备的,昨天晚上搞得匆忙了些。字体比较潦草,笔误也比较多。霍总年龄大了,眼睛老花,念起来不方便。现在由我来替首长念完。”然后,参谋长就念了起来。霍总还是保持那个姿势,一直到参谋长念完。参谋长收起稿子,请示霍总:“是不是散会?”霍总看了他一眼,突然说:“我说几句,刚才参谋长有几句话讲得不对。”参谋长一下子紧张了,在场的人也都紧张了。霍总从参谋长面前把稿子又拿过去,然后面对台下举起来:“哪有什么笔误?哪有什么潦草?大家都看看,这稿子写得很好,字体也很工整。”
霍总缓了口气:“同样的稿子,为什么我念不下去,而参谋长念得好好的呢?你们说。”这时候,自然没有人会站起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他说:“很简单,就因为参谋长上过高中,有文化;而我小学都没上过,没文化。这下好啊,大家都可以看到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了吧。”他停了一下,又说,“在座的,文化程度有高的,也有低的。我想啊,这长波台咱中国人没搞过,文化程度不论高低,都要拿镜子照自己身上的不足。低的自然要学。为了让别人不笑话我们,为了让人民能睡得着觉,高的也要学。从今天开始,我带头学,因为你们的文化都比我高,都是我的老师。”
全场起立,自发地响起了雷鸣般掌声。
(选自《海军往事》,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本文以海军长波台的建设为故事背景,以工程总指挥霍总部署任务时读错字为主要情节,情节设置曲折有致。 |
B.文中讲述霍总的传奇经历,既突出其经历的非凡和英雄的形象,也为下文写他频读错别字作铺垫。 |
C.文中多用细节描写,如“挺身坐得笔直”“雷鸣般的吼声”,表现了为国建设者们的豪情壮志。 |
D.誓师大会上,霍总为自己令人费解的发言而感到难堪,而参谋长代其完成发言却清晰流畅,反衬了霍总文化水平低。 |
3.小说中霍总这一人物形象对当下社会发展的意义有哪些?请简要分析。
阳关雪
余秋雨
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顶着浓冽的秋霜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儿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
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折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也没有被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 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堆。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月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层层叠叠,直伸天际。
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 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途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愈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 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开头的三段内容,为后面的论述埋下伏笔,留给读者思考和耐人寻味的话题,让全文显得厚重大气,不同凡响。 |
B.本文题名“阳关雪”,实际写到雪的地方并不太多,雪只是作为一种时令的象征,画面的点缀,情调的暗示,主体是阳关,王维的阳关。 |
C.倒数二、三段,作者虚实结合的表述,使阳关超出地域学的意义,使它和“废墟”“荒原”都成了一种象征,体现了作者对历史和文化的思考。 |
D.作者由艾略特的《荒原》联想起-幅幅与古代战争有关的画面,运用了比喻、拟人、排比等修辞手法,意象纷呈,情感丰富,简洁而有层次。 |
出 关
鲁 迅
老子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然而他更料不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立刻去报告了关官。所以绕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马就从后面追来了。那个探子跃马当先,其次是关官,就是关尹喜,还带着四个巡警和两个签子手。
“站住!”几个人大叫着。
老子连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段呆木头。
“阿呀!”关官一冲上前,看见了老子的脸,就惊叫了一声,即刻滚鞍下马,打着拱,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聃馆长。这真是万想不到的。”
老子也赶紧爬下牛背来,细着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胡胡地说:“我记性坏……”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记了的。我是关尹喜,先前因为上图书馆去查《税收精义》,曾经拜访过先生……”
这时签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鞯,又用签子刺一个洞,伸进指头去掏了一下,一声不响,噘着嘴走开了。
“先生在城圈边溜溜?”关尹喜问。
“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那很好呢!那好极了!现在谁都讲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不过机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先生的教训……”
老子还没有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签子手用签子在牛屁股上刺上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开脚步,一同向关口跑去了。
……
大家喝过开水,再吃饽饽。让老子休息一会儿之后,关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于是轰轰了一阵,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外,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一个账房和一个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倒着耳朵听。只听他慢慢地说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瞌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因为他从此讲得详细了一点。然而他没有牙齿,发音不清,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爱说什么“捐”:大家还是听不懂。可是时间加长了,来听他讲学的人,倒格外受苦。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讲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还是谁也不动弹。老子等了一会儿,就加上一句道:
“捐,完了!”
大家这才如大梦初醒,虽然因为坐得太久,两腿都麻木了,一时站不起身,但心里又惊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样。
于是老子也被送到厢房里,人们请他去休息。他喝过几口白开水,就毫无动静地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人们却还在外面纷纷议论。过不多久,就有四个代表进来见老子,大意是说他的话讲得太快了,加上国语不太纯粹,所以谁也不能笔记。没有记录,可惜非常,所以要请他补发些讲义。
“来笃话啥西,俺实直头听弗懂!”账房说。
“还是耐自家写子出来末哉。写子出来末,总算弗白嚼蛆一场哉吭。阿是?”书记先生道。
老子也不十分听得懂,但看见别的两个把笔、刀、木札都摆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编讲义。他知道这是免不掉的,于是满口答应;不过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开始。
老子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关尹喜非常高兴,非常感谢,又非常惋惜,坚留他多住一些时,但看见留不住,便换了一副悲哀的脸相,答应了,命令巡警给青牛加鞍。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地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土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儿,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
(选自鲁迅《故事新编》,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思想内容的分析与概括,不正确的一项是( )A.签子手“翻”“刺”“掏”“噘着嘴”等一连串动作描写,细节传神,表现了关口官吏十分好奇。 |
B.老子花了整整一天半时间,写了五千个大字的讲义,用绳子穿起木札,计两串,来敷衍他们。 |
C.关尹喜等关官对老子及其学说十分崇拜。这种崇拜的态度说明了当时不论懂与不懂老子学说的人,都十分喜欢空洞的说教。 |
D.老子出关是为了“换换新鲜空气”,追求自己的理想,无奈地逃避庸俗的现实。 |
A.“关口”一词一语双关,具有双重含义,在文中一是指函谷关,二是指政治、思想意识的关口。 |
B.全文有三处用“一段呆木头”来比喻老子。这是作者把老子“画”成呆头呆脑的老头子;也“画”出了他的思想过时、呆板、毫无生气。 |
C.小说细腻地描绘了听讲人们的神态,大家听完老子的课后“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样”,侧面写老子讲得太多,时间太长。 |
D.老子在周朝镐京为官,“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音”“没有牙齿”,这些合理想象出来的细节,将人物进一步漫画化。 |
4.这篇小说作者说是“故事新编”,作者在编故事时为了增加生动性,采用了哪些描写方法?请举出两种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