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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二午睡时刻(节选)
加西亚·马尔克斯
这是八月的一个礼拜二,小镇上阳光灿烂。小女孩用湿漉漉的报纸把鲜花包好,又稍微离开窗子一些,目不转睛地瞅着母亲。母亲也用温和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汽笛响过后,火车减慢了速度。不一会就停了下来。
车站上空无一人。在大街对面巴旦杏树荫下的便道上,只有台球厅还开着门。小镇热得像个蒸笼。母女俩下了车,穿过无人照料的车站,车站地上墁的花砖已经被野草挤得开裂。她们横穿过大街,走到树荫下的便道上。
快两点了。这个时候,镇上的居民都困乏得睡午觉去了。从十一点起,商店、公共机关、市立学校就关了门,要等到将近四点钟回程火车经过的时候才开门。有些住房里面太热,居民就在院子里吃午饭。还有些人把椅子靠在巴旦杏树荫下,在大街上睡午觉。
母女俩沿着巴旦杏树荫悄悄地走进小镇,尽量不去惊扰别人午睡。她们径直朝神父的住处走去。母亲用手指甲划了划门上的纱窗,等了一会儿又去叫门。
“我要找神父。”她说。
“神父在睡觉。”
“我有急事。”妇人坚持道。
她的声调很平静,又很执拗。
大门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妇女探出身来。她肤色苍白,头发是铁青色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显得特别小。
“请进吧。”她一面说,一面把门打开。
“他叫你们三点以后再来,”她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他才躺下五分钟。”
“火车三点半就要开了。”母亲说。
她的回答很简短,口气很坚决,不过声音还是那么的温和,流露出复杂的感情,开门的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好吧。”她说。
客厅深处的门打开了。这一次,神父用手帕揩拭着眼镜,从里面走出来。他一戴上眼镜,马上看出他是开门的那个女人的哥哥。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他问。
“借用一下公墓的钥匙。”女人说。
女孩坐在那里,把那束鲜花放在膝盖上,两只脚交叉在长凳底下。神父瞅了女孩一眼,又看了看那个女人,然后透过纱窗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明朗天空。
“天太热了,”他说,“你们可以等到太阳落山嘛。”
女人默默地摇了摇头。神父从栏杆里面走出来,从柜子里拿出一本油布面的笔记本,一支蘸水钢笔和一瓶墨水,然后坐在桌子旁边。他已经谢顶,两只手却毛发浓重。
“你们想去看哪一座墓?”他问道。
“卡络斯·森特诺的墓。”女人回答说。
“谁?”
“卡络斯·森特诺。”女人重复了一遍。
神父还是听不明白。
“就是上礼拜在这儿被人打死的那个小偷,”女人不动声色地说,“我是他母亲。”
神父打量了她一眼。那个女人忍住悲痛,两眼直直地盯住神父。神父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他低下头,准备填一张表。一边填表一边询问那个女人的姓名、住址等情况,她毫不迟疑地、详尽准确地做了回答,仿佛是在念一份写好的材料。神父头上开始冒汗了。女孩子解开左脚上的鞋扣,把鞋褪下一半,用脚后跟踩在鞋后帮上。然后把右脚的鞋扣解开,也用脚趿拉着鞋。
事情发生在上礼拜一凌晨三点钟,离开这里几条街的地方。寡妇雷薇卡太太孤身一人住在一所堆满东西的房子里。那一天,在细雨的淅沥声中需薇卡太太听见有人从外边撬临街的门。她慌忙起来,摸着黑从衣箱里拿出一支老式左轮手枪。这支枪自从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那时候起就没有人用过。雷薇卡太太没有开灯,就朝大厅走去。她不是凭门锁的响声来辨认方向的。二十八年的独身生活在她身上产生的恐惧感使她不但能够想象出门在哪里,而且能够准确地知道门锁的高度。她两手举起枪,闭上眼睛,猛一扣扳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枪。枪响之后,周围立刻又寂然无声了,只有细雨落在锌皮屋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她随即听到在门廊的水泥地上响起了金属的碰击声和一个低哑的、有气无力的、极度疲惫的呻吟声:“哎哟,我的妈!”清晨,在雷薇卡太太家的门前倒卧着一具男尸。死者的弃子被打得粉碎,他穿着一件花条的法兰绒上衣,一条普通的裤子,腰中没有系皮带,而是系着一根麻绳,光着脚。镇上没有人认识他是谁。
“这么说他叫卡络斯·森特诺。”神父填完表,嘴里咕咕道。
“卡络斯·森特诺,”那个女人说,“是我唯一的儿子。”
神父又走到柜子跟前。在柜子里钉子上挂着两把大钥匙,上面长满了锈。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在女孩妈妈幼时幻想中,甚至在神父本人也必定有过的想象中,圣彼得的钥匙就是这个样子的。神父把钥匙摘下来,放在栏杆上那本打开的笔记本上,用食指指着写了字的那一页上的一处地方,眼睛瞧着那个女人,说:“在这儿签个字。”
女人把皮包夹在腋下,胡乱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小姑娘拿起鲜花,趿拉着鞋走到栏杆前,两眼凝视着妈妈。
神父吁了一口气。
“您从来没有试过把他引上正道吗?”
女人签完字,回答说: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神父看看女人,又看看女孩子。看到她们根本没有要哭的意思,感到颇为惊异。
那个女人还是神色自如地继续说:
“我告诉过他,不要偷穷人家的东西,他很听我的话。然而过去,他当拳击手,常常被人打得三天起不来床。”
“他不得不把牙全部拔掉了。”女孩插嘴说。
“是的。”女人证实说,“那时候,我每吃一口饭,都好像尝到礼拜六晚上她们打我儿子时的滋味。”
“上帝的意志是难以捉摸的。”神父说。
神父本人也觉得这句话没有多大的说服力,一是因为人生经验已经多少把他变成一个怀疑主义者,再则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神父叮嘱她们把头包好,免得中暑。他连连打着哈欠,几乎就要睡着了。他睡意朦胧地指点母女俩怎样才能找到卡络斯·森特诺的墓地。还说回来的时候不要叫门,把钥匙从门缝下塞进来就行了。要是对教堂有什么施舍,也放在那里。女人仔细听着神父的讲话,向他道了谢,但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在临街的大门打开之前,神父就觉察到有人把鼻子贴在纱窗上往里瞧。那是一群孩子。门完全敞开后,孩子们立刻一哄而散。在这个钟点,大街上通常是没有人的。可是,现在不光是孩子们在街上,巴旦杏树下面还聚集着一群群的大人。神父一看大街上乱哄哄的反常样子,顿时就明白了。他悄悄地把大门关上。
“等一会儿再走吧。”说话的时候,他没看那个女人。
神父的妹妹从里面的门里出来。她在睡衣外面又披上了一件黑色的上衣,头发散披在肩上。她一声不响地瞅了瞅神父。
“怎么样?”他问。
“人们都知道了。”神父的妹妹喃喃地说。
“那最好还是从院门出去。”神父说。
“那也一样,”他妹妹说,“窗子外面尽是人!”
直到这时,那个女人好像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试着透过纱窗朝大街上看,然后从小女孩的手里把鲜花拿了过去,就向大门走去。女孩子跟在她的后面。
“等到太阳落山再去吧!”神父说。
“会把你们晒坏的,”神父的妹妹在客厅深处一动也不动地说,“等一等,我借给你们一把阳伞。”
“谢谢。”那个女人回答说。“我们这样很好。”
她牵着小女孩的手朝大街走去。
7.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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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说节选部分采用倒叙,讲述了一位母亲带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在星期二的午睡时刻来到一个小镇,向神父借墓地钥匙,打算祭拜自己儿子的故事,脉络清晰,易于理解。 |
B.作品通篇采用第三人称旁观叙述者的角度,几乎是纯客观的摄像式的描写,构成了舞台效果,读者成为观众,在昏暗的台下静静地观看,具有距离感和陌生感,从而产生特殊的审美和寓意化作用。 |
C.母亲“挺直的腰身”“固执的神情”等与之相似意义的词反复出现,在文本中形成隐喻意义和基本的情绪倾向:生硬,倔强,不屈服和某种内在的坚定信念。 |
D.小说的结尾非常独特,戛然而止,只说“她牵着小女孩的手朝大街走去”,这种留白式的结尾可以带给读者更多想象的空间,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
8.文章的标题具有多重意蕴,请结合全文加以分析。
9.余华说:“这篇小说体现了马尔克斯克制的才华。”母亲面对儿子的死亡,表面格外克制,内心蕴涵的力量却无比坚韧,马尔克斯是如何在含蓄内敛的文字中体现出母亲对儿子深沉的爱意的?请结合文本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