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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家乡
刘亮程
我是在七年前的冬天,来到菜籽沟村的。当时这个村庄给我的感觉,就像到了时间尽头,那些人把所有房子住旧,房子也把人住老,屋梁的木头跟人老朽在一起。年轻人都走了,大院子里剩下两个老人。老人也在走。然后院子就空了,荒芜了。一个曾经烟火相传的百年庭院,从此变成老鼠、蚂蚁、麻雀和茂密荒草的家园。
可我,却是看上这个村庄的老和旧,才决定在这里安家。我这个年龄,喜欢老东西、旧事物,也能看懂老与旧。因为老旧事物中,有远去家乡的影子。
我们都是注定要失去家乡的人。当以前的村庄不能再回去,家乡只是破碎地残存于大地上那些像家乡的地方。菜籽沟便是这样一个我能在恍惚间认作家乡的村庄,她保留了太多的我小时候的村庄记忆。但是,那些承载早年记忆的事物,却都老旧到了头。
我自己也在这个老旧村庄面前,突然地老了,走不动了。我在村里收购了一所七十年的老学校,做了一个书院,在这里耕读养老。
在这个有菜地和果园的大院子里,读书、写作、劳动时,我又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劳碌,看见我在写《一个人的村庄》时所拥有的,可以看见时间的眼光和心境,又看见大地上完整的黑夜和天亮。我在满村庄的旧事物中,闻到我曾经生活的那个村庄的味道,它让我虽然身处异乡,却有了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
记得在书院的第一年秋天,我看到一片长得旺盛的灰条草,就像见到了亲人。在我小时候灰条是最平常的植物,在门前菜地、田间地头荒野中,到处都是。我们拔灰条喂猪,手上、身上都是灰条的绿色草汁。我在这个刚刚落脚的陌生村庄,不认识几个人,不熟悉它的路,却看见一片熟悉的灰条草长在这里,还有遍地的蒲公英和苍耳,还有牵牛花和扯扯秧,这个长着熟悉草木的地方,让我仿佛身处家乡。
我还看见过一只老乌鸦。
经常有一群乌鸦在院子上空“哇哇”地叫着飞过去。有一刻,我听到一只嗓子沙哑的乌鸦的叫声,我想这群乌鸦中一定有一只老乌鸦,它的叫声和我一样带着沙哑和苍老。等它们再飞过来时,我看到那只老乌鸦了,它飞在一群年轻的乌鸦后面,迟钝地扇着翅膀,歪歪斜斜,仿佛天空已经不能托住它,它要落下来。
我这样看着它时,发现它也在看我,用它那黑亮的眼睛,看着地上一个行将老去的人,抱着膀子,弓着腰,形态跟它一模一样。那一刻,地上的人和天上的鸟,在相望中看到了自然世界中最后要发生的事情,那就是衰老。
老是可以缓缓期待的。那个生命中的老年,是一处需要我们一步步耐心走去的家乡。
我在这个村庄,一岁一岁地感受自己的年龄,也在悉心感受着天地间万物的兴盛与衰老。我在自己逐渐变得昏花的眼睛中,看到身边树叶在老,屋檐的雨滴在老,虫子在老。天上的云朵在老,刮过山谷的风声也显出苍老,这是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上的家乡。
今年五月,我到甘肃平凉采风,当地人知道我的祖籍是甘肃,就说你回到老家了。其实我的老家甘肃酒泉金塔县,离平凉千里之遥,我怎敢把平凉当成家乡呢。但后来,我从平凉人说话的口音中,听出我老家酒泉的乡音,那是我去世的父亲曾经说的方言,是我的母亲和叔叔们在说的方言,听着它我仿佛回到那个语言里的家乡。
我平常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语音中总能听出家乡话的味道,这是脱不干净的乡音胎记。尤其当我写作时,我的语言会不自觉地回到早年生活的村庄里,回到我母亲和其他家人的日常话语中。
写作是一场语言的回乡。
我写的每一个句子都在回乡之路上,每一部我喜欢的书,都回到语言的家乡。
每个人的家乡都是个人的厚土。每个人的出生都不仅仅是一个单个生命的出生。我出生的一瞬间,所有死去的先人活过来,所有的死都往下延伸了生。我是这个世代传袭的生命链条的衔接者,因为有我,祖先的生命在这里又往下传了一世,我再往下传,便是代代相传。
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家乡,在土上有一生,在土下有千万世。厚土之下,先逝的人,一代头顶着上一代的脚后跟,在后继有人地过一种永恒生活。
家乡让我们把生死连为一体。因为有家乡,死亡变成了回家;因为有家乡,我可以坦然经过此世,去接受跟祖先归为一处的永世。
每个人的家乡都在累累尘埃中,需要我们去找寻、认领。我四处奔波时,家乡也在流浪。年轻时,或许父母就是家乡,当他们归入祖先的厚土,我便成了自己和子孙的家乡。每个人都会接受家乡给他的所有,最终活成他自己的家乡。
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家乡。
而在更为广阔的意义上,一粒尘土中有我们的家乡,一片树叶的沙沙响声中有我们的家乡,一只鸟飞翔的翅膀上、一朵飘过的白云之上有我们的家乡,一场一场的风声中有我们的家乡。一代又一代人来了去、去了又来的悠长时间中,我们早已构建起大地上共有的家乡。
多少年前,我用散文塑造了一个人的村庄家园。当我在陌生城市的黄昏,看见那个扔在远处的村庄并开始书写她时,那个草木和尘土中的家乡,那个白天黑夜中的家乡,被我从大地尘埃中拎起来,挂在了云朵上。
那是我用文字供奉在云端的家乡。
(有删减)
6.下列对文章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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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文章中说“我们都是注定要失去家乡的人”,包含着我们曾经生活过的空间上的家乡终将老去,逐渐荒芜之意。 |
B.文章中的“老乌鸦”这一意象,是“我”在自然界中的投影,形象地揭示出衰老是自然界中无法逃脱的事。 |
C.“我”之所以说写作是一场语言的同乡,是因为写作时,语言会不自觉地回到早年生活的村庄里,回到“我”母亲和其他家人的日常话语中。 |
D.文章中“我”认为死亡是一种永恒,是跟祖先归为一处的永世,意思是要人们从容面对死亡这一自然规律。 |
7.下列对文章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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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文章开篇描写了菜籽沟村的化,引出下文“我”对家乡“老”与“旧”的思考,提醒人们要关注自己的家乡。 |
B.文中画横线句采用排比句式,连续用“老”字对“树叶”“雨滴”“虫子”等事物加以描述,突出了时间的消逝。 |
C.文章讲述了“我”到甘肃平凉采风一事,突出了“我”与当地人在对家乡认知上的分歧,表明了“我”对家乡的看法。 |
D.本文思考了家乡的意义,启发人们重新审视家乡,笔调舒缓而富有哲思,体现了散文“形散神聚”的特点。 |
8.“我”为什么选择来到菜籽沟村?请简要说明。
9.文章标题是“大地上的家乡”,文章最后说“那是我用文字供奉在云端的家乡”,两者之间有怎样的联系?请简要分析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