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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 圆
水上勉
作田屯全屯只有十七户人家。从海面刮来的风很猛,家家户户都在扁柏或杉树皮革的房顶上压上一排大石头。整座房屋都是木板做的,没有纸窗或玻璃窗,连窗户也是用棍子支起来开的板窗。濑上次郎作和他老伴儿孤苦伶仃地住在村子的一头,山窝子口儿上。
次郎作六十七岁,阿兼六十一岁,老境可谓凄凉。老两口子原来有个儿子叫石松,是个勤快的樵夫。昭和十九年春天应征前赴菲律宾,运输船在台湾海峡的海面上被炸沉,包括二等兵湘上石松在内的船上五百名士兵和文职人员,统统葬身鱼腹。转年六月,老两口子接到了杉津村公所发下来的独生子战死的公报,两个月后,日本就战败了。身体健壮、正能干活的独生子,只凭一张征集令就硬给拉去当兵,在开赴前线途中白白地丢了一条命,打从接到公报的那天起,他们一反常态,再也不在村儿里走动了。他们连板窗也不再打开,屋子一片漆黑,次郎作双手抱着脑袋,蹲在角落里说胡话。阿兼在他身旁,耷拉着白发苍苍的头,抽着鼻子,像咸菜缸里的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屯子里的人们同情次郎作。区长填右卫门每逢路过山窝子,就爬上崎岖的小道,来探望成天关着窗户的次郎作,并答应给他们一些补助。领了遗属津贴和生活补助,老两口子也不可能闲呆着啊。因此,停战后夏去秋来,次郎作还是得跟村里的男人一道进山去垒炭窑,准备过冬。可惜失足摔在岩石上,大腿骨折,伤势挺重。他只好打上石膏,躺着养伤。
儿子死了还不算,次郎作又受了重伤。阿兼简直茫然不知所措。慎右卫门到他们家来看望的时候替阿兼又介绍了一个跑道儿的活。
阿兼说:“老头子……你安心养伤吧。村儿里要给俺工钱啦。每天除了看护你,俺还能挣饭吃。”
次郎作那满是皱纹的眼角上噙着泪水,有气无力地说:“让你受累了啊。”
此后,阿兼就尽力做好一个跑道儿的。
有次,她去木匠嘉三家,通知繁左老爷爷的死讯,再定一口棺材。“嘉三,你这里啥都有,好齐全哪。”阿兼说着,左看右看。
嘉三从前是船木匠,手艺也蛮好,不知什么时候却改行成了个勤快的棺材匠;这一带的葬具全由他包下来了。
“老大娘跑这么远的路……辛苦啦。”
阿兼听了很高兴,休息了一阵才离开海滨。回去的路人,地弯到杉津村公所去领了死亡证和埋葬许可证。
死去的繁左老爷爷比次郎作大两岁,打战争期间就病倒了,他患的是哮喘,枯瘦无比,连肋巴骨都突出来了,躺在不透气的堆房里。繁左也很孤单,死后撇下一个老伴儿,她跟阿兼很要好。老婆婆叫阿霉,已经六十四丫,还挺硬朗,干起庄稼活儿来还挺麻利的。老婆婆有三个姑娘都嫁到敦贺去了,繁左死后,她还可以投奔女儿。从阿兼看来,阿霉的晚景是值得羡慕的。
她忆起十九岁上跟次郎作结婚时节的情景。厨村的后山上,自古以来满是野生的水仙花,姑娘们采来装在筐子里,拿到敦贺和武生去叫卖。次郎作当时给烧瓦师傅帮工,冬季就住在敦贺的师傅家里干活。他看中了卖水仙的阿兼。卖水仙花的姑娘和烧瓦工人谈恋爱,师傅偏巧又是个喜欢给人家做媒的,就把他们撮合了。阿兼嫁到作田屯以来,和次郎作没拌过一次嘴,小日子一向过得和美。她认为,自己一直是爱次郎作的。
阿兼眼前浮现出已死的石松的面影,她想道:不能让老头子死在俺头里。死也得……一道去死……
她是来给繁左定做棺材的,为什么脑子里突然浮现了这样不吉祥的念头呢?奇怪的是,她怎样努力也排遣不开说不定次郎作会死在自己前头的想法。身体健康的阿兼,也许是因为对骨折后老是不能痊愈的次郎作的病情不大放心的缘故,忽然会起了这样的念头。
作田这个屯子的风俗是土葬,棺材一到,轮到“挖坑”的四个村民,在办丧事的人家喝得醉醺醺的,就在坟地的黄土岗子上挖墓穴。照例先挖个放棺材的大坑:第二天从杉津请个和尚来下葬。四个“挖坑”的如今扛着镐头从繁左家出来了。
钟当当当地响了。这是个春光明媚的傍晚。夕阳余晖下,山脊呈现出一片金黄色,榉树和朵树的枝子都还光秃秃的。
给繁左送殡后四十天后次郎作也死了。这时榉树枝上刚刚吐出指甲尖大小的绿芽来。次郎作本来就营养不良,又患上了心肌梗塞。天刚蒙蒙亮,阿兼起来解完手之后,喊了他一声,他没吭声,就去摇他。一看,已经咽气了。也可以说是善终。阿兼趴在再也不会说话了的次郎作身上,哭了好半天,后来就两眼噙满泪水站起来了。因为她必须向区长模右卫门报个信儿,还得去“跑道儿”,告诉大家老伴已经死了。
阿兼大清早翻过新绿初萌、婀娜多姿的山,到杉津去了。她在村公所领了次郎作的死亡证和埋葬许可证。她把脑袋绅到嘉三干活儿的土间,只见嘉三坐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在灵牌的底座上雕花纹,那个六七岁的孩子正蹲着看呢。
阿兼说:“嘉三啊,请您给做……两口棺材。”
嘉三看到阿兼,禅了掸膝盖上的木屑,陪着笑脸迎出来,目光炯炯地问道:“谁?谁死啦?”
“俺家老头子,还有……”阿兼蠕动着发颤的嘴唇,没再说下去。
嘉三以为阿兼老胡涂了,把死人的名字忘记了。于是他说:“好的,俺给送去。”阿兼莞尔一笑,离开了嘉三的家,沿着海滨的道路回到作田屯来。
当天傍晚他们发现六十二岁的阿兼身穿出嫁时的好衣裳,抱着石松的灵牌,吊死在次郎作的遗体旁边。阿兼的死使村民们为之挥泪。嘉三对填右卫门说,她这是陪老伴儿一道死了。村民们看到嘉三运来了两口棺材,心里也就明白了。
“老两口儿好了一辈子……敢情老婆婆抱着石松陪她老公死了……为的是好在阴曾地府团圆啊。”村民们说到这里,吸着鼻涕。
新绿葱郁的五月的山上,有些地方樱花还没凋谢呢。
(选自《水上勉选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年8月版,文洁若译,有删改)
6.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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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次郎作老两口抱怨石松死得没有意义,就不再在村子里走动,成天就蹲在连板窗也不开的漆黑的屋子里,别提有多么悲伤了。 |
B.棺材匠嘉三勤快又能干,他从前是船木匠,手艺好,受人尊敬,但仍然改了行,这一不知起于何时的改行暗示了战争的残酷。 |
C.阿兼羡慕繁左老爷爷遗孀阿露的晚景,她一想到自己日后孤零零的,无人投靠,无限凄凉,暗暗决定不能让次郎作死在前头。 |
D.六十二岁的阿兼吊死在次郎作的遗体旁边,短期之内接连遭受丧子丧夫墨运打击,即使在美好回忆之中挣扎也难以挽回悲剧。 |
7.下列对本文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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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说以时间为序,巧妙安排故事情节,融合了“儿子的命运”“次郎作的命运”“阿兼的命运”,展现了战后底层日本人的悲惨境遇。 |
B.小说成功地塑造了阿兼坚韧的形象,她清醒地知道埋谁,却不知道被谁埋,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压垮了阿兼,增添小说的悲剧色彩。 |
C.小说运用意识流创作方法,叙述阿兼在为繁左老爷爷定完棺材回家的路上打开回忆之门,阿兼细腻的旁白,极大地扩充了小说内容。 |
D.小说不同于有些批判现实主义作品那样大声疾呼,有如装了满肚子苦水的人,一边哽咽,一边轻声诉说不幸,极力控制着忧伤的情感。 |
8.小说如果删除第2段内容,会有哪些不妥之处?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9.作者是如何控制故事叙述节奏的?有何作用?请结合相关内容具体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