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 毛
汪曾祺
西南联大有一个文嫂。她是一个住在西南联大里的校外人,她又的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部分。
昆明大西门外有片荒地,联大盖新校舍,出几个钱,零星的几户人家便搬迁了。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她不搬。可她的两间破草屋戳在宿舍旁,不成样子。联大主事的以为人家不愿搬,不能逼人家走,跟她商量,把两间草房拆了,就近给她盖一间,质料比原来的好。她同意了,只要求再给她盖个鸡窝。
宿舍旁住着这样一户人家,学生们没觉得奇怪,都叫她文嫂。她管这些学生叫“先生”。时间长了,分得出张先生、李先生……但没有一个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只知道她是一个寡妇,有一个女儿。人老实,没文化,却洁身自好,不贪小便宜。
她的屋门是敞开着的。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天日之下,人人可以看到。她靠给学生洗衣物、缝被窝维持生活,每天大盆大盆地洗。她在门前两棵半大的榆树之间栓了两根棕绳,拧成了麻花。洗得的衣服夹紧在两绳间,风把这些衣服吹得来回摆动。大太阳的天气,常见她坐在草地上(昆明的草多丰茸齐整而极干净)缝被窝,一针一针,专心致志。为避嫌疑,她从不送衣物到学生宿舍里去,让女儿隔着窗户喊。“张先生,取衣服!”李先生,取被窝!”
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青草里有虫儿种种活食,这些鸡都长得极肥大,肯下蛋。隔多半个月,文嫂就挎了半篮鸡蛋,领着女儿集市去卖。蛋大,红润好看,卖得也快。回来时,带了盐巴、辣子,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小块肉。
文嫂的女儿长大了,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她觉得这女婿人好。他跑贵州、重庆,每趟回来看老丈母,会带点曲靖韭菜花、贵州盐酸菜,甚至宣威火腿,女婿答应养她一辈子。文嫂胖了。
文嫂生活在大学环境里,她不知道大学是什么,却隐约知道,这些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尽管先生们现在并没有赚大钱、做大事、好像还越来越穷。
有个先生叫金昌焕,经济系的,算是例外。他独占宿舍北边一个凹字形单元。他怪异处有三点: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着,二是从不买纸,三是每天吃块肉。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什么都挂在铁丝上,领带、鞋袜、墨水瓶……每天就睡在这些丁丁当当东西的下面。再穷的学生也得买纸。金先生从不花这个钱。纸有的是!联大大门两倒墙上贴了许多壁报、学术演讲的通告、寻找失物的启事,形形色色。这些通告、启事总有空白处。他每天晚上带一把剪刀,把这些空白处剪下来,并把这些纸片,按纸质大小、颜色,分门别类,裁剪整齐,留作不同用处,也不顾文告是否过期。他每晚都开夜班,这伤神,需要补一补,就如期买了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块,借了文嫂的鼎罐(他用过鼎罐,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在学校茶炉上炖热,密封在一个有盖的瓷坛里。每夜用完功,打开坛盖,用一支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扎出一块,闭目而食之。然后,躺在丁丁当当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到了四年级,他在聚兴诚银行里兼了职。晚上仍是开夜班,搜罗纸片,吃肉。自从当上了会计,他添了一样毛病,每天穿好衬衫,打好领带;又加一件衬衫,再打一条领带。同屋的人送给他一个外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金先生不在乎,他要毕业了,在重庆找好了差事,就要离开西南联大,上任去了。
这时,文嫂丢了三只鸡,一只笋壳鸡,一只黑母鸡,一只芦花鸡。这三只鸡不是一次丢的,隔一个星期丢一只。文嫂到处找过,找不着。她又不能像王婆骂鸡那样坐在门口骂——她知道这种泼辣做法在大学里不合适,只是一个人叨叨:“我口乃(的)鸡呢?我口乃鸡呢?……”
文嫂出嫁的女儿回来了。她吓了一跳:女儿戴得一头重孝。女婿从重庆回来,车过贵州十八盘,翻到山沟里了。母女俩顾不上抱头痛哭,女儿还得赶紧搭便车到十八盘去收尸。
女儿走了,文嫂有点傻了。但她和女儿还得活下去,还得过日子。有很多先生毕业,要离开昆明,临走总得干净干净,来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就多了。有的先生临走收拾好行李,总有一些带不了的破旧衣物,叫来文嫂,随她挑拣。然后她就替他们把宿舍打扫一下。
金昌焕不声不响地走了。同屋的朱先生叫文嫂过来看看,这位“怪现状”是不是也留下点值得一拣的东西。金先生把一根布丝都带走了。他的王国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跟文嫂借用的鼎罐。文嫂照样替金先生打扫,她的笤帚扫到床下,失声惊叫了起来;床底下三堆鸡毛,一堆笋壳色的,一堆黑的,一堆芦花的!
文嫂把三堆鸡毛抱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啊呀天呐,这是我口乃鸡呀!我口乃笋壳鸡呀!我口乃黑母鸡,我口乃芦花鸡呀!……”
“我寡妇失业几十年哪,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我风里来雨里去呀,我的命多苦,多艰难呀,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呀,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我口乃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连尸都还没有收呀,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她哭得很伤心,很悲痛,好像把一辈子所受的委屈、不幸、孤苦和无告全都哭了出来。
一九八一年六月六日
(选自《汪曾祺经典小说》,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西南联大有一个文嫂”九个字干净地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时间交待清楚,即中国抗日战争开始后高校内迁设于昆明。 |
B.文嫂虽“洁身自好,不贪小便宜”,但其妨碍建校,拒绝搬走,并得寸进尺,要求学校加盖鸡窝,还是体现了人的劣根性。 |
C.文嫂为金先生服务,虽然是为了讨生活,但也因其对知识分子的敬意而尽心尽力,而金先生却偷吃了文嫂赖以生存的鸡。 |
D.文章结尾文嫂大哭一场,这哭声是对自己不幸命运的悲叹,也是对自己一辈子委屈的发泄,更是对偷了鸡的金先生的控诉。 |
A.作家于平淡中开掘出金昌焕在斯文外表掩藏下的虚伪与鄙俗,对五四运动以来被神化的学生形象进行了质疑与反思,具有现实意义。 |
B.《鸡毛》为笔记体小说,其文字叙事简要,朴素干净,点到即止。华丽浮躁之词极少,多为平实之语,遵循了汪曾棋一向的语言风格。 |
C.本文以“鸡毛”为线索,也以之为题,既与小说结尾部分文嫂发现鸡毛相呼应,又寓指人生的琐碎和杂乱,反映出人生的苦难和人性的邪恶。 |
D.在结构上,《鸡毛》则有着汪先生一惯的大巧若拙的特色,表现出一种“苦心经营的随便”,小说全文,全无拘束,如行云流水,信手拈来,不淡不烈。 |
4.汪曾棋说“我的感情无非三种:忧伤、欢乐和嘲讽”,本文中我们能看到文嫂的“忧伤”,能看到对金先生的“嘲讽”,也能感受淡淡的“欢乐”,请结合文本分析这种“欢乐”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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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居(节选)
汪曾祺
安乐居是一家小饭馆,挨着安乐林。
安乐林围墙上开了个月亮门,门头砖额上刻着三个经石峪体的大字,像那么回事。走进去,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有几十棵杨树。在林子里走一圈,五分钟就够了。附近一带养鸟的爱到这里来挂鸟。他们不像那些以养鸟为生活中第一大事的行家,照他们的说法是“瞎玩儿”。他们不养大鸟,觉得那太费事,“是它玩我,还是我玩它呀?”把鸟一挂,他们就蹲在地下说话儿,——也有自己带个马扎来坐着的。
安乐居不卖米饭炒菜。主食是包子、花卷。每天卖得不少,一半是附近的居民买回去的。这家饭馆其实叫个小酒铺更合适些。到这儿来的喝酒比吃饭的多。酒菜不少。煮花生豆、炸花生豆、暴腌鸡子、拌粉皮、猪头肉,单要耳朵也成,都是熟人了!猪蹄,偶有猪尾巴,一忽的工夫就卖完了。有时也卖烧鸡、酱鸭,切块。最受欢迎的是兔头。一个酱兔头,三四毛钱,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钱,喝二两酒,够了。安乐居每年卖出的兔头真不老少。这个小饭馆大可另挂一块招牌——兔头酒家。
酒客进门,都有准时候。
头一个进来的总是老吕。安乐居十点半开门。一开门,老吕就进来。他总是坐在靠窗户一张桌子的东头的座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比老吕稍晚进店的是老聂。老聂总是坐在老吕的对面。老聂有个小毛病,说话爱眨巴眼。凡是说话爱眨眼的人,脾气都比较急。他喝酒也快,不像老吕一口一口地抿。老聂每次喝一两半酒,多一口也不喝。有人强往他酒碗里倒一点,他拿起酒碗就倒在地下。他爱吃豆制品。熏干、鸡腿、麻辣丝……小葱下来的时候,他常常用铝饭盒装来一些小葱拌豆腐。有一回他装来整整两饭盒腌香椿。“来吧!”他招呼全店酒友。“你哪来这么多香椿?——这得不少钱!”“没花钱!乡下的亲家带来的。我们家没人爱吃。”于是酒友们一人抓了一撮。剩下的,他都给了老吕。“吃完了,给我把饭盒带来!”一口把余酒喝净,退了杯,“回见!”出门上车,吱溜——没影儿了。
画家来了。画家风度翩翩,梳着长长的背发,永远一丝不乱。衣着入时而且合体。春秋天人造革猎服,冬天羽绒服。——他从来不戴帽子。这样的一表人才,安乐居少见。他在文化馆工作,算个知识分子,但对人很客气,彬彬有礼。他这喝酒真是别具一格:二两酒,一扬脖子,一口气,下去了。这种喝法,叫做“大车酒”,过去赶大车的这么喝。西直门外还管这叫“骆驼酒”,赶骆驼的这么喝。文墨人,这样喝法的,少有。他和老王过去是街坊。喝了酒,总要走过去说几句话。“我给您添点儿?”老王摆摆手,画家直起身来,向在座的酒友又都点了点头,走了。
安乐居喝酒的都很有节制,很少有人喝过量的。也喝得很斯文,没有喝了酒胡咧咧的。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是个瘸子,左腿短一截,走路时左脚跟着不了地,一晃一晃的。他自己说他原来是“勤行”——厨子,煎炒烹炸,南甜北咸,东辣西酸。说他能用两个鸡蛋打三碗汤,鸡蛋都得成片儿!但我没有再听到他还有什么特别的手艺,好像他的绝技只是两个鸡蛋打三碗汤。瘸子喝酒爱说。老是那一套,没人听他的。他一个人说。前言不搭后语,当中夹杂了很多“唔唔唔”。
瘸子爱管闲事。有一回,在李村胡同里,一个市容检查员要罚一个卖花盆的款,他插进去了:“你干吗罚他?他一个卖花盆的,又不脏,又没有气味,‘污染’,他‘污染’什么啦?罚了款,你们好多拿奖金?你想钱想疯了!卖花盆的,大老远地推一车花盆,不容易!”他对卖花盆的说:“你走,有什么话叫他朝我说!”很奇怪,他跟人辩理的时候话说得很明快,也没有那么多“唔唔唔”。
老王养鸟,红子。他每天沿天坛根儿遛早,一手提一只鸟笼,有时还架着一只。老王话不多,但是有时打开话匣子,也能聊一气。我跟他聊了几回,知道他原先是扛包的。
“我们这一行,不在三百六十行之内。三百六十行,没这一行!”
“你们这一行没有祖师爷?”
“没有!”
“有没有传授?”
“没有!我们这一行,没啥技巧,有力气就行!”
“都扛什么?”
“什么都扛,主要是粮食。顶不好扛的是盐包,——包硬,支支棱棱的,硌。不随体。扛起来不得劲儿。扛包,扛个几天就会了。要说窍门,也有。一包粮食,一百多斤,搁在肩膀上,先得颤两下。一颤,唉,包跟人就合了槽了,合适了!扛熟了的,也能换换样儿。跟递包的一说:‘您跟我立一个!’哎,立一个!”
“竖着扛?”
“竖着扛。您给我‘搭’一个!”
“斜搭着?”
“斜搭着。”
“能混饱了?”
“能!那会儿吃得多!早晨起来,半斤猪头肉,一斤烙饼。中午,一样。每天每晚半晌吃得少点。半斤饼,喝点稀的,喝一口酒。齐啦。——就怕下雨。赶上连阴天,没活儿。怎么办呢,拿着面口袋,到一家熟粮店去:‘掌柜的!’‘来啦!几斤?’告诉他几斤几斤,‘接着!’没的说。赶天好了,拿了钱,赶紧给人家送回去。为人在世,讲信用。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少!……”
“退休了?”
“早退了!干我们这行的,四十五就退休,没有过四十五的。现在打包的也没有了,都改了传送带。”
老王现在每天夜晚在一个幼儿园看门。
“没事儿!扫扫院子,归置归置,下水道不通了,——通通!活动活动。老待着干吗呀,又没病!”
老王走道低着脑袋,上身微微往前倾,两腿叉得很开,步子慢而稳,还看得出有当年扛包的痕迹。
这天,安乐居来了三个小伙子:长头发,小胡子、大花衬衫、苹果牌牛仔裤、尖头高跟大盖鞋,变色眼镜。进门一看:“嗨,有兔头!”——他们是冲着兔头来了。这三位要了十个兔头、三个猪蹄、一只鸭子、三盘包子,自己带来八瓶青岛啤酒,一边抽着“万宝路”,一边吃喝起来。安乐居喝酒的老酒座们都瞟了他们一眼。三位吃喝了一阵,把筷子一挥,走了。都骑的是“雅马哈”。嘟嘟嘟……桌子上一堆碎骨头、咬了一口的包子皮,还有一盘没动过的包子。
老王看着那盘包子,撇了撇嘴:“这是什么买卖!”
这是老王的口头语。凡是他不以为然的事,就说“这是什么买卖”。
安乐居已经没有了。房子翻盖过了。现在那儿是一个什么贸易中心。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开头描写的是安乐林,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为人物的活动提供了场所,给全文也奠定了悠闲自在的抒情基调。 |
B.画家作为文化人却用“大车酒”的方式喝酒,这样写不仅在反差中塑造人物,也说明了安乐居酒水的物美价廉。 |
C.文章后面三个小伙子与安乐居的老酒客形成鲜明对比,预示着商品文化的侵入,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碰撞。 |
D.在“安乐居”里有太多的美好温情,结局却是安乐居消失了,房子翻盖了,这是因为那儿现在建了一个贸易中心。 |
A.第二段写安乐林“当中种了两棵丁香花,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有树有花颜色丰富,不厌其烦的笔调中流露出悠游的情调。 |
B.汪曾祺用淡淡的笔调细说着老酒客们的闲适的日常,这些形形色色的老酒客体现了老北京升斗小民身上的传统文化的印记和人情味儿。 |
C.小说人物刻画中心化,小说中安乐居的老酒客喝酒都有一个度,喝得自在舒心。通过人物在小酒馆依次登场表演刻画人物的性格,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 |
D.这篇小说呈现出“散文化”、“笔记小说”的特点,记录民俗风情,叙写市井人生,作者淡化矛盾淡化情节,不强调情节的连续性和完整性。 |
4.汪曾祺是一位语言大师,对于语言魅力,他是着力追求的。请举例分析这篇小说的语言特色。
钓鱼的医生
汪曾祺
①这个医生几乎每天钓鱼。
②你大概没有见过这样钓鱼的。
③他搬了一把小竹椅,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灰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他的钓竿很短,鱼线也不长,而且不用漂子,就这样把钓线甩在水里,看到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三四寸长的鲫鱼。刮刮鳞洗净了,就手放到锅里。不大一会,鱼就熟了。他就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这种出水就烹制的鱼味美无比,叫做“起水鲜”。直到听见女儿在门口喊:“爸——!”知道是有人来看病了,就把火盖上,把鱼竿插在岸边湿泥里,起身往家里走。不一会,就有一只钢蓝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鱼竿上了。
④这位老兄姓王,字淡人。他是阴历九月生的,大名里还带一个菊字。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造就了一个好名字。
⑤王淡人的家很好认。大门总是开着的,通道里挂了好几块大匾,匾上写的是“功同良相”“济世救人”“仁心仁术”“妙手回春”……医生家的匾都是这一套。匾都有年头了,只有一块很新,是去年才送的。这块匾与医术关系不大,匾上写的是“急公好义”,字是颜体。
⑥进了过道,是一个小院子。院里种着鸡冠、秋葵、凤仙一类既不花钱,又不费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还有一畦瓢菜。这地方不吃瓢菜,也没有人种。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从外地找了种子,特为种来和扁豆配对的。王淡人的医室里挂着一副郑板桥作的对子:“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他很喜欢这副对子。
⑦他这个医生是“男妇内外大小方脉”,什么病都看,外科用的药,大都是“散”——药面子。“神仙难识丸散”,虽然每一家药铺都挂着一块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还是不相信。外科散药里有许多贵重药: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药铺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制。他的老婆、儿女、都是他的助手,经常看到他们抱着一个乳钵,握着乳锤,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
⑧城里外科医生不多,——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外科医生都不大看得起,因此,王淡人看外科的时间比较多。一年也看不了几起痈疽重症,多半是生疮长疖子。这些生小病症,是不好意思多收钱的,而且本地规矩,熟人看病,都得要等“三节算账”,——端午、中秋、过年。忘倒不会忘的,多少可就“各凭良心”了。有的送来一些华而不实的礼物:扇子、月饼、莲蓬、天竺果子、腊梅花。乡下来人看病,一般倒是当时付酬,但常常不是现钞,或是二十个鸡蛋、或一升芝麻、或半布袋鹌鹑!遇有实在困难,王淡人不但诊费免收,连药钱也白送了。
⑨有人说:王淡人很傻。
⑩去年、今年,他就办了两件傻事。
⑪去年闹大水。连天暴雨,一夜西风,运河决了口,浊黄色的洪水倒灌下来,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里流着箱子、柜子、死牛、死人。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顶、树顶和高岗子上挨饿;还有许多人生病:上吐下泻,痢疾伤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结实的长竹篙拄着,在齐胸的大水里来往奔波,为人治病。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横执着这根竹篙,泅水过去。他听说泰山庙北边有一个被大水围着的孤村子,但是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过不去!他和四个水性极好的水手商量,弄了一只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铁链,每一根又分在一个水手的腰里,这样,即使是船翻了,他们之中也可能有一个人把他救起来。船开了,看着的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层眼泪。这真是玩儿命的事!
⑫水退之后,那个村里的人合送了他一块匾,就是那块“急公好义”。
⑬另一件傻事是给汪炳治“搭背”。汪炳是和他小时候一块掏蛐蛐的朋友。这人原先很阔,后来他吃喝嫖赌抽大烟,把家业败得精光。最后只好在几家亲戚家寄食。就这样,他还抽鸦片!他一天夜里觉得背上疼痛,浑身发烧,早上歪歪倒倒地来找王淡人。
⑭王淡人一看,这是个“搭背”。说:“你不用走了!”
⑮王淡人把汪炳留在家里住,管吃、管喝,还管他抽鸦片,——他把王淡人留着配药的一块云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传下来的麝香、冰片也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个多月以后,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⑯有人问王淡人:“你干吗为他治病?”王淡人倒对这话有点不解,说:“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
⑰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贤惠的,但是她忍不住要问问淡人:“你给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钱?”王淡人笑一笑,说:“没有多少钱。——我还有。”
⑱王淡人就是这样,给人看病,做傻事,每天钓鱼。一庭春雨,满架秋风。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恰当一项是( )A.小说以《钓鱼的医生》为题目,意在暗示在绿波荡漾之间,医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远离尔虞我诈,不追名逐利,为后文张本。 |
B.小说第⑤段中提到了“急公好义”这块匾的独特,在后文中交代了这块匾的来历,这是一组伏笔和照应,体现了作者构思的严密。 |
C.王淡人先生的小院环境布置,十分诗情画意,且颇具文化情调。这个小院的布置,显示了医生淡泊宁静的审美趣味和平民化情调。 |
D.小说中写到王淡人给汪炳治“搭背”,不但不收钱还供他吃住,是因为汪炳是他儿时的玩伴,这一情节体现王淡人念旧情的品质。 |
3.汪曾祺谈到自己所追求的语言风格是“淡而有味”,请结合本文谈谈你对“淡而有味”的理解,并做简要分析。
【推荐3】赛里木湖·果子沟
汪曾祺
①乌鲁木齐人交口称道赛里木湖、果子沟。他们说赛里木湖水很蓝;果子沟要是春天去,满山都是野苹果花。我们从乌鲁木齐往伊犁一路上就期待着看看这两个地方。
②车出芦草沟,迎面的天色沉了下来,前面已经在下雨。到赛里木湖,雨下得正大。
③赛里木湖的水不是蓝的呀。我们看到的湖水是铁灰色的风雨交加,湖里浪很大灰黑色的巨浪,一浪接着一浪,扑面涌来。撞碎在岸边,溅起白沫,这不像是湖,像是海。荒凉的,没有人迹的,冷酷的海。没有船,没有飞鸟,赛里木湖使人觉得很神秘,甚至恐怖。赛里木湖是超人性的。它没有人的气息。
④湖边很冷,不可久留。
⑤林则徐一八四二年(距今整一百四十年)十一月五日,曾过赛里木湖。林则徐日记云:“土人云:海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见,见则雨雹其水亦不可饮,饮则手足疲软,谅是雪水性寒故耳。”林则徐是了解赛里木湖的性格的。
⑥到伊犁,和伊犁的同志谈起我们见到的赛里木湖,他们都有些惊讶,说:“真还很少有人在大风雨中过赛里木湖。”
⑦赛里木湖正南,即果子沟。车到果子沟,雨停了。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没有看到满山密雪一样的林檎的繁花,但是果子沟给我留下一个非常美的印象。
⑧吉普车在山顶的公路上慢行着,公路一侧的下面是重重复复的山头和深浅不一的山谷。山和谷都是绿的,但绿得不一样浅黄的、浅绿的、深绿的。每一个山头和山谷多是一种绿法。大抵越是低处,颜色越浅;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细草丰茸,光泽柔和,在深深浅浅的绿山绿谷中,星星点点地散牧着白羊、黄犊、枣红的马,十分悠闲安静。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着高大的云杉。一缕一缕白云从黑色的云杉间飞出,这是一个仙境。我到过很多地方,从来没有觉得什么地方是仙境。到了这儿,我蓦然想起这两个字,我觉得这里该出现一个小小的仙女,穿着雪白的纱衣,披散着头发,手里拿一根细长的牧羊杖,赤着脚,唱着歌,歌声悠远,回绕在山谷之间……
⑨从伊犁返回乌鲁木齐,重过果子沟。果子沟不是来时那样了。草、树、山,都有点发干,没有了那点灵气。我不复再觉得这是一个仙境了,旅游,也要碰运气。我们在大风雨中过赛里木,雨后看果子沟,皆可遇而不可求。
⑩汽车转过一个山头,一车的人都叫了起来:“哈!”赛里木湖,真蓝!好像赛里木湖故意设置了一个山头,挡住人的视线。绕过这个山头,它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突然出现了。
⑾真蓝!下车待了一会,我心里一直惊呼着:真蓝!
⑿我见过不少蓝色的水。“春水碧于蓝”的西湖,还有最近看过的博格达雪山下的天池,都不似赛里木湖这样的蓝蓝得奇怪,蓝得不近情理,蓝得就像绘画颜料里的普鲁士蓝,而且是没有化开的。湖面无风,水纹细如鱼鳞,天容云影,倒映其中,发宝石光。湖色略有深浅,然而一望皆蓝。
⒀上了车,车沿湖岸走了二十分钟,我心里一直重复着这一句:真蓝,远看,像一湖纯蓝墨水。
⒁赛里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简直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真蓝。我顾不上有别的感觉,只有一个感觉一蓝。
⒂为什么会这样蓝?有人说是因为水太深。据说赛里木湖水深至九十公尺。赛里木湖海拔二千零七十三公尺,水深九十公尺,真是不可思议。
⒃“赛里木”是突厥语,意思是祝福、平安。突厥的旅人到了这里,都要对着湖水,说一声:
⒄“赛里木!”
⒅为什么要说一声“赛里木!”是出于欣喜,还是出于敬畏?
⒆赛里木湖是神秘的。
1.第③段画线句的含义是。2.请结合内容赏析第⑧—⒁段的语言特点。
3.评析本文所表达的思想意义。
跑南海
蒋冬梅
①他在南海打鱼的时候,大马哈鱼正肥美,它们满满地铺在海底,像扯着一面色彩鲜艳的旗。鱼像听到什么召唤一样,迎着浪头逆水而行,向乌苏里江洄游。打鱼人并不急着下网,他们只等在河口,把白色的渔网撒成半开的花朵,网住的鱼一个人就已经拉不动了。产卵后死去的鱼漂满河面,连它们红色的尸身都是美的。他知道所有的大马哈鱼攒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才能把它们送回乌苏里江。
②乌苏里江畔的男人,顺着大马哈鱼的来路,坐一条杨木船去跑南海。那里有肥美的海参和森林一样的海菜。他们把自己“卖”给渔头,预支了银钱交给女人,打着单薄的背包去搏命。他也在一张薄薄的契约上,像他的父亲那样,按下半只手掌的印子,把自己交给了大海。
③母亲穿着棕色的袍子在江边送他,站成一块风化的石头。从送走父亲的那一年开始,这块石头就伫立在江边。十几年的江风吹过,把石头吹矮了,终有一天会变成一颗石子,等着父亲回来握在手里。
④坐上杨木雕下海时,他穿着一件鱼褂子,持一柄钢叉,扎水底白沙上黑宝石一样的海参。人们看到他手臂上凸起石头一样的肌肉,就喊他“石头”。南海上的人,都忘记了本来的名字,看着近旁的物什,随口喊一个人,就当作名号了。他们渔帮里有一个老头,年老打不动鱼了,人家可怜他,让他蹲在杨木雕里绑海菜,一喊他就叫“绑菜”。“绑菜”沉默寡言,好像他不会说话一样。不只是“绑菜”,打鱼的人互相也不常说话。
⑤母亲说过,南海码头上的女人,是缠人的绳子,缠住了父亲的腿。有时候母亲又说,是南海的海菜缠住了父亲的腿。他刚一到南海,就急着向人打听父亲,可他又说不清父亲的样子。他用力回想幼年时父亲的样貌,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模糊一团。他才发现,父亲就像一幅洇了水的画,色彩和线条全被冲毁,只剩下一个斑驳的影子。这让他想起那些死去的大马哈鱼,用面目全非的样子,把自己交回故乡。
⑥他向人描述着父亲,酱色的脸庞,山石一样的身体,一顿能喝下一坛烧锅酒,用一只手就能拉上来一网大马哈鱼。人们听了指着“绑菜”说,他当年就是那样子啊。“绑菜”蹲在船头,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木然得像块石头,一双粗黑的大手,加紧在绑着海菜。那些海菜长得能绑住这片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绑完。“绑菜”站起身来,弯曲的身体像一只青虾,常年漂在海上的人,骨头都被海里的湿气弄变形了。不只是“绑菜”,打鱼的人个个都被蚀成海边的断崖。那时的“绑菜”踩着船像踩着一片树叶,吹着哨子,举着手里的鱼叉,有海豚涌过来敲击船帮,一齐引来硕大的海狗。“绑菜”会握紧鱼叉猛刺向海狗,胳膊上的肌肉凸起,像坚硬的石块。
⑦没有人见过他的父亲,打鱼人都不打听别人的事,譬如问他的家乡,问他的女人,问他的儿女。他们只说受了一天的海风,于是晚上点起火,围着喝酒。
⑧从前,父亲教他唱渔歌调子“跑南海”时就唱过:“东道走来,西道往来,海参崴[注]呀,撒大网呀。打好鱼来,大马哈来,叉海参呀,拧海菜。”父亲说,大马哈鱼群里,能游回乌苏里江的都是最勇猛的鱼。千万条鱼里,只有数十条能回去。大马哈鱼能跳过瀑布,跃过桥栏,隔着山海,也能闻到淡水的气味。它们回到出生的那片淡水,在一片沙砾里安静下来,产卵之后慢慢死在那里,像秋天的落叶。他无数次地想,父亲为什么不是最勇猛的大马哈鱼呢,是不是他忘记淡水的气息了。
⑨有一天他路过出海口,看见大马哈鱼正在洄游,它们逆水冲浪,聚成一团,像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嘶鸣。“绑菜”很少见地居然没有绑海菜,他蹲在船头,望着碧青色的海水,突然说了一句:“一条鱼都知道回家。”听他说这话,杨木雕上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望着海口的浪头。谁也不知道,从前和“绑菜”一起打鱼的人都去了哪,他们只知道,或许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绑菜”。
⑩“石头”踩着杨木雕靠过来,他突然对“绑菜”说了一句:“乌苏里江抚远来过一个林绍春,一顿能喝一坛烧锅酒,一只手能拎上一网大马哈鱼。”
⑪“绑菜”垂着头,俯身又开始从船帮往上拉海菜。他背朝着“石头”,背朝着出海口,背朝着大马哈鱼群,踩着杨木雕,在灰黑的大海上渐渐漂远了。
(有删改)
[注]海参崴,即符拉迪沃斯托克。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文章先从“他”到南海打鱼写起,再介绍“他”的家庭情况,然后写“他”前来南海的目的,引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
B.“父亲”和其他奔赴南海打鱼的人一样,有着类似的经历,他们为生活所迫,先从渔头那里预支银钱给家人,其实就是把命交给渔头,难以翻身了。 |
C.母亲对父亲是十分惦念的,文中“站成一块风化的石头”一句生动形象地将母亲眺望父亲归来的深情期盼表达了出来。 |
D.尾段写“绑菜”踩着杨木雕在海上消逝的场景,极富有画面感,使读者从和“绑菜”类似的打鱼人的灰暗人生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
3.有人称《跑南海》为“散文化小说”,请结合文章分析其“散文化小说”的特点。
桃园
废名
王老大只有一个女孩儿,叫阿毛,一十三岁,病了差不多半个月了。王老大一向以种桃为业,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园,——桃园简直是王老大的另一个名字。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再没有别个种了这么多的桃子。
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这也不能够叫桃园热闹,衙门口的那一座“照墙”,而照墙距“正堂”还有好几十步之遥。照墙外是杀场,自从离开十字街头以来,杀人在这上面。
桃园的篱墙的一边又给城墙做了,但这时常惹得王老大发牢骚,城上的游人可以随手摘他的桃子吃。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还替城墙栽了一些牵牛花,花开的时候,许多女孩子跑来玩,兜了花回去。上城墙看得见红日头,这是指西山的落日,这里正是西城。阿毛每每因了这一个日头再看一看照墙上画的那天狗要吃的一个,也是红的。
当那春天,桃花遍树,阿毛高高的望着园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们桃园两个日头。”
话这样说,小小的心儿实是满了一个“红”字。
你这日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
秋深的黄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门槛上玩,望着爸爸取水。桃园里面有一口井。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着自己是一个小姑娘,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桃树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饭吃哩。爸爸担着水桶林子里穿来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树叶子。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有一回一箩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个一个的朝箩里拣!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呢?……
阿毛看见天上的半个月亮了。天狗的日头,吃不掉的,到了这个时分格外的照彻她的天,这是说她的心儿。
秋天的天实在是高哩。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装满了,连爸爸已经走到了园的尽头她也没有去理会。月亮这么早就出来!有的时候清早也有月亮!
古旧的城墙同瓦一般黑,墙砖上青苔阴阴的绿,她曾在一户人家院子看见一棵橘子树,那叶子真绿啊!
这个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见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们来年也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
“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你晓得你爸爸活得几年?等橘子结起橘子来爸爸进了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这样说吗?问他他自己也不答应哩。但阿毛的橘子连根拔掉了。阿毛只有一双瘦手。刚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颜色。
桃树已经不大经得起风,叶子吹落不少,无有精神。
阿毛低声的说了一句:
“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
她站在树下,抱着箩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叶,是这个树吗?这个树,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桃花她不见得怎样的喜欢,风吹到井里去了她喜欢!她还丢了一块石头到井里去了哩,爸爸不晓得!(这就是说没有人晓得)……
“阿毛,进去,到屋子里去,外面风很凉。”
王老大走到了门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阿毛这才看见爸爸脚上是穿草鞋,——爸爸走路不响。
这时月亮才真个明起来,就在桃树之上,屋子里也铺了一地。王老大坐下板凳脱草鞋,-一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
“阿毛,你手也是热的哩!”
阿毛心里晓得爸爸摸她的脑壳,又捏一捏手,枕着眼睛真在哭。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
半个月亮,却也对着大地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间草房,今年盖了新黄稻草,比桃叶还要洗得清冷。
其实,就王老大说,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着实难过,那是因为阿毛睡不着了。
阿毛想起一个尼姑,什么庙的尼姑她不知道,记得面孔,尼姑就走进了她的桃园!
那正是桃园茂盛时候的事。阿毛一个人站在篱墙门口,一个尼姑歇了化施来的东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尼姑的脸上尽是汗哩。阿毛开言道:
“师父,你吃桃子吗?”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吗?阿弥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个红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
现在这个尼姑走进了她的桃园,她的茂盛的桃园。
阿毛张一张眼睛,张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晓得她是病。
“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王老大就闭了眼睛去睡。但还要一句“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
“桃子好吃。”
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霹雳,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突然一张,上面是屋顶。如果不是夜里,夜里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说了一句什么叫爸爸这样!
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人吵过架,成千成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个,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
“现在那里有桃子卖呢?”
听声音话是没有说完。慢慢却是“不要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睡不着的是王老大。
窗孔里射进来月光。
1927年9月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在叙事上选用了儿童视角,通过儿童纯真的眼睛展示了热闹而孤单、绚烂而萧索、茂盛而冷寂的桃园,给人以鲜明的真实感。 |
B.小说中尼姑走进桃园,对着生病的阿毛笑,叫阿毛小姑娘的场景描写,温暖纯真,展现了人性的美好,增添了作品的亮色。 |
C.王老大一生含辛茹苦,他爱女儿却没有照顾好女儿,爱家庭却没有留住妻子,他的人生际遇,让人咀嚼体会到生活的苦涩和伤感。 |
D.桃园在作品中不仅是故事的发生地,它还是和人物命运息息相关的处所。桃园的兴衰也演绎着王老大和阿毛一家生命的故事。 |
3.废名曾指出“就表现的手法说,我分明地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废名小说具有诗化特征,这篇小说是如何体现这一特点的?
出关(节选)
鲁 迅
老子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绕着。他想爬城。城墙倒并不高,只要站在牛背上,将身一耸,是勉强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里,却没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机,无奈这时鲁班和墨翟还都没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玩意。总而言之:他用尽哲学的脑筋,只是一个没有法。
“站住!”几个人大叫着。
老子连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段呆木头。
“阿呀!”关官一冲上前,看见了老子的脸,就惊叫了一声,即刻滚鞍下马,打着拱,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聃馆长。这真是万想不到的。”
老子也赶紧爬下牛背来,细着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糊糊的说,“我记性坏……”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记了的。我是关尹喜,先前因为上图书馆去查《税收精义》,曾经拜访过先生……”
这时签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鞯,又用签子刺一个洞,伸进指头去掏了一下,一声不响,撅着嘴走开了。
“先生在城圈边溜溜?”关尹喜问。
“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那很好! 那好极了! 现在谁都讲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不过机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先生的教训……”
老子还没有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签子手用签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开脚步,一同向关口跑去了。
大家喝过开水,再吃饽饽。让老子休息一会之后,关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于是轰轰了一阵,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得他慢慢的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磕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因为他从此讲得详细了一点。然而他没有牙齿,发音不清,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爱说什么“㖇?”:大家还是听不懂。可是时间加长了,来听他讲学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讲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还是谁也不动弹。老子等了一会,就加上一句道:
“㖇,完了!”
大家这才如大梦初醒,虽然因为坐得太久,两腿都麻木了,一时站不起身,但心里又惊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样。
人们却还在外面纷纷议论。过不多久,就有四个代表进来见老子,大意是说他的话讲的太快了,加上国语不大纯粹,所以谁也不能笔记。没有记录,可惜非常,所以要请他补发些讲义。
老子看见别的两个把笔,刀,木札,都摆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编讲义。他知道这是免不掉的,于是满口答应;不过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开手。
代表们认这结果为满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气有些阴沉沉,老子觉得心里不舒适,他急于要出关,静静的写起来。回忆着昨天的话,想一想,写一句。除去喝白开水和吃饽饽的时间,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关尹喜非常高兴,又非常惋惜,见坚留不住老子,便换了一副悲哀的脸相,答应了,命令巡警给青牛加鞍。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装在一个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
老子再三称谢,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回到关上,好些人跟着关尹喜走进公事房里去。
“这就是稿子?”账房先生提起一串木札来,翻着,说。
“字倒写得还干净。我看到市上去卖起来,一定会有人要的。”书记先生也凑上去,看着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还是这些老套。真教人听得头痛,讨厌……”
“医头痛最好是打打盹。”账房放下了木札,说。
“哈哈哈! ……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这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不过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
“这可只能怪您自己看错了人,”关尹喜笑道。“他那里会有恋爱故事呢? 他压根儿就没有过恋爱。”
“您怎么知道?”书记诧异的问。
“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没有听到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能无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
窗外起了一阵风,大家都觉得有些冷。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老子在城根下慢慢绕着,想尽办法也无法带着青牛脱身,后来讲学并留下五千字后才出得关来,展现了老子的尴尬与无奈。 |
B.尹喜先是质疑“在城圈边溜溜”,当老子回答“换换新鲜空气”后,则以“现在谁都讲卫生”来回答,表明他理解了老子出关的缘由。 |
C.文中写到老子讲授《道德经》时,借助对老子“讲”和众人“听”的描写,呈现出极强的现场感,在着墨上侧重于众人的表现。 |
D.小说采用“故事新编”的方法,古今杂糅,使古与今的叙事要素相互干涉,造成古代与现代的交叉、重叠、错位的现象。 |
3.《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贞《索隐》引《列异传》记载:“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其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鲁迅先生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子,改写为出关受阻的老叟。请分析这样改写的文学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