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刘建华
王安忆
第一次看见刘建华,我就注意到他那双眼睛,特别地亮,烁烁地看着你,看到你先转开眼睛,他才转开。这样的眼神,使得他原本清秀的长相,变得尖刻起来。
刘建华是我们的第二个木工。我们将刘建华带到老黄跟前,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监工,老黄将要做的木工活一一报给他,然后让他报价。刘建华一开口报出个天价,老黄一挥手:不可能!杀下去一半。照规矩,刘建华再报一个居中的价位,这就叫讨价还价嘛。可小刘不,他依然是报原价,老黄也跟着坚持半价。我们只得出面调停,居中。刘建华一挥手,少一分不行!最后,还是依了刘建华。这样一来,等于是老黄向他让了一步。可刘建华并没有因此满足。接下来,老黄向他交代如何如何做时,每一项,他都要反着来。我们的装修工程就在这样敌对的气氛底下拉开了帷幕。
后来,我们才明白,刘建华和老黄没有仇,刘建华和我们也没有仇,只是一上来这关系就错了——我们将刘建华置于老黄的领导之下。这使他一直愤愤然,好像不是来做工,而是来报仇。每一样材料,他都要求最好的,倘若说“我们不讲究”,他便说“要有问题我不负责”。这样受刘建华折磨,真的不想再继续了。老黄也三天两头在我们面前撺掇,还暗示刘建华要不走,他走。可是,刘建华一直作出这样的姿态:谈得拢谈,谈不拢不谈。再有,看见刘建华干活的样子,不由得,你又被他感染了。
首先,他们的工具特别齐整。电锯,擦拭得锃亮,锤、刨、锉、凿,均是称手牢实,干起活来当当地响。其次,是刘建华的技术。连成见极深的老黄,都不得不承认:小赤佬基本功是好的,料忒坏!“料”是指人的品质。第三,也是最打动我们的一点,他们干活的气氛,称得上热火朝天。在一片锯刨声中,还响着乐声。那是一架小小的单放机,立在木屑堆里,放着憨直又带些委婉的淮剧唱腔。逢到副歌式的段落,刘建华和他的兄弟们便大声应和:哦唷喂,嗬嚯哉,咿兹唷嚯哉!他们穿着旧衣服,额头上冒着汗气,眼睛里放光,使你感受到劳动的快乐和骄傲。
他们能做也能吃。中午一顿,比较马虎,有时就吃菜泡饭。晚上一顿就要认真对待了。有一日,我们晚上过去,看见刘建华正在电炒锅里煎一条一尺长的花鲢。锅比鱼小,可他周转腾挪十分灵活,一条鱼煎得面面俱到,黄灿灿的,然后放进一把葱姜蒜,喷香扑鼻。
活做到一半的时分,旧历年也到了。起初,刘建华是说旧历年不回家的。临到小年夜,他才通告我们他要回家。我们说,当初不是说好的,不回家过年吗?他便微笑着反诘:过年能不回家吗?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们笑,虽然是带着狡黠,可我们心里还是软了。一年里不就这么一个团圆日吗?再想,不让他回,他就不回了吗?车票早二十天就订好了,倘是别人大约还可以试试,可这是谁?没有一件事,我们是较得过他的。不过,他说他过了初十,立马回来。我们自然也不敢全信了。
他是小年夜晚上走的。人去楼空的房间里,木屑都扫净了,机器擦得锃亮,锅碗瓢勺也归置整齐。壁上的架子都打齐了,散发着松木的清香。长条地板解开包装,摊开放着收干,上面撂了几件他们干活穿的旧衣服。一切有条不紊,没有一点邋遢相。心里不由感慨:倘若不是与刘建华这样的雇主关系,又弄得有些僵,那么,刘建华这样的劳动者,其实正是我们喜欢和欣赏的。可是,现在,我们不可能客观地看问题了。
元月初十这天,我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去了新房子。打开门,看见摊开着的白木长条地板上,搁着刘建华的大红旅行包,人不在,想必是去泡澡了。以后的几天里,人陆续回来,新房子里又响起锯刨声,还有放音机里淮剧唱腔,以及他们兴高采烈的应和:哦唷喂,嗬嚯哉,咿兹唷嚯哉!
基本上在约定的期限内完了工,结清工钱。大约是一年以后,我们才发现刘建华给我们留下的一个纪念。他将热水器百叶箱的门框打小了一圈,使得我们无法将热水器的铁罩拆下来,清除里边的煤烟,以示对我们的教训。
1.下列对小说思想内容的分析与概括,不正确的一项是( )A.刘建华在与老黄讨价还价的过程中,不按常规出牌;老黄作交代,他也要反着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刘建华不满我们将其置于老黄的领导之下。 |
B.“我”没有受老黄关于刘建华品质不好的蛊惑,相反,在他俩之间“我”选择留下刘建华,因为刘建华他们劳动的快乐和骄傲感染了“我”。 |
C.刘建华回家过年,说初十回来,初十那天果然回来了;最后也基本上在约定的期限内完了工。这些优秀品质是作者予以充分肯定的。 |
D.小说赞美了刘建华这一类进城务工农民工的优秀品质,也展示了他们的缺点,表达了作者对这一群体的复杂情感。 |
A.小说以“木工刘建华”为题,带有为人物立传的色彩,既交代了主人公的身份和姓名,又突出了人物形象,使小说具有一种真实感。 |
B.小说开篇对主角刘建华眼睛的描写,着力突出了其“亮”和“尖刻”,展现了人物的性格特点,也为写下文他与我们发生冲突做了铺垫。 |
C.本文善于运用优美的字词、简洁短促的语句,精准地表达出难以描摹的情境,这种简洁明快的语言风格体现了作家的写作能力。 |
D.文章以敏感、细致的笔触叙述了都市平民琐碎而真实的日常生活,表现了木工刘建华给“我”带来的厌倦、欣赏、疑虑等复杂的心理。 |
4.作品用第一人称叙述刘建华的故事,这样写有什么好处?请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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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傲的皮匠
王安忆
这小皮匠不是那老皮匠的儿子,而是女婿。老皮匠把手艺和地盘传给了他,告老还乡,不久便生癌症去世。小皮匠把媳妇留在家中,单身一人住在上海。他住的也是老皮匠留给他的地方,距离他做活地方有一站多路的一片棚户里的一间阁楼,那房主与老皮匠的交情有年头。小皮匠一方面是房客,另一方面也帮着房东照看房子。
光顾皮匠摊的大多是女人,与小皮匠很稔熟的样子,有的还有些轻薄。小皮匠则很持重,并不啰嗦,他是有架子的。小皮匠长得挺讨人喜爱,敦实的身体,眼睛溜圆,是那种稚气的长相。女人们,都将他当孩子待,张口小皮匠,闭口小皮匠。事实上,乡下人婚姻早,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这也是使他持重的一个缘故。
现在,皮匠摊的业务随时代发展而扩大了,尤其是像小皮匠这样有渊源的手艺人,他们善于融会贯通:修拉链,钉牛仔裤的敲纽,给皮包的金属扣上蜡。至于皮匠的本业,修鞋,他们也面临许多新课题。单说一件,鞋底。由于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鞋掌的磨损部位与形状,也出现了不同于传统的情形,比如开车的人,是磨损在踩油门和刹车的那一个点上。但是,小皮匠应对得很沉着,他心里有一个底。怎么说?鞋总归是鞋,总归是要吃力,所以,坚固总归是第一位的。
别看他镇日在这方寸之地,可他的见识却不少,什么名牌的鞋,还有包,他没见识过啊——曾经,就在这条街上,全都破门开店,其中挤出半扇门面,开出一个“山姆大叔机器修鞋”。就有人对小皮匠要挟:你能修好吗?修不好我拿对过去!小皮匠说:你拿对过去吧!有人真拿过去,请“山姆大叔”修了,可结果如何?“山姆大叔”要价奇高,而且不论何种问题,统统一个办法,换底。倘若遇到那些比较特殊的情况,外面的底好好的,内里的衬底却让脚汗沤烂了;或者鞋底没坏,坏的是鞋帮;再抑或仅仅是些极小的毛病,鞋面的气孔掉了铁皮边,一道边缝绽了线,“山姆大叔”便没办法了。于是,送去的鞋就又送了回来,那人多少有些汗颜,小皮匠却毫无讥诮之色,就当没有发生过方才的事情一般,接过鞋,按传统的方式处理了。两个月不到,对过的“山姆大叔”悄然引退。就这样,即便是几千块钱的意大利皮鞋,小皮匠都能以平常心来对待。也不是说他完全不放在眼里,他当然是要格外小心一些,是天生的惜物,而不是出于对昂贵价格的诚服,这种天价的名牌让他觉得造孽。有时候,有人拿一条名牌牛仔裤来修理拉链,他果决地撤掉坏了的拉链头,换上新的。那刻着名牌标记的拉链头被他一扔,主顾伸手去捞,捞了一个空,不由叫道:这是名牌!小皮匠说:名牌?坏了有什么用!在对名牌的态度里,包含着小皮匠对消费社会的批判性。
镇日交道的都是鞋,而且是穿过的鞋,皮革的气味里混杂着各式各样的脚臭、汗臭,和起来,就是皮匠的体味。这一点上,小皮匠却与他的前辈们不同,他身上没气味。他从来不把做活的衣服穿回家,而是留在工具箱里。他就像一个正规企业里的工人,上班之前要换上工作服,至于换下来的干净衣服,那是一件西装,配有领带。傍晚,天将黑未黑,他收工了,就到弄内人家的水斗,用香皂洗了手脸,穿好衣服,回家去了。
倘若是乡下有亲戚来的日子,他回家就有现成饭吃。女人们烧好了饭菜,老远的,油烟味便扑鼻。天热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饭桌就铺排在弄堂里,我敢说,小皮匠家的饭桌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东西都是从乡下带出来的,草鸡炖汤,六月蟹拦腰一剁两半,拖了面糊炸,蛏子炒蛋,卤水点的老豆腐,过年的腊肉或者风鹅,还有酒。他喝一阵子,吃了一些菜。月亮也升起了。这时候,小皮匠要看一会儿书了。
小皮匠看的书是比较广泛的。他有一套《说岳全传》,半部他们家乡人、著名说书人王少棠的《武松》,再有一二本《资治通鉴》。除此,还有一些杂志,是他从书报亭上买的,也有的是很偶然地落到他手里的。他认为现代的书不如古书有看头,古书里面有很多大的小的道理,大道理是关于世道,小道理则关系做人。当然现代的书也很重要,因为是说当下的事,可以开眼界,不至于太蒙塞。所以,小皮匠读书是用心读的,从屋内接出来的一盏电灯照耀着小桌上的书本,四周大多是牌桌,有纸牌,也有麻将,牌在桌面上甩来甩去,还有牌友们为牌局起的争执,都吵不了他。无论是他的女人,母亲,或者岳母,这时都不与他说话,以免打扰他。但要是父亲在,他有时会从书本上抬起头,谈一些读书的心得,是为表示对父亲的尊敬。这些都是靠他的人,他不能过于倨傲了。
小皮匠没有让女人过来长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顾虑环境,倒不止是说居住的小环境,更是指大环境。虽然小皮匠每日里只是从住处到做活处往返,所闻所见不过五百米一块街区,但也足够他了解这个城市的阴暗面了。他不能让他的女人到这可怜的世界里来。她没什么见识,没享过大福,可也没受过欺负。就让她在家中伺候老人,带孩子吧!城里就不同了,什么都搅在一处,分也分不开,所以就叫做大染缸嘛。大染缸这个词用得太对了!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皮匠修鞋时“心里有一个底”,这个“底”不仅是小皮匠修鞋时所坚守的原则,也是小皮匠在时代发展中所坚守的原则。 |
B.通过小皮匠的手艺和“山姆大叔机器修鞋”表现的对比,写出了传统手工业和机器工业的对立,体现了小说对现实的关照。 |
C.作者用“批判性”来形容小皮匠对待名牌的态度,虽有调侃的意味,但反映出小皮匠对时代进程中汹涌的物质潮流的厌恶。 |
D.小皮匠把上海比作“大染缸”,既交代了不让妻子来上海的原因,也体现了小皮匠在现代消费社会中坚守品质的难能可贵。 |
A.本文通过上海的一个小街巷折射出时代的发展与变化,为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一个看似狭窄实则广阔的背景。 |
B.作者以旁观者的视角进行叙述,置身于故事之外,追求对时代风貌的真实反映,在叙述中努力做到客观冷静。 |
C.小说多处涉及皮匠的业务知识,既给故事增加真实性,也没有喧宾夺主,文本叙述的中心始终停留在皮匠的身上。 |
D.本文叙写皮匠家的饭桌,侧面交代了其生活的富足,进而交代了皮匠对价格高昂的奢侈品都能以平常心对待的原因。 |
4.王德威评价王安忆的小说:“她一再强调要用最素朴的方式,探触生命最实在的层次。”请结合文本谈谈你对这句话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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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的儿子
王安忆
①去陕北是我难忘的经历。那是在1990年的初春,陕西电视台正在播放根据路遥长篇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我们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人们在议论《平凡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全世界的作家只有一个,那就是路遥。
②像我们这些城市里生长的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再造的世界,我们与自然已经很隔膜。我们特别善于从理论上去了解生活和对待生活,我们把生活也看成是书本那样的再造的自然。我们的头脑还不错,心却渐渐麻木。当我们闻说陕北的贫困闭塞之时,就对路遥提出这样一个科学大胆的建议:为什么不把人们从黄土高坡迁徙出去?这话其实是刺伤了路遥的心,他呈现短暂的一怔,然后脸上露出温和宽容的微笑,他说:这怎么可以?我们对这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初春的时候,走在山里,满目黄土,忽然峰回路转,崖上立了一枝粉红色的桃花,这时候,眼泪就流了下来。
③后来我们亲眼目睹了崖上的桃花,它总是孤零零的一棵,枝条疏朗,那点点粉红几乎要被汹涌澎湃的黄土颜色淹没。黄土上的天空是格外的蓝,似乎专为了照耀这黄土,使这荒凉更加触目惊心。我不明白在这样荒凉苍茫的土地上,为何能迸发出如此娇嫩的粉红桃花。它好像是抽空了生命中所有纯洁如处子的情感,用尽全力,开放了花朵。如果没有路遥的提示,我们不会注意到它,它从黄土与蓝天的浓郁背景上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而它是路遥眼中永远伤及心肺的景色。
④我们去到陕西的日子,还是作协里兴起“算命”热潮的日子。我们的算命方式带有洋务派的面目。据称来自弗洛依德,其实是一种心理测验。我们让被测算的对方迅速报出一只动物,然后报出由此动物所想起的形容词,报完一只动物,再报一只,一直报三只为止。我们说第一只动物的形容词是你对自己的描绘;第二只的则是别人对你的描绘;第三只却是实际上的你自己。我们看出路遥接受这测试是出于不使我们扫兴带有捧场的意思。他脸上带着温和宽容的微笑,像一个听话的好学生,一一回答我们的提问,然后耐心地等待我们破译。当我们说到第三个动物的形容词其实意味着实际上的自己的时候,路遥不由“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消失,眼神变得严肃了。我记得路遥第三个想到的动物是牛,他形容牛用了沉重、辛劳一类的字眼。这游戏中还有一个问题,涉及到对死亡的态度,我已经忘了路遥的回答。这时候,我们谁也不曾想到,这个问题会真的降临到我们面前。
⑤我们临走的那天晚上,路遥发火了。那是在西影厂食堂里,莫伸请客,也算为我们辞行的意思。饭桌上,不知怎么说起某些前辈经历一生沉浮,到末了却还放不下名与利这两件东西,为他们深表遗憾。说到此时,桌上有一位朋友,指着路遥、莫伸和我这些所谓青年作家说道,你们先别说这些话,到时候你们也会变成这样,这是自然规律,谁也过不去。我和莫伸听了这话,虽有异议却还能保持沉着应对的态度,不料路遥却陡地站了起来,说道:不,你说的不对,人和人不一样!那位朋友却坚执不移,连声说:就是这样的!路遥再一次对他说:人和人不一样。可他不听路遥说,路遥便去扯他的袖子,一定要他听,他说:人和人不一样,我小时候没穿过裤子,这怎么一样?那朋友就是不听路遥的,只是说:走着瞧吧!这一回路遥是真的动怒了,他恨不能立刻就证明自己,可是语言显得那么乏力。这是我唯一一次听路遥大声说话,我不能理解的是,这一句类似戏言的假设为什么会伤了路遥的心,他竟会如此激动,而他那句“我小时候没穿过裤子”的似乎有些辞不达意的辩白却叫我一直痛心着。在后来的日子,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路遥无法向人们证明这一点了。路遥无法从容走完人生,向人们证明这一点了。他还来不及老。便走了。
⑥据说路遥在病重时节流过泪,表示出不甘心的意思,这真是叫人痛断肠了。他是在四十不惑的日子里辞世,远没抵达知天命的年岁。不惑其实是最叫人痛惜的,一切都已明澈如水,什么都骗不了他。是他智慧最清明的时候,是他生命力最富理性的时候,他正走向通达最深哲理的路途中,走过去,便是真谛。而他却中途夭折,这带有一种强夺的意味,一种生剥活扯的意味。
⑦我永远忘不了我们行走在黄土沟壑,就像行走在地的裂缝,崖上的桃花在遥远的天空映下疏淡的花枝,路遥的心是如何地被激荡了。我想他其实从来不是在稿纸的格子里写字,而是在黄土上,用他的心血。我想用文学这两个字去命名他的劳动是太过轻佻了,那其实是如同“人生”一样艰辛的跋涉。其实这世界原是由荒瘠的黄土凝成,绿地只是表面的装饰。这个世界上装饰是越来越多,将真相深深掩盖。其实,破开绿地,底下是黄土;风刮起黄土,底下还是黄土,路遥,我们都是黄土的孩子。
(有删改)
1.下列对文章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娓娓叙述有关路遥的一些生活片段、生活场景,其中不乏生动形象的细节刻画,也有真挚诚恳的抒情。 |
B.路遥出于助兴的目的接受测试,“像一个听话的好学生”表示他的顺从与迎合。当测试结果与他沉重苦难的人生不谋而合时,他的内心又变得沉重,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 |
C.面对路遥的离世,作者一面对“四十不惑”的年龄段作出高度评价,一面对于命运之神“强夺”英才生命的不公进行无声谴责,字里行间流露出无比痛惜之情。 |
D.作者自称提出的迁徙建议“科学大胆”,是对自己心灵麻木、不解风情、幼稚可笑的嘲讽。 |
A.文章开头通过侧面描写,表明路遥的创作深受当地人的欢迎,路遥本人成为当地人的骄傲,自然引出下文,为后面刻画路遥作铺垫。 |
B.第⑤段末尾运用反复手法,以平实的语言表达出作者对于路遥早逝的悲痛和惋惜,读之令人肃然动容。 |
C.在饭桌上面对朋友的论断,我和莫伸的反应与路遥的反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突出了路遥对这件事的执着,也表现了我和莫伸对此事的逃避。 |
D.文章结尾发出呼唤,既是追念路遥,也是自觉的担当,照应了题目,升华了主题。 |
4.王安忆的作品被人评价为“善于从细节处窥见笔下人物的心灵,并抒发自己的情感”,请结合本文谈谈你对此的理解。
阿芳的灯
王安忆
走在那条湿淋淋的小街上,家家门户紧闭。雨滴敲在水泥路面上,滴滴答答,在空寂的街上溅起回声。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家家户户半启着门,老人在门前择菜,小孩在门前嬉闹。
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里,我走过这里,望见一扇大敞着的门里,似乎已经是午饭以后很久了,可桌上依然杯盘狼藉。一条壮汉横在竹榻上,睡得烂熟,苍蝇停在他的脸上,十分安然的样子。一个老妇人,像是壮汉的母亲,背着门在踩一架沉重的缝纫机,粗钝的机器声盖住了汉子的鼾声。满屋都是叫不出名目的破烂东西,我甚至嗅到了一股腐臭味,于是便扭回头,走了过去。
后来,我搬进新居,开始一日三回地在这条街上往来,因为上班的需要。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这街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水果摊,摆在临街的一扇窗下。摊边坐着一个女孩,留着日本娃娃式的头发,浓浓的刘海儿罩着活泼泼的眼睛,面容十分清秀,只是略显苍白,可是,唇却有天然的红润。她穿的也是红颜色的衣服,一朵红云似的停在黄的梨、青的苹果、黑色的荸荠旁边,静静地看一本连环画或是织一件不仅限于红色的毛衣。如有人走过,她便抬起半掩在乌黑的额发后面的眼睛,如那人迟疑了脚步,她就站起来,静静地却殷殷地期待着。很少有人会辜负这期待。
有一次,她见我过来,就迎上来:“今日的哈密瓜好得很,昨晚才从十六铺码头进来的,虽然贵了一些,可是划得来的。”
我没买哈密瓜,而是挑了几只苹果。我看见她举秤的手是极大的,关节突出,掌心有些干枯。她的脸却是极其年轻的,脸颊十分柔滑、白皙,眼睛明澈极了。她称好苹果,爽快地免了零头,帮我装进书包。
天黑以后,这里的生意便忙了许多,除了女孩,还有个男人在帮忙,叫她阿芳。我猜想这个男人是她丈夫,可又觉得她委实太年轻,远不该有丈夫。有一日,我忽然觉得阿芳有些异样,来回走了几趟,才发现她的腰身粗壮了,显然有了身孕。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很惋惜似的,又很感动。再看他们这一对,也觉得颇为美好。他结实健壮,而她清秀苗条,叫人羡慕。他干活不如阿芳利索,态度也欠机灵,可是,对人的殷切却是一样的。
有一日,我问阿芳:“水果是谁弄来的呢?不会是你自己吧。”
她说:“是我男人。他下班以后,或者上班以前,去十六铺。”
“那么执照是你的了?”我问。
“是的,我是待业的嘛!”她回答,脸上的孕斑似乎红了一下,我便没有再多问。
有了阿芳和她的水果摊,这条街上似乎有了更多的生机,即使在阴霾的日子里。
后来,水果摊收起了,大约是阿芳分娩了。这条街便格外地寂寞与冷清了。阿芳的门关起来了。关起来的门,如同汇入大海的水滴,退进那一长排、面目如一的门里。我竟再也不记得哪一扇才是阿芳的门。偌大的世界中,一个小小的阿芳,又算得上什么呢?几个来回以后,我便也淡忘了。
一天傍晚,我忽然看见了阿芳。她依然是罩到眼睛的刘海儿,眸子明亮,皮肤白皙,穿了一件红花的罩衫,安然地守着一个色彩缤纷的水果摊。她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有着和她一样鲜艳的嘴唇,看上去是那样惹人喜爱。她似乎并没认出我,用一般的热切的声音招呼:“买点儿什么吧。 ”
我挑了一串香蕉,她将孩子放进门前的童车里,给我称秤。我看见她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粗大的赤金的戒指,沉甸甸的,发出微弱的光芒。
从此,这里又有水果摊了,又有了阿芳、阿芳的男人,还有阿芳的孩子。阿芳也渐渐地认识了我,或是说记起了我,过往都要招呼,要我买些什么,或问我昨日的瓜果甜不甜。我还可以自由地在那里赊账,虽然我从来不赊。
毛头渐渐地大了起来,阿芳也渐渐地圆润起来,却依然容貌俏丽,只是脖子上又多了一条粗重的金项链,腕上也有了一只小巧的手镯。夜晚,她男人将电灯接出门外,灯光下,阿芳织毛衣,阿芳的男人看书,毛头在学步车里学步。摊上的水果四季变化,时常会有些稀奇而昂贵的水果,皇后般地躺在众多平凡的果子中间。
这一幅朴素而和谐的图画,常常使我感动,从而体会到一种扎实的人生力量与丰富的人生理想。
一天夜间,下着大雨。忽听有人招呼我,原来是阿芳的男人,正站在门口。他说,今日有极好极好的香瓜,不甜不要钱,或者买回吃了再付钱。我朝他笑一笑,便收了伞进去。毛头睡着了,盖着一条粉红色的毛毯,伸出头,口里还含着手指头。阿芳在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越剧大奖赛的实况,那是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屋里有冰箱、双缸洗衣机、吊扇、录音机等。我从筐里挑好香瓜,付完钱,阿芳的男人又邀我坐一坐,避过这阵大雨。
我站着与他说话。我问他:“就你们自己住这里吗?”
他说是的,姆妈在去年去世了。
“水果赚头还好吗?”我问道。
“没有一定的,”他说,“像去年夏天的西瓜,太多了,天又凉快,价钱一下子压了下来,蚀了有几百呢!国营商店蚀得就更多了。”他笑了一下。他虽长得粗壮,眉眼间却还有一丝文气,像读过书的样子,就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只不过是车工罢了,插队回来,顶替姆妈的。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起很多年以前,从这里经过,有一扇门里的邋遢而颓败的景象。那里有一个儿子,也有一个母亲。或许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一定是这里。我激动起来。阿芳随着电视里的比赛选手在唱“宝玉哭灵”,她是那么投入,以至竟然没有在乎我这个陌生人的闯入。我看着她,心里想着,难道是她拯救了那个颓败的家,照耀了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黯淡的生计,并且延续了母与子的宿命与光荣?
可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不是那里。这里所有的门,都是那样的相像。我极想证实,又不敢证实。我怕我的推测会落空,就像怕自己的梦想会破灭。我很愿意这就是那个家,我一心希望事情就是这样。于是,我决定立刻就走。雨比刚才更大、更猛,阿芳的男人极力地挽留我,连阿芳都回过头来说道:“坐一会儿好了。”
可我依然走了。我逃跑似的跑出阿芳的家,阿芳的灯从门里幽幽地照了我好一程路。我没有再回头。我怕我忍不住会发问、去证实,这是那么多余而愚蠢。我不愿这个美丽的故事落空,我要这个美丽的故事与我同在。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头写雨后的小街上门户紧闭和雨滴的声音,晴天的小街上老人和小孩的活动,这些环境描写表现出小街上人们生活的平和和闲适。 |
B.“留着日本娃娃式的头发”“活泼泼的眼睛”“面容十分清秀”“穿的也是红颜色的衣服”等神态外貌描写,表现了水果摊女孩的清秀俏丽,有诗意美。 |
C.“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很惋惜似的,又很感动”,“惋惜”是因为女孩年轻俏丽,身边的男人结实健壮年纪大,与她不般配,“感动”是因为男人和女孩对人一样的殷切,共同为生计操劳,颇为美好。 |
D.文章写的虽是小街上一个水果摊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小事,而女主人公善良热情、勤劳坚韧的形象,一家人平静温馨的生活,让“我”感动,体会到扎实的人生力量和丰富的人生理想。 |
A.第三段写“我”走过小街看到的一扇门里邋遢颓败的生活景象,看似闲笔,实则为后文阿芳的加入使这个家庭获得生机和活力做铺垫。 |
B.文章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我”既是叙述人,起到见证故事、串联情节作用;又是文章中的重要人物,对主旨的点化和升华起到重要作用。 |
C.文中多处描写阿芳的眼睛,突出强调了她眼睛的活泼、明澈、明亮,表现了阿芳的年轻纯真,乐观热情。 |
D.文末写“我极想证实,又不敢证实”的矛盾心理,是因为我害怕证实会出现不是预设的情况,整个故事就无法成立,“我要这个美丽的故事与我同在”,从而深化主旨,表达了对阿芳扎实积极的人生态度的赞美。 |
4.王安忆是一位善于发现女性之美的作家,请结合全文分析,阿芳身上有着怎样的女性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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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一:
套不住的手
赵树理
白云岗公社大磨岭大队有个教练组,是高级社时期成立的,任务是教初参加农业生产的人学技术,两个做活质量最高的老农民当教师,陈秉正兼任组长,王新春兼任副组长。
组长陈秉正已经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了,按一般惯例,这样大岁数的人本来早就该不参加主要劳动,大队成立敬老院,经过评议,请陈秉正老人退休入院。这老人只进去了三天,就觉着只做那些揭麻皮、拣棉花之类的轻微劳动,有气力没处使,自动要求出院,依旧当他的教练组长。
他教人做活,不但要求严格,而且要教架势,他先做榜样,让徒弟们在一边跟着看。他一边做一边讲,往往要重复讲十几遍,然后才让大家动手,他跟着看。因为格律太多,徒弟们记着这样忘了那样,有时候腰太直了, 有时候步子乱了,有时候下锄没有计划……陈秉正不住口地提醒着这一个,招呼着那一个,也常常随时打断他们的工作重新示范。
徒弟们练架势练得累了,陈秉正便和他们休息一阵子,也招呼相隔八九段梯田下边的沟岸上的副组长王新春。陈秉正一见王新春过来,就伸出手来和他握手,王新春却常是缩回手去躲开。王新春比陈秉正小十来岁,和陈很友好,就是怕和他握手,因为被他握住像被钳子夹住那样疼。
陈秉正的手确实和一般人不同:手掌好像四方的,指头粗而短,而且每一根指头都展不直,里外都是茧皮,圆圈的指头肚儿都像半个蚕茧上安了个指甲,整个看来真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
王新春对周围的青年人说:“没有那两只手,咱们现在种的这教练场恐怕还是荒坡哩!这些地都是他老哥和咱们现在的大队长父子俩一攫头一攫头剜开、一条堰一条堰垒起来的。”一次,有个年轻人练架势练得不耐烦了,说:“怨不得我们学不会,谁让我们没有长那样一双手哩!”陈秉正一本正经地说:“是叫你们学成我这手,不是叫你们长成我这手!不是开山,我这手也长不成这样;不过上辈人把山都开了,以后又要机械化了,你们的手用不着再长成这样了!”
一九五九年冬天,儿孙们为了保护老人那双劳苦功高的手,给他买了一双毛线手套,他接过来一看说:“这双手可还没有享过这个福!”老人戴好了握了握、伸了伸说:“还好!”说罢,卸下来交给儿媳妇说:“暂且给我放过去吧!”儿媳妇说:“爹!你就带上走吧!到地里手不冷?”老人说:“在沟里闸谷坊,戴上它搬石头不利落!”说着就放下走了。以后谷坊闸完了,别的活儿又陆续接上来——铡干草、出羊圈、窖萝卜、捶玉米……哪一种活儿也不好戴着手套做,老人也就忘了自己还有一双手套。
一天,陈秉正被评选为本年的劳动模范,要到县里去出席劳模大会。他除了换上新棉袄和新腰带外,才把他的手套带上。他刚走过公社门口,看见山货部新运来一车桑杈[注],售货员忙着正往车下搬。这东西在这地方已经二年不见了,不论哪个队原有的都不够用。他以为机会不可错过。转眼工夫,就来了十来个人,每人拿着一柄看;见买杈的越来越多,他把手套卸下来往怀里一装,胡乱抢到手五柄,其余的就叫别人拿完了。他付了钱,把杈捆起来扛上,就返回原路走出白云岗村。一出了村,他觉人也不挤了、路也宽敞了,这才伸手到怀里摸他的手套。他摸了半天只有一只;放下篮子和桑杈,解开腰带抖搜了一下,也仍然不见那一只。他知道一定是丢在山货部里了。他想:“丢就丢了吧!拿上它也没有多少戴它的时候!”可是走了不几步,就又想到“孩子们好心好意给买上了,丢了连找也不找一趟,未免对不起他们”,这才又扭回头来重新返回白云岗物资交流大会上的山货部来。幸而售货员早已给他拾起来放在账桌上,见他来找就还了他。
第二天,他住在招待所,当天吃过午饭,人们差不多都想上街逛逛,老人束上腰带,戴上手套,便走出房间。因为院里两截剩余木料碍着路,他总觉着不太顺当。其中一截木料是截去两头、留下中间的一段盘节,又粗又短又弯又扁,很不好转动。老人很费了点气力才掀起来,转过去了一点就又跌死了。老人邀四个青年一同去转动木料,且趁空子解了腰带脱下他的新棉袄放在床上,就跟着走出去了。短短一截木头,四个人就护满了,老人插不上手,只好让他们转,而自己去搬动另一截。接着弯下腰用两手托住,两腿摆成骑马架势,两肩一耸,利利落落抬起来。
紧接着,大家用铁锨拢着院里的残砖、破瓦等类的零乱东西,老人跟在后边扫地。不过个把钟头就把六个院子都清理完了,垃圾都堆在大甬道的两旁,成材的东西都抬到存剩余材料的后门外,只等夜间有卡车来装载。老人对这成绩欣赏了一阵,觉着这样一清理,走路也痛快得多。
老人重新穿起新棉袄。束住了腰,伸手去戴手套,才发现把手套丢了。老人跑到甬道旁边的垃圾堆里找,可几十筐垃圾,怎么会找得到呢?
……
老人的手套洗得干干净净的,搭在靠近火炉的一个椅背上,都快烘干了。
第二天他回到家,换过衣服之后便把手套还给儿媳妇说:“这副手套还给你们吧!我这双手是戴不住手套的!”
(摘选自《人民文学》1960年,有删改)
文本二:
我也曾写过一些小说,都不怎么出色。每逢读到赵树理同志的小说,我总得到一些启发,学到一些窍门儿。最近,看到他的一篇新作——《套不住的手》,满心欢喜,情不自禁地想写出点个人的体会。
作品文字极为朴素严整,他好像一点力气也没费,事实上可是字斟句酌,没有轻易放过一个字去。这篇作品相当细致地描写了不少农村劳动的经验,这些经验非久住农村而又热爱耕作的人不会写出。不过,假若不拿一双手套贯串起来,恐怕就显着琐碎一些。这双手套把零散的事情连缀起来,有起有落,颇为巧妙。事情本来不相干, 而设法用一条线穿上,就显出些艺术的手段。我看得出:树理同志知道多少关于老农陈秉正的事,假若他高兴,他可以写一大本《老农陈秉正传》。可是,他只由手套写到老人的手。
有了这双手,我们也就看见陈老人的最可爱的性格与品质。这也就够了,既不需要手套,也无须写一本传记。不过是一双手啊,可是创造世界的不是别的,而的的确确是仗着这么一双手。这篇作品不是小题大作,而是大题小作, 篇幅不长,而意义很大。
(摘编自老舍《读〈套不住的手〉》,有删改)
【注】桑杈:农具名。用桑木做的杈,柔韧耐用。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通过对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农的手的真切描绘,刻画出一位农业生产技术、思想觉悟都很高的农民形象。 |
B.标题“套不住的手”既指陈秉正老人的手不能被毛线手套套住,也指他不被一切困难套住,表达言简义丰。 |
C.小说通过赞美陈秉正和像他这样的人,歌颂了劳动者的美好品德,间接批判了当时社会上歧视劳动的现象。 |
D.小说情节可分为两个部分,先集中刻画陈秉正的“手”,再集中讲述“手套”的故事,后者是对前者的延伸。 |
A.本篇小说的语言朴素严整,既质朴又生动,看似明白如话,实则精雕细琢,具有独特的艺术韵味,如“真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 |
B.《套不住的手》通过运用一系列的“艺术的手段”,避免了故事叙述的琐碎、零散,有助于集中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与精神品质。 |
C.赵树理的“评书体”现代小说,在主题、语言与情节上具有创新之处,实现了大众性与艺术性的结合,在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 |
D.老舍先生认为,《套不住的手》一文抓住了人物的典型特征,对“手”进行大幅特写,比写一本《老农陈秉正传》的艺术效果要好。 |
4.老舍说读赵树理的小说,总能“学到一些窍门儿”。请结合文本一,分析作者在谋篇布局上的“窍门儿”。
【推荐2】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橘子园主人和一个老水手
沈从文
记称“洞庭多橘柚”,橘柚生产地方,实在洞庭湖西南,沅水流域上游各支流,尤以辰河中部最多最好。树不甚高,终年绿叶浓翠。仲夏开花,花白而小,香馥醉人。九月降霜后,缀系在枝头间果实,被严霜侵染,丹朱明黄,耀人眼目,远望但见一片光明。
两千年前楚国逐臣屈原,乘了小小白木船,沿沅水上溯,一定见过这种橘子树林,方写出那篇《橘颂》。两千年来这地方的人和树,都还依然寄生在沿河两岸土地上,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死去,复入于土,新生的长成,自土中苗起。
辰河是沅水支流,在辰溪县城北岸和沅水汇流。吕家坪离辰溪县约一百四十里,算得是辰河中部一个腰站。既然是个小小水码头,情形也就和其他码头差不多,辰河上游两岸出产的竹、麻与别的农产物,用船装运下行,煤油、纸烟和罐头洋货,用船装运上行,多得把船只停靠在这个地方上“覆查税”。既有省里委派来的收税官吏在此落脚,上下行船只停泊多,因此村镇相当大,市面相当繁荣。
吕家坪虽俨然一个小商埠,但隔河临近数里,几个小村落中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这些地方照例把一切乡村景象好好保留下来,吕家坪所有,竟仿佛对之毫无影响。人情风俗都简直不相同。即如橘园中摘橘子时,过路人口渴吃橘子在村子里可不必花钱,一到吕家坪镇上,便是极酸的狗矢柑,虽并不值钱,也有老妇人守在渡口发卖了。
萝卜溪是吕家坪附近一个较富足的村子。萝卜溪人以种瓜种菜种橘子为业,村中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橘园,就中橘园既广大,家道又殷实,在当地首屈一指的,应分得数滕长顺。
滕长顺原来同本地许多人一样,年轻时两手空空的,在人家船上做短程水手,吃水上饭。因为年纪轻,手脚灵便,对待主顾又诚实可靠,所以三五年后就发了旺,增大了船只,先是作水手,后来掌舵把子,再后来且作了大船主。成家讨媳妇,两夫妇强健麻俐的四只手不断的作,积下的钱便越来越多。这个人于是记起两句老话:“人要落脚,树要生根。”两夫妇商量了一阵,又问卜打卦了几回,才决心在萝卜溪落脚,买了一块橘园,一栋房子。当家的依然还在沅水流域弄船,妇人就带孩子留在家里管理田园,养猪养鸡。
自从民国以来,二十年中沅水流域不知经过几十次大小内战,许多人的水上事业,在内战时被拉船、封船、派捐、捉佚,全毁了。世界老在变,这个人却一面由于气运,一面由于才能,在种种变故里,不特发了家,而且发了人。妇人为他一共养了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到现在,孩子已长大成人。
这一家人都俨然无宗教信仰,但观音生日、财神生日、药王生日,以及一切传说中的神佛生日,却从俗敬香或吃斋,出份子给当地办会首事人。一切农村社会传统的节会与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里出行,必选个良辰吉日。惊蛰节,必从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坟。端午必包裹粽子,门户上悬一束蒲艾,于五月五日午时造五毒八宝膏药,配六一散、痧药。全家喝过雄黄酒后,便换好了新衣服,上吕家坪去看赛船。七月中元节,作佛事有盂兰盆会,必为亡人祖宗远亲近戚焚烧纸钱,用锡箔折金银镍子,且作荷花灯放到河中漂去。八月敬月亮,一家人团聚赏月。九月重阳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鸭子野餐。冬天冬蛰,在门限边用石灰撒成弓形,射杀百虫。……总之,凡事从俗,并遵照书上所有办理,毫不苟且,从应有情景中,一家人得到节日的解放欢乐和忌日的严肃心境。
然而这小地方正如别的世界一样,正常的如粮赋、粮赋附加捐、保安附加捐,不定期而照例无可避免的如驻防军借款、派粮、派捐、派夫役,总而言之,世界既然老在变,变来变去,轮到乡下人还只是出钱。
明白世界在变,且用气运来解释这在变动中临到本人必然的忧患,另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枫木坳上坐坳守祠堂的老水手。这个人的身世如一个故事,命运恰与陆地生根的滕长顺两相对照。对于这个人,老同乡一望而知这十余年来在外面生活是不甚得意的。头发业已花白,一只手似乎扭坏了,面貌萎悴,背上的包袱小小的。滕长顺原来和他同样驾船吃水上饭,现在看看这个远房老宗兄铩羽回来,像是已经倦于风浪,人既无儿无女,无可依靠,年纪又将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议:“老大爷,我看你做水鸭子也实在够累了,年纪不少了,倒不如歇下来,爽性到我家里去住,粗茶淡饭总有一口。”
老水手眯着小眼睛看定了长顺,摇摇那只扭坏了的臂膊,叹一口气,笑将起来。当天就背了那个小小包袱,和长顺回到萝卜溪的橘子园。当地姓滕宗族多,一起了家,总得把一部分花在祠堂庙宇方面去,为祖宗增光,儿孙积福,并表扬个人手足勤俭的榜样。其时有个开油坊起家的滕姓寡妇,出了一笔钱,把整个枫树坳山头空地买来,在坳上造了座祠堂。祠堂造好后要个年纪大的看守,长顺为老水手说了句好话,因此这老水手就成了枫树坳上坐坳守祠堂人。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作者善于捕捉颜色、气味来描写自然景观。写橘子“丹朱明黄”,橘花“香馥醉人”,寥寥几笔绘出如诗如画的湘西风景。 |
B.小说提到两千年前被逐而经过此地的屈原,既是在强调此地悠久的历史,又是在借屈原的不幸命运,暗示小说的悲剧结局。 |
C.小说中覆查税、粮赋、派捐、派夫役等赋税征役名目众多,反映了特定时代湘西地区的反动统治者对百姓的剥削和压迫。 |
D.作者歌颂传统湘西社会朴实、勤劳、和平的人情美,却又担忧这美好的一切终将在时代巨变的冲击下消失无踪。 |
A.差序格局社会中,人们对待熟人和陌生人有差别。过路人在村里摘橘子吃不必花钱,但到镇上要吃橘子只能买卖。 |
B.乡土社会中人们依附土地为生,与土地密不可分。所以长顺做水上生意攒下家财后,必要买田地落脚,安家立业。 |
C.乡土社会中人们自觉遵循传统,因而长顺一家虽无宗教信仰,却虔敬谨严地奉行一年中所有时令节日的习俗规定。 |
D.人情网络中的熟人之间讲交情,互帮助。老水手飘零半生回乡,长顺不仅请他住进自己家,后又推荐他做守祠人。 |
4.沈从文的小说具有散文化的特点,本文就体现出了这一特点。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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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风记[注](节选)
徐怀中
九旅每隔一段时间,要组织一次时事报告,称之为“大报告”。今天的大报告,主讲人是旅参谋长齐竞,题为《当面敌我态势抵近观察》。齐竞的报告,受到大家的热切期待。都说,“五号”的时事报告是一场豪雨,真解渴!
齐竞从来不带讲话稿的,张口就来,有冷静客观的战局分析,又具有一定军事理论色彩;有主观热情的高度发挥,又不乏幽默与生动有趣,如一篇篇鼓动性极强的战斗檄文。
那些老总,做大报告不受欢迎,倒也并不感觉太丢面子。现成找到一个借口,齐竞留学东洋,专门学过怎样报告,练习过各种手势动作,咱们这些人,土得掉渣,哪能比得了!
野战军共有四位留学日本的,一位担任总部宣传部部长,两位是纵队宣传部部长,第四位便是齐竞了。齐竞的父亲卖掉了一处老宅子,送他就读日本帝国大学艺术系,主修莎士比亚,兼学油画、人体艺术摄影。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东京支盟创办了文艺杂志《东流》,推出具有进步思想的小说、散文,齐竞便是撰稿人之一。
“卢沟桥事变”爆发,他愤然回国,辗转到达太行区八路军前方总部。本来要他去总部实验剧团任艺术指导,可他坚决不干。又分派他到敌军工作部,还是一再推却。一门心思要干军事,来个硬碰硬,没有金刚钻,偏要揽下这个瓷器活儿。
同属“三八式”(一九三八年入伍)群体,齐竞不同于一般工农干部。就年龄而论,他已经来不及按部就班,从排、连长起一级一级上去,个人成长发展必须另辟蹊径,加倍努力。军事指挥艺术是铁血之气的结晶,是叮叮咣咣打出来的。你只能最大限度地积累实战经验,变自己的劣势为优势,否则休想挤进优秀军事指挥员行列。
每当激战前夕,要开会议定谁上去,谁做“留守”,不能把正副职几个干部全都拿上去,防止被“一锅端”,让部队失去指挥。齐竞总是能找到最过硬的理由,一次一次把“上去”的名额争到手。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实战经验比别人长出了一大块来。一个留洋学艺术的人,居然能够将众多同级指挥员远远抛在了后面,并且至今齐竞又不曾有一次挂花,连一点轻伤都没有落下。你不服气行吗?
汪可逾坐在第一排,专心致志在听“五号”的大报告,时不时在小本本上记下一些重点词句。她痴痴地观望着台上的报告人,毫不掩饰对这位年轻军事指挥员的仰慕之情,这无异于情不自禁地做了自我暴露。
报告结束,齐竞本想直接告知汪可逾,到他的住处来一下,有事和她谈,但他没有张这个口。首长约谈女同志,直接喊了去不合适,须由通信员先行通知,显得更正式更光明正大。回到住处,他才吩咐曹水儿,去喊汪参谋来一下。
汪可逾外出写标语去了,等了好大一阵才来:“对不起,来晚了。首长找我有事吗?”
齐竞吹去了板凳上的灰尘:“小汪,坐坐坐!听我的时事报告直感如何?不至于太乏味吧?我心里很没有底。”
汪参谋不作答,先自背诵起了“五号”报告中的几个自然段:“这已经不是机密,野战军即将以主力三个纵队强渡黄河,而后是千里跃进大别山。并非自吹自擂,正是我们野战军,牵引着全国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的风头。同志哥,了不得啊!”
“我知道,大家会有些犯嘀咕,可能吗?延安还在人家手里,兵员数量、武器装备人家高出一头。可是,要等到整体力量超过敌人才转入进攻,黄花菜都凉了。须下决心放弃后方,给他来一个釜底抽薪,十数万大军突然出现在武汉与南京之间,要把战争消耗的灯捻子,插到对方肚脐眼上去燃烧。倒要看蒋委员长是不是还照样悠闲自得,每天煮一只仔鸡,只是喝汤,肉全扔了不要。”
“同志哥!你把耳朵贴着大地仔细去听,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千里跃进的脚步,已经听到了天下此兴彼落的历史足音!我们每一个指战员,包括我在内,都要凭心问一问自己,釜底抽薪,你怕不怕烫手?你怕不怕在一千度两千度的白热化斗争中,来考验自己来锻造自己?”
齐竞鼓掌说:“谢谢小汪!难为你背得出好长的几大段。”
曹水儿插嘴说:“不光是背得出,汪参谋全都写到墙上去了。”
“是吗?这么快呀,哪里是写标语,简直是发电报!”
“首长要不要去检查一下,看有什么错。”小汪热情地邀请。
汪参谋设想,不再笨拙拙地去刷大字标语,而是缩小字体,增加字数,可以容纳各方面的现实内容,且具有一定知识性、生动性,让老乡们有兴趣驻足下来,逐字逐句读完。
改写小字,难题是毛笔墨汁根本买不来。汪参谋小时候听父亲讲过,有的画家为了省钱,自制炭笔,用来画素描。小汪如法炮制,筷子粗细的柳条刮去了皮,折成粉笔那么长一截一截的,装进洋铁皮小桶里,严密加封,只在盖子上戳一个小洞,厚厚糊上一层黄泥巴。然后架起火去烧,直到封盖上那个小洞洞不再冒烟出来,便大功告成!取出两支炭笔棒互敲一下,发出当当的金属声音。只管拿去用好了,和买来的高级炭笔差不到哪里去。
炭笔棒在粗粗拉拉的砖墙上写不成字的。汪参谋和两个小战士下河滩挖沙子,按比例加入石灰粉,搅和好了,在砖墙上厚厚泥上一层,平滑光洁,才好挥笔施展。待墙面基本干燥了,刷一道大白,效果更佳。
从此,汪可逾告别了原有那种横写的大字标语形式,仍旧沿用传统的竖行书写。这让老乡们大开眼界,从没见过有谁别出心裁,来写这样的小字标语。
(有删改)
[注]牵风记:当代作家徐怀中创作的长篇小说,曾获茅盾文学奖。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解放战争时期,九旅每隔一段时间组织一次时事报告,分析战争形势,鼓舞将士。 |
B.齐竞虽然热爱艺术与文学,但国难当头之际,他毅然回国,投入到救亡图存的抗战之中。 |
C.小说通过汪可逾背诵齐竞报告的部分内容,展现了敌我双方在战场战斗的惨烈的场面。 |
D.汪可逾不但记忆超群,政治宣传方面也是一把好手,自制工具改写小字标语就是例证。 |
A.小说紧紧围绕齐竞的“大报告”这一中心事件展开叙述,情节集中紧凑,重点突出。 |
B.小说记叙齐竞作战的经历,诠释了“军事指挥艺术是铁血之气的结晶”这一观点。 |
C.小说的人物语言极具个性化特征,尤其是对汪可逾的语言描写,具有真实自然的特点。 |
D.小说运用肖像、语言、动作、心理等正面描写以及侧面烘托的手法刻画齐竞的形象。 |
4.读书小组要为此文写一则文学短评。经讨论,甲组提出一个关键词“现实主义”,乙组提出一个关键词“浪漫主义”。请任选一个小组加入,围绕关键词写出你的短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