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王愿坚
林大妈住在东山岛的一个小山上,山前是一列大山岭,山后靠海是一马平川的平地。林大妈的屋后有一片竹林。她和小儿子阿根,就靠这片竹林过日子。
林大妈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背弯、眼花、牙也掉了半嘴。可是,她偏偏不服老,每天拄着拐杖,夹着弯刀,钻到竹林里,这里扫扫烂竹叶,那里给笋芽松松土,一磨蹭就是一天。有时不小心踩断了一棵笋芽,她就心疼得一天吃不下饭去。
林大妈这样没死没活地干,她是有打算的,这个打算在她心里已有十几年了。十几年前,她老伴临死的时候,对她说:“你跟着我苦了一辈子……咱俩受点苦也算不了啥,只要孩子……无论如何得给他成个家,抱个孙子……”从那时起,林大妈就想积蓄点钱,好给孩子成家。可是,她刚积了几个钱,要给大儿子阿桂成亲,却碰上蒋军撤退,阿桂被抓去了,几年的积蓄被抢得一干二净,林大妈只好带着小儿子过着苦日子。
但是,不管日子多么苦,林大妈给儿子成家的念头始终没有断。蒋军抓去大的还有小的,现在小儿子也长大了,当上了民兵;听说在山下村里还找了个对象呢。
于是,林大妈干得更起劲了,把那又壮又直的好竹子一根根地拣出来,捆好放在一边存起来,一有空就来看看竹垛,数数捆数,点点根数,心里盘算着:“到时拿几捆换木料搭三间房子,剩下的卖给合作社,买布、买猪肉……一定把喜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就在这个时候,东山岛的战斗发生了。林大妈家前的那座大山上,成了战场,数不清的解放军战士攻上山去打敌人。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阿根到民兵队去集合了,林大妈靠在竹子垛上,摸着心爱的竹子。大炮“咕咚咕咚”地震得人心跳,林大妈望望战场,想起了那些抓走大儿子的蒋军又来了,这群狗东西啊,我这竹子……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竹林后面传过来,越来越近,接着几十条黑影窜过来,为头的压低嗓子喊:“什么人?过来!”
林大妈吓坏了,她哆哆嗦嗦地走过去,一下被那家伙抓住了。
“快说,这山上有没有你们的解放军?”
林大妈告诉他们,这山上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孤老婆子。
那人推她一把说:“去,烧开水!”
“没有柴火!”林大妈稍微清醒了些。
“这里有!”外面的人拉进一捆竹子,“咔嚓咔嚓”折断了,丢给她。
竹子,就是林大妈的命啊!现在,她忍住心痛,慢吞吞地把锅里添上水,刚要擦洋火,一个蒋军拉住她:“把门关起来,不要让火光露出去!”林大妈关上门,点起火来。竹子在火里烧得啪啪地响,每响一声,林大妈的心就抖一下,这不是烧竹子,简直是烧她的心。
就在这时候,蒋军们忙起来了。蒋军军官说:“再过半个钟头就开始,我们从海上摸到这里,要从后面打他们!只要打下前面的那个大山头,”他用手朝大山一指,“我们就能占领全岛。听明白了没有?”那个蒋军军官瞟了林大妈一眼。林大妈连忙转过脸去,向灶坑吹了几口气,假装没听见。
蒋军的话,林大妈虽说不能全听懂,但是意思是知道了。她闭着眼,心里好像烧滚了的锅:这些土匪就是抓走大儿子阿桂的蒋军!现在又来了!我得赶快去报告!可是怎么去呢?要是阿根在家就好了。
她想:我死了倒没啥关系,只要人民解放军能保住东山岛,往后阿根就有好日子过。
她想着想着,忽然眼前一亮,听见“啪”的一声。她睁眼一看,原来蒋军们正在抢水喝,一个蒋军踢着了竹火,照得满屋亮堂堂的。那个蒋军军官火了,就打了那家伙一个耳光。
这时,林大妈心里一下子亮了,她暗暗骂道:“畜生,你们怕火呀!”她有办法了,趁着蒋军不留意,拿着一盒火柴,偷偷地溜出屋子。
摸呀,摸呀,竹垛摸到了,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手也在发抖。她想这竹子就是准备给孩子办喜事用的,只要火柴一擦,就要烧个精光,可是一想到屋里这些可恨的蒋军,立刻把心一横:“不,一定得烧,一定得让解放军知道!”她咬紧牙根,抓出三根火柴并在一起,“嚓!”一道亮光,焦干的竹叶一点就着,火苗着旺了。火被风一吹,一会儿,火柱冲上天空。
火光把敌人吓坏了,一个蒋军像疯狗一样扑向林大妈,因为怕解放军听见,没敢放枪。林大妈抡起拐杖,拼上全力向蒋军打去,接着一头撞到蒋军的怀里……
她醒来的时候,是大白天了,原来自己躺在担架上,身边站着阿根和一个姑娘,还有一大群解放军同志!
林大妈望了望那堆竹子灰,两眼直瞪着儿子,呆了半天,才想到昨夜的事,说:“孩子,我对不住你,你那竹子叫我烧了。”阿根向那个姑娘笑笑,又转过脸对林大妈说:“妈,你不要心疼那竹子了。你知道,亏你那一把火才保住了咱们东山岛哇!”
林大妈望望她那片可爱的竹林,望望解放军同志,又望望儿子阿根和那个不认识的姑娘,愉快地笑了。
1954年2月2日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六十多岁的林大妈,背弯、眼花、牙也掉了半嘴。可是,她每天拄着拐杖,夹着弯刀,没死没活地干,就因为她不服老。 |
B.林大妈老伴临死的时候对林大妈的嘱托被林大妈一直牢记在心里,她过着苦日子,积了几个钱,要给当民兵的儿子成亲。 |
C.东山岛的战斗打响,“几十条黑影窜过来”,林大妈担心自己心爱的竹子被蒋军糟蹋,又怕又恨,不由得“哆哆嗦嗦”起来。 |
D.林大妈望望那片可爱的竹林,再看看儿子和姑娘,“愉快地笑了”,暗示她已经确定这个姑娘就是儿子的对象,心里特别愉快。又暗示她因为保卫了家园而感到高兴。 |
A.本文对竹子的描写贯穿全文,既写出了竹子对林大妈的重要性,又象征着她正直而有气节的精神。 |
B.“抓住”林大妈,“折断”竹子等细节写出了蒋军蛮横的军阀作风,是为了与林大妈的勇敢形成对比。 |
C.第四段交代林大妈的家庭状况,为后文“她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站着阿根和一个姑娘”埋下伏笔。 |
D.小说以东山岛战役为背景,不仅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而且体现了小说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创作规律。 |
4.请以“林大妈”为例,谈谈小说塑造人物形象时运用了哪些表现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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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劳动者
王愿坚
将军和刘处长刚走过牌楼,一片喧闹的人声混合着机器声、喇叭声就迎面扑来,整个坝后工地展现在面前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劳动场面:一条高大整齐的“山岭”把两个山头连在一起,一条巨蟒似的卷扬机趴在大坝上,沙土、石块像长了腿,自动的流到坝顶上。坝上坝下到处是人,汽车、推土机在匆忙中奔跑。
将军一面走一面四下里看着,他被这劳动场景激动了。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这里是作为军事重地留在他的记忆里的。九年前,他曾经为了攻取这一带山岭,又要保全这里的古陵(就是十三陵)而焦虑过:他不止一次地在作战地图上审视过它,在望远镜里观察过这里的每一个山头,至今,对面那几个山头的标高他还依稀记得。但是,现在变了,作为战场的一切特点都变了,当年敌军构就的防御工事早已被山洪冲平,那依山筑成的小长城也只成了一条白的痕迹,连那座小山头也被削下了半截填到大坝上了。几年来,他每次看到过去战斗、驻扎过的地方在建设,总是抑制不住地涌起一种胜利和幸福的激情;而现在,他又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来到这里,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所有的疲劳、酷热全都忘记了。
他俩悄悄地把行李放好,走向前去。工具没有了,只找到了两个空筐,他俩便每人抓起一只,用手提起土来。
将军刚提了几筐,就听见有人喊他:“喂,老同志,怎么还是个‘单干’户呀?”
将军被这个友好的玩笑逗笑了,抬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个年轻的战士。青年战士说:“来,咱俩组织个互动组好不好?”“好。”将军高兴地回答。
他们一口气干了三个多小时。
直到这时,他觉得实在有些累了。本来,像这样的劳动,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新课,28年前,他已经是水口山矿上的一个有着三年工龄的矿工了,砸石头、挑矿砂,他什么活没干过?更不要说参加红军以后那些艰苦的战斗生活了。但这毕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会一连抬了三个钟头的砂土,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体力是不比以前了,腰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在1935年东渡黄河的战斗里,被阎锡山的队伍打断了一条肋骨。他把腰眼贴在沙土上烙着。那沙土被太阳晒得滚烫,烫得伤口热乎乎的,十分舒服。
忽然一场雨,震击得人们手忙脚乱,就在这时,呼隆呼隆,空斗车开进了装料台。“得马上装料才行。”将军四下里望了望,提高了声音喊道:“同志们,走哇!”
说完,他一躬腰走出了草棚,钻到暴风雨里去了。
这句话像一道命令,人们都站起来了,一个,二个,三……跑进风雨里。他们哄笑着,叫嚷着,跟在将军后面向装料台奔去。将军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看,这情形很使他兴奋。“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做了?”他暗暗问自己,脑子里忽然浮上了另一幅情景:那是在草地上,也是这么个暴风雨的傍晚,被疲劳寒冷和饥饿折磨得衰弱无力的战士们直往草丛里钻。但是天黑之前找不到干燥些的地方宿营,摸黑在烂泥里钻是很危险的。当时,他也是这么喊了一声,队伍又前进了。
将军和小李跑到装料台边,抓起铁锹,装了满满一筐沙,便抬起来紧跑。正跑着,迎面两个人跑过来,走到前面一把抓住了将军的扁担梢,喘呼呼地说:“首长……这活你……”
将军一定神,才看清那人臂上的红袖章,他随手拨开他的手说:“在这里我是战士,你才是首长哩。我有个意见:赶快把大家组织一下,要特别注意安全!”
“对。”分队长无可奈何松开手,他走到小李身边,伸手挽住小李的肩膀,低声说:“将军年岁大,又负过伤,你可得留心照顾着点……”
“将军!”小李不由得惊叫起来。 这情况太意外了,他分不出自己是由于感动还是由于紧张,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急,眼里像灌了雨水,有点发涩。他连忙放下扁担,走到将军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将军同志,我不知道……”
“嗨,你这小鬼。”将军爱抚地把手搭在他肩上,顺手轻轻地推了他一把,说道,“快,快掌好舵,我这火车头要开啦!”说罢,他弯腰抄起扁担,搁在肩上。
小李激动地抓起扁担,望着将军那花白的头发怔了一霎:雨水混着汗水,正从那发梢上急急地流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趁势悄悄地把筐绳又往后挪了半尺。
这回,将军却没有发觉。他一手扶肩,一手甩开,挺直了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走得那么稳健,又那么豪迈。当他带着他的连队走过荒无人烟的大草地时,当他带着他的团队通过日寇的封锁线时,当他带着他的师跨进“天下第一关”时,他也是这样走着的。
(有删改)
[注]原文发表于1958年8月号《北京文艺》。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本文以《普通劳动者》为标题,点明了文章的描写对象,即从普通劳动者的角度来塑造劳动场景中的人物形象,主题集中而明确。 |
B.当小李知道他的搭档是将军后,他“心跳得很急”,而且说话也“结结巴巴”,这既表明了他对将军参加劳动感到十分意外,又写出了他的恐慌与担忧。 |
C.大家眼中“将军年岁大,又负过伤”,而将军却“走得那么稳健,又那么豪迈”,这两处描写并不矛盾,更突出了将军高度的责任感。 |
D.本文主要着墨于人物描写上,通过生动细致的形象描写、语言描写、动作描写和心理描写,塑造了勇敢无畏、大公无私的革命者形象。 |
3.小说在当前的水库建设描写中穿插了哪些对革命战争的回忆?为什么要这样写?请结合小说内容简要分析。
足迹
王愿坚
山背后突然腾起了雪雾,冷风推送着浓黑的乌云疾速飞来,遮得天昏地暗;风吹起的积雪,夹着大片雪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断崖,都笼罩在雪帘雾障里,前面队伍刚踩出来的路又模糊不清了。
指导员曾昭良深深吸了口气,搀着病号又吃力地向前走去。
路,越来越难走了。曾昭良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胀大了几倍,眼前迸散起一串串金星。两腿好像被积雪吸住了,足有千斤重,每挪一步都要积攒浑身的力气。特别难耐的是胸口,好像塞进了大团棉花,透不出气来。这时候,要是能够坐下来歇歇该有多好;可是不行。山顶空气稀薄,在身体衰弱又极度疲劳的情况下,只要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一步,两步……尽管走得很慢,雪路却终于一尺一尺地移到身后去了。约莫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奋斗,两个红军战士终于走完了这段艰难的路。
可就在这一瞬间,曾昭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只见在这不大的雪坪上,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好几个红军战士——他们已精疲力竭了。
曾昭良的心像被揪了一把,又紧又疼,他忙扶着病号站好,指着下山的路,嘱咐几句;然后踉跄地向一个坐着的战士走去,但已经迟了——那个同志的胸口已经和胸前的手榴弹一样冰冷。他把手榴弹袋取下来挂在肩上,又挪向旁边一个年青的司号员。可是,就在他刚刚抓住小司号员肩膀的时候,那个被他扶上山来的病号却噗地坐下了。
曾昭良焦急地踩了跺脚:“怎么办?”
像是回答他的问话似的,一只手伸了过来,挽住了小司号员的另一只胳膊。
曾昭良抹去眼角上的雪水,定睛看了看来人。这人穿一身普通的红军单军衣,只是面容有些特别:连鬓的胡须上挂着冰碴,堆着白雪,浓眉上沾满了雪花,看上去简直是神话里的老人。那双眼睛,那么和善、亲切又充满智慧——这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可是到底在哪里见过,曾昭良却想不起来了。
那人深深地喘息着,显然也在积攒着力气。过了一小会儿,才点头示意:“来!使劲!”
两人一齐用力,把小司号员搀了起来。
那人爱抚地扬起袖子,掸了掸司号员脸上、头上的积雪,然后转身,向着山顶上的人们说道:“同志们,革命,需要我们往前走哇!”
声音不高,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顿时,坐下来的人们一齐向这人望过来,那一双双眼睛里都闪出兴奋和喜悦的光彩。人们低声传告着什么,有的在努力站起来,有的已经在别人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人们扛起了枪,挽起了臂膀,结成了一条人的长链,缓缓地向着山下移动了。
一个警卫员模样的人,扶着一个炊事员来到那人身边,低声说:“走吧,您身体不好。”那人轻轻拂去警卫员的手,没有应声。他默默地望望山后,又望望曾昭良。突然,他把一只手搭到曾昭良的肩头上,问道:
“是党员吗?”
“是。”曾昭良回答。
“累了吧?”
曾昭良望着那双亲切的眼睛,点了点头。
“是啊,困难!”那人深深地喘了口气,“可是,要是不困难,要你,要我,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干什么?”他手抚胸前,喘息了几下,又向曾昭良靠近了些,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关切,“同志!——你看见了,这里需要留下一个人。”
“是,需要。”曾昭良应了声,思索着这话里的意思。
那人伸手摸了摸曾昭良身上的衣服,然后摸着自己身上,又打量着周围的人。曾昭良明白了:他大概是想给我找一点御寒的东西。
但是警卫员连忙打开皮包,把纸和铅笔递过来。
那人笑了笑,拿起铅笔,向着手上哈了口热气,然后飞快地写着:“不要停下,继续前进!”
曾昭良完全明白了自己的任务。他庄严地立正,问道:“这命令是……”那人微微一笑,在命令的后面签上了三个大字。曾昭良看着这个所有红军战士都衷心敬爱的名字,浑身的血液都热起来了。
“是!周副主席!”曾昭良激动地接过命令,举手敬礼,并且庄严地复诵着:“不要停下,继续前进!”
“同志!”周副主席点了点头,“我们走的路,还很长很长。”他紧紧地握住了曾昭良的手,“好,你带走一批之后,把任务交给下一个同志。”
说罢,他搀起了小司号员,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关切地嘱咐道:“同志,记住!千万不能停下啊!”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本文开头对大风雪的描写,如“遮得天昏地暗”“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等,用词准确生动,凸显环境的恶劣,有力地烘托了英雄形象。 |
B.“深深地喘息着,显然也在积攒着力气”体现了环境的艰苦,表明人物身体不适,也表现出了周副主席在困境中的坚强不屈的特点。 |
C.“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这一细节既体现了命令的重要性,也暗示出周副主席对曾昭良的身体极其担心,怕他无法完成任务。 |
D.文章描写了一位坚毅慈祥、与战士同呼吸共命运的党的领导人形象;那双智慧亲切的眼睛与下文战士们听到声音很受鼓舞相呼应。 |
3.本文重点刻画了曾昭良和周副主席两个人物,哪一个是小说的主人公?请简要谈谈你的认识。
【推荐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征途上(节选)
王愿坚
踏着烂泥,踏着水草,这支给兄弟连队送粮的小小的队伍紧脚紧步地走了三天。
傍晚,正是草地行军最好的时候。清凉的晚风,吹散了闷人的热气。太阳刚落,西天上便出现了浓黑的乌云。暴风雨说来就来,老姚看看天色,愁闷地叹了口气,喊了声:“休息!”
同志们忙起来了,寻柴草、找牛粪、生火、搞水……一堆篝火点起来了,大家围着火堆叫着、忙着。小赖伸手去扯粮袋,粮袋是扯下来了,还没来得及抖开看看,一阵风吹来,袋子却像个酒旗似的飘起来,和军号的那条大红绸子绞在了一起。
轻飘飘的粮袋子,从左手掏到右手,又从右手捯到了左手,他犹豫了一阵,最后横了横心:“干脆,全倒完算了。”
可是,他那举起粮袋子的手,还是停住了。
小赖来到老姚身边,说:“老姚,帮我下粮去吧!”
“好,就走。”老姚收拾完东西,抬头一眼看见小赖腰间的军号上溅满了泥点,还夹着老长一截草刺。他本想说什么,但一看小赖那脚步蹒跚的样子,还是闭了嘴,牵着牦牛来到篝火边上。小赖拿起粮袋,鼓起勇气对准了小碗。粮袋轻轻地抖着,炒面像群小虫子似的,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流出来,飘出一股扑鼻的香味。
“好了。”老姚喊了一声。
“是。”小赖应了一声,手却还在抖着。但是,才抖了几下,手腕子就被老姚那只粗大的手卡住了。小赖望望碗里,①水都没有变浑,连碗底那块疤痕也还能看清。水面上,几片小小的麸皮,随着亮亮的水泡儿在轻轻地浮动。他仰起脸低声地说:“再下一点?”
“不。”
“再下一点吧,”小赖举起了大拇指,随即又换成了小指,“只下这么一点点。”
“不。”
小赖望着老姚那严肃的神色,突然,他一把抓住老姚的胳膊,喊了声:“同志,我饿啊!”说罢,他扑到老姚怀里,低声地哭了。
老姚揽住了小赖的肩膀,慢慢地低下了头。他左手把小赖抱紧了,右手扯下自己的粮袋子,悄悄地抓出一把面粉,撒在小碗里,用树枝搅了搅,然后扶起小赖,柔声和气地说:“来,我的好同志,就这么吃了吧!都吃光了,明天怎么办哪?”
“要不,”他犹豫地指了指牦牛身上,“那里还有……”
“什么?”老姚一愣,一把揪住了小赖的肩膀,“你,你说什么?”
小赖瞟了老姚一眼。只见他一手捂住牦牛身上的粮食,胡子不停地抖着,两眼闪着逼人的光。那神情,仿佛要把他一口吞下去。
“你,你要打这些粮食的主意?不成!”老姚气呼呼地说着。
小赖的头勾得更低了。
②“这娃娃也算是好样的了,”篝火那边有人插话了,“这,是第一次嘛……”
“第一次?有初一,就有十五!”老姚盯住小赖的脸,“叫你自己说说看,为什么从昨天起,你不唱歌啦?为什么……”他用小树枝把军号敲得铛铛响;趁小赖低头看号,又向碗里扔了一小把面,“一整天,没听见你吹一次号、拔一次音!唵?”
他越说火越大,声音越高,索性一按地皮站起来;刚一直腰,身子一晃,打了个真趔趄,差点倒在火堆上。他慌忙蹲下身,就势把小碗里的糊糊搅了搅,话却没有停:“呶,这顿饭,就是这些,多一点也没有。要想动这个,”他拍着牦牛背上的粮袋,斩钉截铁地说,“不成,一丁点也不成!”
老姚的话停住了。③草原上一时变得很静,静得只听见火星迸裂,牦牛嚼草的声音。老姚端起小碗,放到唇边试了试,递到小赖手里,缓慢地说:“好了,快吃了吧。”
小赖擤把鼻涕,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④老姚看着那张沾着面糊的嘴巴,猛地转过脸去,扬起手掌揩了揩眼泪。
停了一会儿,他从腰间摸出那条皮条,又从一个同志腰间抽出把刺刀,把它一截截切开。一面切,一面还叨咕着:“把这玩意儿吃了,日后有了马,使什么牵哟——”说着,脸上浮上了惋惜的神色。
这工夫,小赖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点面糊渣渣,听到这话,凑过来,好奇地问:“这东西也能吃?”
“能!怎么不能?我的好同志。”他切下了一小段,扔进柴炭里,用树枝拨弄着。牛皮噬噬地叫着,浮起轻烟,发出一股焦糊味儿。
把烧好的一截牛皮拣出来,吹掉了浮灰,扔进小碗里煮着,他又挑了一段稍长些的,然后向小赖身边挪了挪。
“看,这一截是明天早上的。怎么样,不算少吧!要赶路多吃点嘛,这叫作‘早饭吃饱’,懂不懂?”他量出了四指长的一段,刻上了一条道道,“这是中午饭,‘午饭吃少’。”他又画出了一段,比第一截少些,比第三段又稍长了一点,“晚上,吃这么多。再配上点野菜,撒点面粉,改善改善生活——嘿,‘晚饭吃好’嘛!”他画着,唠叨着,短短的皮条上刻上了五条白印子,刚好可以吃两天。
小赖接过了牛皮,心里热乎乎的。
“来,咱们尝尝!”老姚笑着,用刺刀挑起了那块牛皮,咬了一口。他用力嚼着,突然孩子似的叫了起来:“要得,要得,简直抵得上宣威火腿呀!”他一抹胡子,纵声地笑起来。
“宣威火腿?……”小赖嗤的一声笑了。
整个篝火四周,全笑了。
(有删减)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暴风雨说来就来”,可见红军过草地时环境的恶劣及行军的艰难。 |
B.“袋子却像个酒旗似的飘起来”运用比喻,形象地写出了袋子中粮食极少的情状。 |
C.小赖最终还是让老姚帮忙下粮,因为他怕控制不住想去偷拿牦牛身上的粮食。 |
D.小说抓取了长征行军途中晚饭这一短暂时刻来表现主题,题材虽小却意蕴丰富。 |
A.句子①通过水没有变浑、碗底疤痕清晰的细节描写,突显当时条件的艰苦。 |
B.句子②“这娃娃也算是好样的了”,这说明队伍中有人赞同小赖的想法。 |
C.句子③运用以动衬静的手法,突出环境的安静,借以反衬小赖和战士们听到老姚的话后内心受到的巨大震动。 |
D.句子④中“沾着面糊的嘴巴”与老姚两次往小赖碗里加面粉形成呼应,行文缜密。 |
4.本文写的是长征途中的故事,体现了红军怎样的革命精神?
活着(节选)
余华
后来,我们看到了连长,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腰里绑满了钞票,提着个包裹向西走去。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个娃娃兵向他喊:
“连长,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
连长回过头来说:
“蠢蛋,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还是自己救自己吧。”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枪,没打中。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好几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一个来月在枪炮里混下来后,我倒不怎么怕死,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
我看看春生,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我们吃了几天生米,春生的脸都吃肿了。他伸舌头舔舔嘴唇,对我说:
“我想吃大饼。”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来,我没叫他小心子弹,他看了看说:
“兴许外面还有饼,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没拦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别走开,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
他垂着双手,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那个时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
中午没到的时候,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有个老兵让我们举起双手,他紧张得脸都青了,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霉。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我心一横,想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没有开枪,对我叫嚷着什么,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我又有活的盼头了。我爬出坑道后,他对我说: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走不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
地上坑坑洼洼,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我们走了一段后,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馒头热气腾腾,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
“你们自己排好队。”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我往远处看看,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拼命咳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身体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晨,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前面是两张桌子,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理,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想回家的就站出来,去领回家的盘缠。
一听可以回家,我的心扑扑乱跳,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很多人都坐着没动,有一些人走出去,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
接着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就跟我们连长一样。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这下我紧张了,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来,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一遍遍叫着:“连长,连长,连长——”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说什么。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哭。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
“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
“你要说什么?”
我这才放心下来,对团长说:“我要回家。”
解放军让我回家,还给了盘缠。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有删减)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描写连长在紧急关头不顾士兵死活携款逃跑,形象地刻画出国民党军官贪生怕死、自私贪婪的形象。 |
B.小说写春生出去找大饼吃时,“我”没有叫他小心子弹,也没拦他,因为“我”知道他决意求死,拦也没用,充满悲剧色彩。 |
C.小说采用第一人称进行写作,以“我”作为故事的亲历者和讲述者,既便于展开故事情节,也易唤起读者的情感共鸣。 |
D.小说表达的情感主要有:对国民党军官的讽刺,对战争的厌恶,对家人团聚的渴望,以及对解放军的感激和赞美等。 |
3.“我”被俘后心理变化较大,请分析“我”的心理变化过程。
【推荐2】失恃
刘正权
人间仲春五月天,又逢草木葱茏时。
周梧桐把手里的书放下,幽幽叹口长气,不看书了,仔细把玩自己的一双手,确切说是把玩手上那只小猫咪。
手若柔荑,肤若凝脂,搁书上,叫玉手。
在这个仲春五月天里,周梧桐就剩一双手还葱茏着。
她的腰际以下,暂时还可以用圆润来修饰,周梧桐知道,这个圆润只是表象,美的极致是衰败,周梧桐腰际以下皮肤上那种闪烁光泽的圆润,实际是轻微的水肿。
血脉不通的人,才会水肿。
周梧桐瘫在床上有些日子了。
陪着她一同出车祸的,是只猫。
猫死了,肚子里还孕育着猫仔,猝不及防的车祸,让周梧桐的猫临死之前进了人类的医院,还顺顺当当产下一个猫咪。
猫咪就在周梧桐的手上。
三岁的彤子被爸爸抱进来时,手上拿着一只奶嘴,冲周梧桐邀功:“妈妈,把我的奶嘴送给猫咪。”
“送奶嘴给猫咪?”周梧桐不把玩猫咪了,一双眼睛把玩彤子。
“猫咪那么小,就没了妈妈。”
“没娘的孩子天照应,你操个什么心?”周梧桐啪一声打掉彤子手里的奶嘴。
十五年前那场关于车祸的回忆到这儿戛然而止。
站在病房外的彤子,透过病房门上的观察口看进去,妈妈正躺在病床上,把玩一只老猫,十五年前的那只小猫咪,老得成了精,除了周梧桐,它谁也不亲。
亏当年才三岁的彤子还为她哭啼过好几次呢,白流了那些眼泪。
打那以后,彤子就不流泪,变得柔韧而坚强,哪怕面对病榻上的周梧桐。
多年母女成冤家,这话不假。
谁让那场车祸,让妈妈变得不可理喻的。
确实不可理喻,当时周梧桐把手里的猫咪往地上一丢,冲彤子说:“猫有九条命你知道不,死不了的。”
彤子就这么被妈妈气出了病房。
老远了,病房外还能听见彤子的哭啼。
要不是这次下了病危通知,彤子是不会到医院来的,猫有九条命,就算周梧桐是病猫,怎么的也得有八条命吧,周梧桐属虎。
病房里,周梧桐正跟那只老猫说话呢。
这就对了,在彤子看来,妈妈自从出了车祸后,都不会说人话了。
每次爸爸喂她吃完饭,妈妈都揪扯自己头发说:“我怎么就不死呢?”
爸爸不安慰,激将说:“你死了谁来祸害我啊。”
“也是,我不能死,我还要祸害一千年的!”经不得激将的妈妈歇斯底里了。
奇怪的是,爸爸居然讨价还价说:“一千年,那得祸害多少人,你只祸害我十五年,就够了。”
十五年,好像一个咒语,很灵,每每说到这儿,妈妈就不歇斯底里了,和爸爸抱头痛哭。
为啥要祸害十五年?这个疑问一直在彤子脑子盘旋。
病房的呼叫器突然响了。
一个护士飞快抢进门去。
要抢救的是那只猫,它老得没了进食的力气,靠周梧桐喂奶水度日,那只奶嘴,彤子看见了,当年她送给猫咪的那只,周梧桐竟保存了这么多年?
老猫去世的当天,周梧桐也进入弥留阶段,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只奶嘴。
轮到爸爸歇斯底里了,他恶狠狠揪扯周梧桐头发:“你不能死啊,说好还要祸害一千年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周梧桐似乎被扯烦了,眉眼上露出一丝不耐,气若游丝说:“我答应,你的,只,只祸害,你十五年,你算算,十五年,到,到了么?”
“还差一天,彤子十八岁,你就不能……”
“从三岁到十八岁,她,她已不算,失恃了,你,求你,褥疮让我,生,生不如死,放过我吧!”周梧桐眼睛猛地一亮,跟着一暗,人就没了呼吸。
十八岁,失恃?
在爸爸惊天动地的哭喊中,彤子听见主治医师对护士说:“糖尿病高位截瘫能活十五年的,在这个科室,有史以来是第一例。”
“能够扛过五年不死的,就是奇迹了!”
若干年后,做了医生的彤子对一个高位截瘫的糖尿病病人家属说:“除非有能让您妻子十五年内割舍不下的心思。”
说这话时,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
窗外草木葱茏得,如同那个高位截瘫女患者的手,让彤子不忍直视。
1.下列对小说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A.结尾颇具新意,“彤子”成为医生,为与母亲具有同样病症的人看诊,触景生情,感情更加浓郁深刻,意味悠长。 |
B.小说开头,现实状况与“彤子”的一部分回忆的交错,先交代车祸原委,后说出母亲瘫痪的状况,更有吸引力。 |
C.临近尾声点出“失恃”,是小说的高潮部分,也是情感的最高迸发点,回扣题目。 |
D.文章语言简短利落,常单句成段,行文流畅而具有节奏感,言少意多,独具意蕴。 |
3.结合全文,分析题目“失恃”在内容上的作用。
【推荐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父亲这辈子
陈年喜
父亲是塬上唯一的木匠。
塬上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村子。记得通点儿风水的大伯有一年对我说,塬上这地方半坡半平的,不聚气,人口不敢超过六十,过六十,就有灾,待死过几个人,灾就过去了。开始不信,后来细数人丁往事,还真是的。
父亲十六岁独立干活儿,到死那年,行艺整整五十七年。再精湛的手艺,也有过气的时候,人所谓时也势也,犟也犟不过。死前的十年,父亲已基本无活儿可干了。要说有活儿,那就是给人打棺材。
村里人一直有在矿山做工的传统。
大牙和朝海第一次去朱阳王峪金矿打工的时候,父亲也在,他是看着这些孩子长大的。
大牙轰一声发动了车子。父亲看着,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次送年轻人离开村子了,但他记得这些年,多少人离开,多少人回来。
过了几天,我离家去天水。父亲洗了手脸,在祖先牌位前燃一炷香,一阵咕哝。送我的路上,他问,啥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走一段他又说,不干这个不行?我说,不行,不会别的。
的确,不是没有想过改行,想改,需要多少年的铺垫?这些年里,亲眼见过了多少生死?不是不怕,是怕也没用。
最后,他说,钱是小事,命是大事。我说,是。
从山下的乡公路到村里是一段坡路,我从这条路走,又从这条路回。等我从天水回来时,拉着大牙和朝海尸骨的依维柯也到了。
①大牙和朝海死于矿难。去矿上谈判赔偿的人还在艰难谈判中,但人总得入土为安。
一切都茫无头绪,棺材的事自然落在了父亲肩上。父亲指挥年轻人放树,解板,打棺材。两天后,棺材打出来了,女人们看着它们,又哭成了一片。②父亲退到了一边,默默点起烟卷。
这些年,城镇化快速发展,年轻人进城,进厂,进矿,村子的人也少了,因此父亲连棺材也不用打了。
那几年,我在另一座矿山打工,在一个叫马鬃山的北陲边地,我接到初中侄儿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天天在东梁上打石头,背石头,吃饭都喊不回去,让我劝一劝他。我打电话过去,问父亲在山上干什么。他说:“盖庙啊,娘娘庙都毁多少年了,人烟没个庙护,怎么行?”
父亲打庙基的大半年里,恰是我最劳碌的时候,我无力也没有时间帮到父亲。所说的无力顾及,也就是无声的反对。
我唯一帮过他一次,就是用两只塑料桶从沟里往梁上担水和泥。父亲专职砌石头,石头在他手里,像魔方一样,跳跳转转。泥浆干得慢,不能砌太急,我们坐下来吃干粮。吃完了三张卷饼,我去树林里方便,③一缕颤巍巍的唱给亡灵的旋律从庙台基上飘起来:
一张桌子四四方,
张郎截来鲁班装。
四角镶嵌云燕子,
中间燃起一缕香。
玉帝差我进歌场啊!
……
二○一○年春天,娘娘庙的墙基终于打好了,正好可以安放下一个小小神龛,一只供桌,几条供香客休息的长凳。对一个打了一辈子屋梁房架的人来说,这样的设计施工实在是小菜一碟。可父亲实在是老了。翌年春节到来的前几天,他大病一场。医生说,是脑梗了。虽然后来有些恢复,却再也没有了力气。
二○一三年四月二十三日是父亲的七十岁生日。他的娘娘庙工程马上就要完成了,他真高兴啊。他对我母亲说:“你看,娘娘真是有灵呢,好几年了吧,咱村子多平安呀!孩子们挣回好多钱,孙子也考上大学了,塬上运势要回来了!”
那天,父亲再一次给我讲述家人迁来塬上的事。
一九五五年酷夏,爷爷带着奶奶、大伯、姑姑、我十二岁的父亲,牵着唯一的家当——头黑色的牯牛,从桃坪乌龟岭,汗流浃背地来到塬上。塬上这时只有一户居民,老两口,无儿无女。老两口别提多高兴了:再没人来,这里就要绝人迹了。
塬上分为前塬、中塬、后塬,形成三级高山台地,每个台地都有三十亩以上面积。这么好的地方能养活多少人啊!父亲他们死心塌地住下来了……父亲的一双眼睛,看着土地家园,由一到百,又由盛到衰。
那天,讲过故事,吃过母亲打了荷包蛋的一大碗长面,父亲收拾泥铲,准备去东梁。庙的主梁已经架好,毡也铺上了,今天的活儿是抹泥,抹了泥,洒了瓦,就算彻底成功了。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大雨。昨天回来时,虽然盖上了彩条雨布,四角压了石头,他还是不放心。脚刚要跨出门槛,一声炸雷从天上劈下来,释放出千道光亮。紧接着,大雨哗地泼下来了。雨挟着风,不眨眼地,下满了整个中午。门前的老核桃树,咔的一声被风折成了两段,指头大的青桃,冰雹一样泼下来。
其实,已经不用再去梁上看了,父亲还是上了东梁。只一眼,父亲就像泥浆一样从梁上滑了下来。
娘娘庙被冲垮后不久的一天,父亲犯了病。脑梗的最佳抢救时间是八小时内,父亲错过了时间,从此只能依靠拐杖行动。此后,父亲再也不用去修娘娘庙了,或者说,再也无法去了。
二○一五年六月二十六日,父亲走完了他在这个世界摇摆如风中草稞的一生。前一天,弟弟为他最后一次理了发。④白发如雪纷落,掩盖了此后我所有的星辰。
(选自《微尘》,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娘娘庙”的相关内容的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A.建娘娘庙的起因是父亲希望通过重建庙宇为村庄祈福,这也是因时代变迁而无事可干的父亲生命最后的余响。 |
B.从开始的无声反抗,到后来唯一的一次帮忙时,其实我就已经读懂了父亲,理解了他在修庙中享受到的生命欢欣。 |
C.娘娘庙将要完成时,父亲对母亲激动诉说,这说明父亲深信神灵的护佑,也表现了父亲对故土的敬重。 |
D.因一场暴雨,娘娘庙被冲垮,这既是父亲信仰的崩塌,也是家园守望者的悲哀,推动父亲的生命走向终结。 |
A.句子①中,大牙和朝海的死亡是无数矿工悲剧命运的缩影,他们为生计而被迫外出打工,生命之无奈不言而喻。 |
B.句子②中,父亲的“退”“点烟”,是父亲在掩藏对青壮年生命陨落的刺痛,也是父亲对矿工结局的提前预知。 |
C.句子③中,这一段孝歌旋律的引入,看似与前文割裂,实则唱出了父亲对村庄亡灵的抚慰,对传统孝道的坚守。 |
D.句子④中,作者巧用“雪”和“星辰”之意,以含蓄来书写深情,背后潜藏着他对父亲撒手人寰的悲痛之情。 |
4.陈年喜曾说:“我尽可能表现得冷静一些,试图用冷静抵达客观。”请结合文本,从语言、叙述、情感三个角度谈谈你对“冷静”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