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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节选)
路遥
少安吆着牛走近田二身边时,老汉正在路边的水沟里弯腰寻找什么破烂,他怔了一会儿,大概才认出这是一个“熟人”。
少安对他说:“二叔,快回去吃饭!”
田二神秘对他微笑着,嘴里嘟囔说:“世事要变……”说完就又低头在水沟的碎柴烂草中翻搅起来。
少安心里随意感叹地想:如果我活成他这个样子,早就上吊死了!随即他又笑了,想:问题是活成他这个样子,往往连死都不懂了……田二父子俩是他队里的社员。他同情这两个不省人事的人。每当路上看见顽皮的村童欺负他们时,他总要把孩子们撵跑。田二的憨小子他干脆打发到大队的基建队上——那里劳动的人比较集中,好照看他。
现在,少安吆着牛已经进了村。
他正准备把牛吆到田家圪崂的饲养室里,二队长金俊武担一担粪,从东拉河的列石上走过来,招呼他说:“少安,你等一下……”
金俊武四十来岁,腰圆膀粗。此人是金家族里的一条好汉,精明且强悍。金家三兄弟,老大金俊文,杀猪、泥窑、垒锅灶,匠工活里都能来两下;老三金俊斌老实得快成了傻瓜。但因为有金俊武,这个大家庭里的所有成员在村里谁也不受气。俊武对长辈很有礼貌,做事在大面子上很宽阔,私人交往中不计较一些小亏小损,而且象少安一样,从不欺负村里的弱者,因此在金、田两族一般人中都有些威望。在村里的强人中间,包括田福堂在内,俊武都有点不服气,但他比较尊重和佩服比自己小好多岁的少安。这后生和他一样,精明得谁也哄不了,而且一身男子气,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把一队搞得比他二队还好。他尽管和少安关系不错,但两个人心里也常在撬劲:看谁把自己的生产队搞得好。一年下来,他往往都败在少安的手下……
少安扯住牛缰绳站在公路边,等俊武从河道里上来。
“怎的,俊武哥?有啥事要给我说?”少安问金俊武。
“你不知道?”俊武看着他问。
少安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你姐夫让公社拉到咱村,在你家后面的工地上劳教着哩。昨天晚上,还拉在学校院子里批判了一通!”
少安脑子里“嗡”一声。“为啥?”
“听说是贩了几包老鼠……”
俊武不好意思看少安的脸。他担起粪担说:“你快回家去看看!听说你姐引着两个娃娃也到你家里来了……”
少安脸上显出不在乎的样子。“算个屁事!多不了白受几天苦,还能定成个反革命?你先忙去吧。”
金俊武点点头,担着粪走了。
少安匆匆地把牛吆到饲养室,折转身就向家里赶去。
孙少安不愿意在金俊武面前表示任何慌乱,叫这个强人笑话他。但他现在内心中充满了焦躁和不安。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一件小事就可能导致灾难性的混乱,甚至使一切陷于瘫痪。而眼前发生的又并不是一件小事。姐夫不仅使一家人蒙受耻辱,而且他家的生活越烂包,他这里的家庭也就要烂包得更快些——因为他和父亲绝对不可能丢开姐姐和两个孩子不管。他更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家人都指靠他来解决。他一路往家里走,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判断各种情况。
是的,这是公社出面搞的事;如果是本村,他就会立即去在各种人际关系中穿插,先找俊山叔,再找金俊武,然后找二爸,最后找田福堂……当然,还有许多人。而且他还不会都直接出面,各种交错制约的力量,就可能使问题得到解决。在双水村,他还是有些能耐的。
可姐夫是罐子村的,而这事又是公社搞的,和双水村没一点关系。他现在的能力看来无法解决这事。
怎么办?他上自家院子的土坡时,脑子里还象乱麻一般没有头绪。只有一点已经清透了:要解决这事,非要通过石圪节公社不可。可公社里那些领导,他也没有什么交情啊……
到了院子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些思绪暂时斩断。因为他首先要应付家里人的情绪。
他在家门口站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尽量轻松一些地推开了门。
他妈,他姐,他妹,他奶,老少四个女人一见他回家来,都又惊又喜,高兴得咧开嘴笑着,一个个泪流满面,就好像久盼的大救星突然从天而降。
少安为这场面感动得忍不住鼻子一酸。是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都把他看作是全家人的靠山。家里出了任何不幸事,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怎么能辜负亲人们的期望呢?
刹那间,一种强悍的男性豪气在这个二十三岁青年的身上汹涌地鼓涨起来!
他平静地问母亲:“我爸出山去了?”
他妈“嗯”了一声,便撩起围裙揩干脸上的泪痕。
他姐兰花头一下伏在大弟的肩上,又出声哭起来了。
少安安慰她说:“姐姐,你不要急躁,事情总有我哩!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千万不敢伤身子,你还要拉扯猫蛋和狗蛋……那两个娃娃哩?”.
“叫少平引到外面去……”兰香说道。
这阵儿,少安他奶坐在后炕头上,张开没牙的嘴只顾笑着。
少安从一个毛巾缝成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包从米家镇买来的蛋糕,拿出来放在奶奶的被子旁。他从里面捡了一块软点的,递到奶奶手里,说:“奶奶,你吃这!软的,能咬动哩!”老祖母接过这块蛋糕,指着旁边其余的,说:“叫猫蛋狗蛋吃。”
少安看家里人的情绪缓和下来以后,就一个人从窑里出来,转到了院畔上。到现在,他对姐夫的事,心里还是没有一点主意。
唉,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能有多少本事呢!他急躁地在院畔上走来走去。
他看见,院子东头那棵碗口粗的杏树,已经绽开了一树白粉粉的花朵。这树是他们家搬到这里时栽下的。往年,收麦的时候,总能在这棵树上摘一两筐金黄的甜杏子。除过一家人大饱一顿口福外,好心的母亲还要给村里一些人家的娃娃分一点。但这两年不行了,他的两个馋嘴小外甥早早就侵害完了。少安十分疼爱两个活泼的外甥,因为姐夫无能,他对这两个孩子担当着责任。他想,就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他也要把姐夫的事有个平和的解决……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田二老汉在路边的水沟里弯腰寻找破烂,嘴里嘟囔“世事要变了”,看上去有点莫名其妙,却为下文的故事情节做了铺垫与暗示。 |
B.姐夫被处理,让孙少安感到耻辱,但如果不能及时处理好这件事,会让自己在队员面前丧失威信,他只好硬着头皮处理这件事。 |
C.姐夫是罐子村的,而孙少安是双水村,不同村给孙少安解决这件事带来了麻烦,也让在本村颇有点能耐的孙少安感到非常棘手。 |
D.小说语言质朴生动。“田家圪崂”“石圪节公社”富有地方色彩;而“基建队”“饲养室”“狗蛋”也为小说烙上了时代的特征。 |
A.“俊武不好意思看少安的脸”,姐夫的事情看似不大,其实不小,会给孙家带来很大麻烦,金俊武不想幸灾乐祸,尤其是对让自己尊重和佩服的孙少安。 |
B.“算个屁事!多不了白受几天苦,还能定成个反革命?你先忙去吧。”嘴上不慌,但是一转脸,还是匆匆往家赶,可见这件事给孙少安带来不小的麻烦。 |
C.“他在家门口站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尽量轻松一些地推开了门。”孙少安不想让自己的慌乱给这个家带来更多的不安,也有损他的队长形象。 |
D.“奶奶,你吃这!软的,能咬动哩!”孙少安把身边的奶奶安顿好,也是想把家人紧张害怕的情绪稳定下来,尽管此时他对姐夫事情的解决仍没有头绪。 |
4.作者用了一大段来插叙金俊武的相关情况,是否会破坏小说叙事的节奏?请谈谈你对此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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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节选)
路遥
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像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是一种最没营养的粮食。可是就这高粱面他现在也并不充足。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四五个这样的黑家伙。现在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如果整天坐在教室里还勉强能撑得住,可这年头“开门办学”,学生们除过一群一伙东跑西颠学工学农外,在学校里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十七岁了,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他愿自己每天排在买饭的队伍里,也能和别人一样领一份乙菜,并且每顿饭能搭配一个白馍或者黄馍。这不仅是为了嘴馋,而是为了活得尊严。他并不奢望有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只是希望能像大部分乡里来的学生一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家里能让他这样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让他到县城来上高中,就实在不容易了。大哥当年为了让他和妹妹上学,十三岁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考,就回家务了农。至于大姐,从小到大连一天书也没有念过。他现在除过深深地感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怎么再能对他们有任何额外的要求呢?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
每天,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孙少平就一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大街小巷,城里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除过这种漫无目的的转悠,他现在还养成了一种看课外书的习惯。这习惯还是在上初中的最后一年开始的。有一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天黑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地望着他。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叫他的声音。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一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百计搜寻书籍。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地方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上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那天班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领导干部带头学好》的文章,班主任主持,班长顾养民念报纸。孙少平一句也没听,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轨行为。直等到老师走到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之后,他才猛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但孙少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学习完了以后,老师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书又还给了他,并且说:“《红岩》是一本好书,但以后你不要在课堂上看了。去吧……”
孙少平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子。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丝的谴责,反而满含着一种亲切和热情。这一件小小的事,使他对书更加珍爱了。是的,他除过一天几个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一点,他就无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一个日子。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纵使学校生活艰难,饱受身心折磨,但他仍对家里能让他上学十分知足,且心存感激。 |
B.作者写孙少平认为艰难的物质生活还可以忍受,而贫困给自尊心带来的伤害更令人痛苦,意在凸显其爱慕虚荣。 |
C.孙少平对班长顾养民早就心存芥蒂,因而在看书被抓后,他总觉得顾养民抱有幸灾乐祸的态度。 |
D.孙少平十分迷恋阅读小说,这使他在艰难的现实生活之外,感受到了一种精神的慰藉。 |
A.文章开头部分,通过对孙少平在校期间的伙食和父亲的话,正面交代了他学校生活的艰难状况。 |
B.文中插叙孙少平因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大受震撼,思绪翻飞,使他在冷酷的现实中获得暂时的解脱。 |
C.全文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行文,使叙述更加自由灵活,更能全方位地展示孙少平的经历及心理活动。 |
D.选文语言大体上平实质朴,而部分语句又富于哲理,令人于平常的叙述中受到启发。 |
4.读书小组要为此文写一则文学短评。经讨论,甲组提出一组关键词:自卑·自尊·自强;乙组提出一个关键词:饥饿。请任选一个小组加入,围绕关键词写出你的短评思路。
寻找藏族姑娘
路遥
少平到矿区门口,才惊喜地发现,来的人是金波。金波是坐班车来到这里。这里也不是他此行的终点;他只是路过来看看他的朋友。他的目的地在青海——那个他当年当过兵的地方。
八年过去了,他的梦魂还在远方的那片草原上游荡,寻找失落的马群和那个黑眼睛红脸蛋的牧马姑娘……他和少平一样,今年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不仅到了谈恋爱的年龄,甚至也可以结婚了。他仍旧孑然一身。
几年来,他也经别人介绍和自己认识的几个姑娘谈过恋爱,但最后都“吹”了。不是姑娘们看不上他,也不是那些姑娘不出色,而是他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一种深深的痛苦就开始强烈地折磨他。他不由痛心地想起了那个藏族姑娘。他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方,深情而忧伤地望着他,唱着那首令人断肠的青海民歌。结果,他一次又一次用冰凉的态度拒绝了那些热心爱他的黄原姑娘。
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那个习惯:用藏族姑娘留给他的白色搪瓷缸每天泡着喝一杯茶水。对他来说,这几乎成了宗教仪式。有时候,他也会在黄昏中爬上城边的山峦,热泪涟涟地反复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是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他心爱的姑娘。他不能忘记她。这是永远的爱,永远的伤痛!
就在前不久的一个夜里,他突然梦见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片草原,和他心爱的人相逢在一起,那姑娘又唱起了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金波像着了魔似的,马上请了假,把他个人的全部存款取出来,就带上那只白搪瓷缸子——这唯一的信物,离开黄原,踏上寻找青春和爱情的旅途。他是那样的心切,只准备在少平这里停留一下,就直接搭乘西行的列车奔赴青海。
两个朋友在一家小饭馆吃了饭,沿着矿区铁路线,肩并肩慢慢朝西走去。
“但愿你能如愿地找到那位藏族姑娘。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唉,你大概以为我发了疯,为一个几乎陌生的少数民族姑娘,苦苦思念了七八年,如今又像唐·吉诃德一样不远万里去寻找她……”
“我怎么会那样想呢?你为什么不去寻找她呢?你本来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人为了爱情和幸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金波激动地用胳膊紧紧搂住少平的肩头。
天明以后,金波就搭上西行的列车。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他在车厢里激动得坐立不安。已经眺见了远方地平线上那一列列戴雪冠的山脉。无边的草原在视野中一直铺向天边。深秋的草原已经开始发黄了。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马群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听见那支歌?他的脸紧贴着车窗玻璃,难以相信他真的又回到了这地方。
当金波来到当年的部队驻地时,大吃一惊:呀!这里竟然变成了一座小镇?金波站在当年熟悉的地方,面对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凄惶得真想哭一鼻子。他跑到各种机关去打问他当年的部队和那个军马场的下落。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当别人听说他要找一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藏族姑娘时,都忍不住笑了。
三天过去了,金波仍然一无所获。金波感到整个草原都旋转起来。他绝望了。但他又迟迟不愿离开这个小镇……他每天都在草原上踉踉跄跄地漫游。
他长久地立在那个小湖边,立在白花花的盐碱地上,望着深秋碧蓝的湖水,热泪在脸颊上淌个不停。波涛轻轻舔着他的脚尖,水鸟在空中盘旋飞翔。远方,草原、山脉、落日、晩霞,仍然是当年的景象,天空是永恒的,大地是永恒的,幸福却流逝了。是的,流逝了。他真想令时光再退回到当年,让他重温自己一生中再不会有的青春和幸福……
别了,草原!别了,雪山!别了,我亲爱的姑娘!无论你此刻在什么地方,我都向你祝福,祝福你美满地生活在人间。我会永远珍藏着你的微笑,你的歌声。我同样会不息地唱那支歌。我企望,某一天,甚至我们已白发苍苍,我们或许还能相见;如若不能,哪怕是在梦中,或在死后的另一个世界里……别了,我心上的人阿!
一切都结束了。他告别的是人生整整一个段落。青春之花,永远地凋谢在了这片草原上,这是壮丽的凋谢。他失去的,也正是他收获的。在他那深情而富有的心灵土地上,怎么会没有绚丽的花朵重新开放呢?
他终于决定明天离开这个小镇。
他遥望着远方,竟然又忘情地唱起了那首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他立在十字街口,泪流满面地唱着这支没有回声的歌。许多过路的藏汉行人,都惊奇地驻足而立,听他旁若无人地歌唱。人们多半认为,这是一个外地来的精神病人。不过,他却把这支美好的歌儿唱得如此让人揪心啊!
(节选自《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金波多次拒绝那些爱他的姑娘,是因为他的内心一直被八年前在军马场认识的藏族姑娘占据,他无法接受别人的爱。 |
B.对金波来说,对藏族姑娘的情感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种对于那段青春岁月的宗教一般的无法摆脱的执着迷恋。 |
C.少平对金波远赴青海追寻藏族女孩起到了推动作用,正是少平的支持,才让孤独无助的金波获得了追寻爱情的力量。 |
D.小说结尾的十字街口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象征着金波在离开这个梦开始的地方之后,不知何去何从的迷惘和困惑。 |
3.小说画线语段在表达上有怎样的特色?请简要分析。
平凡的世界
路 遥
这一天晚上,少安回家后不多工夫,就被父亲有点神秘地叫到院子里,把刘玉升要重建庙宇的事给儿子大约说了说。
“我上了二十块布施。我品玉升的意思,想叫你多出点哩,因为你这二年赚了几个钱……”孙玉厚咄咄地对儿子说。
孙少安有些生气地巴咂了一下嘴,对父亲说:“哎呀,我怎能出这号钱哩?就是你也不应该出!”
玉厚老汉对儿子的态度大为惊讶,“你娃娃不敢这样!神神鬼鬼的事,谁也说不来!咱又不在乎那么两个钱。万一……”
“万一怎?”少安看着父亲的可怜相,强硬地说:“我不会出这钱!哪里有什么神神鬼鬼!神鬼就是刘玉升和金光亮!他们愿干啥哩,和咱屁不相干!”
第二天上午,少安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愿望——想瞧瞧他的宝贝儿子。虎子这半年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他很想在外面悄悄看看儿子坐在教室里的样子。
孙少安怀着一种惆怅而激动的情绪,一个人慢慢溜达着。
他习惯地走到原来的学校院子,却猛然意识到:学校已搬进了原二队的饲养院里!
不过,他倒一下子无法把自己的双脚从这个破败的老学校的院子里挪出来。
他看见,这个当年全村最有生气的地方,竟是这样的荒芜衰败了!院子里蒿草长了一人高,窑面墙到处都是裂缝,麻雀在裂缝中垒窝筑巢,叽叽喳喳,飞进飞出,那副篮球架已经腐朽不堪,倒塌在荒草之中……这就是当年他上过学的地方!他的弟弟、妹妹,都在这里上过学。
而现在,他的儿子却不得不离开这地方,搬到曾经喂驴拴马的棚圈里去念书了。这是历史的耻辱,也是双水村的耻辱。
“不过,你孙少安大发感慨,可又给双水村做了些什么事?”有一个声音突然在内心中问他。孙少安怔了怔,忍不住仰起脸向天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仅仅在这一刹那间,某种想法便不由地主宰了他的意识,他猛然想:是呀,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座学校重新建造起来呢?连神汉刘玉升都有魄力重建庙坪的破庙,我为什么没勇气重建这个破学校?
一种使命感强烈地震撼了这个年轻庄稼人的心,使他浑身不由滚过了一道激奋的战栗!
好,你刘玉升修庙,我孙少安建校!咱们就唱它个对台戏!孙少安旋即走出这座颓败的学校院子,转而来到不远处的原二队饲养院。他蹑手蹑脚来到“教室”窗户前。窗户是临时垒的,栽几根粗糙的木棍,破麻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他透过窗户上的破纸洞,看见姚淑芳老师正领着孩子们读拼音。里面黑乎乎的,一股牲畜的粪便味直冲鼻子。他半天才看见虎子背抄着双手,小胸脯挺着在念拼音。他鼻根一酸……孙少安拧转身急速地步出了这个破院子。他更加迫切地感到,他有责任让孩子们尽快和这个饲养院永远地告别,重新回到更好的环境中去念书。
他直接去找他的朋友金俊武。俊武听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也很兴奋,立刻表示他将全力支持他办这件大事。两个人同时还商定,他们也成立一个会,叫“建校委员会”,由少安任会长,俊武任副会长。少安表示,他准备拿出一万五千元。如果剩余下钱, 还可以建立“奖学金”什么的。
当天晚饭后,少安也神秘地把父亲叫到院子里,给他说了他的打算。
玉厚老汉嘴一张,结果连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连敬神的几十块钱都不愿出,却拿这么一大笔钱修田福堂震坏的那个破学校!
出乎少安意料的是,平时勤俭的秀莲却特别痛快地支持他搞这件事。事情由生病的妻子最后画了“圈”,就算敲定了。
当天夜晚掌灯时分,少安一个人爬上了庙坪山。他蹲在山顶的梯田楞边,静静地环视着月光朦胧的双水村……
此刻,他一下子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少年时期的生活,一直想到了现在。噢,他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半辈子。他的后半辈子也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往日的生活有苦也有甜。重要的是,他现在才感到腰板硬了一些。过去,日日夜夜熬煎和谋算的是怎样才不至于饿死,如今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来为这个他度过辛酸岁月的村庄做点事了。当然,比起一些干大事的人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可这是他孙少安呀……
月亮是这样的皎洁,夜是这样宁静,村庄沉浸在睡梦之中,东拉河却依然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
几天以后,孙少安要出钱重建学校的事件就传得家喻户晓了。于是,双水村出现了“今古奇观”:两个民间组织 ——以孙少安、金俊武为首的“建校会”和以刘玉升、金光亮为首的“建庙会”,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许多人竟对这两个“会”同时都抱支持的态度。
(节选自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五十章,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和鉴赏,最恰当的一项是( )A.文中孙少安的妻子秀莲平时非常节俭却支持丈夫为村建校,不仅是出于对丈夫的支持和爱,更是思想的开明,心中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 |
B.刘玉升和金光亮集资建庙受到双水村不少村民的支持,孙玉厚老汉也捐了二十块,这说明当时农村封建迷信还很浓厚,农民精神生活空虚。 |
C.文章刻画人物非常成功,作者通过对孙少安语言、外貌、心理活动等的描写,着力塑造了他明辨是非、热心为家乡做贡献的新农民形象。 |
D.文章描写了孙少安儿时读书的学校荒芜衰败的景象,勾起了孙少安的回忆和感伤,为下文他决定为村建校做铺垫,语言朴实,富有感染力。 |
3.文章结尾说“许多人竟对这两个‘会’同时都抱支持的态度”,你怎么看待村民们的这种态度?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人生①(节选)
路遥
高加林把自行车放到路边,然后伏在大马河的桥栏杆上,低头看着大马河的流水绕过曲曲折折的河道,穿过桥下,汇入到县河里去了。他在这里等着巧珍,他决定今天要把他和巧珍的关系解脱。他既不愿意回高家村完结这件事,也不愿意在机关。
高加林伏在桥栏杆上,反复考虑他怎样跟巧珍说这件事。开头的话就想了好多种,但又觉得都不行。他索性觉得还是直截了当一点更好。弯拐来拐去,归根结底说的还不就是要和她分手吗?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听见背后突然有人喊:“加林哥……”一声喊叫,像尖刀在他心上捅了一下!
他转过身,见巧珍推着车子,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她来得真快!是的,对于他要求的事,她总是尽量做得让他满意。
“加林哥,没出什么事吧!昨天我听三星捎话说,你让我来一下,我晚上急得睡不着觉,又去问三星看是不是你病了,他说不是……”她把自行车紧靠着加林的车子放好,一边说着,向他走过来,和他一起伏在了桥栏杆上。
高加林看见她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浑身上下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顿时感觉有点心酸。他怕他的意志被感情重新瓦解,赶快进入了话题。
“巧珍……”
“唔。”她抬头看见他满脸愁云,心疼地问,“你怎了?”
加林把头转向一边,说:“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
巧珍亲切地看着他,疼爱地说:“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就给我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说出来怕你要哭。”
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
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过了一会,才说:“那你……去吧。”
“你怎么办呀?”
“……”
“我主要考虑这事……”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两串泪珠静静地从巧珍的脸颊上淌下来了。她的两只手痉挛地抓着桥栏杆,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找个更好的对象……加林哥……”
巧珍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一下子塞在了自己的嘴里!
高加林眼里也涌满了泪水。
巧珍迅疾地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
他想拦住她,但又没拦。他的头在巧珍的面前,在整个世界面前,深深地低下了。
她摇摇晃晃走过去,困难地骑上了自行车,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大马河川飞奔而去了。
高加林也猛地骑上了他的车子,他骑到一个四处不见人的地方,把车子摔在地上,身子一下伏在一块草地上,双手蒙面,像孩子一样大声号啕起来。这一刻,他对自己仇恨而且憎恶!
五天以后,高加林从刘家湾公社返回县城,就和黄亚萍开始了他们新的恋爱生活。
他们穿着游泳衣,一到中午就去城外的水潭里去游泳。游完泳,戴着墨镜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晒太阳。傍晚,他们就在东岗消磨时间;一块儿天上地下地说东道西;或者一首连一首地唱歌。黄亚萍按自己的审美观点,很快把高加林重新打扮了一番,咖啡色大翻领外套,天蓝色料子筒裤,米黄色风雨衣。她自己也重新烫了头发,用一根红丝带子一扎,显得非常浪漫。浑身上下全部是上海出的时兴成衣。
有时候,他们从野外玩回来,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像故意让人注目似的,黄亚萍带着高加林,洋洋得意地通过了县城的街道……他的情绪当然是很兴奋的,因为黄亚萍把他带到了另一个生活的天地。他感到新奇而激动,就像他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坐汽车一样。
他父亲和德顺老汉有一天突然来到他的住处,脸色都不好看。高加林把奶糖、水果、糕点给他们摆下一桌子,又冲了两杯很浓的白糖水放在他们面前。
他们谁也不吃不喝。高加林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就很恭敬地坐在他们面前,低下头,两只手轮流在脸上摸着,以调节他的不安的心情。
“你把良心卖了!加林啊……”德顺老汉先开口说,“巧珍那么个好娃娃,你把人家撂在了半路上!你作孽哩!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你苦了巧珍,到头来也把你自己害了……”
“你还年轻,不懂世事,往后活人的日子长着哩!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苗,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啊……”他父亲说着,老眼里已经汪满了泪水。
高加林一直低着头,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一样。
老半天,他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下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我给你们买饭去……”两个老人看他们再说什么也不顶事了——这个人已经有了他自己的一套,用他们的生活哲学已经不能说服他了。于是他们就起身告别。
两位老人心情相当沉重地走了。
高加林自己也很难过。德顺爷和他爸说的话,听起来道理很一般,但却像铅一样,沉甸甸地灌在了他的心里……
不久,一个新的消息突然又使高加林欣喜若狂了:省报要办一个短期新闻培训班,让各县去一个人学习,时间是一个月。县委宣传部已决定让他去。
他一晚上高兴得没睡着觉——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进省会,去逛大城市呀!
走的那天,亚萍和他一起去车站。他身上穿的和提包里的东西,全是她精心为他准备的。当汽车从车站门口驶出来,亚萍的笑脸和她挥动的手臂闪过以后,他的心很快就随着疾驰的汽车飞腾起来;飞向了远方无边的原野和那飞红流绿的大城市……
(文章有删改)
[注]①路遥的小说《人生》发表于1982年。在那个年代,年轻人除了上大学,很难跳出“农门”。高加林高中毕业后,成了一名乡村教师,但后来被大队书记的儿子顶替了,他只好回家种地。高加林的叔父从部队转业回来当了局长,高加林因为叔父的关系成了县里的一名记者,后被人告发,他又回到了高家村当农民。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高加林选择在大马河的桥上等巧珍,决定解脱和她的关系。既回避了他和巧珍曾经生活的高家村,也回避了自己工作的机关。 |
B.“我决不会连累你……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找个更好的对象……”这些语言描写主要突显了巧珍的善良。 |
C.“高加林自己也很难过……”“不久,一个新的消息突然又使高加林欣喜若狂了”,前后形成反差,表明高加林的难过是装出来的。 |
D.“游完泳,戴着墨镜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晒太阳……”“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等内容,展现了高加林不一样的生活和心情。 |
3.小说《人生》的结局写高加林回到了高家村,而巧珍已经嫁人了。这样的结局在节选部分已有暗示,请简要分析。
【推荐2】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过客
鲁迅
时:或一日的黄昏。
地:或一处。
人:老翁——约七十岁,白须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①)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②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蹰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那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③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④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准备走路。)
翁:那么,再见。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选自《野草》,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一相关内容的理解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A.《过客》的体裁属于戏剧。戏剧语言一般分为人物语言和舞台说明两类。文中画线①属于舞台说明,画线②属于人物语言。 |
B.老翁叫过客“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是因为感激别人,往往会牵绊和顾虑,就不能勇毅前行。 |
C.文中画线部分④的内容,一方面巧妙地揭示了黑暗残酷的社会环境,另一方面又鲜明地表达了作者决不向现实妥协的精神。 |
D.“过客”既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甚至说要喝水来补充血。可见,他已经状态困顿,精神失常。 |
3.结合全文,请通过“过客”这一人物形象,谈谈你对该剧主题思想的认识。
长明灯
鲁迅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熄掉他罢!”
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动一动就须查黄历,看那上面是否写着“不宜出行”。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馆里的不过几个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
现在也无非就是这茶馆里的空气有些紧张。
“还是这样么?”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他熄掉他’。眼光也越加发闪了。见鬼!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
胖脸的庄七光已经放开喉咙嚷起来了:
“吹熄了灯,我们的吉光屯还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老年人不都说么:这灯还是梁武帝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注]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外路人经过这里的都要看一看,都称赞……。他现在这么胡闹,什么意思?……”
“他不是发了疯么?你还没有知道?”方头带些藐视的神气说。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
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三角脸走得最后。
他们望见社庙的时候,果然一并看到了几个人:一个正是他,两个是闲看的,三个是孩子。
但庙门却紧紧地关着。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
“你干什么?三角脸终于走上一步,诘问了。
“我叫老黑开门,”他低声,温和地说。“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
“唏唏,胡闹!”阔亭轻蔑地笑了出来,“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要生猪嘴瘟!”
“唏唏!”庄七光也陪着笑。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你过几天来看就知道。”阔亭大声说。
他两眼更发出闪闪的光来,钉一般看定阔亭的眼,使阔亭的眼光赶紧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着就坚定地说,“不能!不要你们。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
方头站上去了,慢慢地说道:
“你是一向懂事的,这一回可是太胡涂了。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不要这么傻头傻脑了,还是回去!睡觉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阴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敛了,沉实地说道,“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喂!”阔亭生气了,“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不一会,庙后门的墙外就有庄七光的声音喊道:
“老黑呀,不对了!你庙门要关得紧!老黑呀,你听清了么?关得紧!我们去想了法子就来!”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许多人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然而全屯的空气也就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佛天下从此毁灭。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下。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此时阔亭忽然发表意见了:
“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真是烧将起来……”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妥当!”阔亭说。
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说,“就照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免得害人……。”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就喝茶。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已不特紧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只因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不能进去玩,吃过了晚饭,还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
(有删改)
[注]长毛: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军。为了对抗清政府剃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疯子”的遭遇表明,他无法先行吹熄吉光屯人心中的长明灯,也无法唤醒他们和自己一同去吹熄社庙里的长明灯,无奈之下,只能选择“自己去熄”。 |
B.当“疯子”试图吹熄长明灯之时,首先站出来激烈反对、商量办法是那些“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他们反而比四爷等老辈表现得更为凶狠。 |
C.从“吹熄”到“放火”,“疯子”在面对民众软硬兼施的手段中,也在及时调整着自己的斗争策略,从中可见一个逐渐成长的革命先驱形象。 |
D.小说讲述了一个“疯子”想要吹熄庙里的长明灯,引起全屯人的恐慌,最后被关押起来的故事,表现了鲁迅小说一贯的反封建的思想主题。 |
A.小说开头以春阴下午吉光屯的茶馆为典型场所展开故事,“空气又有些紧张了”“熄掉他罢”巧设悬念,具有一种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
B.小说以群众眼光作视点,将疯子置于次要的不显眼的位置;这个次要人物形象看似无处不在,几乎完全孤立,但是被前台人物的言行举止支配。 |
C.“吉光屯”和“鲁镇”都是人物活动、情节发展的典型环境,是作者虚构的微型社会,其迷信落后的社会风气正反映了旧中国畸形的社会形态。 |
D.在《长明灯》中,作者始终作为一个不出场的叙述者将他的主观感情渗透到小说的画面和构思中,从而赋予小说一种主客观水乳交融的独特抒情气质。 |
4.“长明灯”作为小说的标题,意蕴丰富,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