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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碣①
茅盾
玉臂匠金大坚还没刻完半个字,忽地又是扑嗤一声的笑起来,抬头望他的秘密工作中的伙伴。
“金二哥,又笑,怎的?”
靠在太师椅上慢慢地摸胡子的圣手书生萧让轻声说。胡子,原来只有稀落落的几根,又很短,然而只要左手空闲着,萧让就总得去摸。
“萧大哥,你真是活像智多星吴用了!再过几天,我就管你叫智多星罢!”
玉臂匠金大坚简直的放下了刻字刀,双手按在石碣上呵呵大笑起来。
萧让得意地摇着头,随即把脸色放得更庄严:
“我说,金二哥,怨不得,吴军师,那样叮嘱我来。你只是心直口快!”
玉臂匠呆了一下,他收起了笑容,拿过刻字刀,低着头便又干他的一点一画的工作。
“慢着,金二哥,刚才,你又笑,到底为的甚么?”
“想到你和我躲在这里干这个,就要笑。”
“你真是!”萧让顿一顿。“呵,金二哥,不应该笑。我们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是水泊里的机密呀:全伙儿,一百单八位弟兄,就只有,你,我,吴军师,参预这机密。”
从工作中再抬起头来的金大坚本已有一句话冲到口边:正因为恁地,更加逗的人要笑呵!可是望见萧让的那样庄重的脸色,便不好说出来,只撮起嘴唇做了一个怪相,算是百分之几的抗议。
这也瞒不过精明的萧让。料到这玉臂匠还有几分不了解吴军师的“策略”的奥妙,他萧让便觉得很有再切实叮嘱一番的必要。
然而要把吴用的“策略”解释明白也颇困难,他偷眼看他的伙伴,刀尖落在石头上发出“滋拉,滋拉”的声音,仿佛是金大坚的暗笑;然而金大坚当真并没笑,他在那里认真地工作。
这使得萧让心里略略安定一点。毕竟这位老朋友还可靠。摸着稀落落的几根短胡子,萧让再把军师吴用嘱咐过的话语想了一遍,然后轻声儿慢慢儿说:
“金二哥,你看,玉麒麟比宋大哥如何?”
“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呵!”
玉臂匠头也不抬的回答了。
“哦——金二哥;好歹,总有个,高下罢?”
只有急促的刀尖落在石面上的剥落剥落的声音代替了回答。
“众多兄弟,都说,玉麒麟,仗义疏财,一身好武艺,心地又直爽;宋大哥兀自佩服。金二哥,看来遮莫是玉麒麟强些罢。”
金大坚深觉得诧异,自己不是屡次承蒙他告诫莫要臧否水泊内的大头领么?今儿他自己亦犯了规么?和他的刻字技术同样地古朴的金大坚的心,忍不住暗笑;老没有机会发泄的几句话便脱口冲出来了:
“人总是成群打伙的。和卢员外亲近的一伙儿自然说卢员外好哪。”
“不,不,不!金二哥,是和卢员外出身相仿佛的人,才都说卢员外好。”
玉臂匠不很了解似的定睛瞅着萧让。
“金二哥,你总知道,我们一百单八人,不是一样的出身呀。如像白胜兄弟,他原是破落户泼皮;阮氏三兄弟,石碣村的渔民;孙二娘开黑店,公孙军师是游方道士,李俊、张横,做水面上的勾当:这算是一伙儿。五虎将的关胜、呼延绰,他们,原是朝廷命官,派来打梁山的;便是卢员外自己,先前何尝不是跟我们作对的?所以这是又一伙了。金二哥,现在,你该明白吴军师的妙计了罢?”
有这石碣,两伙人便会合成一伙儿么?这样的意思也曾在金大坚心中一动。但是不失自知之明的他素来知道自己的嘴巴不济事,所以还是不出声,只睒着眼睛,用半个脸笑。
突然萧让站起来,踅到房门口,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金大坚身边,满脸庄重气象,凑着金大坚的耳朵急促地轻轻地说:
“二哥,俺水泊里这两伙人,心思也不一样。二哥,依你说,该是谁来做山寨之主?”
“哦!原来却是恁地!何不依了黑旋风的说法,爽爽快快排定了座位,却又来这套把戏,这石碣,害得俺像是做了私事,当着众兄弟面前,心里怪难受!”
玉臂匠再也忍不住了,当的一下,把刻字刀掷在石碣上,大声叫将起来。这一爆发,真是圣手书生萧让所不料的。他往后退了一步,学着军师吴用的神气,只管摸胡子。
“二哥,话虽如此说;事情,却不能如此办。也须叫人人心服呀。总得再找出些‘天意’来。这便是吴军师的神算妙计!”
“天意!天意渺茫,就叫我们来替‘天’行意?”
萧让沉吟着踱方步。他时时把眼光往金大坚身上溜,没有什么异样。滋拉滋拉地又在那里刻字,一条好臂膊上的肌肉突起来像是些榾拙儿。
总算放下一半心,萧让再回到太师椅上时,猛听得金大坚又掷过来一个怪问题:
“旁的不管,只是,萧大哥,我们算是哪一伙?”
萧让愕然了。军师吴用从来不曾和他谈到这个。仓卒间他搬不出吴用的话语来应付。很想说是属于宋大哥那一伙,可是又觉得碍口。
看见萧让也有对答不来的时候,金大坚却呵呵笑了。这笑像是一瓢冷水,浇得圣手书生毛发直竖。
“我们,——我,既不是赵官儿的什么将军,教练,教头,也不曾偷鸡摸狗,开黑店,大江心里请客官吃板刀面。我们是靠手艺过活的。我刻东岳庙的神碑,也刻这替天行道的石碣。就是这们一回事。提起什么天呀道呀地呀,倒是怪羞人呢!”
仿佛抖落了一口袋子的金钱似的,金大坚自己也不很相信竟会这样地滔滔发议论。他的拿着刻字刀的右手突在空中划一个圆圈,又兴奋地加了几句:
“看来我们水泊里最厉害的家伙还是各人的私情——你称之为各人的出身;我们替‘天’行的就是这个‘道’呢!”
萧让楞着眼睛,只能摸胡子。直到金大坚的刀尖和石头相触的声音再鼓动他的耳膜时,他这才醒过来似的率然问:
“是机密呢!金二哥?”
“我当作从前给人家私刻关防②一样,决不走漏半个字!”
(有删改)
【注】①本文是茅盾对《水浒传》的再创作,1930年发表在《小说月报》上。《水浒传》在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中描述,梁山泊英雄聚义后举办醮事,突然天门中开降下石碣,石碣上有“替天行道”字样及一百零八位好汉的座次。②关防:旧时政府机关或军队用的印信。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
A.萧让对金大坚的说辞,归根结底来自吴用,吴用虽然没有出现在现场,却在实际上主导着刻石碣这一件大事。 |
B.“撮起嘴唇做了一个怪相”,表现了金大坚对刻石碣这件事的抵触心态,他在内心深处不认同萧让所说的策略。 |
C.萧让解释吴用的策略时,从说话“慢慢儿”到“急促地”,后来“沉吟着踱方步”,显现出萧让内心的矛盾纠结。 |
D.玉臂匠金大坚对官员出身和绿林出身的好汉都不认同,因而对于刻石碣就能使两伙人“合成一伙儿”深感怀疑。 |
3.从萧让与金大坚的对话来看,梁山泊内部存在的矛盾冲突是什么?这揭示了梁山泊怎样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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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1】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大泽乡[注]
茅盾
算来已经是整整的七天七夜了,这秋季的雨还是不停下着。军营早已移到小丘上。九百戍卒算是还能够捆一堆干燥的稻草,这便是那两位终日醉成泥猫的押送军官的唯一的韬略。军官呢,他们的祖父是当年铁骑营中的悍将。然而现在,他们却只能带着原是“闾左贫民”的戍卒九百。他们富农所视的“闾左贫民”就是没有一点共同阶级意识的“部下”!
半夜酒醒,听到那样胡笳似的风鸣,军鼓似的雨声,又感着刺骨似的秋夜的寒冷。听说昨天从鱼肚子里发现一方素帛,朱书三个字:陈胜王!陈胜?两屯长之一是叫作陈胜呀。突然,从远远的不知何处的高空传来了尖厉的哀嗥。是近来每夜有的狐狸叫,然而今日的是魔鬼的狐狸叫,是要撕碎人心那样的哀嗥,断断续续地,是哭,是诉,是吆喝。
“说是‘大楚兴’啰?”“又是‘陈胜王’!”面面觑着的两位军官的僵硬的舌头怯生生地吐出这么几个字。宿酒醒了,陈胜的相貌在两位军官醉酒的红眼睛前闪动。是一张多少有点皱纹的、太阳晒得焦黑的贫农的面孔。也是这次新编入伍,看他生得高大,这才提拔了屯长。敢是有几斤蛮力?不懂兵法。
想来陈胜倒不是怎样可怕,可怕的是那雨呀!雨使他们不能赶路,雨使他们给养缺乏;天啊,再是七日七夜的雨,他们九百多人只好饿死了。在饿死的威吓下,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罢?
第二天还是淋雨。躲在自己帐里的两位军官简直不敢走动。到处可以碰着怀恨的狞视。营里早就把鱼鳖代替了米粮,但吃得太多鱼鳖的兵士们好像性格也变成鱼鳖了。没有先前那么温顺,那么沉着。骚动和怨嗟充满了每个营房。
“怎么好?走是走不得,守在这里让水来淹死!”
“整天吃鱼要生病的哪!”
“木柴也没有了。今天烧身子下面垫的稻草,明天烧什么?吃生鱼罢?我们不是水獭。”
“听说到渔阳还有两三千里呢!”
“到了渔阳还不是一个死!”
死!这有力的符咒把大家的眼睛睁大了。该他们死?为什么?是军法。便算作没有这该死的军法,到了渔阳,打败了匈奴,毕竟于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自己本来也是被征服的六国的老百姓,祖国给予他们的是连年的战争和徭役,固然说不上什么恩泽,可是他们在祖国内究竟算是“自由市民”,现在却被掳为奴,唤作什么“闾左贫民”。到渔阳去,也还不是捍卫了奴役他们的国家,也还不是替军官们挣家私,也还不是拼着自己的穷骨头让匈奴投降而成为像他们一样的被榨取的“闾左贫民”么?从来不曾明晰地显现在他们意识中的这些思想,便像潮气一般渗透了九百戍卒的心胸。
鱼肚子里素帛上写的字,夜半风声中狐狸的人一样话语的鸣嗥,确也使这九百人觉得诧异。然而仅仅是诧异罢了。没有幻想。奉一个什么人为“王”那样事的味儿,他们早已尝得够了。他们的期望是挣断身上的镣索。他们很古怪地确信着挣断这镣索的日子已经到了。
想起自己有地自己耕的快乐,这些现在做了戍卒的“闾左贫民”便觉得只有为了土地的缘故才值得冒险拼命。什么“陈胜王”,他们不关心;如果照例得有一个“王”,那么这“王”一定不应当是从前那样的“王”,一定得首先分给他们土地,让他们自己有地自己耕。
风还是呼呼地吹着,雨还是不停地下着。比这风雨更汹涌的,是九百戍卒的鼓噪,现在是一阵紧一阵地送进两位军官的帐幕。
他们摆出照例巡视营帐的态度来。这两位不意的露脸居然发生了不意的效果,鼓噪声像退落的潮水似的一点一点低下去了。代替了嘴巴,戍卒们现在是用眼睛。两位军官成了眼光的靶子。这可不是表示什么敬意的“注目礼”,而是憎恨的,嘲笑的,“看你怎么办!”本来就不准备接受一些什么“要求”,什么“诉说”,或是什么“请示进止”。九百人和他俩没有一点儿精神上的联系。九百人有痛苦,有要求,有期望,可是绝对不愿向他俩声诉。
最后,两位军官站在营外小丘顶巅,装作瞭望地势。
大泽乡简直成为“大泽”了。白茫茫的水面耸露出几簇茅屋,三两个村夫就在门前支起了渔网。更有些水柳的垂条,卖弄风骚地吻着水波。刚露出一个白头的芦花若不胜情似的在水面颤抖着。天空是铅色的。雨脚有簪子那样粗。好一幅江村烟雨图呵。心神不属的两位军官猛觉得有些异样的味儿涌上心窝来了。是凄凉,也是悲壮!未必全是痴呆的他们俩,从刚才这回的巡视看出自己的地位是在“死线”上,“死”这有力的符咒在他们的灵魂里发动了另一种的力量;他们血液中的阶级性突然发酵了。他们不能束手困在这荒岛样的小丘上让奴隶们的复仇的洪水来将他们淹死!他们必须试一试最后的挣扎!
“看出来么?不是我们死,便是他们灭亡!”
“先斩两屯长?”
“九百人一齐坑吧!”
先开口的那位军官突然将右臂一挥,用重浊的坚决的声调说了。
“谁给我们掘坑?”
“这茫茫的一片水便是坑?”
声音是凶悍中带沉着。
跟着这答语,下意识地对脚下那片大水望了一眼,军官之一得意地微笑了;然而笑影过后,阴森更甚。拿眼盯着他的同伴,发怒似的咬着嘴唇,然后轻声问:
“我们有多少心腹?”
呵,呵,心腹?从来是带惯了子弟兵的这两位,今番却没有一个心腹。战国时代作为秦国基本武力的富农阶级出身的军人,年来早就不够分配;实在是大将军蒙恬带去的人太多了。甚至像“屯长”那样的下级军官也不得不用阶级不同的“闾左贫民”里的人了。
“皇帝不该征发贱奴们来当兵的!”
“何尝不是呵!自从商君变法以来,我们祖宗是世世代代执干戈捍卫社稷的;作军人是光荣的职务,岂容‘闾左’的贱奴们染指!始皇帝殡天后,法度就乱了。叫贱奴们也来执干戈,都是贱臣赵高的主意哪!赵高,他父母也是贱奴!”
当这样的意念在两位军官对射的目光中闪着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了不成体统的嚷闹:“守在这里是饿死……到了渔阳……误期……也是死……大家干吧,才可以不死……将官儿……让他们醉死!”
接着是一阵哄笑,再接着便是嘈嘈杂杂的听不清的话响。两军官的脸色全变了,嘴唇有些抖颤。交换了眼色,咬嘴唇,竖起眉毛,统治阶级武装者的他们俩全身都涨满了杀气,然而好像还不知道怎么开始应付。一阵夹雨的狂风揭开了帐门,将这两位太早地并且不意地暴露在嚷闹的群众的眼前了。面对面的斗争再没有拖延缓和的可能!微微一怔的群众朝着帐内看了。有的是站着的满脸通红怒眉睁目的两个人。但只是“两个”人!
“军中不许高声!左右!拿下扰乱营房的人!”
拔出剑来的军官大声吆喝,冲着屯长之一叫做吴广的走过来了。回应的却是几乎要震坍营帐那样的群众的怒吼声。像野熊一般跳起来的吴广早抢得军官手里的剑,照准这长官拦腰一挥。剩下的一位被发狂似的部下按住,只能泄出半声哼。
地下火爆发了!从营帐到营帐,从乡村到乡村,从郡县到郡县。风是凯歌,雨是进击的战鼓,弥漫了大泽乡的秋潦是举义的檄文。他们九百人将肩负历史的使命,释放出郁积已久的怒火!
始皇帝死而地分!
1930年10月6日于上海(有删改)
【注】故事脱胎于司马迁《史记》中《陈涉世家》:“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谪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
1.下列与文本有关的说法,不正确的一项是( )A.两个军官因为祖上的功德而得以率领“闾左贫民”到渔阳去,他们整天无所事事,醉成泥猫,这也正好表现了秦朝末年的社会现实。 |
B.作者用看似轻松的笔调描写了大泽乡大雨如注的场面,却也表现出了两位军官凄凉悲壮的心境,同时为小说增添了更真切的故事背景。 |
C.对于从鱼肚子里发现朱书“陈胜王”和狐狸哀嚎这两件事,军官心生疑惑,认为陈胜不懂兵法,不足为惧。戍卒心生诧异,其实他们对什么都无所谓。 |
D.小说对大泽乡起义前的内容描写很详细,涉及军官、屯长、戍卒等,但对起义的内容却一笔带过,最后一句话“始皇帝死而地分”单独成段,简洁有力。 |
A.小说开篇交代下了整整七天七夜的秋雨,以及九百戍卒此时糟糕的处境,营造了一种凄苦、悲凉、压抑的氛围,为后文情节展开做了铺垫。 |
B.“胡笳似的风鸣,军鼓似的雨声”使用比喻和夸张的修辞手法,描写军官半夜听到的声音,体现出浓郁的军旅特色,营造了紧张的氛围。 |
C.狐狸的叫声渲染了凄凉的氛围,为故事奠定了悲壮的基调,使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表现了“闾左贫民”想要起来反抗的心理。 |
D.文中多次使用“闾左贫民”这一词语,有的表现了两位军官对出身贫寒的戍卒的鄙夷歧视,有的则表达了作者对麻木的戍卒的微妙讽刺。 |
4.小说借用历史材料构筑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请据此探究本文的叙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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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杂碎
茅盾
南方人一到兰州,这才觉得生活的味儿大不相同。
一九三九年的正月,兰州还没有遭过轰炸,唯一漂亮的旅馆是中国旅行社办的“兰州招待所”。三星期之内“招待所”的大厅内,有过七八次的大宴会,做过五次的喜事,其中最热闹的一次喜事,还把“招待所”的空客房全部租下。新郎是一个空军将士,据说是请准了三天假来办这场喜事,假期一满,就要出发,于是“招待所”的一间最大的客房,就权充作三天的洞房。
“招待所”是旧式房屋,可是有新式门窗,绿油的窗,红油的柱子,真辉煌!有一口自流井,抽水筒成天ka-ta-ka-ta地叫着。
在上海受过训练的南方籍茶房,给旅客端进了洗脸水和茶水来了;嘿,清的倒是洗脸的,浑的倒是喝的么?不错!清的是井水,是苦水,别说喝,光是洗脸也叫你的皮肤涩巴巴地难受;不用肥皂倒还好,一用了肥皂,你脸上的尘土就腻住了毛孔,越发弄不下。这是含有多量碱质的苦水,虽清,却不中使。
浑的却是河水。那是甜水。一玻璃杯的水,回头沉淀下来,倒有小半杯的泥浆,然而这是“甜”水,这是花五毛钱一担从城外黄河里挑来的。
不过苦水也还是水。甘肃省有许多地方,据说,连苦水也是宝贝,一个人独用一盆洗脸水,那简直是“骇人听闻”的奢侈!吃完了面条,伸出舌头来舔干那碗上的浓厚的浆汁算是懂得礼节。用水洗碗——这是从来没有的。老百姓生平只洗两次身:出世一次,去世一次。呜呼,生在水乡的人们哪里想得到水竟是这样宝贵?正如不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之可贵。
兰州城外的河水那样湍急,所以没有鱼。不过,在冬天兰州人也可以吃到鱼,那是青海湟水的产物,冰冻如石。一九三九年的正月,兰州的生活程度在全国说来,算是高的,这样的“湟鱼”,较大者约三块钱一尾。
一九三九年三月以前,兰州虽常有警报,却未被炸;兰州城不大,城内防空洞不多,城垣下则所在有之。但入口奇窄而向下,俯瞰宛如鼠穴。警报来时,居民大都跑避城外;城外群山环绕,但皆童山,人们坐山坡下,蚂蚁似的一堆一堆,老远就看见。旧历除夕前一日,城外飞机场被炸,投弹百余,但据说仅死一狗。这是兰州的“处女炸”。越三日,是为旧历新年初二,日机又来“拜年”,这回在城内投弹了,可是空战结果,被我方击落七架(或云九架),这是“新年的礼物”。从此以后,恼羞成怒的滥炸便开始了,几乎每一条街,每一条巷,都中过炸弹。一九四O年春季的一个旅客,在浮土寸许厚、软如地毡的兰州城内关外走一趟,便往往看见有许多房子,大门还好好的,从门隙窥视,内部却是一片瓦砾。
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误会兰州就此荒凉了。依着“中国人自有办法”的规律,一九四O年春季的兰州比一年前更加“繁荣”,更加飘飘然。不说俏皮话,经过多次滥炸后的兰州,确有了若干“建设”:物证就是有几条烂马路是放宽了,铺平了,路两旁排列着簇新的平房,等候商人们去繁荣市面;而尤其令人感谢的,电灯也居然像“电”灯了。
但所谓“繁荣”,却也有它的另一方面。比方说,一九三九年的春天,要买一块肥皂,一条毛巾,或者其他的化妆品,当然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可是货色之缺乏,却也显而易见。至于其他“洋货”,凡是带点奢侈性的,只有几家“百货店”方有存储,而且你要是嫌他们“货色不齐全”时,店员就宣告道:“再也没有了。这还是从前进来的货呢,新货来不了!”但是隔了一年工夫,景象完全不同,新开张的洋货铺子三三两两地在从前没有此类店铺的马路上出现了,新奇的美术字的招牌异常触目,货物的陈列式样也宛然是“上海气派”;陌生牌子的化妆品,人造丝袜、棉毛衫裤、吊袜带、手帕、小镜子、西装领带,应有尽有,非常充足。特别是玻璃杯,一年以前几乎少见的,这时也每家杂货铺里都有了。而且有步哨似的地摊,则洋货之中,间或也有些土货。手电筒和劣质的自来水笔、自动铅笔,在地摊上也常常看到。战争和封锁,并没有影响到西北大后方兰州的洋货商——不,他们的货物的来源,倒是愈“战”愈畅旺了!何以故?因为“中国人自有办法”。
一个在特种机关里混事的小家伙发牢骚说:“这是一个极大的组织,有包运的,也有包销的。在路上时,有武装保护,到了地头,又有虎头牌撑腰。值一块钱的东西,脱出手去便成为十块二十块,真是国难财!然而,这是一种特权,差不多的人,休想染指。全部的缉私机构在他们的手里。有些不知死活的老百姓,穷昏了,居然也走这一道,肩挑背驮的,老鼠似的抄小路硬走个十站八站路,居然也会弄进些来;可是,沿途碰到零星的队伍,哪一处能够白放过,总得点缀点缀。要是最后一关碰到正主儿的检查,那就完了蛋,货充公,人也押起来。前些时,查出一个巧法儿:女人们把洋布缠在身上,装作大肚子混进来。现在凡是大肚子女人,都要检验……嘿,你这该明白了罢———句话,一方面是大量的化公为私,又一方面则是涓滴归‘公’呵!”
这问题,决非限于一隅,是有全国性的,不过,据说也划有势力范围,各守防地,不相侵犯。这也属于所谓“中国人自有办法”。
地大物博的中国,理应事事不会没有“办法”,而且打仗亦既三年多,有些事也应早有点“办法”。西北一带的根本问题是“水”。有一位水利专家指点那些秃顶的黄土山说:“土质并不坏,只要有水!”又有一位农业家看中了兰州的水果,幻想着如何装罐头输出。皋兰县是出产好水果的,有名的“醉瓜”,甜而多汁,入口即化,又带着香蕉味一般的酒香。这种醉瓜,不知到底是哈密瓜的变种呢,或由它一变而为哈密瓜,但总之,并不比哈密瓜差。苹果、沙果、梨子,也都不坏。皋兰县是有发展果园的前途的。不过,在此“非常时期”,大事正多,自然谈不到。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写漂亮的旅馆“兰州招待所”办喜事,与全文反映的时代背景似不协调,却为当时沉重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 |
B.从井中打出的清水苦涩,从黄河里挑来的浑水却是“甜”的,富有西北地方特色,也反映出兰州存在严重的饮水问题。 |
C.文章写防空洞“入口奇窄而向下”“宛如鼠穴”,所以当警报来临时,百姓多跑出城外,可见当时防空洞形同虚设。 |
D.文中虽然三次写到“中国人自有办法”,但这并不是作者对中国人在战时求生存的勤劳和智慧的赞扬,而是持否定态度。 |
A.此段借“小家伙”之口解释了上文中“他们的货物的来源,倒是愈‘战’愈畅旺了”的原因。 |
B.此段中“撑腰”“染指”“点缀点缀”“正主儿”等词语充斥着江湖气,也隐含着作者的态度。 |
C.用“不知死活”“老鼠似的”等词描写老百姓,作者的目的是借此批判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 |
D.“巧法儿”“涓滴归‘公’”两个词运用了反讽的艺术手法,增强了人物语言的表达效果。 |
4.某班级读书小组在阅读完《兰州杂碎》一文后,认为末段“在此‘非常时期’,大事正多,自然谈不到”一句蕴含深意,大家纷纷发表自己的见解,请你为自己的发言列一个简要的提纲。
大泽乡
茅盾
是黄河一样的深恨横断了部下的九百人和他们俩!没有一点精神上的联系。九百人有痛苦,有要求,有期望,可是绝对不愿向他们俩声诉。
两位军官站在营外小丘顶巅,装作了望地势。
大泽乡简直成为“大泽”了。白茫茫的水面耸露出几簇茅屋,三两个村夫就在门前支起了渔网。更有些水柳的垂条,卖弄风骚地吻着水波。刚露出一个白头的芦花若不胜情似的在水面颤抖着。天空是铅色。雨脚有簪子那样粗。好一幅江村烟雨图呵。心神不属地看着的两位军官猛觉得有些异样的味儿兜上心窝来了。是凄凉,也是悲壮!未必全是痴呆的他们俩,从刚才这回的巡视看出自己的地位是在“死线”上,“死”这有力的符咒在他们的灵魂里发动了另一种的力量;他们祖若父血液中的阶级性突然发酵了。他们不能束手困在这荒岛样的小丘上让奴隶们的复仇的洪水来将他们淹死!他们必得试一试最后的挣扎!
“看出来么?不是我们死,便是他们灭亡!”“先斩两屯长?”
“既无奈何,九百人一齐坑吧!”
先开口的那位军官突然将右臂一挥,用重浊的坚决的声调说了。
“谁给我们掘坑?”
不是异议,却是商量进行手续,声音是凶悍中带沉着。“这茫茫的一片水便是坑?”
跟着这答语,下意识地对脚下那片大水望了一眼,军官之一得意地微笑了;然而笑影过后,阴森更甚。拿眼睃着他的同伴,发怒似的咬着嘴唇,然后轻声问:
“我们有多少心腹?”
呵,呵,心腹?从来是带惯了子弟兵的这两位,今番却没有一个心腹。战国时代作了秦国的基本武力的富农阶级出身的军人,年来早就不够分配;实在是大将军蒙恬带去的人太多了。甚至像“屯长”那样的下级兵官也不得不用阶级不同的“闾左贫民”里的人了。这事件的危险性现在却提出在这两位可怜的军官面前要求一个解答。
“皇帝不该征发贱奴们来当兵的!”
被问住了拿不出回答来的那位军官恨恨地说,顿然感到祖若父当日的黄金时代已成过去,永远成为过去了。
“何尝不是呵!自从商君变法以来,我们祖宗是世世代代执干戈捍卫社稷的;作军人是光荣的职务,岂容‘闾左’的贱奴们染指!始皇帝殡天后,法度就乱了。叫贱奴们也来执干戈,都是贱臣赵高的主意哪!赵高,他父母也是贱奴!”
“咳,‘倒持太阿,授人以柄;’——这就是!”
因为是在大泽乡的小丘上,这两位军官敢于非议朝政了。然而话一多,勇敢乐观的气氛就愈少。风是刮得更大了。总有七分湿的牛皮甲,本来就冰人,此时则竟是澈骨的寒冷。忍着冻默然相对,仰起脸来让凉雨洒去了无赖的悲哀吧!乡关在何处?云山渺远,在那儿西天,该就是咸阳吧?不知咸阳城里此时怎样了呵!羽林军还是前朝百战的儿郎。但是“闾左”贱奴们的洪水太大了,太大了,咸阳城不免终究要变成大泽乡吧!回到自己账幕内的两位军官仍和出去时一样的苦闷空虚,俗然若丧。他们这阶级的将要没落的黑影,顽固地罩在他们脸上。孤立,危殆,一场拼死活的恶斗,已是不成问题的铁案;问题是他们怎样先下手给敌人一个不意的致命伤。
——先斩两屯长?——还有九百人呢?——那,权且算作多少有一半人数是可以威胁利诱的吧?
——收缴了兵器,放起一把火吧?
当这样的意念再在两位军官的对射的目光中闪着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了这么不成体统的嚷闹:
“守在这里是饿死……到了渔阳……误期……也是死……大家干吧,才可以不死……将官儿……让他们醉死!”
接着是一阵哄笑,再接着便是嘈嘈杂杂的听不清的话响。两军官的脸色全变了,嘴唇有些抖颤。交换了又一次的眼色,咬嘴唇,又剔起眉毛,统治阶级的武装者的他们俩全身都涨满了杀气了,然而好像还没有十分决定怎么开始应付,却是陡地一阵夹雨的狂风揭开了帐门,将这两位,太早地并且不意地暴露在嚷闹的群众的眼前了。面对面的斗争再没有拖延缓和的可能!也是被这天公的多事微微一怔的群众朝着帐内看了。是站着的满脸通红怒眉睁目的两个人。但只是“两个”人!
“军中不许高声!左右!拿下扰乱营房的人!”
拔出剑来的军官大声吆喝,冲着屯长之一叫做吴广的走过来了。
回答是几乎要震坍营帐那样的群众的怒吼声。也有了兵器在手的“贱奴”们今番不复驯顺!像野熊一般跳起来的吴广早抢得军官手里的剑,照准这长官拦腰一挥。剩下的一位被发狂似的部下攒住,歪牵了的嘴巴只泄出半声哼。
地下火爆发了!从营帐到营帐,响应着“贱奴”们挣断铁链的巨声。从乡村到乡村,从郡县到郡县,秦皇帝的全统治区域都感受到这大泽乡的地下火爆发的剧震。即今便是被压迫的贫农要翻身!他们的洪水将冲毁了始皇帝的一切贪官污吏,一切严刑峻法!
风是凯歌,雨是进击的战鼓,弥漫了大泽乡的秋潦是举义的檄文;从乡村到乡村,郡县到郡县,他们九百人将尽了历史的使命,将燃起一切茅屋中郁积已久的忿火!
始皇帝死而地分!
(节选自茅盾《大泽乡》)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头交代了写作对象两军官与九百戍卒,强调两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为后文埋下伏笔,并能激发读者阅读兴趣。 |
B.小说第三段作者用看似轻松的笔调描写了大泽乡大雨如注的场面,烘托出两位军官凄凉、悲壮的心境,也为小说增添了更真切的故事背景。 |
C.小说中间插入描写两军官登上小山丘眺望自己家乡咸阳的场景,表达了身处绝境的两军官渴望回到家乡的迫切心情。 |
D.小说最后一句“始皇帝死而地分”单独成段,简洁有力,收束全篇,升华主题,给人警醒,引人深思。 |
3.请结合小说内容探究“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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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楼上
鲁迅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小酒楼,叫一石居的,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一石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终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璃。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倌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
“客人,酒。……”
堂倌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倌,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躇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我回来接她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莱: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
“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你教的是‘子曰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烟,听凭我付了账。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思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中的“也”字说明吕纬甫的须发一直是这样,但从后文“颓唐”“失了精采”等词可推测他前后的精神状态并不相同。 |
B.吕纬甫自嘲自己像“蝇子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他对自身缺乏清醒的认识,所以在颓唐消沉中磨蚀生命。 |
C.面对昔日朋友吕纬甫的改变,我虽有悲伤不快,却也无法给他一些实质性的建议,这与《祝福》中的“我”有相似之处。 |
D.“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书,……”,“实在”有强调意味,突出“我”的出乎意料;“这类书”透露着“我”的不认同。 |
A.小说将故事场景安排在酒楼上,让“我”偶遇吕纬甫的情节更加自然合理,“酒”也为吕纬甫的叙述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
B.鲁迅善以简笔描绘出人物神髓,文中对吕纬甫须发、脸色、神态、眼神等外在细节的描写虽着墨不多,但与其内在特征达到了高度统一。 |
C.小说中对许多物象的描写都有强烈的象征意味,如酒楼、废园、老梅等,其中傲然挺立的老梅和山茶树即昭示着绝境中的一丝希望。 |
D.小说故事情节简单,只写了与朋友相遇后的言谈,既无跌宕起伏的情节变化,也无激烈的矛盾冲突,这一定程度削减了批判现实的力度。 |
4.小说中,“我”的主要作用是什么?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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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节选)
路遥
麦子种完,犁铧一挂,就到了白露;这时节,锄头也就要束之高阁了。
农历八月,是庄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时光。不冷不热,也不饥饿;走到山野里,手脚时不时就碰到了果实上。秋收已经拉开了序幕:打红枣、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
庄稼人孙少安的心情和这季节一样好。真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几年前他梦想过的一种生活,现在开始变成了现实。一群人穷混在一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庄稼人的光景从此有了新的奔头。
谁说这责任制不好?看看吧,他们分开才一两个月,人们就把麦田种成了什么样子啊!秋庄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庄稼人不是在地里种庄稼,而是像抚育自己的娃娃。最使大伙畅快的是,农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不必像生产队那样,一年四季把手脚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几个不值钱的工分。庄稼人也愿意活得自由啊!谁愿意一年到头牛马般劳动而一无所获呢?人们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艰辛,那是应该收获欢乐和幸福,而不是收获忧虑和苦痛的……
少安感到,他父亲的脸上也显出了他过去很少看见的活色。一年多前,当他像现在一样把队分开的时候,父亲曾多么担心他栽跟头呀!好,现在老人放心了,因为上面有人支持让这样搞哩!
在他们这个责任组时,父亲实际上成了领导人。二爸一开始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牛着不出山,他没办法,父亲就到田家圪崂吼着骂了一通,二爸也就无可奈何地被吆起身了。对于二爸来说,大队的常年基建队已经解散,他要是不在责任组劳动,就没处去干活了——归根结底,他是农民,还拉扯着三个娃娃,不劳动一家人吃啥呀?
少安家里眼下还没有什么大变化。老祖母八十二岁,仍然半瘫在炕上;母亲头发已经半白,但也没什么大病,照旧像过去一样门里门外操劳;弟弟少平还在村里教书,今年二十一岁,完全成了大人,只是比过去说话更少,放学后就闷着头干活;小妹妹兰香去年考入了原西县高中——让全家骄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县第三名。兰香一直在县高中住校,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
他们家里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罐子村实行责任组后,他姐夫王满银就跑了出去。说是做生意,可这二流子两手空空,谁知到什么地方瞎逛荡去了。政策一宽,社会一松动,有些农民已经开始脱离土地,向外地和城镇流去。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气和手艺挣钱;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么手段谋生呢。他们村金俊文的大儿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了,至今都杳无音讯,连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少安知道,他姐夫屁股一拍走了以后,那个家就又得靠姐姐一个人来操磨了。猫蛋今年八岁,已经在罐子村小学上二年级;狗蛋也已经六岁,明年就该上学了。可是他们不务正业的父亲丢下他们和母亲不管,一个人到外面逛世界去了——真是作孽!
孙少安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他和秀莲从结婚到现在,一直保持着热烈的恋爱。据说有了孩子,两口子感情就要减少一些,而分散给了孩子。但是虎子降生以后,他两个的感情似乎倒更深了。是啊,仔细地品味,人生是多么美妙,又是多么神秘——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竟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他和她,通过这个娃娃,更意识到他们是完全融合在一起了。当他们共同疼爱孩子的时候,相互看一眼对方,心间就会淌过那永不枯竭的、温暖的感情的热流。
责任组实行以后,所有组的麦田比往年生产队种得又好又快;而且秋田也比往年多锄了一遍。金家湾和田家圪崂毗邻的地块,庄稼看起来明显地有了高低之差。东拉河西岸的劳动热情空前地高涨。孙少安尽管还是名义上的生产队长,但实际上田家圪崂现在有了十几个队长,甚至每一个农民都成了队长。早晨,再也不用孙少安派活和催促了,许多人现在出山都走到了他的前头!
麦子种毕,又停了锄务,而大规模的秋收还没开始——田家圪崂的庄稼人多少年来破天荒第一次消闲了。好,人们开始有时间赶集上会,做点小生意;手巧的庄稼人,鼓弄起了家庭副业。
眼下,少安还没有这份闲心。责任组的农活是没什么可做了,他就又一头扑在了自留地里。做起圪楞帮畔,想多整出一块平地来,明年扩大蔬菜种植。
起床以后,情绪正好的秀莲又对她丈夫说:“干脆!你今天也别出山了,到石圪节赶集去!一年四季没明没黑在地里操磨,你也歇息上一天,到集上去散散心。”
少安被妻子说动了心,就决定今天到石圪节赶集去。是呀,他已经好多时没到石圪节去了。对他们来说,走石圪节就等于是逛城市;或者说等于城市的人去逛公园。
秀莲给他换了见人衣裳,又烧了半锅热水,让他把满头的土垢洗干净,然后亲自拿那把破木梳给他把头发梳理了一下。少安一边照镜子,一边耍笑说:“你把我打扮成个新女婿了!”
秀莲说:“等咱们有了自己的新窑,就再结婚一次!”
秀莲的话使少安的心情沉重起来。是的,什么时候,他们才有自己的新窑呢?从他们结婚到现在,就一直住在饲养院的破窑洞里,但他又想,只要政策就这样宽下去,他有信心在这几年里给自己营造个新家。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实行责任制后,农民们有了更大的生产自主权,有了搞副业的机会,收获的幸福感使他们劲头十足。 |
B.二爸不到责任组劳动、王满银离开家乡去了外地,说明改革初期的政策还有待完善,因而很多人无法接受。 |
C.一年多前还没有实行责任组时,孙少安就把队分开了,可见他是一位很有胆识和魄力的走在时代前列的变革者。 |
D.秀莲是一个贤惠体贴的妻子,深爱着丈夫和儿子,虽然眼下家境并未有明显好转,但她和丈夫对未来充满希望。 |
A.本文与《小二黑结婚》都是农村题材的小说,二者都有集中而激烈的矛盾冲突,故事情节紧凑。 |
B.作者善用对比,比如责任制实行前后村民劳动热情的变化、王满银对责任制态度的变化等,增强了小说的表现力。 |
C.小说使用语言、心理、动作、外貌等多种手段刻画孙少安这一人物形象,使人物显得立体生动。 |
D.小说语言平实、质朴、简洁,恰当运用方言土语,契合小说的内容,有利于塑造时代变革中的农民形象。 |
4.路遥说:“作家最大的才智应是能够在日常的生活中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你是如何理解这句话的?请结合文本内容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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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
茅盾
二百里内的十多个小乡镇上,几乎天天有饥饿的农民“聚众滋扰”。老通宝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多多头也干了这犯“王法”的事,于是整夜睡不安稳,“不回来倒干净,地痞胚子,我不认账这个儿子。”
被围的市镇不得不首先开了那“方便之门”:农民可以向米店赊米,到秋收的时候,一石还一石;当铺里来一次免息放赎;镇上的商会筹措一百五十担米交给村长去分俵。
保安队与“方便之门”双管齐下,居然那“抢米囤”的风潮渐渐平下去;这时已经是阴历六月底,农事也迫近到眉毛梢了。
老通宝一家总算仰仗那风潮,这一晌来天天是一顿饭,两顿粥,而且除了风潮前阿四赊来的三斗米是冤枉债而外,竟也没有添上什么新债。现在又要种田了,阿四和四大娘觉得那就是强迫他们把债台增高。
老通宝看见儿子媳妇那样懒懒地不起劲,就更加暴躁。
“明天,后天,一定要分秧了!阿四,还不打算打算肥料?”“上年还剩下一包肥田粉在这里呀!”
阿四有气无力地回答。突然老通宝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看定了他的儿子说:
“什么肥田粉!毒药!洋鬼子害人的毒药!我就知道祖宗传下来的豆饼好!豆饼力道长!肥田粉吊过了壮气,那田还能用么?今年一定要用豆饼了!”
“哪来的钱去买一张饼呢?”
“放屁!照你说,就不用种田了!不种田,吃什么,用什么,拿什么来还债?”
第二天一清早,小陈老爷刚刚抽足了鸦片打算睡觉,老通宝突然来借钱了。数目不多,一张豆饼的代价。一心想睡觉的小陈老爷再三推托不开,只好答应出面到豆饼行去赊。
老通宝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家后他把那饼放在廊檐下,却板起了脸孔对儿子媳妇说:“死了才不来管你们呀!什么债,你们不要多问,你们只替我做!”
春蚕时期的幻想,现在又在老通宝的倔强的头脑里蓬勃发长,正和田里那些秧一样,拔似的长得非常快。河里的水却也飞快地往下缩。好容易从那干涸的河里车起了浑浊的泥水来,经过那六七丈远的沟,便被那燥渴的泥土截收了一半。
田里那些壮健的稻梗就同患了贫血症似的一天一天见得黄萎了。老通宝看着心疼,急得搓手跺脚没办法。四大娘冷一句热一句抱怨:白费了人工,而且多欠出一张豆饼的债!
不单是老通宝家,谁家的田不是三五天内就要干裂的像龟甲呀!
唯一的办法是到镇上去租一架“洋水车”救急。老通宝一听到“洋”字,就有点不高兴。况且他也不大相信那洋水车会有那么大法力。正在这样怀疑着的老通宝还没开口,四大娘却先愤愤地叫了起来;
“洋水车倒好。可是租钱呢?没有钱呀!听说踏满一爿田就要一块多钱!”
“天老爷显灵。今晚上落一场雨,就好了!”他急急忙忙跑到村外小桥头那座简陋不堪的“财神堂”前磕了许多响头,许了大大的愿心。
这一夜,老通宝整夜没有合眼。
正午时分,毒太阳就同火烫一般,那些守在小桥上的人忽然发一声喊:来了!——那就是洋水车!
“水就从这管口里出来,灌到田里!”
管理那软管子的镇上人很卖弄似的对旁边的乡下人说。
突然,那船上的机器发喘似的叫起来。接着,咕的一声,第一口水从软管子口里吐出来了,于是就汩汩汩地直泻,一点也不为难。
老通宝站得略远些,瞪出了眼睛,注意地看着。
他也不和儿子媳妇商量,径拉了保人,担保了二分月息的八块钱,也叫那软管子到他田里放水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老通宝的田里平铺着一寸深的油绿绿的水,微风吹着,水皱的像老太婆的脸。老通宝看着很快活,也不理四大娘的唠唠叨叨聒着“又是八块钱的债”!
接着是凉爽的秋风来了。四十多天的亢旱酷热已成为过去的噩梦。村坊里的人全有喜色。老通宝更断言着“有四担米的收成”,是一个大熟年!有时他小心地抚着那重甸甸下垂的稻穗,便幻想到也许竟有五担的收成,而且粒粒谷都是那么壮实!
只要一次好收成,乡下人就可以翻身,天老爷到底是生眼睛的!
但是镇上的商人却也生着眼睛,他们只看见自己的利益,稻还没收割,镇上的米价就跌了!到乡下人收获他们几个月辛苦的生产,把那粒粒壮实的谷打落到稻筒里的时候,镇上的米价飞快地跌到六元一石!再到乡下人不怕眼睛盲地砻谷的时候,镇上的米价跌到一担糙米只值四元!最后,乡下人挑了糙米上市,就是三元一担也不容易出脱!米店的老板冷冷地看着哭丧着脸的乡下人,爱理不理似的冷冷地说:
“这还是今天的盘子呀!明天还要跌!”
然而讨债的人却川流不绝地在村坊里跑,汹汹然嚷着骂着。请他们收米罢?好的!糙米两元九角,白米三元六角!
老通宝幻想的肥皂泡整个爆破了!全村坊的农民哭着,嚷着,骂着。“还种什么田!白辛苦了一阵子,还欠债!”——四大娘发疯似的见到人就说这一句话。
春蚕的惨痛经验作成了老通宝一场大病,现在这秋收的惨痛经验便送了他一条命。当他断气的时候,舌头已经僵硬不能说话,眼睛却还是明朗朗的;他的眼睛看着多多头似乎说:“真想不到你是对的!真奇怪!”
一九三三年一月
(有删改)
【注】《春蚕》《秋收》《残冬》是茅盾的农村三部曲。从《春蚕》写蚕丝业萧条所引起的农村破产,到《秋收》写农民在饥饿中的抢粮风潮,到《残冬》写农民在一年生计完全绝望以后,终于自发起来进行武装斗争,给我们留下了一幅清楚、生动的历史图画。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抢米囤”风潮让被围的市镇打开“方便之门”,人们因此渡过眼前难关,初步显露出斗争才会有希望的主题。 |
B.文中两次提及“春蚕”,从“春蚕”到“秋收”愈加悲惨的人物遭际,体现了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 |
C.老通宝的心情随着庄稼起伏多变,喜悦、着急、盼望,最终因希望破灭而送命,小说的节奏也随之缓急有变。 |
D.文中先写农民丰收在望,继而写农民丰收成灾,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产生了出人意料、发人深思的艺术效果。 |
A.多多头有着最初的觉醒,干了犯“王法”的事,但老通宝认为这直接触犯了自己的尊严。 |
B.管理软管子的镇上人的卖弄似的话语让老通宝下定了使用洋水车的决心,推动了情节发展。 |
C.米店老板冷冷的表情和腔调,表现了事不关己的商人对农民命运的漠不关心和无情嘲弄。 |
D.四大娘对种田的怀疑和欠债的担忧,在小说倒数第二段得到了应验,表现了农民的艰辛与悲苦。 |
4.好的结尾,往往令人叹为观止。本文结尾体现了作者独特的艺术匠心,请结合文本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