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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回忆
孙犁
从阜平乡下来了一位农民代表,参观天津的工业展览会。我们是老交情,快有十年不见面了。临走的时候,我一定要送点东西给他,我想买几尺布。
为什么我偏偏想起买布来?因为他身上穿的还是那样一种浅蓝的土靛染的粗布裤褂。这种蓝的颜色,使我想起在阜平度过的三年战斗的岁月。
他这身衣服的颜色,在天津是很显得突出,也觉得土气。但是在阜平,这样一身衣服,织染既是不容易,穿上也就觉得鲜亮好看了。阜平的天气冷,山地不容易见到太阳。那里不种棉花,我刚到那里的时候,老大娘们手里搓着线锤。很多活计用麻代线,连袜底也是用麻纳的。就是因为袜子,我和这家人认识了,并且成了老交情。
那是个冬天,该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我打游击打到了这个小村庄,情况缓和了,部队决定休整。
我每天到河边去洗脸。有一天早晨,刮着冷风,只有一抹阳光,黄黄的落在河对面的山坡上。我又蹬在那块石头上。砸开那个冰口,正要洗脸,听见在下水流有人喊:
“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
这样冷天。我来砸冰洗脸,反倒妨碍了人。心里一时挂火,就也大声说:
“离着这么远,会弄脏你的菜?”
洗菜的人也恼了,说:
“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流洗脸,为什么不脏?”
我站立起来转过身去,才看见洗菜的是个女孩子,也不过十六七岁。风吹红了她的脸,像带霜的柿叶,水冻肿了她的手,像上冻的红萝卜。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就是那种蓝色的破袄裤。
十月严冬的河滩上,敌人往返烧毁过几次的村庄的边沿,在寒风里,她抱着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这该是早饭的食粮。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心平气和下来。我说:
“我错了,我不洗了,你在这块石头上来洗吧!”
她冷冷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刚在那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站上去洗菜!”
我笑着说:
“你看你这人,我在上水洗,你说下水脏。现在叫你到上水来,我到下水去,你还说不行,那怎么办哩?”
“怎么办,我还得往上走!”
她说着,扭着身子逆着河流往上去了。蹬在一块尖石上,把菜篮浸进水里,把两手插在袄襟底下取暖,望着我笑了。
“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女孩子望着我,“我们的房,叫他们烧过两三回了!”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们总是要打下去。”
“光着脚打下去?”女孩子转脸望了我脚上一下,就又低下头去洗菜了。
我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问:
“你说什么?”
“说什么?”女孩子也装没有听见,“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袜子,脚不冷吗?不会求人做一双?”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谁做去呀?”
“我给你做。”女孩子洗好菜站起来,“我家就住在那个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没有布,我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
她端着菜走了,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倒山”【注】的鞋子,冻得发黑的脚,一时觉得我对于面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永远不能分离了。
第五天,我穿上了新袜子。
女孩子的父亲计划贩红枣到曲阳去卖。上级允许我帮老乡去做运输,每天打早起,我同大伯背上一百多斤红枣,顺着河滩,爬山越岭,送到曲阳去。女孩子早起晚睡给我们做饭,饭食很好。一天,大伯说:
“同志,你知道我是沾你的光吗?”
“怎么沾了我的光?”
“往年,我一个人背枣,我们妞儿是不会给我吃这么好的!”
我笑了。女孩子说:
“沾他什么,他穿了我们的袜子,就该给我们做活了!”
又说:“你们跑了快半月,赚了多少钱?”
我们一同数了票子,一共赚了五千多块钱,女孩子说:
“够了。”
“够干什么了?”大伯问。
“够给我买张织布机子了!”
我们到了曲阳,把枣卖了,就去买了一架机子。大伯不怕多花钱,一定要买一架好的,把全部盈余都用光了。我们分着背了回来,累得浑身流汗。
这一天,这一家人最高兴。这像要了几亩地,买回一头牛。
以后,女孩子就学习纺织的全套手艺了:纺,拐,浆,落,经,镶,织。
当她卸下第一匹布的那天,我出发了。从此以后,我走遍山南塞北,那双袜子,整整穿了三年也没有破绽。
开国典礼那天,我同大伯一同到百货公司去买布,送他和大娘一人一身蓝士林布,送给女孩子一身红色的。大伯没见过这样鲜艳的红布,对我说:
“多买上几尺,再买点黄色的!”“干什么用?”我问。
“这里家家门口挂着新旗,咱那山沟里准还没有哩!你给了我一张国旗的样子,一块带回去,叫妞儿给做一个,开会过年的时候,挂起来!”
他说妞儿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还象小时那样,就是喜欢新鲜东西,说什么也要学会。
(选自《白洋淀纪事》,1949年12月,有删改)
【注】踢倒山:旧时山区农村常穿的老式布鞋。
1.下列对文章思想内容的分析与概括,不正确的一项是( )
A.“我”想给农民代表买几匹布,是出于对他粗陋衣着的怜悯,同时也包含了对他当年给予自己慷慨帮助的感激。 |
B.“我”到河边砸冰洗脸,遭到女孩子的训斥,一番争吵之后,女孩子主动表示做一双袜子送给“我”表达歉意,让“我”感动。 |
C.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当早饭,房子被日本鬼子烧过两三回,反映了抗战时期的人民生活的苦难和艰辛,也交代了故事的背景。 |
D.小说写到买布做旗,戛然而止,读来余韵缭绕。从“送袜子”到“做国旗”,也反映了时代的伟大进程。 |
A.小说以倒叙的方式叙述故事,由华平乡下来的一位农民代表的穿着引发回忆,回忆结束后又回到故事的起点接着叙述,结构完整。 |
B.小说用“……烧过两三回”“……也许五年……”描写战争,写出了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痛苦,正面突出了战争的残酷与持久。 |
C.小说通过语言、动作、神态等描写刻画人物,女孩妞儿是本文的主人公,她和铁凝笔下的香雪都是战争年代“美”与“善”的化身。 |
D.小说中的“我”既是事件的参与者,又是故事的叙述者,这种笔法不仅使小说具有真实感,还能让读者更好地体会“我”的情感。 |
4.孙犁的《白洋淀纪事》和铁凝的《哦,香雪》,因其独特的风格,被归为“诗化小说”。请结合本文,谈谈你对这种文体特征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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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回忆
孙犁
那该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打游击打到了这个小村庄,情况缓和了,部队决定休整。
我每天到河边去洗脸,河里结了冰,我登在冰冻的石头上,把冰砸破,浸湿毛巾,等我擦完脸,毛巾也就冻挺了。有一天早晨,刮着冷风,只有一抹阳光,黄黄地落在河对面的山坡上。我又登在那块石头上,砸开那个冰口,正要洗脸,听见在下水流有人喊:
“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
十月严冬的河滩上,敌人往返烧毁过几次的村庄的边沿,在寒风里,她抱着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这该是早饭的食粮。我说:
“我错了,我不洗了,你在这块石头上来洗吧!”
她冷冷地望着我,过了一会才说:
“你刚在那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站上去洗菜!”
我笑着说:
“你看你这人,我在上水洗,你说下水脏,这么一条大河,哪里就能把我脸上的泥土冲到你的菜上去?现在叫你到上水来,我到下水去,你还说不行,那怎么办哩?”
“怎么办,我还得往上走!”
她说着,扭着身子逆着河流往上去了。登在一块尖石上,把菜篮浸进水里,把两手插在袄襟底下取暖,望着我笑了。
我哭不得,也笑不得,只好说:
“你真讲卫生呀!”
“我们是真卫生,你是装卫生!你们尽笑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千净,难道还会弄脏了你们的嘴?为什么不连肠子都刷刷干净!”说着就笑得弯下腰去。
我觉得好笑。可也看见,在她笑着的时候,她的整齐的牙齿洁白得放光。
“这是物质条件不好,不是我们不愿意讲卫生。等我们打败了日本,到了北平,我们就可以吃饭有吃饭的家伙,喝水有喝水的家伙了,我们就可以一切齐备了。”
“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女孩子望着我,“我们的房,叫他们烧过两三回了!”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们总是要打下去,我们不会悲观的。”我这样对她讲,心里很高兴了。
“光着脚打下去?”女孩子转脸望了我脚上一下,就又低下头去洗菜了。
我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问:
“你说什么?”
“说什么?”女孩子也装没有听见,“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袜子,脚不冷吗?也是卫生吗?”
“咳!”我也笑了,“这是没有法子么,什么卫生!从九月里就反‘扫荡’,可是我们八路军,是非到十月底不发袜子的。这时候,正在打仗,哪里去找袜子穿呀?”
“不会求人做一双?”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谁做去呀?”
“我给你做。”女孩子洗好菜站起来,“我家就住在那个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是没有布,我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
她端着菜走了,我在河边上洗了脸。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倒山”的鞋子,冻得发黑的脚,一时觉得我对于面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永远不能分离了。
我洗过脸,回到队上吃了饭,就到女孩子家去。她正在烧火,见了我就说:
“你这人倒实在,叫你来你就来了。”
我已然摸准了她的脾气,只是笑了笑,就走进屋里。屋里蒸气腾腾,等了一会,我才看见炕上有一个大娘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大伯,围着一盆火坐着。在大娘背后还有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大娘。一家人全笑着让我炕上坐。女孩子说:
“明儿别到河里洗脸去了,到我们这里洗吧,多添一瓢水就够了!”
大伯说:“我们妞儿刚才还笑话你哩!”
白发老大娘瘪着嘴笑着说:
“她不会说话,同志,不要和她一样呀!”
“她很会说话!”我说,“要紧的是她心眼儿好,她看见我光着脚,就心疼我们八路军!”
大娘从炕角里扯出一块白粗布,说:
“这是我们妞儿纺了半年线赚的,给我做了一条棉裤,剩下的说给她爹做双袜子,现在先给你做了穿上吧。”
我连忙说:
“叫大伯穿吧!要不,我就给钱!”
“你又装假了,”女孩子烧着火拾起头来,“你有钱吗?”
大娘说:
“我们这家人,说了就不能改。过后再叫她纺,给她爹赚袜子穿。早先,我们这里也不会纺线,是今年春天,家里住了一个女同志,教会了她。还说再过来了,还教她织布哩!你家里的人,会纺线吗?”
“会纺!”我说,“我们那里是穿洋布哩,是机器织纺的。大娘,等我们打败日本……”
“到了北平,我们就有洋布穿,就一切齐备!”女孩子接下去,笑了。
可巧,战斗情况没有变动,部队也暂时不转移。每天早晨,我就到女孩子家里去洗脸。
第二天去,袜子已经剪裁好,第三天她已经纳底子了,用的是细细的麻线。她说:
“你们那里是用麻用线?”
“用线。”我摸了摸袜底,“在我们那里,鞋底也没有这么厚!”
“这样坚实。”女孩子说,“保你穿三年,能打败日本不?”
“能够。”我说。
第五天,我穿上了新袜子。
那以后,我走遍山南塞北,那双袜子,整整穿了三年也没有破绽。一九四五年,我们战胜了日本强盗,我从延安回来,在碛口地方,跳到黄河里去洗了一个澡,一时大意,奔腾的黄水冲走了我的全部衣物,也冲走了那双袜子。黄河的波浪激荡着我关于敌后几年生活的回忆,激荡着我对于那女孩子的纪念。
后来,我听说妞儿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还像小时那样,就是喜欢新鲜东西,说什么也要学会。
1949年12月
(选自《白洋淀纪事》,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篇叙写“凿冰洗脸”的情节,源自“我”亲历的回忆,也为后文故事情节发展埋下伏笔。 |
B.小说叙述“我”与女孩因为“卫生”的问题发生争论,表明革命队伍与百姓之间存在矛盾。 |
C.女孩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仍用所剩不多的布料给“我”做袜子,表现出她热情慷慨的一面。 |
D.最后一段插叙的内容,使小说情节完整,人物形象也更加鲜明,同时突出了小说的主题。 |
A.小说通过语言、神态、动作等描写将一位性格直率而又为人热情、心地纯真的山地女孩形象示在大家面前,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
B.小说用“……烧过两三回了”“……也许五年……”描写战争,写出了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痛苦,从侧面突出了战争的残酷与持久。 |
C.小说中的“我”既是事件的参与者,又是故事的叙述者,这种笔法使小说具有强烈的真实感,也能让读者更好地体会“我”的情感。 |
D.小说通过回忆“我”与女孩及其家人的交往的往事,表现了他们坚韧、乐观的生活态度,而这正是我们取得最终胜利的坚实基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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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 花 荡
孙 犁
夜晚,敌人从炮楼的小窗子里,呆望着这阴森黑暗的大苇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到这样的深夜,苇塘里才有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声音,白天它们是紧紧藏到窝里躲避炮火去了。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是天上。
敌人监视着苇塘。他们提防有人给苇塘里的人送来柴米。可是假如是月明风清的夜晚,人们的眼再尖利一些,就可以看见有一只小船从苇塘里撑出来,在淀里,像一片苇叶,奔着东南去了。半夜以后,小船又飘回来,船舱里装满了柴米油盐,有时还带来一两个从远方赶来的干部。
撑船的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头子只穿一条蓝色的破旧短裤,站在船尾巴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篙。
老头子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可是那晒得干黑的脸,短短的花白胡子却特别精神,那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
老头子每天夜里在水淀出入,他的工作范围广得很:里外交通,运输粮草,护送干部;而且不带一枝枪。他对苇塘里的负责同志说:你什么也靠给我,我什么也靠给水上的能耐,一切保险。
老头子过于自信和自尊。每天夜里,在敌人紧紧封锁的水面上,就像一个没事人,他按照早出晚归捕鱼撒网那股悠闲的心情撑着船,编算着使自己高兴也使别人高兴的事情。
因为他,敌人的愿望就没有达到。
一天夜里,老头子从东边很远的地方回来。弯弯下垂的月亮,浮在水一样的天上。老头子载了两个女孩子回来。老头子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大的叫大菱,小的叫二菱。把她们接上船,老头子就叫她们睡一觉,他说:什么事也没有了,安心睡一觉吧,到苇塘里,咱们还有大米和鱼吃。
眼前的环境好像是一个梦。在敌人的炮火里打滚,在高粱地里淋着雨过夜,一晚上不知道要过几条汽车路,爬几道沟。发高烧和打寒噤的时候,孩子们也没停下来。一心想:找队伍去呀,找到队伍就好了!
这是冀中区的女孩子们,大的不过十五,小的才十三。她们在家乡的道路上行军,眼望着天边的北斗。她们看着初夏的小麦黄梢,看着中秋的高粱晒米。雁在她们的头顶往南飞去,不久又向北飞来。她们长大成人了。
小女孩子趴在船边,用两只小手淘着水玩。大些的轻声吆喝她:
“看你,这时洗脸干什么?什么时候啊,还这么爱干净!”
老头子说:“不怕,洗一洗吧,多么俊的一个孩子呀!”
远远有一片阴惨的黄色的光,突然一转就转到她们的船上来。女孩子正在拧着水淋淋的头发,叫了一声。老头子说:“不怕,小火轮上的探照灯,它照不见我们。”
他蹲下去,撑着船往北绕一绕。黄色的光仍然向四下里探照,一下照在水面上,一下又照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老头子小声说:“不要说话,要过封锁线了!”
老头子叫了一声“趴下”,一抽身就跳进水里去,踏着水用两手推着小船前进。子弹吱吱地在她们的船边钻到水里去,有的一见水就爆炸了。
那小的觉得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流到自己脸上来,连忙爬起来,把大的抱在自己怀里,带着哭声向老头子喊:
“她挂花了!”
“谁?”老头子的身体往上蹿了一蹿,随着,那小船很厉害地仄歪了一下。老头子觉得自己的手脚顿时失去了力量,他用手扒着船尾,跟着浮了几步,才又拼命地往前推了一把。
他们已经离苇塘很近。老头子爬到船上去,他觉得两只老眼有些昏花。可是他到底用篙拨开外面一层芦苇,找到了那窄窄的入口。
一钻进苇塘,他就放下篙,扶起那大女孩子的头。
大女孩子微微睁了一下眼,吃力地说:
“我不要紧。快把我们送进苇塘里去吧!”
老头子站起来,拾起篙,撑了一下。那小船转弯抹角钻入了苇塘的深处。
他叫着大菱说:“他们打伤了你,流了这么多血,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
两个孩子全没有答言,他说:“你们不信我的话,我也不和你们说。谁叫我丢人现眼,打牙跌嘴呢!可是,等到天明,你们看吧!”
小女孩子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打仗?”
老头子狠狠地说:
“为什么不能?我打他们不用枪,那不是我的本事。明天来看吧!二菱,明天你跟我来看吧,有热闹哩!”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非常闷热。一轮红日当天,水面上浮着一层烟气。鬼子们又偷偷地爬下来洗澡了。十几个鬼子在水里泅着,水淀里没有一个人影,从荷花淀里却撑出一只小船来。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只穿一条破短裤,站在船尾巴上,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两只手却忙着剥那又肥又大的莲蓬,一个一个投进嘴里去。
他的船头上放着那样大的一捆莲蓬,是刚从荷花淀里摘下来的。不到白洋淀,哪里去吃这样新鲜的东西?来到白洋淀上几天了,鬼子们也还是望着荷花淀瞪眼。他们冲着那小船吆喝,叫他过来。
老头子向他们看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还是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船,剥着莲蓬。船却慢慢地冲着这里来了。
小船离鬼子还有一箭之地,好像老头子才看出洗澡的是鬼子,只一篙,小船溜溜转了一个圆圈,又回去了。鬼子们拍打着水追过去,老头子张皇失措,船却走不动,鬼子紧紧追上了他。
眼前是几根埋在水里的枯木桩子,也许人们忘记这是为什么埋的了。这里的水却是镜子一样平,蓝天一般清,拉长的水草在水底轻轻地浮动。鬼子们追上来,看看就扒上了船。老头子又是一篙,小船旋风一样绕着鬼子们转,莲蓬的清香,在他们的鼻子尖上扫过。鬼子们像是玩着捉迷藏,乱转着身子,抓上抓下。
一个鬼子尖叫了一声,就蹲到水里去。他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是一只锋利的钩子穿透了他的大腿。别的鬼子吃惊地往四下里一散,每个人的腿肚子也就挂上了钩。他们挣扎着,想摆脱那毒蛇一样的钩子。那替女孩子报仇的钩子却全找到腿上来,有的两个,有的三个。鬼子们痛得鬼叫,可是再也不敢动弹了。
老头子把船一撑来到他们的身边,举起篙来砸着鬼子们的脑袋,像敲打顽固的老玉米一样。
他狠狠地敲打,向着苇塘望了一眼。在那里,鲜嫩的芦花,一片展开的紫色的丝绒,正在迎风飘撒。
在那苇塘的边缘,芦花下面,有一个女孩子,她用密密的苇叶遮掩着身子,看着这场英雄的行为。
1945年8月于延安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有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开头的描写突出了环境的险恶。“狠狠”一词形象表现了抗日军民对日寇的仇恨及在此环境下顽强生存的意志与力量。 |
B.“眼前的环境好像是一个梦”一句突出强调了两位小女孩被眼前看到的芦苇荡的美丽景色所迷时的内心状态。 |
C.文中“老头子又是一篙,小船旋风一样绕着鬼子们转”一句主要表现了老头子驾船技术的高超。 |
D.“那替女孩子报仇的钩子却全找到腿上来”中“找”字用语新奇,写出老头子设计陷阱的巧妙,敌人的胆怯与愚蠢。 |
A.开头用“呆望”从神态和动作方面描摹敌人的行为,表现了作者的嘲讽之情,侧面衬托出老头子勇穿封锁线的形象。 |
B.“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采用比喻的修辞手法,以湖边水鸟的大胆灵巧、富有活力,突显了老头子老当益壮的特点。 |
C.作者采用补叙手法,补充交代两个小女孩的成长经历,揭示她们在革命战争洪流中茁壮成长,成为抗日中坚力量。 |
D.“这里的水却是镜子一样平,蓝天一般清”一句用水面的平静衬托老头子与日军巧妙周旋时的不慌不忙,从容镇定。 |
4.孙犁谈及创作时说:“善良的东西,美好的东西,能达到一种极致。在一定的时代、一定的环境中可以达到顶点。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那就是抗日战争。”请结合课文《荷花淀》,简要分析小说中的“善良”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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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节选)
孙犁
住在定县的还乡队回村复辟。为了保卫农民的斗争果实,我们队伍开来了。
一清早,我又到小鸭家去放哨。她家紧靠村南大堤,堤外面就是通火车站的大路。她家只有两间土坯北房,出房门就是一块小菜园,园子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柳树。这些年,每逢情况紧张的时候,我就爬到柳树上去监视敌人的来路。这柳树是我的岗位,又是我多年的朋友。
柳树的叶子黄了,小菜园里满是整整齐齐的大白菜。小鸭的娘刚刚起来,正在嘱咐小鸭,等门楼醒了给他穿好衣服。随后她就忽地一声把门开开,嘴里叼着用红铜丝扭成的卡子,两手梳理着长长的头发,一看见我,就笑着说:“呀!又是老纪同志,快到屋里暖和暖和。”
“你好吧,大嫂!”我说,“今年斗争,得到了什么果实?”
她把头发卡好,抬手指着家前面的园子说:“分了这三亩园子。它在大恶霸陈宝三手里待了十年,现在又回来了。地多了,明年咱要好好种!叫恶霸们看看,是他们种得好,还是咱穷人种得好!”
她回手关上门说:“纪同志,咱们回来再说话吧,我赶集去!”说完转身走了,我望着她那壮实的身子和那比男子还要快的脚步!
不一会儿,老远传来了母亲喊小鸭的声音。母亲回来了,提着一个大柳罐,满脸红光,头发上浮着一层土。她说:“鸭,我在集上买了几十斤山药,我们娘儿俩去把它抬回来。”
正赶上我要下岗,小鸭就说:“叫纪同志和我抬去!”
我和小鸭把山药抬回来。我这么高,她那么小,我紧紧拉着筐系,不让筐滑到她肩上去。她一路走着笑着,到了家里,她娘留我吃饭,我在她家屋里坐了一坐。屋里比夏天整齐多了,新安上一架织布机,炕上铺着新席,母亲说,都是用斗争款买的。”
母亲这时才红着脸说:“纪同志,有个事和你商量商量,俺家他爹,出去了这就九年了,老也没个音讯,也费心给打听打听!”
我说:“这好办,我们去封信打听打听。大嫂,不要结记,队伍开远了,交通又不方便,接不到信是常有的事。我也是八九年没和家里通信了。”
“纪同志不是东北人吗?有人说俺家他爹也跟着吕司令开到东北去了。”
“很有可能,那里来信不容易。”我说着告别了出来,想着一定要给小鸭的爹写封信,告诉他:他的孩子长大了,这样聪明;老婆进步了,这样能干;家里的生活变好了,一切是这么可羡慕,值得尊敬,他该是多么愉快!
晚上,我又到小鸭家放哨,小鸭听见动静就跑出来,说:“纪同志,俺爹来信了!”
“怎么这样巧,拿来我看看写的什么?”
母亲也掩饰不住快乐的心情,把信交给我,并且把灯剔亮。我把信看了一遍,这是走了很远路程的一封信,信封磨破了,信纸也磨去了头,还带着风霜雨露的痕迹。可是,别提信上的言词是多么热情激动!我拿着信纸,好像握着一块又红又热的炭。不只小鸭的母亲吓得脸烧红了,我的心也跳起来。上面写着他在这八九年里,走遍了河北、山西、陕西,现在又开到了冰天雪地的东北;上面写着他怎样和日本鬼子作战,现在又和国民党反动派作战,现在已经升为营长;上面写着他们解放了东北多少万苦难的人民,那里的人民十四年经历的是什么样的苦难!上面写着他身体很好,胜利的日子就要到来;上面写着希望妻子进步,积极参加土地改革和反顽的斗争;上面问到小鸭长得怎么样了……
我回到我的岗位上去。想到我的同志们解放了我的家乡,我分外兴奋。天已经黑了,星星还没出全。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树枝也纹丝不动。只有些干黄的叶子,因为我的震动,轻轻落下来。我把身子靠在那根大干上,把背包架在老鸹窠里,把枪抱紧,
夜深了,月亮升上来,照亮半个窗户。我听见门楼像大人一样呼呼地酣睡,像是小鸭翻了一个身,说:“多讨厌呀,人家越睡不着,他越打呼噜!”
“鸭,明天我们给你爹写一封信吧!”母亲问。
“叫他回来吗?”
“干么叫他回来!把家里的事情和他学说学说。写上咱家新添了三亩地。”
“对!给爹写封信,娘,我们给信缝一个布信封吧,布信封就磨不破了。”
过了一会儿,小鸭又说:“娘!我看还是叫爹回来吧,听说陈宝三的大儿子参加了还乡队,要领着人回来夺地哩!”
“不要听他们胡嚷嚷!”母亲说,“有八路军在这里,他们不敢回来。天不早了,快睡吧。”
从此就听不见母女两个的交谈,月亮也落下去。我
母子三个睡熟了,听他们的鼻息睡得很香甜,他们的梦境很远也很幸福。我想到战斗在我们家乡的雪地里的同志们,我觉得肩头加上了很重的东西,我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修改于博野史家佐村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开头对柳树和小菜园的描写,既介绍了我“工作”的环境,又能让人感受到战争年代短暂的祥和与安宁的氛围。 |
B.文中运用“磨翻”“结记”等方言口语,真实再现了冀中地区的生活风貌,语言鲜活又朴实自然,有助于表现人物形象。 |
C.“母亲这时才红着脸”向“我”打听丈夫的细节,表现出小鸭母亲对丈夫既担忧思念又埋怨他长久不归的矛盾心情。 |
D.“我”保卫小鸭的家乡,小鸭的父亲解放了“我”的家乡,两件事看似巧合又有其合理性,这一设计深化了小说主题。 |
3.小说没有展读小鸭父亲的原信,而是用转述的方式呈现信件内容,这样处理产生了怎样的效果?请结合文中相关部分谈谈你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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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老太
陈忠实
小河川道里,黄土塬坡下,有个小小的村庄叫梆子井。村里居住着六七十户农家,多数姓胡,杂姓不多。每到春夏,村里的榆槐椿楸树木,郁郁苍苍,河川里杨柳列岸,葱葱蓬蓬;数九交至,白雪覆盖了村后的塬坡和村前的河川,房檐上吊下一尺多长的冰凌柱儿……一个景致幽雅的北方村落。
梆子老太本姓黄,是小河北岸黄家圪人,自幼以三石麦子两捆棉花的彩礼许订给梆子井村的胡景荣。过门这天,男女老幼把屋里院外围塞得水泄不通,兴致十足地等待揭去盖脸的那一刻,新媳妇是怎样的眉眼呢?窗户纸被扯掉了,新挂的绣花门帘也被踩在脚下。没有机会挤进窄小的洞房的人,焦急地询问已经先睹过一眼的人,模样怎样?看过的人因为拥挤而喘着气,作难似的笑笑:“说不上来……”又颇费思谋地眨眨眼,滑稽地一笑,悄悄说,“脸……长得像个……梆子……”
对于新来乍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位新娘,谁也难得逃脱第一次亮相之后被众人品评和议论的处境。已经无一例外地曾得过一个形象的雅号的老媳妇们,有兴味地反复咀嚼着一个新鲜的绰号:梆子!哈呀!真像……
不管旁人怎样地逗趣,景荣对他刚刚娶进屋里的媳妇是满意的。尽管在揭去盖脸绸巾时第一眼看见这位陌生女人的眉眼时,他也觉得那脸儿未免狭长了些,可他不在心。我的天!
景荣是胡姓景字辈里最后一个男人,辈分高,这样,媳妇自然也随着高了。小辈子的年轻后生和媳妇们,一律叫起梆子老太来。
新婚三五天后,景荣不敢贪恋新媳妇,背起亡父的那张紫红溜光的枣木弹花弓,告别了母亲和梆子脸媳妇,赶到渭北棉花产区去弹花了,结婚拉下的粮款欠债,需当尽早还清。
一月之后,景荣回到梆子井村的时候,短头发上落着棉花绒毛,棉袄的袖肘上和棉裤的膝盖上,黑色的粗布面子四处开裂,满脸扑着黄色的灰土,手指裂着一道道结着黑痂的裂口。母亲和新媳妇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了。
他端直走进屋,解开破烂棉袄,从腰里解下蓝布带子,“哐啷”一声,黄灿灿的麻钱和红亮亮的铜元抖撒在炕席上。他这时才一弯腰,吁出一口气坐在炕边的木凳子上。为了防备土匪拦路打劫,他故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叫花子。老母亲和新媳妇顿然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
按照家规,景荣先向母亲问安。母亲悄悄告诉他,经过对新媳妇一月来的观察,勤快,孝顺,不抛撒米面,是庄稼院里过日月的可靠人手。更叫老人惊异的是,新媳妇居然能捉着铁锨,把猪粪挖起,从猪圈的矮墙上抛到外头去,完全不亚于强健的庄稼汉小伙子。景荣惊喜地听着母亲乐悠悠地叙说,愈加觉得梆子媳妇可爱了。美中不足的是,新媳妇有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缺点。老人咂着舌头告诉儿子,新媳妇的针线活计太差池了。
这是一般乡村女人的本能呀,她却不会!
“唔……”景荣从嘴里拔出旱烟袋,笑眯眯的眼睛里顿时散了光,不会缝衣联袂的女人,对于一个农家来说是太叫人遗憾了,“那……会不会纺线织布呢?”
“不会。”母亲嘬着嘴唇,现出鄙夷的神气。
“唉唉!”景荣在母亲面前毫不掩饰地嘘叹起来,“我怎么就遇上了……这号笨熊呢?”
母亲宽厚地说,“听说她爸死得早,她跟她爷整年在地里做庄稼,倒把女儿家的针线手艺荒废了。可怜人呀……”
“噢……”她的缺陷是可以原谅的,可怜人呀!景荣想到早逝的父亲,自己十五六岁就承担起一个庄稼汉子应该付出的全部艰辛,心动了,再不唉叹自己遇到一个笨熊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爬起来,景荣就赶往渭北弹棉花去了。梆子媳妇不会纺线织布的缺点,他连提都没提。
半月后,下过一场透雨,他赶回家来,河川里杨柳泛绿,麦苗返青,路旁和田埂上,野草萌生了。从河川的土路上望过去,沟坡下的三角洼地上,一个穿红袄的女人,叉开双腿,踩在耱上,一手牵着套绳,一手抓着黄牛尾巴,正在景荣家那块待播棉籽的空地上耱耙哩!
那姿势,洒脱得完全像个熟练的庄稼把式。景荣惊呆了,远远地瞧着他的不擅长针线活计的梆子媳妇,心里一热,快步奔过去了。
“你……”奔到地头,景荣心里涌起一股男子汉的豪壮感情,“你歇下!让我耱!” 梆子媳妇哄笑着,故意显示似的响亮地喝斥一声黄牛,在景荣面前停下来。她装出嗔怪的神气:“你刚走半月,又跑回来做啥?”
“我要是知道你会耱地……”他笑着,憨厚地笑着,“我怕晒墒缺【注】了。” “单是为收墒棉田吗?”
“唔……”
“棉田误不了。你现在放心走……” “你……”
媳妇畅快地笑着,又跳到耱耙上,扯动套绳,吆着黄牛走了。忽然又转过头来,甜甜地笑着:“你就坐那歇着,你走了远路……”
景荣发现,他完全可以心地踏实地串游到更远的乡村里去弹棉花,挣钱了,不必操心家里那三五亩薄地的庄稼作务了!
(有删改)
【注】墒缺:土壤的湿度缺失。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A.梆子井村村民多姓胡,杂姓不多,新娶的媳妇与景荣自幼订婚,由此可见此地长期过着封闭传统的乡土生活。 |
B.众人对新媳妇进门时的品评和议论,体现的是生活贫困而又不失热情的庄稼人的一种乐趣,大体没有恶意。 |
C.景荣和母亲虽对新媳妇不擅长针线手艺这件事情颇有不满,但好在考虑到她擅长庄稼地里的活,于是选择包容。 |
D.景荣父子靠弹花维生,赚取麻钱铜元……让读者看到乡村传统生存方式的延续和固守。 |
A.文中画横线句的四处省略号,既符合众人“拥挤而喘着气”说话时的状态,又写出描述梆子老太模样时言语选择的困难。 |
B.景荣新婚后外出做工初次回家,作者通过着装的细节描写和手指的特写,表现了他这一个月在外做工的艰辛与磨难。 |
C.泛绿的杨柳,返青的麦苗,萌生的野草与三角洼地上穿红袄劳作的女人,极具乡野美感,展现了一种生命的张力。 |
D.结尾处梆子媳妇与景荣的对话饶有趣味,写出梆子媳妇看见丈夫回家时的喜悦俏皮,问答间表现出新婚夫妻的甜蜜。 |
4.文中画波浪线的两处提及了“父亲”,含有哪些意蕴?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理解。
古砚
陆涛声
年已古稀的舒启正书台上新添了一方古砚,用木盒装着。古砚是长方形,古朴的橙色,上沿儿有刘、关、张三顾茅庐的半身浅浮雕,凹处嵌有墨垢,看上去有了年代。舒老并不爱好收藏,对名砚古砚也没有深入研究,不过能认出这块是澄泥砚,是中国四大名砚之一。
这是姚斌送的。
姚斌是一所高等职业学校的校长,爱好文学,写了一些生活随笔结集出版,请舒老作的序。舒老早就听说,姚斌善于接受新的教育理念,善于思考践行,对他早有几分欣赏,便乐意为他作序。
姚斌送这方古砚,是在请舒老吃饭时,说:“是别人送我的,我不写书法不画画,给您才能派上用场。”
舒老万事力求简朴,写字不讲究砚台档次,书台上用的,是20世纪70年代末在文物商店买的歙砚,虽也属名砚,但只是普通级别。姚斌送这澄泥砚价值如何,他无法判断,推了几次推不掉,只好收下。吃饭时,舒老谈了些关于文学、书法的话题,姚斌边饮边听,似乎很佩服,激动地说:“我还有一块古砚,也是别人送的,上面雕着龙,是乾隆年间的,放在老家,我下次也取来送给您。”口气里显然有比澄泥砚还要珍贵的意思。
舒老忙说:“我哪用得了这么多砚台?千万不要。”
时隔不久,姚斌还是托人送来了。
这方砚台是不规则的圆形,灰黑色,沾满墨垢,上部雕刻着的深浮雕,其实并不是龙,而是麒麟,头似龙,纯写实造型,形很准;底部有一方雕刻的印章:“大清乾隆年制”,按颜色看,可能也是歙砚。舒老无意去探讨其中是非,又一次表示拒收。代送者却拒绝带走。舒老无奈,任其留下。他专心于写作,没有兴趣弄清它的价值,随手把它放到博古架上。
时隔半年,好友俞季年来访。俞季年是雕刻大师,对古玩比舒老内行,看到博古架上的古砚,便搬到书台上仔细鉴赏,拿起小刀在砚台背面边沿刮了刮,说:“是假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假,连普通天然石头都不是,是石头碾成粉末拌胶水后用模子压成的,根本经不起墨磨。这麒麟也不是用刀雕刻的,是模具压出来的。”
舒老也用小刀刮看,果真是。不过他认为,姚斌并不知道是假的,绝不会故意来欺骗他,而是受了别人的骗。他反而为姚斌鸣不平:“该把真相告诉姚斌。”
俞季年却说:“他好意送你,既然你相信他不是有意弄假骗你,你一说穿,他脸往哪儿搁?”
舒老只好作罢。
过后,他还是感到有点儿委屈:不向姚斌说明,姚斌还认为我收了名贵的真古砚,岂不冤!承受还是洗清?这种纠结不时缠绕着他的心。
舒老早年的学生中,有两个已经退休的,定期来看望他,陪他聊天。闲聊间,他提起假古砚的事。
一个学生说:“说明真相,姚校长脸上确实难堪。”
另一个说:“是的,他还会觉得亏了你,会想法用别的方式再补情,这就更复杂了。”舒老只好再次打消说明的念头,假古砚的事从此沉入记忆深处。
又过了六年,舒老年近八十,所过生活正是世人所羡的安度晚年。人生到这一步,渐生彻悟,觉得财富确实是身外之物,存有的古董、名人书画、雕刻艺术品,也许值些钱,可是还要钱做什么!也不应该留给儿孙任其靠变卖这些物件享受。
舒老决定逐一归还原主。
姚斌送的砚台,这回两方一并归还,其中一方澄泥砚是真的,就不再有因为是假的才归还的嫌疑,不会伤及对方面子,也不会再涉及补不补情。
姚斌也已经退休在家,住在市郊。
这天,舒老叫一个曾经的学生开车,把两方砚台送到姚斌家。他本想在门口递给姚斌后就马上离开,姚斌偏要他进家坐坐喝口茶。他一坐下,率真本性便占了上风,觉得假砚台的事还是该告诉姚斌,免得姚斌当珍宝再送别人,便脱口说了。
姚斌先是惊呆继而尴尬:“那老兄也真是,怎么用假砚来糊弄我?”
舒老顿时又后悔,连忙补救说:“我想,送你的人也不会故意骗你,可能也受了卖砚台的人骗。”他的分析又深了一层,也是为帮姚斌缓解窘迫。
姚斌愣了愣,似有所悟,感激地说:“真相在您老心里憋了这么多年,您背了这么久的包袱,反倒让我不安。幸好您今天终于告诉我真相,否则我还会无心地去糊弄别人。”
舒老想想也是,感觉轻松了,洒脱地说:“是呀,说明你我都需要真相,不要包袱。”
坐车回家的路上,舒老不由得回想,虽然有过几次想说明的冲动,但是别人认为不宜也就作罢,根子还是自己受“常理”的束缚,包袱背了这么多年,其实还是自己不敢放下;求真,还缺了点儿破茧而出的勇气!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舒老为人作序从不收润笔,别人求他的书法,他也拒收酬谢,这都表明舒老不把这当作交易,体现了他的淡泊。 |
B.小说结尾写舒老坐在车上回想起假砚风波,感慨良多,他认为求真需要勇气,由事及理,深化了小说主题,引人深思。 |
C.小说采用倒叙的手法,从舒老书台上新添的一方古砚写起,然后按时间顺序叙述了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故事,条理清晰。 |
D.小说对舒老的形象塑造,主要是通过其肖像、语言、动作、心理等描写来实现的,不同描写手法的运用使人物更加丰满。 |
3.舒老在是否向姚斌说明第二方砚台是假的这一点上,心理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其在文中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
马裤先生
老舍
火车在北平东站还没开,同屋那位睡上铺的穿马裤,戴平光的眼镜,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登青绒快靴的先生发了问:“你也是从北平上车?”很和气的。
火车还没动呢,不从北平上车,由哪儿呢?我只好反攻了:“你从哪儿上车?”
他没言语。看了看铺位,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声,“茶房!”
茶房跑来了。“拿毯子!”马裤先生喊。
“请少待一会儿,先生,”茶房很和气的说。
马裤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别无动作。
茶房刚走开两步。
“茶房!”这次连火车好似都震得直动。
茶房像旋风似的转过身来。
“拿枕头!”
“先生,请等一等,您等我忙过这会儿去,毯子和枕头就一齐全到。”茶房说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气。
茶房看马裤客人没任何表示,刚转过身去要走,这次火车确是哗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差点吓了个跟头,赶紧转回身来。
“拿茶!”
“先生请略微等一等,一开车茶水就来。”
马裤先生没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后搭讪着慢慢地转身,腿刚预备好要走,背后打了个霹雳,“茶房!”
茶房不是假装没听见,便是耳朵已经震聋,竟自没回头,一直地快步走开。
“茶房!茶房!茶房!”马裤先生连喊,一声比一声高:站台上送客的跑过一群来,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终没回头。马裤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你坐二等?”这是问我呢。我又毛了,我确是买的二等,难道上错了车?
“你呢?”我问。
“二等。快开车了吧?茶房!”
他站起来,数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卧铺上。数了两次,又说了话,“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
“呕?!”他确是吓了一跳,好像坐车不带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
茶房从门前走过。
“茶房!拿毛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决心。
马裤先生把领带解开,摘下领子来,分别挂在铁钩上:所有的钩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两个。
车开了,他爬上了上铺,在我的头上脱靴子,并且击打靴底上的土。枕着个手提箱,车还没到永定门,他睡着了。
我心中安坦了许多。
到了丰台,车还没停住,上面出了声,“茶房!”
没等茶房答应,他又睡着了;大概这次是梦话。
过了丰台,大概还没到廊房,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来了,眉毛拧得好像要把谁吃了才痛快。
“干吗?先——生——”
“拿茶!”
“好吧!”茶房的眉毛拧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壶开水!”
“好啦!”
马裤先生又入了梦乡,呼声只比“茶房”小一点。有时呼声稍低一点。用咬牙来补上。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来些旅客。
马裤先生出去,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间,专为阻碍来往的旅客与脚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车,看看梨,没买;看看报,没买。又上来了,向我招呼了声,“天津,唉?”我没言语。他向自己说,“问问茶房,”紧跟着一个雷,“茶房!”我后悔了,赶紧的说,“是天津,没错儿。”
“总得问问茶房;茶房!”
我笑了,没法再忍住。
车好容易又从天津开走。
刚一开车,茶房给马裤先生拿来头一份毯子枕头和手巾把。马裤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钻得到家,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给他数着,从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之间,他又喊了四五十声茶房。茶房只来了一次,他的问题是火车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议,车上总该有人知道,茶房应当负责去问。茶房说,连驶车的也不晓得东西南北。于是他几乎变了颜色,万一车走迷了路?!茶房没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几根眉毛。
他又睡了,这次是在头上摔了摔袜子,可是一口痰并没往下唾,而是照顾了车顶。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将亮就到了。谢天谢地!
我雇好车,进了城,还清清楚楚地听见“茶房!”
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两项是A.这篇小说以戏谑、夸张的漫画式手法,描写了马裤先生在火车上的经历,故事虽然简单,但情节曲折、紧张,极富戏剧性。 |
B.小说善于运用生动形象的细节表现人物内心的情感,茶房对马裤先生的不满,就是通过茶房眉毛的微妙变化表现出来的。 |
C.马裤先生一上火车就向就向茶房要手巾把,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是因为马裤先生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比较讲究卫生。 |
D.“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这样结尾既表达了“我”对茶房的同情,也为小说画上了一个幽默的句号。 |
E.强烈、鲜明的对比是这篇小说最突出的特色,马裤先生看起来不合常理的言行,就是通过“我”的言行反衬出来的。 |
3.马裤先生有哪些性格特点?请简要分析。
4.有人认为,小说中的“我”也有人性弱点,你同意这种观点吗?谈谈你的具体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