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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关
鲁迅
老子到了函谷关,却没有料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立刻去报告了关官。所以绕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马就从后面追来了。
“站住!”几个人大叫着。
老子连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段呆木头。
“阿呀!”关官一冲上前,看见了老子的脸,就惊叫了一声,即刻滚鞍下马,打着拱,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聃馆长。这真是万想不到的。”
老子也赶紧爬下牛背来,细着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糊糊的说,“我记性坏……”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记了的。我是关尹喜,先前因为上图书馆去查《税收精义》,曾经拜访过先生……”
“先生在城圈边溜溜?”关尹喜问。
“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那很好!那好极了!现在谁都讲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不过机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先生的教训……”
老子还没有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签子手用签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开脚步,一同向关口跑去了。
到得关上,立刻开了大厅来招待他。让老子休息一会之后,关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于是轰轰了一阵,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外,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得他慢慢的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磕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因为他从此讲得详细了一点。然而他没有牙齿,发音不清,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音:大家还是听不懂。可是时间加长了,来听他讲学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讲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还是谁也不动弹。老子等了一会,就加上一句道:
“喕,完了!”
大家这才如大梦初醒,虽然因为坐得太久,两腿都麻木了,一时站不起身,但心里又惊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样。
于是老子也被送到厢房里,请他去休息。他喝过几口白开水,就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人们却还在外面纷纷议论。
老子也不十分听得懂,但看见别的两个把笔,刀,木札,都摆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编讲义。他知道这是免不掉的,于是满口答应。
第二天早晨,天气有些阴沉沉,老子觉得心里不舒适。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静静的坐下去,写起来。回忆着昨天的话,想一想,写一句。那时眼镜还没有发明,他的老花眼睛细得好像一条线,很费力;除去喝白开水和吃饽饽的时间,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关尹喜非常高兴,非常感谢,又非常惋惜,坚留他多住一些时日,但看见留不住,便换了一副悲哀的脸相,答应了,命令巡警给青牛加鞍。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装在一个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并且声明:这是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假如他年纪轻,饽饽就只能有十个了。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大家回到关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担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么货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着关尹喜走进公事房里去。
“这就是稿子?”账房先生提起一串木札来,翻着,说。
“字倒写得还干净。我看到市上去卖起来,一定会有人要的。”书记先生也凑上去,看着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还是这些老套。真教人听得头痛,讨厌……”
“医头痛最好是打打盹。”账房放下了木札,说。
“这老头子究竟是到哪里去,去干什么的?”
“自说是上流沙去的,”关尹喜冷冷的说。“看他走得到。外面不但没有盐,面,连水也难得。肚子饿起来,我看是后来还要回到我们这里来的。”
“那么,我们再叫他著书。”账房先生高兴了起来。“不过饽饽真也太费。那时候,我们只要说宗旨已经改为提拔新作家,两串稿子,给他五个饽饽也足够了。”
“那可不见得行。要发牢骚,闹脾气的。”
“饿过了肚子,还要闹脾气?”
“我倒怕这种东西,没有人要看。”书记摇着手,说。“连五个饽饽的本钱也捞不回。譬如罢,倘使他的话是对的,那么,我们的头儿就得放下关官不做,这才是无不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紧,”账房先生说,“总有人看的。交卸了的关官和还没有做关官的隐士,不是多得很吗?……”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中重复出现“好像一段呆木头”,借此来刻画老子的神态样貌,折射出作者对老子的一种意味深长的态度。 |
B.被拦截到关上后,老子答应讲学是因为“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虽是“满口答应”,但也流露了无奈情绪。 |
C.大厅里听讲的人“显出苦脸”“似乎手足失措”“七倒八歪斜”等侧面描写表明老子讲学、道行极不高明。 |
D.将现代生活中的语汇插入文本,如文中关尹喜们所议的“优待”老作家,“提拔新作家”等,借以讥讽时事。 |
A.在老子出关之际,关尹喜拦住了他,并把老子拥到了关上,请他传经布道,从一个侧面写出老子思想影响大。 |
B.因听不懂老子的方言而不能了解道的含义,就议论纷纷,请求老子编写讲义,体现了人们追崇道的强烈热情。 |
C.在关上这段日子,人们“为面子起见”“只好熬着”等表现反映了对老子的态度,增加了老子的悲剧色彩。 |
D.送走名人老子,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他的“道”和他的前途,表达出一种对待文化学术的世俗浮躁的心态。 |
4.“春秋笔法”是指一字寓褒贬,微言有大义。即记事简约,作者态度寓含在事实叙述之中。请简要分析本文是如何运用“春秋笔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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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这地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如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疤,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节选自鲁迅《祝福》)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中的“打皱的脸”“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以细节描写来写柳妈的外貌,生动传神又体现作者对人物的情感。 |
B.许多人对祥林嫂额上的伤疤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这说明了大家对祥林嫂很关心,对她的不幸遭遇也非常同情。 |
C.祥林嫂听信柳妈的话,把自己辛苦做工挣得的工钱十二元鹰洋拿去捐了门槛,说明封建神权思想对下层劳动人民的影响之深。 |
D.“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以神态描写表现祥林嫂捐门槛后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 |
《祝福》节选
鲁迅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初还踌躇,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祥林嫂两次来到鲁镇,上一次是逃离夫家,这一次是被赶离夫家,看似不同,其实相同,二者均是由于封建夫权、族权的压迫。 |
B.从鲁四老爷“照例皱过眉”“暗暗地告诫”中可看出,祥林嫂虽蒙受巨大不幸,但封建守旧势力并不能谅解她的再嫁和再寡。 |
C.老女人“特意寻来”听祥林嫂的悲惨故事,把自己的“满足”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祥林嫂生活在一个何等冷漠的环境里! |
D.选文最后一段说明祥林嫂从未对人间抱有幻想,才向人们流露内心的悲哀,现在她息声了,将悲哀收回心底,让它在那里折磨自己。 |
A.选文第一段的外貌描写与祥林嫂初到鲁镇时的那段描写形成对比,表明人生路上的又一次沉重打击,给祥林嫂带来巨大的内心痛苦。 |
B.祥林嫂再到鲁镇时虽仍是“顺着眼”,但“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画眼睛”是小说在刻画人物方面的一个突出特点。 |
C.选文加点的“照旧”,表明祥林嫂虽知自己在主人的心目中是“不洁”的,还是按老习惯做事。这为下文写四婶的言语及行为埋下伏笔。 |
D.鲁镇,旧中国村镇的缩影。祥林嫂在这冷漠的环境中竭力逃避着被吃的命运,虽然她进行了一次次的抗争,但她的抗争是不可能胜利的。 |
4.“狼吃阿毛”的情节,文中反复出现,这种讲述方法有什么效果?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1.选文1、2两段的环境描写为我们揭示了怎样的社会背景?请结合全文分析其作用。2.选文第3段运用了人物肖像描写的手段,联系全文,简要概括祥林嫂的形象特点。
3.试分析选文中划线句子的句式特点及其作用。
标准
王愿坚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了。
草地行军,这黄昏时分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光。连队从满是泥泞的沼泽地里走出来,在一块小高地上停住了脚,宿营了。傍着矮树丛,用布单、包被皮搭起了各式各样的帐篷;捡来树枝茅草、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在风雨和水草、烂泥里踱涉了一天的红军战士们,围着这一簇簇篝火,烤着湿透的衣服,擦拭着枪支;篝火上架着的脸盆,口杯里,清水在响着,冒着热气。于是,歌声和笑声就随着这火苗、轻烟和雾气,一块儿在大草地上升腾起来。
但是,司务长宋新华的心绪却没有往常宿营那么愉快,他提着个竹篱背蔸,在篝火间蹒跚地走着。见到一个战士,就从背蔸里拿出拳头般大的一块牦牛肉递过去,随口嘱咐道:“注意,省着点儿吃,这可是一天的口粮!”说着,他心里暗暗叹一口气:“唉,这算什么伙食标准哟!”
确实,这样发放伙食,在他当司务长以来还是第一次。昨天,他冒着风雨赶到团里,领到了一头瘦牦牛。团供给处长把牛绳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交代他说,走出草地之前,这是最后的一次供应了,而且还小声补了一句:“这还是根据上级的指示,照顾连队、总部机关从前天起就已经只靠挖野菜过日子了。”他把牦牛赶回来宰了,狠着心,留出了一半作为第二天的伙食;把这一半切成了小块,按人头发下去。
走过了一处又一处。背蔸越来越轻了,可他的心却越来越沉了:在这样的水草地里连续行军,一天只吃这么几两肉,怎么能支持得了?而且,往后呢?
正想着,忽然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我要牛皮。宰了牛,牛皮呢?”宋新华摇摇头:“扔了!”
“什么?!”那人提高了声音问道,“骨头呢?”
“你这人,真是的……”宋新华被对方说话的声调激怒了,他生气地说,“那些玩意儿,又不能吃……”
他本来要重重地说上两句的,却突然住口了。就在这时,那人抬起身来。他看到了一张熟识的脸:方脸膛,宽宽的额角,瘦削的双颊上长满了髭须,穿戴也是熟悉的;用自捻羊毛线织成的衣服、扎着那条宽宽的皮带,背上是一只牛皮斗笠。但是,两道浓眉下那双一向温和的眼睛,此刻却照直注祝着他,闪着严峻的光。他慌忙立正,低声叫道,“总司令!”
朱总司令摆摆手,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下去,“不能吃?那么,你来看。”他把宋新华拉近火堆,只见他拿起那只牛皮鞋底,用刺刀从边上切下一小条,挑在刀尖上,伸到火苗上去。噼啪一阵响、牛皮上的毛被燎掉了,皮面上冒起一层黄黄的油泡,发出一股淡淡的油香味儿。
“看见啦?”朱总司令向宋新华看了一眼。
“总司令,我……”宋新华欠起身来,“我这就去把牛皮、骨头拿回来。”“等等。”朱总司令止住了他,又抬手向着矮树丛一指。树丛后面,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你吃,这牛肉嘛,留给二排长,他的伤比我们重……再说,还有七八天的路哩,哪能只看眼前这一步棋?……”
“那你……”说话的是个年轻战士,“我知道,你是在党的……”
“唉,应名是个党员,能力小,不能给党分忧啊!”老谢又说了,“咱们的党和红军遇到了难处,不要紧,咱把苦、把困难砸碎了,你拿一点,我拿一块,分分扛起来……”
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听见啦!”朱总司令又向宋新华看了一眼。
宋新华觉得自己整个脸都在发烧,他的头勾得更低了。
“多好的战士啊!他们,要的那么少,可想的、干的又那么多!”朱总司令把手搭在了宋新华的肩头上,话,比刚才温和多了,“我们当干部的,就要把心贴在战士们的身上。要学习他们,关心他们,就能把工作做好了。”
宋新华静静地听着。他觉得肩头上的那只大手按得更重了。牛皮烧好了,朱总司令拿起来轻轻吹了吹,欣喜地看着。他向黑暗里招了招手。一个警卫员走过来,把烧好的牛皮接过去。
“这些人,都是革命的种子啊!”说着,朱总司令又从皮斗笠上切下了一小块牛皮,放在火里烧着,“我们要用这有限的财富,用最好的工作方法,把战士带出草地,带到陕北,带到毛主席、党中央身边去!”
话说得很低,很慢,但像这暗夜的篝火一样,把人烘暖,把人照亮。听着这深情的话,宋新华觉得浑身都热了。他激动地站起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总司令,我错了!我不该老想着过去的供给标准。”
“标准!是啊,无论是供给,还是思想和工作,我们都需要有一个标准!”朱总司令把烧好的牛皮递给警卫员,然后慢慢地站起来,严肃地说道,“但是,这是草地的标准,革命的标准!”
说罢,他向警卫员招了招手,大步向前走去。
宋新华站在篝火旁边,目送着敬爱的朱总司令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深情地喃喃自语着:“草地的标准,革命的标准!”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道:将来,这样的供给大概不会再有了,但标准却会留下来。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人们将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和检查自己的生活、思想和工作。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无论是朱总司令,还是司务长,在草地行军粮食供应紧张的情况下都能先替别人考虑,这体现了生死相依、患难与共、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 |
B.第二段写草地行军过程中战士们的动作行为,并用歌声、笑声来渲染气氛,体现了战士们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
C.“宋新华静静地听着。他觉得肩头上的那只大手按得更重了”意味着朱总司令给了他无比巨大的压力,让他难以承受。 |
D.朱总司令强调要用有限的财富和最好的方法把战士带出草地,是为了保留革命的种子。 |
A.从对话的内容不难想象草地行军之难不只在环境的恶劣,食物的严重缺乏,还有对受伤战士的救助和照顾。 |
B.“咱把苦、把困难砸碎了,你拿一点,我拿一块,分分扛起来……”这句话反映了红军战士面对困难时的狠心与谨慎。 |
C.这段谈话内容为下文写朱总司令对战士的赞扬、肯定以及对战士的关心与爱护做了充分的铺垫。 |
D.战士们在最难的时候烧牛皮吃的行为正是后文朱总司令说的“草地的标准,革命的标准”的具体体现。 |
4.小说以“标准”为题,司务长宋新华感慨伙食标准低,朱总司令严肃地说:“但是,这是草地的标准,革命的标准!”请结合全文谈谈你对“草地的标准,革命的标准”的理解。
夜牧人
阿尼苏
十年前的盛夏时节,我坐在院门口的杨树下发愁。阿爸将旱烟锅子背在身后,慢慢走到我跟前说,留下来做牧人,还是往外面闯荡,你自己来定吧。暮色将至,晚霞映红了西日嘎草原。阿爸高大的身躯在栅栏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西日嘎是一个多么荒凉的地方啊!我的感慨发自内心。我说,阿爸,我出去闯闯。声音小得自己都没有听见。阿爸转身回屋,影子也缩进屋内。额吉从屋内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
我先是在北方的几座城市做苦力,后来去南方学习厨艺,在一家酒店做后厨。十年的时间于我而言,漫长得像是被定格成的几帧图片,又飞快得像是黄骠马奔驰而过时带出的一阵风。多少个夜里我怀念起西日嘎草原和两位日渐年迈的老人。我悲伤的怀念开始载不起我曾经的倔强,回故乡对我来说是早晚的事情了,只是缺少说服自己的理由。当我接到额吉的电话后,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归途。
在西日嘎草原上,有拉马头琴的人,有拉四胡唱乌力格尔的人,但拉西那干潮尔的人唯有我的阿爸。阿爸曾说西那干潮尔是从祖辈传下来的瑰宝。我小时候,阿爸逼着我练琴。我总是趁阿爸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到草地上撒野。那时,我真的觉得西那干潮尔的声音太单调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音,而且音色低沉,不像马头琴和四胡那样油亮。有一天我摔断了自己的琴,将痛苦的感受讲给阿爸。阿爸忧伤地捡起我的琴。从此,阿爸不再教我拉琴。
阿爸生命的最后几天选择回到西日嘎草原,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墙上的西那干潮尔和窗外的黄骠马。我鼓足勇气,取下西那干潮尔,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坐在炕沿上,笨拙地拉起来。
我跟额吉说,我以后不再离开西日嘎草原了,我要做一个纯粹的牧人,还要做一个西那干潮尔的传承人。额吉一边点头一边流泪,我判断不出额吉是喜是悲。我就这样成了西日嘎草原上的牧人,白天放牧夜里拉琴。我拉琴的消息逐渐扩散,村里的年轻人总是用一副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我。我理解他们,他们却无法理解我。
直到遇见斯琴图。斯琴图的羊群在河的另一边吃草,那时我还不认识他。他的羊群把他折腾得够呛,一会儿到半山腰,一会儿到山脚,一会儿到河边,一会儿去树林。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羊群,像是有意识地在为难主人一样。相比之下,我的羊群很规矩。有时我突然来了兴致,背上西那干潮尔放牧,我坐在草地上拉琴。听到琴声,黄骠马和一些老羊会流泪。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斯琴图来的时候,我多多少少捕捉到了他内心的一些想法,或者说,在某些方面,我们很相似,这种东西用眼睛就能捕捉到。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巨大的孤独,只有同样的人才能洞见。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洞见我的内心。他走的时候,草原在他身后晃荡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觉得有了知音。有一天黄昏,我圈好羊,吃过饭,本想到马棚里拉会儿琴,但我莫名其妙地把黄骠马牵出来了。我走在一条并不十分熟悉的路上。草原与黑夜重叠的时候,我感觉走入了一场梦里。我就这样慢慢摸索着前行,我的梦里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西那干潮尔似乎有了神圣的使命,哪怕一阵细微的风,都能吹响她神圣的音符。
我在夜里走回了家。我以为自己变成了真正的牧人,早上喝完额吉熬的奶茶,吃完额吉拌的酸奶炒米后,穿上蓝色蒙古袍,打开羊圈门,稳稳当当骑上黄骠马,赶着羊群向西日嘎草原深处进发。我在布日古德山的岩石下乘凉,黄骠马日行夜行有些累,我让它自由自在地吃草、休息。我的羊群不像斯琴图的羊群那样淘气,它们没有我的追赶似乎不愿动地方,既懒散,又开心地吃草和嬉戏。我甚至可以在岩石的影子下打上一阵盹儿。我愈来愈喜欢这种看似懒散,实则十分辛苦的生活。我喜欢上了草原的残酷。我喜欢上了烈日和暴雨。
听斯琴图的阿爸说,羊群在都沁恩格尔草原一直很安静,安静地吃草,安静地饮水,安静地休息……直到今年夏季,灰蒙蒙的天空下吹着阵阵凉风,同时酷热以更加严酷的形式砸下来。羊群变得很不安分,有时四处逃窜,有时聚到一起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被羊群拖垮的斯琴图气愤地说,没有一只听话的羊,把羊群卖掉算了。一向温和的斯日古楞老阿爸,用旱烟锅子重重地敲打儿子的头,随后叹了一口气说,米尼呼,我们离了羊群怎么生活呢?斯琴图问,那我们往下怎么办?老阿爸说,你跟着羊群走吧,我等你们回来。
就这样,斯琴图跟着羊群走了。
我好多天没有去斯日古楞老阿爸家里了。白天,我把羊群赶到河边,找一个高一点的位置,去瞭望都沁恩格尔村。斯日古楞老阿爸在做什么?斯琴图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不断重复问自己这两个问题。
有一天夜里,我给羊群拉完一首曲子,骑上黄骠马,慢慢朝着斯琴图远去的方向走去。黄骠马缓缓爬上一个山坡后,面对空旷的黑夜不再前行。它不是胆怯和懦弱,它停在这里,必然是个缘分。我下了马,面对无尽的黑夜拨动琴弦。这时,从远处的都沁恩格尔村传来另一把西那干潮尔的声音。我听到从黑暗深处,走来一大群羊,羊群发出咩咩的声音。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声。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西日嘎的荒凉让“我”希望逃离,寻找容身之所,阿爸转身回屋和额吉长长的叹息使“我”明白远离家乡的决定没有得到支持。 |
B.外出闯荡十年的“我”辗转做过各种活计,发现当初的倔强被悲伤替代,在异乡缺乏归属感,母亲的电话是我回去的主要原因。 |
C.村里年轻人对“我”拉琴不屑一顾的眼神表明这种传统乐器不被年轻一代接纳,“我”理解他们,是因为我也有过对它的排斥。 |
D.结尾黑暗深处一声清脆的口哨声暗示斯琴图的回归,他和“我”一样有过孤独,迷失过,但最终都找到了让人安心的精神家园。 |
A.本文从回忆入手,叙述上以顺叙为主,兼有插叙,如第三段补充小时候父亲教琴的情节,使文章内容丰富充实。 |
B.小说不重紧张激烈的情节冲突,而是以散文化的笔调,在看似舒缓的叙述中,带给读者对民族文化传承的思考。 |
C.黄骠马和羊群有象征意味,真实表现了西日嘎牧民的困境,而斯琴图驯服羊群表现了人物的坚韧和生命的坚强。 |
D.小说气质独特,以情绪描写与心灵独白见长,文中描写的景物带着迷离的草色,体现了作者敏锐的感受与观察。 |
4.小说具有浓郁的地域色彩,请结合文本说说你的理解。
虚拟
毕飞宇
这个冬天特别地冷。
深夜四点,我被手机叫醒了,是父亲打过来的。一看到父亲的号码我就知道了,我的祖父,我们这个小县城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师兼中学校长,不行了。
我马上动身回了家。祖父神情淡然,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但他的手指头在动,是欲言又止的那种动。这一次我真的知道了,祖父的大限不远了,他要对我交代什么了。
父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退了出去。我们这个家有点意思了,父亲一直像多余的人。祖父望着父亲的背影,很轻地咳嗽了两声。我了解我的祖父,祖父的咳嗽大部分不是生理性的,是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
作为物理老师的儿子,我的父亲是最有机会上大学的,但是,祖父把他的时间全部给了他的学生,那时候祖父正做着班主任呢。他每天上午六点出门,夜里十一点回家,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五十七个学生的身上。高考就是这样,结果很残酷。父亲没有考上,而祖父的五十七个学生考取了三十一个。在当年,这是一个“放卫星”一般的天文数字,祖父在我们县城一下子成了传奇。省报派来的记者为祖父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整整一个版,还配了祖父的一张标准像。标题很吓人的,《春蚕到死丝方尽》。
祖父享尽了殊荣。他在享尽殊荣的同时并没有失去他的冷静。他冷静下来了,突然就有了愧疚。就在当年的十月,他建议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去补习。可祖父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他儿子的“感受”。《春蚕到死丝方尽》是一只无坚不摧的拳头,它把父亲击倒了,附带着还把父亲的自信心给砸烂了。是的,祖父之所以具备如此巨大的“新闻价值”,说到底就因为他的儿子:“三十一个”都考上了,他的儿子却“没有考上”。好么,全省都知道了,全中国都知道了。父亲拒绝了“春蚕”的建议,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告诉“春蚕”:“你忙你的去吧。”
父亲其实是赌气。可父亲找错了赌气的对象,他怎么可以和我的祖父赌气呢。新生都开学了,祖父上午六点就要上班,晚上十一点才能下班,他哪里还有心思和你玩如此无聊的心理游戏。他们的冷战持续了一两个月,其实,所谓的冷战是不存在的,那只是父亲一个人的战争。
父亲是祖父一辈子的痛。这是一块肿瘤,硬硬的,始终长在祖父的体内。祖父很少喝醉,但是,只要喝醉了,他都要来一次规定动作:跪在马桶的前沿,对他的马桶一口一个“对不起”。呕吐出来的“对不起”毁掉了这一对父子,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他们也说话,却不看对方的眼睛。
但酒醉之后的祖父说得最多的依然不是父亲,而是一届又一届的高材生。祖父有他的癖好,往好处说,爱才;往坏处说,他的眼睛里其实没有人,只有高智商。他酷爱高智商。一旦遇上高智商,不管你是谁,他的血管就陡增激情,奔涌起宗教般的癫狂和宗教般的牺牲精神,狂热、执着,最要命的是,还沉着,更持久。
酩酊大醉的祖父搂着他的马桶开始报人名。这些人名都是他当年的心肝宝贝。人名的后面则是长长的单位与职务,我不可能记住的。祖父却记得清清楚楚,涉及面极广,诸如世界名牌大学、国家机关、公司名称、荣誉机构,与之匹配的自然是院士、教授、研究员、副省长、副县长、办公室主任、董事长或总经理。
……
父亲退出去了,我握住了祖父的手。我知道,无论祖父怎样看淡他的生死,我的父亲终究是他一生的痛,祖父是个好祖父,但祖父却不是好父亲。祖父的歉疚难以释怀。
祖父沉默了半天,说:“我是个有福的人。但还是有点心思的。”
我立即接过祖父的话,说:“嗨,不是就爸爸那点事嘛。多少年了,爷爷,这不算事。”祖父说:“这件事吧,我有责任。我呢,痛苦了很长时间。突然有那么一天,我释怀了。”
那祖父还能有什么心思呢?我纳闷着。
好一会,他睁开眼睛,望着我,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你说,”祖父说,“你说我能得到多少个花圈呢?”
我说:“你想要多少个花圈?”
祖父十分凄凉地憋了半天,他轻声地却又是清晰地说:“当年荣校长是182个。我数过两遍。”
我想让说话的语气变得轻松一点,特地挑选了嘻哈的语气:“你想要多少个就有多少个。”“不能做假。”祖父闭着他的眼睛,语气是中学教师所特有的,刻板,严厉,“死是一件严肃的事。不能做假。”
祖父终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但已经无力握住我的手了。
“知道了。”我对我的祖父说,“你放心。”
第二天中午,祖父说不行就不行了。他进入了弥留。他在弥留之前似乎经历了一场大醉,他说了一大堆的人名,人名的后面还附上了长长的单位和职务。祖父躺在那里自言自语,仿佛主持一场盛大的却又是虚拟的会议。
我的祖父,我们县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师兼中学校长,他死在了小年二十六。这一天特别特别地冷。
祖父选择的时机很不对,他老人家留给我们的时间太局促了。在这样的时刻,愿意前来参加葬礼的人算是给了天大的脸面。老实说,我不关心葬礼的人数,我唯一关心的是花圈的数量。但花圈的数量让我揪心,不用数的,别说“铺天盖地”了,几乎构不成一个体面的葬礼。
女儿问我:“爸,怎么搞的,怎么就这么几个花圈?”
我取出钱包,来到了殡仪馆的花圈出租处,要来纸,要来笔,要来墨。我努力回忆祖父酩酊大醉的那些夜晚,那些人名我不可能记得住,那些单位和职务我同样不可能记得住,但意思无非是这样的——
剑桥大学东方语言学中心副主任罗绍林遥寄哀思
斯坦福大学高能研究所研究员茅开民遥寄哀思
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储阳遥寄哀思
……
我一口气写了两个多小时。事后我并没有数,我不想知道具体的数据,数字永远是有害的。世界就在这里了,我亲爱的祖父,你桃李满天下——这从来就不是一件虚拟的事。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祖父去世前有话要交代,但对象不是他面前的儿子而是“我”,这一不合常理的设定激发了读者的想象。 |
B.文中两次写到祖父上下班的时间都很具体,看似闲笔,但却让一个对工作尽职尽责的祖父形象跃然纸上。 |
C.文中第五、第六自然段有多处双引号的使用,它们的作用不外乎表示强调、表示特定称谓及反语这三种。 |
D.文中两次以“最著名的物理老师兼中学校长”称呼祖父,主要是为了强调祖父去世对县城来说损失重大。 |
A.小说中较大篇幅使用了插叙手法,既让父亲与祖父之间的矛盾得以自然呈现,又使小说叙事呈现出紧张与舒缓交替的节奏感。 |
B.小说写到祖父临终前交代后事时,使用了语言描写、动作描写以及神态描写,传神地展现了祖父当时复杂而矛盾的内心世界。 |
C.祖父和父亲之间的矛盾是小说的核心矛盾,而祖父在临终前对“我”交代后事表达自己想要花圈的心愿更是将情节推向了高潮。 |
D.小说使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既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也便于抒情。同时还给小说留出了更多“空白”,交给读者去想象填充。 |
4.作者在文中详细记述了“祖父醉酒”这一情节,请简要分析它在文中有哪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