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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先生(节选)
陈忠实
我爷爷徐敬儒,是清帝的最末一茬秀才,因为科举制度的废止而不能中举高升,爷爷只好穿上蓝袍在杨徐村坐馆执教,教的是他的“四书五经”。我爷爷把门楼上那副“耕读传家”的题匾挖掉了,换上一副“读耕传家”的题匾,把“耕”和“读”的位置做了调换。我父亲初看时,还以为我爷爷笔下失误,问时,爷爷一拂袖子,瞪了父亲一眼,没有回答。我父亲不敢再问,却明白了是有意调换而不属于笔误,该当慢慢地去体味,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凿刻起来。
爷爷瞑目前,选定我父亲做他的接班人,父亲穿上了爷爷留下的蓝袍去私塾坐馆执教。后来因为家庭内部变化,在我刚满十六岁的时候,父亲让我做他的替身去坐馆执教……
过罢正月十五,私塾又开学了。我也穿上了蓝布长袍,第一次去坐馆,心里怎么也稳实不下来。走出我家那幢雕刻着“读耕传家”字样的门楼,似乎这村巷一夜之间变得十分陌生了,街巷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木,一搂抱粗的古槐,端直的白杨,夏天结出像蒜墨一样的长英的楸树,现在好像都在瞅着我,看我这个十六岁的先生会不会像先生那样走路!那些拥拥挤挤的一家一户的门楼里,有人在窥视我的可笑的走路的姿势吧?不管怎样,我已经走出街门了,没有再退回去的余地了,只有朝前走。这时候,像面对一个十分面熟而又确实读不出字音的生字时顺手掀开字典,我想到了父亲走路的姿势。我多少次看见父亲来去学堂时走在村巷里的身姿,而他训导我的如何走路的条文倒模糊了。
我抬起头,像父亲那样,既不仰高,也不低垂,两目平视,梗直脖根,绝不左顾右盼,努力做到不紧不慢,朝前走过去。
走进学堂的黑漆大门了,三间敞通的瓦房里,学生们已经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满了学生自己从家里搬来的方桌和条凳,排列整齐,桌子四周围坐着年龄差别很大的生,在哇啦哇啦背书。除了新添的几个启蒙生,教室里坐着的全是那些春节以前和我同窗的本村的熟人、同伴、同学,有的个子比我长得还高还壮实,我今天看见他们,心里却怯了,我完全知道他们和我父亲捣蛋的故伎,尤其是杨马娃和徐拴拴两人,念书笨得很,却尽鬼点子捣蛋。我一进门就瞅见他俩的诡秘的脸相,倒有点怯场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脸相!
我立即走向那张四方教桌,偏不注意那几个扮着怪相的脸。我在父亲坐过的那把直背黑漆木椅上坐下来,腰似乎自然地挺直了,父亲就是这样挺着身坐。桌子角上压着一送打好了格子的空影格纸,那是学生们递上来的,等待我在那些空格里写上正楷字,他们再领回去,铺在仿纸下照描,我取下一张空格纸,从铜笔帽里拔出毛笔,蘸了墨,刚写下一个字,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蓝袍先生——”
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声爆响,耳朵里传来学堂里恣意放肆地哄笑的声浪。我转过头,看见一张傻乎乎愣笑着的脸,这是村子里一个半傻的大孩子。他的嘴角吊着涎水,一只手在背后抓挠着屁股,得意地傻笑着,我立即追问:“谁叫你这么称呼我?”
教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静默中潜伏着许多期待。
我从桌上摸过板子,那块被父亲的手攥得把柄溜光的柳木板子,攥到我的手里了,心里微微忐忑了一下,我就毫不退让地说:“伸出手来!”
傻子脸色立时大变,眼里掠过惊恐的阴影,把双手藏到背后去了。
我从他的背后拉过一只左手,抽了一板子,傻子当下就弯下腰去,用右手护住左手嚎啕起来:“马娃子!你教我把人家叫‘蓝袍先生’,让我挨打……呜呜呜呜……”
我立即站起,一下子揪住杨马娃,这个暗中专门出鬼点子捣乱的“坏头头“。不压住这个杨马娃,我日后就难得在这张椅子上坐安稳。我命令:“杨马娃,到前头来!”
杨马娃虎不失威,晃一下脑袋,走到前头来了。他个子虽不高,年岁不小了,也是个老学生。他应付差事似的朝我草草鞠了一躬,就站住了。
我早已不能忍耐这种恶作剧还在继续往下演,“伸出手——”
杨马娃伸出手来。他的眼里滑过一缕冤枉的无可奈何的神色,既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漫不经心地瞅着对面的墙壁。
我抽一下板子,那只手往下闪了一下,又自动闪上来,没有躲避,也听不到挨打者的呻唤,更听不到求饶声了,我突然觉得那只手在向我示威,甚至蔑视我。教室里很静,听不到一丝声响。我感到了两方的对峙在继续,我不能有丝毫的动摇,不然就会被压倒,难得起来。我也不吭气,谁也不看,只看着那只要击中的手。我记得父亲打板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从来不看被打者的脸,更不听他们的呻唤和求饶,只是打够要打的数字。我抽下五板子了……
傻子突然跪倒在地,抱住我的板子,哭喊说:“先……先先先生!马娃叫我叫你‘蓝袍先生’,我说你要打手的,他说不会,你和俺俩都是在一块念下书的,不会打手的。他就叫我跟你耍玩,叫‘蓝袍先生’……我往后再不……”
我似乎觉得胳膊有点沉,抬不起来了,再一想,如果马娃一直不开口,我能一直打下去吗?倒是借傻瓜求情的机会,正好下台,不失威风也不失体面。
傻瓜先爬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跑下去了,杨马娃则不慌不忙,文质彬彬地鞠了躬,慢慢走回到座位上去了。
我重新坐好,提起毛笔,题写那张未写完的影格儿,手却在抖。我第一次执板打人,心里却没有享受打人的畅快,反倒添加了一缕说不清的滋味……
就这样,我穿着蓝袍,像爷爷,像父亲,做起了先生……人说,我活脱就是二十年前我爸的原样儿!连脾气也跟我爸一模一样了。
杨徐村解放了,人民政府废止了我的课程,让我到城南的师范学校去进修。我来到了师范学校,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我脱掉蓝袍,穿上了“列宁装”,无论如何,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我像卸下了钢铸铁浇的铠甲,顿时感到浑身舒展了。我挺直了脊背,向前走去……
(选自《蓝袍先生》,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的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中“偏不注意那几个扮着怪相的脸”里的“偏”有“故意”的意思,掩饰“我”第一次执教内心的不安和胆怯。 |
B.小说第一段的环境描写主要是“我”在赴学馆途中的所见,在写树木古槐时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意在表现“我”初次去学堂途中的敏感与忐忑。 |
C.小说中“从来不看被打者的脸,更不听他们的呻唤和求饶,只是打够要打的数字”这一句主要是为了表现父亲的冷酷。 |
D.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叙述亲切自然,既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令人信服,也让读者能够感受到人物的喜怒哀乐,从而引起读者共情。 |
3.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是儿子“我”,但行文中却多次提到父亲,这样安排有什么好处?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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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节选)
陈忠实
白嘉轩刚刚平息了四合院里发生的一场小小的内乱。内乱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制造的。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白灵出奇不意地回到家里来。奶奶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脸蛋子久久不放。母亲仙草禁不住热泪涌流,疼爱地斥骂着:“没良心的东西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给折磨死了!”白灵从奶奶怀里跳起来,掏出手帕亲昵地给母亲沾去泪水,又跳到屋子中间挺身一站:“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长得高了吃得胖了,你们尽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轩不失威严地挺坐在太师椅上。白灵毫无察觉父亲的心思,环顾一圈屋里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一个消息,立时把屋子里亲昵的气氛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闹滋水县好痛快呀!国共两党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游行示威,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一块滋水县人民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家正欢庆斗争胜利的时光,县府里有人密告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单。众人炸了营,冲进县府搜出了那个名单。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大胡子一看那个黑名单就火了,说‘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着一声令下把梁县长撇了……”
白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仙草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回过头禁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念书就好好念书,甭跟着旁人疯疯癫癫乱跑。记住,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也该瞅瞅你爸的脸色。”白灵说:“我瞅见我爸的脸色,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建脑瓜子。”她爽快地说着,忽然醒悟似的叫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白灵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不住地向她打问城里许多革命的事。她从鹿家门楼下走出来,到白鹿镇小学校找鹿兆鹏去了。这是作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会见。她又一次抑止不住激动的情绪向他叙述了大闹滋水县的经过。她和他谈论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谈论轰轰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热潮。她说:“革命马上就要胜利了。一想到胜利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鹏也以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什么人能阻挡北伐军的前进,胜利指日可待。”
白灵天黑定时回到家里。白嘉轩知道她的行踪仍然问:“你到谁家去了?”白灵说:“我先到子霖叔家,后来又到学校找兆鹏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没时间了。”仙草惊讶地问:“明天就走?你一年没回来,刚回来连一整天也呆不下?”白灵笑着向母亲赔情:“没办法呀!妈。革命形势紧迫,同志们约定明晚开会。等胜利了我回来跟你住整整一个月。”白嘉轩忍着冲到喉呢口的火气冷静地发问:“你现时还念书不念书?”白灵说:“念呀,怎么不念?”白嘉轩问:“你念了书日后做啥呀?”白灵说:“我喜欢教书。革命胜利了我就做个先生,教书。”白嘉轩说:“你现在甭念书咧,回家来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白灵不假思索一口回绝。白嘉轩说:“那好,你现在睡觉去。”
第二天早晨,白灵起来时发觉小厦屋的门板从外头反锁上了。她还未来得及呼喊,父亲从上房里屋背着双手走下台阶,走过庭院在厦屋门前站住,对着门缝说:“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灵嘴巴对着门缝吼:“王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白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身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抬走。”
白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天性,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政府保不住驾啦!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妈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
奶奶踞着小脚站在庭院里斥问:“灵灵你疲了?”仙草拿着俩馍馍走到厦屋门前,白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夺下馍说:“让她喊让她唱。她还有劲儿。”白灵的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接着口腔里开始发粘,终于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惨淡的阳光从房檐上悄然消失,冷气和黑暗一起笼罩了厦屋。
黑暗里窗户纸轻轻响了一下,什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迟疑地吞嚼起来,两个馍馍不经吃就完了。她觉得胳膊和双腿顿时充满了活力,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继续她的讲演。白嘉轩咣哪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庭院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头砸死你!”白灵对着门缝吼出于大胡子的话:“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白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天明以后,白嘉轩吃了两个馍馍,雄赳赳地走进饲养场的轧花机房。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笨重的棉裤,仙草急急匆匆颠着小脚走进来:“灵灵跑了!”白嘉轩回到家发现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窟窿,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撅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白嘉轩问仙草:“这撅头怎么在这里?”仙草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时候忘在柜子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物嘛!”白嘉轩向全家老少庄严地宣布:“从今往后,谁也不准再提说她。全当她死了。”此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一切问及白灵的亲戚或友人都只有一句话:“死了。甭再问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国成立后,两位共产党的干部走进院子,把一块“革命烈士”的黄底红字的钢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哆嗦着花白胡须的嘴巴喃喃地说:“真个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 正确的一项是( )A.白灵回家讲述大闹滋水县的经过,说明她具有反抗精神和革命热情,也为后文她叛逆出逃的情节作了铺垫。 |
B.白嘉轩把白灵锁在小厦屋,是为了逼迫女儿嫁给王家,但最终白灵逃跑了,她反对包办婚姻,追求婚姻自由。 |
C.在夜晚偷偷给白灵送去馍馍的是她母亲仙草,白灵逃跑时用来挖墙的撅头也是母亲提供的,她支持女儿逃跑。 |
D.白灵离家出走以后,白嘉轩对外宣称女儿死了,是因为他认为女儿离经叛道,对她非常生气,不想再见到她。 |
A.白嘉轩作为维持封建礼教的族长,他禁锢女儿的言行,体现了他残酷、冷漠、不讲情面的性格特点。 |
B.小说节选部分以时间为线,交代了白灵腊八傍晚回家,十号就逃跑的短短两天情节,矛盾冲突集中。 |
C.文中划线处的自然环境描写,烘托了凄冷黯淡的氛围,体现了被父亲禁锢的白灵内心的悲伤和迷惘。 |
D.文中白灵和鹿兆鹏见面的情节,表现了革命者的乐观精神和坚定信念,突显了历史变革的宏大主题。 |
4.“白灵”谐音“百灵”,有读者评价她为“冲出牢笼的百灵鸟”,请谈谈你对作家陈忠实如此起名的理解。
李十三推磨(节选)
陈忠实
李十三和他的夫人运动在磨道上。两块足有一尺多厚的圆形石质磨盘,合丝卡缝地叠摞在一起,上扇有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孔眼,倒在上扇的麦粒,通过这只孔眼溜下去,在转动着的上扇和固定着的下扇之间反复压磨,再从磨口里流出来。上扇磨石半腰上捆绑一根结实的粗木杠子,通常是用牲口套绳和它连接起来,有骡马的富户套骡马拽磨,速度是最快的了;一般农户就用自养的犍牛或母牛拽磨,也很悠闲;穷到连一条狗都养不起的人家,就只好发动全家大小上套,不是拽而是推着磨盘转动了。人说“拽犁推磨打土坯”是乡村农活里头三道最硬茬的活儿,通常都是那些膀宽腰圆的汉子才敢下手的,再就是那些穷得养不起牲口也请不起帮手的人,才自己出手硬撑死扛。年届六十二岁的李十三,现在把木杠抱在怀里,双臂从木杠下边倒钩上来反抓住木杠,那木杠就横在他的胸腹交界的地方,身体自然前倾,双腿自然后蹬,这样才能使上力鼓上劲,把几百斤重的磨盘推动起来旋转起来。他的位置在磨杠的梢头一端,俗称外套,是最鼓得上力的位置,如果用双套牲口拽磨,这位置通常是套犍牛或二马子的。他的夫人贴着磨道的内套位置,把磨杠也是横夯在胸腹交界处,只是推磨的胳膊使力的架势略有差异,她的右手从磨杠上边弯过去,把木杠搂到怀里,左手时不时拨拉一下磨扇顶上的麦子,等得磨缝里研磨溜出的细碎的麦子在磨盘上成堆的时候,她就用小木簸箕揽了。离开磨道,走到箩柜跟前,揭开木盖,把磨碎的麦子倒入箩柜里的金丝箩子,再盖上木盖,然后扳动摇把儿,箩子就在箩柜里咣当咣当响起来,这是磨面这种农活的象征性声响。
“你也歇一下下儿。”
李十三听见夫人关爱的声音,瞅一眼摇着拐把的夫人的脸,那瘦削的肩膀摆动着。他抬起一只胳膊用袖头抹一抹额上脸上的汗水,不仅没有停歇下来,反倒哼唱起来了:“娘……的……儿——”一句戏词没唱完,似乎气都堵得拔不出来,便哑了声,喘着气,一个人推着磨扇缓缓地转动,又禁不住自嘲起来:“老婆子哎!你说我本该是当县官的材料,咋的就落脚到磨道里当牛做马使唤?还算不上个快马,连个蔫牛也不抵……哎!怕是祖上先人把香插错了香炉……”
“命……”夫人停住摇把,从箩柜里取出箩子,把箩过的碎麦皮倒进斗里,几步走过来,又回到磨道里她的套路上,习惯性地抱住磨杠推起来,又重复一遍,“命。”
李十三似接似拒的口吻,沉吟一声:“命……”
李十三推着石磨。要把一斗麦子的面粉磨光箩尽,不知要转几百上千个圈圈,称得“路漫漫其修远兮”了。他的求官之路,类如这磨道。他十九岁考中秀才,令家人喜不自禁,也令乡邻羡慕;二十年后的三十九岁省试里考中举人,虽说费时长了点儿,却在陕西全省排在前二十名,离北京的距离却近了;再苦读十三年后到五十二岁上,他拉着骡子驮着干粮满腹经纶进北京会试去了。此时嘉庆刚主政四年,由纪昀任主考官,录取完规定的正编名额后,又拟录了六十四名作为候补备用的人。李十三的名字在这个候补名单里。按嘉庆的考制,拟录的人按县级官制待遇,却不发饷银,只是虚名罢了。等得牛年马月有了县官空缺,点到你的名字上,就可以走马上任做实质性的县官领取县级官饷了。李十三深知这其中的空间很大很深,猫腻狗骚都使得上却看不见。恰是在对这个“拟录”等待的深度畏惧发生的时候,失望同时并生了,做官的欲望就在那一刻断灭。是他的性情使他发生了这个人生的重大转折,凭学识凭本事争不到手的光宗耀祖的官衔,拿银子换来就等于给祖坟上泼了狗尿。
他依着渭河北部高原民间流行的小戏碗碗腔的种种板路曲谱,写起戏本来了。第一本名叫《春秋配》,交给田舍娃的皮影班社,得了田舍娃的好嗓子,也得了他双手绝巧的“耍杆子”的技艺,这个戏一炮打响,演遍了渭北的大村小庄……他现在迷在写戏的巨大兴趣之中,已有八本大戏两本小戏供那些皮影班社轮番演出……现在,他和夫人合抱一根木杠,在磨道里转圈圈,把田舍娃昨日晌午送来的麦子磨成白面,就不再操心锅里没面煮的事了……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第5段中,李十三重复了一遍夫人的话“命……”,暗指他内心一直有当官的念头,写戏本是不得已而为之。 |
B.年届六十二岁的李十三,推磨时依然哼唱着戏词,作者以这种强烈反差的笔触表现出李十三对民间艺术的痴迷。 |
C.李十三虽然有很多作品走红,但生活依然拮据,唯一得到的物质实惠就是田舍娃送来的麦子。 |
D.本文沉郁、慷慨、简劲传神地刻画了中国民间的风骨与正义。 |
3.经证实,李十三原型生于一七四八年,是陕西地方戏剧碗碗腔剧本的第一位剧作家。作者将李十三的故事写成小说,有何现实意义?
在河之洲
陈忠实
①东过渭河,田堰层迭的渭北高原,在灰云和浓雾里隐隐呈现出独特的风貌,无论立陡的垴(nǎo),无论舒缓的漫坡,都被青葱葱的麦子覆盖着,如此博大深沉,又如此舒展柔缦,无法想象仅仅在两个月之前的残破与苍凉,顿然发生对黄土高原深蕴不露的神奇伟力的感动。
②我的心绪早已舒展欢愉起来,却不完全因为满川满原的绿色的浸染和撩拨,更有潜藏心底的一个极富诱惑的企盼,即将踏访2000多年前那位“窈窕淑女”曾经生活和恋爱的“在河之洲”了。确切地说,早在几天之前朋友相约的时候,我的心里就踊跃着期待着,去看那块神秘莫测的“在河之洲”。
③在河之洲,在哪条河边的哪一块芳草地上,曾经出现过一位窈窕淑女,而且演绎出千古诵唱不衰的美丽的爱情诗篇?神秘而又圣洁的“在河之洲”,就在我的心底潜存下来。我现在就奔着那方神秘而又圣洁的芳草地来了。
④远远便瞅见了黄河。黄河紧紧贴着绵延起伏的群山似的断崖的崖根,静静地悄无声息地涌流着。黄河冲出禹门,又冲出晋陕大峡谷,到这里才放松了,温柔了,也需要抒情低吟了,抖落下沉重的泥沙,孕育出渭北高原这方半晓秀美的河洲。这是令人一瞅就感到心灵震颤的一方绿洲,顿然便自惭想象的狭窄和局限。这里坦坦荡荡铺展开的绿莹莹的芦苇,左望不见边际,右眺也不见边际,沿着黄河也装饰着黄河竟有3万多亩,那一派芦苇的青葱的绿色所蕴聚的气象,在人初见的一瞬便感到巨大的摇撼和震颤。我站在坡坎上,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方自少年时代就潜存心底的“在河之洲”,完全不及现实的洽川之壮美。
⑤芦苇正长到和我一般高,齐刷刷,绿莹莹,宽宽的叶子上绣积着一层茸茸白毛,纯净到纤尘不染。我漫步在芦苇荡里青草铺垫的小道上,似可感到正值青春期的芦苇的呼吸。我自然想到那位身姿窈窕的淑女,也许在麦田里锄草,在桑树上采摘桑叶,在芦苇丛里聆听鸟鸣,高原的地脉和洽川芦荡的气颤,孕育出窈窕壮健的身姿和洒脱清爽的质地,才会让那个万众景仰的周文王一见钟情,倾心求爱。我便暗自好笑少年时期自己的无知与轻狂,好逑的君子可是西周的周文王啊,那里还有比他更能称得起君子的君子呢!一个君王向一个锄地割麦采桑养蚕的民间女子求爱,就在这莽莽苍苍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里,留下《诗经》开篇的爱情诗篇,萦绕在这个民族每一个子孙的情感之湖里,滋润了2000余年,依然在诵着吟着品着咂着,成了一种永恒。
⑥雨下起来了。芦苇荡里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的雨雾,腾起排山倒海般雨打苇叶的啸声,一波一波撞击人的胸膛。走到芦苇荡里一处开阔地时,看到一幅奇景,好大的一个水塘里,竟然有几十个人在戏水,男人女人,年轻人居多,也有头发稀落皮肉松弛的上了年岁的人。这个时月里的渭北高原,又下着大雨,气温不过十度,那些人只穿泳衣在水塘里戏闹着,似乎不可思议。这是一个温泉,名处女泉,大约从文王向民间淑女求爱之前就涌流到今天了。温泉蒸腾着白色的水汽,像一只沸滚的大锅,一团一团温热湿润的水汽向四周的芦苇丛里弥漫,幻如仙境。洽川人得了这一塘好水,各夏都可以尽情洗浴了,自古形成一个风俗,女子出嫁前夜,必定到处女泉净身,真是如诗如画。温泉自地下冒涌出来,冲起沙粒,对浴者的皮肤冲击搓磨,比现代浴室超豪华设施美妙得远了。在洽川,这样的泉有多起,细如蚁穴,大如车轮。《水经注》等多种典籍都有生动具体的描绘。现在成了各地旅客观尝或享受沙浪浴的好去处了。
⑦这肯定是我见过的最绝妙的温泉了,也肯定是我观赏到的最壮观最气魄的芦苇荡了,造化给缺雨干旱的渭北高原赐予这样迷人的一方绿地一塘好水,弥足珍贵。我在孙犁的小说散文里领略过荷花淀和芦苇荡的诗意美,前不久从媒体上看到有干涸的危机,不免扼腕;从京剧《沙家浜》里知道江南有一气可藏匿新四军的芦苇荡,不知还有芦苇否?芦苇丛生的湿地沙滩,被誉为地球的肺。无需特意强调,谁都知道其对于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功能。
⑧我便庆幸,在黄河滩的洽川,芦苇在蓬勃着,温泉在涌着冒着,现代淑女和现代君子,在这一方芳草地上,演绎着风流。
1.第三段在全文有什么作用,试从结构和内容的角度加以分析。2.赏析文中划横线的句子。
3.文章以“在河之洲”为题,具有怎样的深刻内涵?
4.情怀指含有某种感情的心境,结合全文,请探究文中体现出的作者情怀
采薇[注]
鲁迅
叔齐一下子失了锐气,坐倒了,垂了头。然而还在想,挣扎的想,仿佛是在爬出一个深潭去。爬着爬着,只向前。终于似乎自己变了孩子,还是孤竹君的世子,坐在保姆的膝上了。这保姆是乡下人,在和他讲故事:黄帝打蚩尤,大禹捉无支祁,还有乡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记得了自己问过薇菜的样子,而且山上正见过这东西。他忽然觉得有了气力,立刻站起身,跨进草丛,一路寻过去。
果然,这东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里路,就摘了半衣兜。他还是在溪水里洗了一洗,这才拿回来;还是用那烙过松针面的石片,来烤薇菜。叶子变成暗绿,熟了。
他们从此天天采薇菜。先前是叔齐一个人去采,伯夷煮;后来伯夷觉得身体健壮了一些,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来: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
伯夷不免和孩子去搭讪,和樵夫去扳谈,他竟说出了他们俩原是辽西的孤竹君的儿子,他老大,那一个是老三。父亲在日原是说要传位给老三的,一到死后,老三却一定向他让。他遵父命,省得麻烦,逃走了。不料老三也逃走了。两人在路上遇见,便一同来找西伯——文王,进了养老堂。又不料现在的周王竟“以臣弑君”起来,所以只好不食周粟,逃上首阳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齐知道,怪他多嘴。
叔齐的预料也并不错:这结果坏得很,不但村里时常讲到他们的事,也常有特地上山来看他们的人。终于还引动了首阳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做着祭酒,因为知道天命有归,便带着五十车行李和八百个奴婢,来投明主了。可惜已在会师盟津的前几天,兵马事忙,来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车货物和七百五十个奴婢,另外给予两顷首阳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里研究八卦学。
他也喜欢弄文学,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学概论,气闷已久,便叫家丁打轿,找那两个老头子,谈谈文学去了;尤其是诗歌,因为他也是诗人,已经做好一本诗集子。
然而谈过之后,他一上轿就摇头,回了家,竟至于很有些气愤。他以为那两个家伙是谈不来诗歌的。于是他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他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有一天,他们俩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先前是没有见过的,看她模样,好像是阔人家里的婢女。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她又问。
“薇。”伯夷说。
“怎么吃着这样的玩意儿的呀?”
“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
伯夷刚刚说出口,叔齐赶紧使一个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聪明得很,已经懂得了。
她冷笑了一下,于是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伯夷和叔齐听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过来,那丫头已经不见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连看看也害羞,连要去搬开它,也抬不起手来,觉得仿佛有好几百斤重。
樵夫偶然发现了伯夷和叔齐都缩做一团,死在山背后的石洞里,是大约这之后的二十天。然而夏夜纳凉的时候,有时还谈起他们的事情来。有人说是老死的,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是给抢羊皮袍子的强盗杀死的。后来又有人说其实恐怕是故意饿死的,因为他从小丙君府上的丫头阿金姐那里听来: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经上山去奚落他们了几句,傻瓜总是脾气大,大约就生气了,绝了食撒赖,可是撒赖只落得一个自己死。
于是许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说她很聪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却并不以为伯夷、叔齐的死掉,是和她有关系的。自然,她上山去开了几句玩笑,是事实。那两个傻瓜发脾气,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实,不过并没有死,倒招来了很大的运气。
“老天爷的心肠是顶好的,”她说,“他看见他们的撒赖,快要饿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们。您瞧,这不是顶好的福气吗?用不着种地,用不着砍柴,只要坐着,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里来。可是贱骨头不识抬举,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进步,喝鹿奶还不够了。他喝着鹿奶,心里想,‘这鹿有这么胖,杀它来吃,味道一定是不坏的。’一面就慢慢的伸开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灵的东西,它已经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烟逃走了。老天爷也讨厌他们的贪嘴,叫母鹿从此不要去。您瞧,他们还不只好饿死吗?哪里是为了我的话,倒是为了自己的贪心,贪嘴呵!……”
听到这故事的人们,临末都深深的叹一口气,不知怎的,连自己的肩膀也觉得轻松不少了。即使有时还会想起伯夷,叔齐来,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见他们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拼命的吃鹿肉。
(有删改)
[注]本文节选自鲁迅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伯夷和叔齐本是商代小国孤竹国的公子,他们在周武王建立周朝后决定不吃周朝的粮食,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历史小说《采薇》中的主人公伯夷和叔齐认为周武王伐纣灭商是“以臣弑君”,是更改了文王的规矩(周文王为商朝的诸侯,封西伯),便决定不吃周朝的粮食而去山上采薇草吃,最后知道薇草也是周朝的,便也不吃,直至饿死。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伯夷、叔齐因不食周粟,才采薇充饥,这个方法还是叔齐从身为乡下人的保姆那里学来的,薇菜也有多种吃法。 |
B.小说中间交代了伯夷、叔齐的身份,他们是辽西的孤竹君的儿子,分别是老大和老三,因互让王位,才来到首阳山。 |
C.“她冷笑了一下……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正面写阿金姐,“许多人就非常佩服……有些人怪她太刻薄”侧面写阿金姐。 |
D.伯夷、叔齐最终饿死在首阳山背后的石洞里,阿金姐讲述了他们两人饿死的故事,听到故事的人们深深地叹一口气。 |
A.从阿金姐奚落的话语来看,她秉承主子小丙君的心意,给了伯夷、叔齐沉重打击。 |
B.阿金姐善于编造谎言,诬陷伯夷、叔齐想杀鹿吃肉而导致没有鹿奶喝才饿死。 |
C.同情伯夷、叔齐的人,听了阿金姐的话才觉得轻松些,小说对这些人是肯定的。 |
D.阿金姐认为伯夷、叔齐的死和她是没有关系的,她觉得自己只是开了几句玩笑。 |
4.伯夷、叔齐的故事流传千古,他们宁可饿死也“不食周粟”,是古代贤人的杰出代表。本文则将伯夷、叔齐改写为两个滑稽的小老头,这一改写使小说具有了怎样的表达效果?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掌勺人
周福泉
夕阳染红了羊望镇,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个时辰,店铺生意最红火的,还数朱怀武的“朱记羊肉铺”。那块门板大的金字招牌,是松木仿古雕刻匾额,古朴大气。据传,那五个字是省城一位大人物的墨宝。
这家饭铺传承祖传秘方,在古镇有了年头。朱怀武既是厨师又是老板,人称朱掌柜。他的拿手菜是爆炒肚片、红烧禽口、凉拌羊杂。羊肉汤更是一绝!“朱记羊肉馆”叫响运河两岸,声誉扩散鲁南十里八乡。
这年秋天,饭铺里来了一位身穿细布长衫的中年男人。只见他落座许久,不点菜,不叫酒,只是品着绿茶,静观满堂的食客。
朱掌柜看此人不俗,过来打招呼:敢问先生贵姓,可有赐教?中年男人说,李,赐教不敢当。我瞧您这羊肉七成出锅,回锅至九成才是绝佳呀。朱掌柜一听是行家,便附和道,您说得有道理,火候就在那一成上。中年男人笑了,朱老板这手艺堪称一绝响!朱掌柜刚要接话,中年男人却又道,您膝下有一独子,本应子承父业,可惜啊,贵公子学贯中西,在省城学界那是大名鼎鼎,但听闻对您这店铺不感兴趣,您苦劝多次都无果。
朱掌柜愕然,这位先生对自家状况竟是了如指掌。中年男人呵呵一笑,又说,您这百年老店,恐怕要后继无人呀!朱掌柜听到这,像鱼刺卡在了喉咙,这确实是他的心病。
中年男人说,老哥,我想盘下这款老匾,如何?朱掌柜没有搭话。中年男人抿口茶说,您可以出个高价。朱掌柜摇摇头,这不是钱的事。中年男人说,您的意思?朱掌柜抬头看着那块门板大的匾额说,这饭铺之所以生意兴隆,靠的不是钱,靠的是饭铺里有一位掌得稳炒勺的人,儿子不行,我还有徒弟呢。中年男人见他心意坚决,只好摇摇头,若有所思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羊肉馆。
朱掌柜年事渐高,这些年,他先后招了五六个伙计,只有两个伙计入了他的眼,他有意收他俩为徒。李大顺机灵,眼勤、嘴勤,脑瓜子好使,遇事一看就透,负责面上的应酬。郭二平敦厚,手勤、脚勤,学东西扎实,但嘴讷,多呆在后厨。两个徒弟学得都很认真,在朱掌柜的调教下,炖肉、热汤都不会出半点差错。掌勺的关键时刻,朱掌柜会靠过来,拿起长勺,啪啪啪敲打三下铁锅沿,舀起六个作料盆里热好的汤汁,洒进锅里,刺啦一声后,一阵白雾腾起,肉香立刻飘散出去。
朱掌柜拿大顺、二平当亲儿子对待,兄弟俩学艺三年,不相伯仲。大顺学得快,二平学得稳,他们明里用眼观察、暗里用脑琢磨,学了师父不少真传。左邻右舍称,有这两徒弟,朱掌柜的手艺后继有人了。
朱掌柜古稀之年,众亲择日给他祝寿,省城的儿子也赶了回来。朱掌柜又邀来镇上业内三五好友,说有要事商议。亲朋好友聚齐,他亲自下厨掌勺,虽说掌勺力度略减当年,仍是颠出了天女散花般的洒脱。
众人在桌前坐齐,对朱掌柜的手艺赞不绝口。佳肴上齐,酒过三巡。朱掌柜说,岁月不饶人,这炒勺,我是掌不动了。说完,他看了儿子一眼。两人对视的瞬间,儿子收回歉疚的目光。朱掌柜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天必须要做一个决断了,否则,这门绝活真就毁在他朱怀武的手里了。
随即,叫来大顺、二平两个徒弟立在桌旁。朱掌柜看着供奉在案上的长勺,对亲友说,不瞒各位,我这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今天,我要把这勺子传授给俩徒弟中的一个。谁是将来的掌勺人,还需各位见证。
儿子脸色微红,垂头不语,众人见此光景都面露惋惜。大顺、二平站在师父面前,大顺面露微笑,神情激动,二平则有些紧张,手脚拘谨。
朱掌柜对俩徒弟说,香菜是汤锅必不可少的作料,都是咱后院种植的。种菜和掌勺一样,你们跟了我三年,这其中道理应该明白。俩徒弟看着朱掌柜,一脸的虔诚,频频点头。朱掌柜指着长勺说,我给你们每人十粒香菜种子,一个月之后,谁的苗多、苗壮,今后就由谁来掌勺,这块金字招牌就传给谁。
种菜如种庄稼,两个徒弟都不是外行。大顺心细,种子用水浸泡,加少许养料,种在了盆中。二平勤快,把盆土松得如案板上的白面,定时浇水施肥。
一个月过去,约定的时间一到,朱掌柜和众位长辈都到齐了。大顺献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出陶盆,只见十棵香菜苗茁壮成长,大顺的脸上写着自信,面带微笑看着师父。二平则忐忑不安地抱出一个泥盆,里面连棵苗芽也不见,他沮丧地低着头。
这时,朱掌柜却哈哈大笑起来,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他走到面红耳赤的郭二平面前,把长勺郑重地交到他手里。在场的人无不愕然。
朱掌柜并未言语,只是笑着掏出一把种子,右手捏出几粒,轻轻捻压,碎成油末,原来这种子都是熟的啊。众人看得真切,恍然大悟。
郭二平怔住了,随即泪流满面,双膝跪地,给朱掌柜连磕了三个响头。李大顺的脸却一下子红了,他深深低下头,不敢再看师父一眼……
李大顺回到家,气急败坏地对一个身穿细布长衫的中年男人说,爹,我就不该听您的主意,您给的这种子可太“争气”了,这是聪明啊还是糊涂啊。中年男人仰天长叹,天意呀。
夕阳染红了羊望镇。多年过去了,朱记羊肉馆的生意还是红红火火,那块古朴大气的匾额一直稳稳地挂在店门上方。
羊望镇的人说,那块金字招牌给店铺带来了福气;也有人说,那位白发苍苍的朱老板让人放心;还有人抬杠说,他不姓朱,他姓郭。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夕阳染红了羊望镇”在小说中出现两次,开头处交待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结尾处营造氛围,并与开头相照应。 |
B.小说开头部分对中年男人盘匾情节的叙述,既写出了朱掌柜久存的心病,也为下文朱掌柜挑选饭铺掌勺人做了铺垫。 |
C.“不点菜,不叫酒”“抿口茶”“一步三回头”等细节,刻画出中年男人对“朱记羊肉馆”的觊觎之心由来已久。 |
D.小说对朱掌柜“掌勺”描写着墨不多,第一处是示范教授徒弟,第二处是寿宴时宴请好友,但均能表现其手艺精湛。 |
A.朱掌柜考试的题目是种香菜,除了就近取材外,也可以理解为他是在暗示徒弟,香菜是汤锅必不可少的作料,而诚实更是经营必不可少的品质。 |
B.朱掌柜说:“种菜和掌勺一样,你们跟了我三年,这其中道理应该明白。”两个徒弟虽然频频点头,一脸虔诚,但其实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 |
C.朱掌柜哈哈大笑,一方面是笑自己终于找到了满意的继承人,感到欣慰;一方面是笑李大顺弄巧成拙,自取其辱,表现出对虚伪品行的讽刺厌恶。 |
D.朱掌柜揭晓考试结果时,大顺与二平的神态形成横向对比,与上文各自的表情又构成纵向对比,在对比中体现人物个性,丰富人物形象。 |
4.有人说:“好的文学作品往往不急于给读者一个结论,而是试图给读者一些启示。”本文只是淡淡地讲述故事,没有鲜明的褒贬议论,但读后却能给读者以诸多启示,请结合文本谈谈你得到了哪些启示。
生
沈从文
北京城什刹海杂戏场南头,煤灰土里新垫就一片场坪,白日照着,有一圈没事可做的闲人,皆为一件小小的热闹粘合在那里。
卖飞机模型玩具的人一走,闲人粘合性一失,即刻也散了。场坪中便只剩下些空莲蓬。
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扛了一对一黑一白的大傀儡走来,到了场坪,四下望人,似乎很明白这不是玩傀儡的地方,但无可奈何的停了下来。
这老头子把傀儡坐在场中烈日下,一面收着地面的莲蓬,用手捏着,试探其中虚实,一面轻轻的咳着,调理他那副枯嗓子。他把那双发红的小眼睛四方瞟着,场坪位置既不适宜,天又那么热,若无什么花样做出来,绝不能把闲人引过来。老头子便望着坐在坪里傀儡中白脸的一个,亲昵的低声打着招呼,也似乎正用这种话安慰他自己。
“王九,不要着急,慢慢的会有人来的,咱们耽一会儿,就给玩个什么给爷们看看,玩得好,还愁爷们不赏三枚五枚?玩得好,爷们回去还会说:‘嗨,王九赵四摔跤多扎实,六月天大日头下扭着蹩着搂着,还不出汗!’(他又轻轻的说)可不是,天那么热,你也不累,好汉子!”
来了一个人,把花条子衬衣下角长长的拖着,作成北京城大学生特有的样子。
老头子瞥了这学生一眼,便微笑着,以为帮场的“福星”来了,全身作成年轻人灵便姿势,把膀子向上向下摇着,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话,亲昵得如同家人父子应对:
“王九,你瞧,先生可来了。好,咱们动手。你小心,别让赵四小子扔倒。先生帮咱们绷个场面,看你摔赵四这小子,先生准不走。”
于是他把傀儡扶起,整理傀儡身上的破旧长衫,又从衣下取出两只假腿来,把它缚在自己裤带上,再把傀儡举起,弯着腰,钻进傀儡所穿衣服里面去,用衣服罩好了自己,且把两只手套进假腿里,改正了两只假腿的位置,开始在灰土坪里扮演两个人殴打的样子。他变换着傀儡的姿势,跳着,蹿着,有时又用真脚去捞那双用手套着的假脚,装作掼跤盘脚的动作。他自己既不能看清楚头上的傀儡,又不能看清楚场面上的观众,表演得却极有生气。
大学生忧郁地笑了,而且远远的另一方,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空地上的情形,就被这情形引起了好奇兴味,第二个人跑来了。再不久,第三个以至于第十三个皆跑来了。闲人为了看傀儡殴斗,聚集在四周的越来越多。
众人嘻嘻的笑着,从衣角里,老头子依稀看出一圈观众的腿脚,他便替王九用真脚绊倒了赵四的假脚,傀儡与藏在衣下玩傀儡的,一齐颓然倒在灰土里,场面上起了哄然的笑声。
老头子慢慢地从一堆破旧衣服里爬出来,露出一个白发苍苍满是热汗的头颅,发红的小脸上写着疲倦的微笑,自言自语;“王九,好小子。你玩得好,把赵四这小子扔倒了,大爷会大把子铜子儿撤来,回头咱们就有窝窝头啃了。来,再来一趟,咱们赶明儿还上国术会打擂台,挣个大面子!”
众人又哄然大笑。
正当他第二次钻进傀儡衣服底里时,一个麻脸庞收小摊捐的巡警,从人背后挤进来。弯着腰的老头子,却从巡警足部一双黑色厚皮靴上认识了观众之一的身份和地位,故玩了一会,只装作赵四力不能支,即刻又成一堆坍在地下了。他赶忙把头伸出,对着巡警作一种谄媚的微笑。向傀儡说:“瞧,大爷真来了!”
他记起浮摊捐来了,他手边还无一个大子。
过一阵,围的人已不少,他便四向作揖打拱说:“大爷们,大热天委屈了各位。爷们身边带了铜子儿的,帮忙随手撒几个,荷包空了的,帮忙耽一会儿,不必走开。”
观众中有人丢一枚两枚的,与其他袖手的,皆各站定原来位置不曾挪动,一个青年军官,却掷了一把铜子,皱着眉走开了。老头子为拾取这一把散乱满地的铜子,沿着场子走去,系在腰带上那两只假脚,便很可笑的左右摆动着。
收捐的巡警已把那黄纸条画上了记号,预备交给老头子,他见着时,赶忙数了手中铜子四大枚,送给巡警。这巡警就口上轻轻说着“王九王九”,含着笑走了。
场边看的人,有钱的照例也不吝惜钱,但只要有了件新鲜事情,这点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会忘了这里,各自跑开了。
柳树阴下卖莲子的小摊有人中了暑,倒在摊边晕去了,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有人跑向那方面去,也跟着跑去。少数人也似乎方察觉了头上的烈日,继续渐渐散去了。
场中剩了七个人。
老头子看着,微笑着,一句话不说,两只手互相捏了一会,又蹲下去把傀儡举起,罩在自己的头上,两手套进假腿里去,开始剧烈的摇着肩背,玩着业已玩过的那一套。等另一个地方真的殴打发生后,人便全跑去了。
老头子依然玩着,等待他从那堆敝旧衣里爬出时,已空无一人。
他于是同傀儡一个样子坐在地下,数着铜子,一面向白脸傀儡王九笑着,说着前后相同既在博取观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笑话。他把话说得那么亲昵,那么柔和。他不让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由于同赵四相拼,也不说明。他决不提这些事。他只让人眼见傀儡王九与傀儡赵四相殴相扑时,虽场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顺手,上风皆由赵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胜利,总仍然归那王九。
王九死了十年,老头子城里城外表演王九打倒赵四也有了十年,真的赵四,五年前早就害黄疸病死掉了。
(选自《沈从文文集》,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思想内容的分析与概括,不正确的一项是( )A.沈从文对人性的刻画,对美的理解,建立在对社会和生活深刻的理解上,同《边城》中的祖父一样,韧性和柔性在小说《生》中的老人身上表现得也很突出。 |
B.从明处看老人是靠演傀儡戏谋生,从暗处讲老人通过对十年前那场殴斗的模仿完成了一种复仇,而复仇的对象赵四已经死了,小说借此表达生命的无意义和虚无感。 |
C.沈从文的《边城》表现的是人性美,赞颂了未受现代物质文明污染的优美的人生方式。而小说《生》则侧重表现底层民众生存的不易,刻画了普通生命的不同生命形态。 |
D.小说通过细腻的描绘,展现了浓郁的北京民俗的味道,表现了人们的喜好与乐趣,但它并不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民间生活图景,而是蕴涵着生存的压力和苦痛。 |
A.小说语言通俗朴实,叙述笔法内敛淡然,使人觉得一切戏剧性的变化也只不过是人生中极其自然的一部分。然而平静的文字下却蕴含了作者深沉的感喟和悲悯情怀。 |
B.小说的结构很讲究,叙述者从容不迫地在结尾处抖出一个意外的真相,巧妙回应了文中老头子和傀儡“王九”的亲昵对话,顿然使人觉得一切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
C.小说注重人物表情的状写,又让这些表情和人物都难以捉摸,留给读者更深的思考。比如“忧郁地笑了”的大学生、“皱着眉”走开的青年军官、“含着笑走了”的巡警。 |
D.小说中写到“等另一个地方真的殴打发生后,人便全跑去了”,这一处闲笔是为了完成艺术化的斗殴与现实的斗殴的融合,借此刻画出围观闲人兴趣的广泛性和不稳定性。 |
(1)表达生存的艰辛。傀儡戏对于老人来说,首先是生存的手段。他卖力的表演,累得满头大汗,收入不多,还要讨好警察,着重体现了底层百姓生存的艰难。
(2)
(3)
4.同样是遭遇失子的不幸,但小说《生》里的老人并不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到处向别人哭诉不幸,而是隐藏了真相。请对沈从文这样设计的用意试做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