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阵
卞之琳
“诸葛孔明摆下了八阵图,叫陆逊那小子,得意洋洋,跨马而来的,只见左一块石头,右一块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直弄得头都昏了,他一看来势不妙,就勒转了马头,横冲直撞,焦头烂额,逃回了原路。——这《三国》里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
说到了这里,干咳了一声,木匠王生枝抬起了眼睛,打量了一番列在他面前的许多面孔。男人的面孔,女人的面孔,小孩子的面孔。带胡子的有,麻的有,长雀斑的有,带酒窝的有,一共十来张,在中秋前两天的月光里,有明有暗,可是全一眼不眨,只是点点头,意思要王木匠尽管讲下去得了。
王木匠手巧。譬如,现在邻近各村常用的由煤油箱改造的水桶子,确是王木匠的发明。他的手艺不止见长于他的本行。
“对,我正要给你们摆一个和八阵图差不多的石门阵,不过几句话,一点新闻,石门阵摆退鬼子兵。
老王捡去才落到颈脖子上的一片枯枣树叶子,随即干咳了一声。
“来了。”大家一起想。
果然——
“来了!来了,一群鬼子兵!”
王木匠转过头来望望山坡下转进村子里来的白路,仿佛日本兵当真从那边来了,把听众给吓了一跳。
“他们先在远处山头上向镇上望,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条小街上有人吗?没有。
那个院子里有人吗?没有。
“那堆小树丛背后有人吗?没有。
“八路军走光了。好,那个头儿,吩咐先下去五十个胆子最大的‘皇军’。
开步走!’他们下来了,那五十个鬼子,骑了马。”
“这条镇不是就完了吗?”宋长发很担心地插上了一句。
王木匠没有理他,干咳了一声,接下去:
“骑了马,得意洋洋!瞧,第一个麻子,腰板挺得多直啊。瞧,第二个是八字胡子,第三个是小耳朵,小耳朵回过头来,看后面跟来的都很威风,就把头昂得高些。
“小耳朵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阁房里。
“八字胡子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铁柜里。
“麻子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猪圈里。”
“真不是好东西!”谁的声音?李矮子?因为隔壁李矮子院里的驴忽然叫起来了,仿佛怕给日本兵抓去呢。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村子。
“麻子忽然在一家门口勒住了马。八字胡子、小耳朵和后边四十七个人都勒住了马。满街上鸟雀无声。
“麻子盯住了一家的屋门,不作声。
“小耳朵也盯住了那家的门,不作声。”
“他们看见了什么呀?奇怪。”小梅子插上来一句,仿佛代表了全场听众。
“他们看见了什么呀?奇怪——后边那四十七个‘皇军’也这样问哪,可是没有出声,他们不作一声在那边发愣,那五十个‘皇军’。
“他们看见了什么呢?奇怪。
“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门里堵满了石头——石头门。
“他们索性向前跑,沿街向左向右转了两个弯。
“一路上——
“向左看:石头门。
“向右看:石头门。
石头门。石头门。石头门。”
“干脆说吧,别那么别扭的!”宋长发老婆着急了,也仿佛代表了全场听众。“他们的脸都白了。听,四面山头上一片喊杀的声音!打枪的声音!八路吧?看,山头上那么多人呢,糟了!糟了!”
“好了!好了!”谁的声音?仿佛大家的声音。
“他们勒转了马头,死命踢着马肚皮,向左,向右,转了两个弯,他们就横冲直撞,连奔带蹿地逃命了。
逃出了镇口,心里跳得像马蹄一样急呢。
“麻子还在想:我这一身肥肉不至于喂他们的麦田吧。
“八字胡子还在想:我抢来的钞票不至于被他们捡回去吧。
“小耳朵还在想:我怀里的相片不至于被他们拿去上报吧。”
“老王,你活像钻进了他们的心里了。”李矮子说,意思是两重的,表示不相信,也表示惊叹他叫人不能不相信。
“胡老三,”王生枝说,把眼睛对准了一个衔着旱烟管的男子,“昨天你也在南教场听过政治指。导员的报告的,你说我可曾说谎。那条镇叫洪子店,在太行山那边。”
“大致还不错,”胡老三说了,“部队在镇东十五里地方,和敌人打了一昼夜。农民救国会集了五百会员,三个钟头内把全镇上能搬的都搬走了,五百会员就拿起了枪,躲在围山上等了。不过,老王,门是用砖头堵的。”
“那有什么关系,石头门说起来好听一点,只要不是木头门就行了。木头门烧得开。上次苏家峪不是给门板都烧光了。洪子店也烧去了许多。可是我老王一年来明白了一个道理:守住了大门,不用关二门。对,把我们的门板烧掉呢,我们就夜不闭户。”
“那你就少了生意了,人家以后还要你做门板吗?”
大家笑了,同情王生枝。
王生枝在月光里走回家去的时候,倒认真地想起当真到了处处夜不闭户的时代。他常常想做一张极精致的衣橱,已经设计了多年,总可以有做成的一天了。不过他知道大家还得先摆多少次真正的石门阵,不是用口,“也得用手。”王木匠看看自己结实的突起了老茧的掌心,说不出由于哪一种情感,不由得感叹了一下:“我这双手呵!”
延安1938年秋
1.下列对小说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以王木匠重提诸葛亮八阵图战事开头,再写村民们的表情神态,这样,石门阵故事还未正式展开,王木匠擅长讲故事的形象就已经确立起来了。 |
B.小说描写村民们的面孔,用“带胡子的有,麻的有……”而不用“有的带胡子,有的麻……”,突出了不同面孔最显著的特点。 |
C.小说调动了许多“声音”来配合王木匠的讲述,如小梅子等人的插话、王木匠的干咳声,乃至与故事毫不相干的驴叫声,读来令人如临其境。 |
D.小说讲了一个王木匠讲故事的故事,这种故事套故事的结构颇具匠心,不仅使小说叙事变得更为复杂,同时也使小说的主题更加多元。 |
3.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门”,在不同层面有不同含义,请结合文本加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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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阵
卞之琳
“诸葛孔明摆下了八阵图,叫陆逊那小子,得意洋洋,跨马而来的,只见左一块石头,右一块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直弄得头都昏了,他一看来势不妙,就勒转了马头,横冲直撞,焦头烂额,逃回了原路。——这《三国》里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
说到了这里,干咳了一声,木匠王生枝抬起了眼睛,打量了一番列在他面前的许多面孔。
男人的面孔,女人的面孔,小孩子的面孔。带胡子的有,麻的有,长雀斑的有,带酒窝的有,一共十来张,在中秋前两天的月光里,有明有暗,可是全一眼不眨,只是点点头,意思要王木匠尽管讲下去得了。
王木匠手巧。譬如,现在邻近各村常用的由煤油箱改造的水桶子,确是王木匠的发明。他的手艺不止见长于他的本行。
“对,我正要给你们摆一个和八阵图差不多的石门阵,不过几句话,一点新闻,石门阵摆退鬼子兵。”
老王捡去才落到颈脖子上的一片枯枣树叶子,随即干咳了一声。
“来了。”大家一起想。
果然——
“来了!来了,一群鬼子兵!”
王木匠转过头来望望山坡下转进村子里来的白路,仿佛日本兵当真从那边来了,把听众给吓了一跳。
“他们先在远处山头上向镇上望,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条小街上有人吗?没有。
“那个院子里有人吗?没有。
“那堆小树丛背后有人吗?没有。
“八路军走光了。好,那个头儿,吩咐先下去五十个胆子最大的‘皇军’。”
“‘开步走!’他们下来了,那五十个鬼子,骑了马。”
“这条镇不是就完了吗?”宋长发很担心地插上了一句。
王木匠没有理他,干咳了一声,接下去:
“骑了马,得意洋洋!瞧,第一个麻子,腰板挺得多直啊。瞧,第二个是八字胡子,第三个是小耳朵,小耳朵回过头来,看后面跟来的都很威风,就把头昂得高些。”
“小耳朵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阁房里。”
“八字胡子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铁柜里。”
“麻子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猪圈里。”
“真不是好东西!”谁的声音?李矮子?因为隔壁李矮子院里的驴忽然叫起来了,仿佛怕给日本兵抓去呢。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村子。”
“麻子忽然在一家门口勒住了马。八字胡子、小耳朵和后边四十七个人都勒住了马。满街上鸦雀无声。”
“麻子盯住了一家的屋门,不作声。”
“小耳朵也盯住了那家的门,不作声。”
“他们看见了什么呀?奇怪。”小梅子插上来一句,仿佛代表了全场听众。
“他们看见了什么呀?奇怪——后边那四十七个‘皇军’也这样问哪,可是没有出声,他们不作一声在那边发愣,那五十个‘皇军’。”
“他们看见了什么呢?奇怪。”
“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门里堵满了石头——石头门。”
“他们索性向前跑,沿街向左向右转了两个弯。”
“一路上——”
“向左看:石头门。”
“向右看:石头门。”
“石头门。石头门。石头门。”
“干脆说吧,别那么别扭的!”宋长发老婆着急了,也仿佛代表了全场听众。
“他们的脸都白了。听,四面山头上一片喊杀的声音!打枪的声音!八路吧?看,山头上那么多人呢,糟了!糟了!”
“好了!好了!”谁的声音?仿佛大家的声音。
“他们勒转了马头,死命踢着马肚皮,向左,向右,转了两个弯,他们就横冲直撞,连奔带蹿地逃命了。”
“逃出了镇口,心里跳得像马蹄一样急呢。”
“麻子还在想:我这一身肥肉不至于喂他们的麦田吧。”
“八字胡子还在想:我抢来的钞票不至于被他们捡回去吧。”
“小耳朵还在想:我怀里的相片不至于被他们拿去上报吧。”
“老王,你活像钻进了他们的心里了。”李矮子说,意思是两重的,表示不相信,也表示惊叹他叫人不能不相信。
“胡老三,”王生枝说,把眼睛对准了一个衔着旱烟管的男子,“昨天你也在南教场听过政治指导员的报告的,你说我可曾说谎。那条镇叫洪子店,在太行山那边。”
“大致还不错,”胡老三说了,“部队在镇东十五里地方,和敌人打了一昼夜。农民救国会集了五百会员,三个钟头内把全镇上能搬的都搬走了,五百会员就拿起了枪,躲在围山上等了。不过,老王,门是用砖头堵的。”
“那有什么关系,石头门说起来好听一点,只要不是木头门就行了。木头门烧得开。上次苏家峪不是给门板都烧光了。洪子店也烧去了许多。可是我老王一年来明白了一个道理:守住了大门,不用关二门。对,把我们的门板烧掉呢,我们就夜不闭户。”
“那你就少了生意了,人家以后还要你做门板吗?”
大家笑了,同情王生枝。
王生枝在月光里走回家去的时候,倒认真地想起当真到了处处夜不闭户的时代。他常常想做一张极精致的衣橱,已经设计了多年,总可以有做成的一天了。不过他知道大家还得先摆多少次真正的石门阵,不是用口,“也得用手。”王木匠看看自己结实的突起了老茧的掌心,说不出由于哪一种情感,不由得感叹了一下:“我这双手呵!”
延安,1938年秋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王木匠讲故事不乏新意识,他的灵感除了来自“八阵图”,还来自“一点新闻”。 |
B.用煤油箱改造水桶子,既说明王木匠手巧,也为后文故事情节发展埋下伏笔。 |
C.石门阵故事取材于政治指导员的报告,“麻子”“小耳朵”等鬼子均确有其人。 |
D.王木匠因追求手艺完美而无法做出理想中的衣橱,他对着自己的手发出了感叹。 |
3.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门”,在不同层面有不同含义,请结合文本加以分析。
断章
卞之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1.对这首诗的解说不恰当的一项是( )A.本诗写了两组意象,第二组意象的意思是:明月的银光装饰了你的窗户,而你的形象或许又进入他人梦中装饰了他人的梦。 |
B.诗人如同与读者面对面的聊天,“你” 指的是读者,全诗明白如话,但又蕴含深意,耐人寻味。 |
C.诗歌把前一句的结尾作为后一句的开头,使诗行间的逻辑关系十分明确。 |
D.诗中主要词语(“你”“看”“风景”“装饰” 等)反复出现,造成一种回环往复的情调。这不使人动情,却令人深思。 |
A.这首诗表现了一种被别人或社会当作装饰品的深沉的人生悲哀。 |
B.这首诗以超然而珍惜的感情,写了一刹那的意境,寄寓了深刻的哲理。 |
C.这首诗表现了人物、事物间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关系。 |
D.这首诗以两幅优美的画面隐喻、暗示着人生中许多“相对”的关系。 |
文本一:
红裤子
卞之琳
安居村一下子黯然失色了:娘儿们一齐换去了红裤子。
安居村离同蒲铁路线只有十里路,以前曾经到过日本兵。老百姓回到空了的村子里,才两个月,今天下午忽然听说日本兵沿铁路挨村“宣抚”,明天安居村老百姓得静候“皇军”来“宣抚”,如果预先逃走一人,“皇军”就不给安居村留一所房子。于是全村震动了。娘儿们无意中一下子就学了“摩登”,把头发都剪短了。部分女子恨起了以前不曾放脚。不过最惹眼的到底还是红裤子。
这可难倒了过门才两个半月的关小双老婆。她的红裤子是村里最新的,虽然也曾经在山沟里蘸过黄土,但仍不失其鲜明。愿不愿意换,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问题是拿什么来换。上次连夜逃往山里去的时候,在慌乱中,她把一包衣服给弄丢了。如今把红裤子换下,她得穿什么呢?
下午关小双回来了,竟然一下子把问题解决了。关小双在村公所和村长拌了几句嘴,心里老大不高兴,回来看见老婆还穿着红裤子,只呆了一下,就把自己的黑裤子脱下,向她一扔,说:“你换上!”
老婆看看他。他向老婆看了看,加重声气说:“你换上!”老婆不敢出声,只有服从他这个荒唐的命令。
他们把上身的夹袄也换了,黑绿两色,对比鲜明。年轻的老婆满肚子惊疑,可是不敢作一声,眼泪汪汪地看着丈夫走出门。
第二天早上太阳才升到树梢头,“皇军”就到安居村来“宣抚”了。他们一共来了11个,可只有十匹马,其中有一个汉奸,没有马骑。
“皇军决不吃你们什么,”汉奸说,“煎几张葱花饼来就得了。”
“皇军决不要你们什么,”汉奸说,“只是你们在静候‘宣抚’的时候,找一担白菜。”
“行。”
“找一担萝卜。”
“行。”
“再找一百个鸡蛋。”
村长皱了皱眉头,还是说:“行。”
十匹马在村公所前吃黄豆,七个日本兵和一个汉奸,在村公所内吃葱花饼。还有三个日本兵呢?他们早就到外边去了,说是去看看菜田。
吃够了东西,鬼子头儿向汉奸说了几句话,汉奸马上转头来说:“要‘宣抚’了,召集全村人到前面场子来听话。”
全村八十户只到了八十人,不多不少。其中一半是孩子,被村长拉来凑数。一担白菜,一担萝卜,一担鸡蛋,都摆到了村公所门口。
鬼子头儿站在阶石上,开始讲话,汉奸翻译。大意是“皇军”战无不胜,他们是来保护中国人民的,八路军是野蛮的“土匪”,大家要向“皇军”报告“土匪”的消息。然后开始问话:“皇军杀人放火吗?”
“不。”
“你们怕皇军吗?”
“不怕。”
“那为什么‘土匪’来了不走,我们来了就跑呢?”全场沉默。
蔬菜到齐了,鸡蛋也到齐了,就是自己人还没有到齐。汉奸问老百姓:“皇军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村长打发几个老百姓去找。
村长自己也去找。他推开关小双的屋门,看见关小双战战兢兢地缩在炕角落里。他觉得又气又好笑:“哈,你关小双今天怎么也学娘儿们不敢出头了?”说完了才认出面前的竟是关小双老婆。他气得无从笑起,又挨户搜寻去了。半天一无所获。这时雷霆已经在他头顶上响了。糊涂中他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棵白杨树上。
全村人都慌了。有人拉来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说:“他知道,他知道。”“你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我看见他们在村东口追一个红裤子,愈追愈远,追到山里去了,再没见回来。”
汉奸把话译给胖头儿听,胖头儿向汉奸头顶上爆出去一个霹雳,从汉奸嘴里传出来就变了:“给我把红裤子找来!”
可是人头中一个向白杨树外一转动,数十个一齐向南边转动了,像一阵轻风吹过的麦穗。大家看见一条红裤子大步跑来,全然不是女人步伐,后面跟来了一群兵,穿灰军衣的,不是那三个“皇军”!
“红裤子来了!红裤子来了!”
七个鬼子一齐跳上了马,往村北就跑,撇下萝卜、鸡蛋、三支三八式步枪和三匹马。汉奸想骑马,可试了两下,没有骑得上,也放步向北就溜。驼背汉奸没能逃脱,被穿红裤子的关小双抓住了。“这三担东西正好慰劳游击队。”被游击队救下的村长感激得直流泪。“可鬼子马上就回来,”关小双抢上来说了,“我们还想在这里住下去?”
那怎么办?很简单,全体进山去加入游击队。就这么办!这时候在场的已经是五百人。一道长流缓缓地淌向山里去,杂在人流里的还有牲口,驮着女人和小孩。女人和小孩抱着包裹,抱着鸡。
当夜在游击队司令部,司令听说活捉了三个日本兵、一个汉奸,夺获了三支步枪、三匹马,都算得关小双的功劳,要好好犒赏他一番。关小双就提出了“只要一套军服”。司令笑了,因为到这时候他才看见关小双还是穿的红裤子呢。一套灰色军衣找来了,关小双立即换上了。然后他把那一套绿袄红裤子弹去了一些尘土,折叠在一起。
关小双挟了那一叠衣服,走到住那些预备第二天到缝纫厂去的妇女的院子里,找到了自己老婆,把那一叠衣服轻轻地向她膝头一搁,用左臂拢了一下她的肩头,含笑说:“等将来太平了再穿。”
文本二:
一般以战争为题材的小说,大多注重战争场面的描述,用敌我厮杀来表现战争的残酷。卞之琳的“战时小说”,却将视角放在普通的个体身上,关注战争给普通民众带来的改变。正如苏联评论家尼古拉耶夫所说:“文学的任务不仅在于指出,人们如何获得胜利,他们的功勋、英雄主义和忘我精神如何影响了战争的进程。文学还必须讲述另一个方面,讲一讲战争如何影响了人,影响他们的生活和命运。”
(摘编自谭颍君《试析卞之琳“战时小说”的特点》)
1.下列对小说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作者说妇女“学了摩登”,并特意将“摩登”加上引号,是为了讽刺民众不敢反抗。 |
B.作者强调汉奸没有马骑,既说明了鬼子瞧不起他,也为下文他被抓住做了铺垫。 |
C.五百人的村子,鬼子开会时只有八十人到场,这一细节显示了百姓对鬼子的愤恨。 |
D.小说最后关小双向司令提出“只要一套军服”,是因为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红裤子。 |
A.作家为村庄取名“安居村”有深意,说明这个村庄的村民原本安居乐业,而日军侵略打破了这种宁静的生活,巧妙地暗示了主题。 |
B.开篇一句“娘儿们一齐换去了红裤子”,先声夺人,一下子营造出一种喜剧氛围,为后面故事的展开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
C.汉奸和鬼子嘴上说“决不要你们什么”,却搜刮了白菜、萝卜、鸡蛋、黄豆、葱花饼,让读者既感到啼笑皆非又生出无限的鄙夷和痛恨。 |
D.作家卞之琳是著名的现代诗人,因此小说中夹杂了一些诗一样的描写语言,比如“数十个一齐向南边转动了,像一阵轻风吹过的麦穗”。 |
4.请结合关小双和村长两个人物,谈谈你对文本二的理解。
过 年
茅盾
天是阴沉沉的;天像在发闷,又像是没有睡醒,没精打采似的。虽然说不上是喜欢,老赵可是向来就不觉得他有理由来反对这样的天气。一年到头,他白天上公事房,公事房里他所占有的那个角落反正是不论阴晴都得开电灯的,晚上呢,他当然有个家,一丈见方那样一间,尽管外边太阳晒得狗吐舌,他这家还是得不到什么阳气。
“我见鬼么,来看这种年货!”老赵偷偷叹口气,心里说。抽身就想走。
现在他觉得街上走的人,好像都是办年货的;而且又觉得手提着糖果、饼干、年糕、瓶装酒等等诱人的东西的,也特别多——比空手的人多。他惘然想起昨天也是在这条街上走过,偶然朝一家食品店望一眼,看见高高挂在那里的一提一提的东西,其实也不过小小两个纸盒的蜜饯,再加两瓶酒,几块红白年糕,可是标价就要几万。
有人说:“大减价的铺子真多,几乎一条街上没有不是大减价的,可是一看标价,比上月不减价的时候倒又提高了。”
“这是为了下月不减价时再提高作准备呀!”又一人立刻接着俏皮地说。
各种的报导,各种的预测,于是纷纷而来。
老赵坐在他的“岗位”上,只是倾耳谛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也不起任何反应,大减价的铺子跟他向来很少关系,正像早上他路上碰见的鲜花摊儿一般。和他有切身关系的物品,向来是无所谓大减价的。
他一边想,一边惘然看着那些闲谈的同事们的脸。他忽然觉得这些脸都很陌生,这些脸虽然各有各的表情,而且是极善变化的表情,可是又都那样勉强而刻板,好像是些不同形式的面具。而且即使是高声的笑,那笑声也极不自然,似乎本来不想笑,也并无可笑之处,不过为了闲谈中间总得夹一点笑声才合适,于是就官样文章的笑了起来。
这一个新的感觉,使得老赵心里发毛,不敢再抬眼看了,而且又不敢想象自己的脸是否也跟面具似的,如果是,那又是怎样个谱式?
老赵心里感到点空虚。逢到过年这么一个习俗相沿的佳节,要是单位里干脆不放假,那他这做父亲的不带孩子们乐一天,似乎也不算有亏父道,可是偏偏又放了假了,他怎么办呢?站在马路上茫然四顾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要设法曲尽为父之道,反正一年只这一次。于是心里就默默地计算他的口袋里的全部财产。难道他做父亲的就连一些口福都不给他的孩子们么?不用什么山珍海味,有这么一点甜甜的,富于脂肪的,便够叫孩子们快活得跳了;而这,似乎尚在他能力范围以内。
“贵得怕人呀!”老赵低声说,便也伸手去摸一下那块宝贝。
取钱的时候,手又碰到自己正楷抄写的那张单子,老赵微微一怔,但是他仍然很痛快地付了钱,拿起年糕,奋步走出了那店铺。
现在只有老婆交办的差使了。要是这也顺利完成使命,那就连夫道也尽了,老赵真可以自傲是一个善良的堂堂公民。而手里的一斤猪油年糕又那么重甸甸地怪窝心,一丝开朗的皱纹掠过了老赵的苍白的面孔。
天黑的时候,老赵回到家里了,这时候,在他这家所在的那条小巷子外边,而且麻雀的煞拉煞音的也在那整齐的楼房里响起来了。
在小巷子里,也有个醉汉扯紧了嗓子,似哭非哭地,在哼着什么小调。从那些破烂平屋里闪出来的点点桐油灯光,加倍衬出了这地段的阴森——但并不冷落。挤在这里的人家照例是不能哑起嘴巴来的,今晚当然不会例外,不过跟坡上那一带整齐的楼房比起来,这里是另一种调子罢了。
老赵的家也是这样。他的老婆检点着丈夫买来的东西,检一样,就问一次价钱,又唠叨了一回;两个小孩子拉住父亲一会儿问他明天放不放假,一会儿又夸说他们天黑以前在坡上那一带楼房前面所见的好吃的好玩的种种;这个说了一遍,那个又抢着重说一遍,似乎光是说说也够快乐似的。
老赵不作声。回头看一眼两个睡着的孩子,好像自己回答自己似的说:“总也快过完了,抗日战争就要胜利了。”
“哦,打完了仗,天上就落下金子来么?”老婆生气地大声说着。
老赵低了头,半晌,这才偷偷叹口气说:“人,总得有个希望呵,人是要希望来喂养的罢!”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A.小说开头“天是阴沉沉的”“没精打采似的”,写出了自然环境的晦暗,给全文打上了暗淡的底色,奠定了感伤的情感基调。 |
B.老赵在大街上,“心里感到点空虚”,既指对那些同事们闲谈中间夹一点笑声的不解,也指自己面对物价飞涨的不知所措。 |
C.老赵回到家,两个小孩子缠住不放,“这个说了一遍,那个又抢着重说一遍”,写出了孩子们的天真活泼以及对父亲的关心。 |
D.小说前后两次出现“偷偷叹口气”,都很好地反映了老赵的心理,同中有异,前者是无奈中有愤慨,后者则是无奈中有期待。 |
A.小说惜墨如金,既叙写了老赵过年买东西的行为、感受,也交代了老赵单位的情况和同事的言论,使社会环境更具典型性。 |
B.整齐的楼房里麻雀的煞拉煞音、醉汉的小调、破烂平屋里的点点桐油灯光,反衬出小巷的冷清和阴森,揭示了贫富不均的社会现实。 |
C.小说多处运用反语,其中“真可以自傲是一个善良的堂堂公民”句,诙谐风趣,调侃中却一语道尽老赵生活的心酸,是含泪的幽默。 |
D.小说以老赵的自言自语收束全篇,辛酸中不乏温馨,艰难中看到希望,朴素中蕴含深思,直接揭示主旨,提升了小说的思想境界。 |
4.文中老赵是特定时代的特定人物,虽然生活不易,但老赵身上依然有许多亮色,请分析小说是如何刻画这种亮色的。
晓风杨柳
唐弢
柳枝弯弯地划着东方正在发白的天空,像是无数灰白的眼睛,在黑夜里张望着,俯临着。
陶渊明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一点也没有睡好,这时才觉得有点朦胧,然而也给那跷石板的声音惊醒了。他睁开眼,向纸糊窗外望出去,天还没有亮。夜来想过的事情,又来打搅他,他索性从床上缓缓地竖起上身,但还没有能够竖直的时候,便是一阵咳嗽,喘了些时,才把身子坐正了,披上了上衣。
“唉!唉!寄奴,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纸糊窗的破洞里吹进一阵初秋的凉风。渊明打了个呵欠,脑子昏昏沉沉的,他从被窝洞里伸出手来,在靠床的书桌抽屉里,摸出一本书。渊明摸出打火石,猛地记起了灯盏盘里已经没有了菜油。他合上书,闭着眼睛。这本书是慧远亲自抄来送他的,抄得非常整齐、洁净,正和慧远的为人一样,可是现在,这个善良高洁、一世清修的和尚早已从尘世超脱,涅槃了,只有那些争名夺利的东西不会死,做到了相国,封了王,还想……
隔壁传来一阵鼾声。
还想……那个浓眉毛,阔下巴,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渊明记忆里浮了上来。他恍然记起二十年前,在镇北将军的帐幕里,和这个黑而且丑的面孔是同事,这个人非常会说话,会钻营,成天和这个那个忙着什么,从来不见他发过火。他能喝几杯酒,和自己倒还相得。虽然听说他颇有异志,终以为未必是事实。三年前他收复关中,朝廷很有中兴的气象,自己高兴得很,本想北上游历一转,谁知……
“唉!唉!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
陶渊明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垂着头,显得非常颓唐,瘦弱,肚子是瘪瘪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外衣,和他身体很不相称。风吹动宅边的柳树,时时落下一瓣两瓣枯叶来。
渊明的脚尖触着枯叶,低头沉思。
猛的。
“刘寄奴不会已经做皇帝了吧?”他一面问,一面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身边并没有人。
“阿舒!”
廊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来,瘦长个子,被太阳炙黑了的脸孔,带着幽郁的表情。他垂着手,很恭敬地问:
“爹有什么吩咐?”
渊明望了他一眼。有什么吩附呢?他挖空肚皮想了一回,觉得也实在没有什么话要说。挥了挥手说:
“没有什么。”
院子里依旧是一片静。
阿舒站了会儿,就回转身,仍旧向着廊屋里走去。可渊明又叫住他。
“早稻每亩能收多少,计算了没有?”
“还有十几萝潮谷没有扬晒,依眼前估计,大约有三袋零。”
渊明不作声,阿舒接着说:
“去年半粒都没有哩,年成的确还不错!”
饥饿的回忆带来感伤的情调,在阿舒的声音里跳动,他忘不了一年来艰苦的挣扎,“乐天安贫”的庭训,再也不能弥补他心上的罅隙——被穷困灰暗的生活所蛀蚀的罅隙。
“高粱和糯米怎么样?”
“都很好!”阿舒回答光,“高粱生得很多,珍珠米也不坏,糯稻的梗子已经没上膝盖。”
酒香从渊明的脑子里一直转到鼻子里来,他咽了口唾沫,一丝寂寞的微笑浮上面部。
“年成的确还不错,只是……”阿舒喃喃地自语着。
“什么?”
“只是,听说又要加粮税。”
“加粮税,谁说的?可是京城里有什么消息来?”
“大概是京城里有消息吧,镇上的人们都这么说,加二成!”
“他们还说些什么?”渊明的面上充满疑怪和忧虑,唾沫溅在花白的胡髭上,在太阳下亮晶晶地发着光,他要知道京城里还有什么消息传了来。
“大清早碰见阿仲从镇上回来,他就告诉我这一句。”
沉默笼罩了陶渊明,笼罩了整个院子,整个世界。初秋的中午静得像盛夏。“变了变了!县里出了告示啦!”阿宣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喘息着说。
“什么?”大家合口问。
“唉!”阿宣学着渊明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县里出了告示,说是宋王登了大宝,大赦天下。现在得叫作大宋永初元年七月了。是永久的永,起初的初。”
……
已经交了亥时了,陶宅里还没有熄灯。渊明坐在床沿上,疲乏而又幽郁,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身边放着一只竹箧,他好像在整理什么,脸色是那么枯黄,刻板,仿佛病酒的样子,使人看不出一点活气来。
窗外的月光晶莹地照着,院子里像是洒了水。阿雍和阿通走进来,后面跟着阿舒。
“我们现在都是遗民了。”过了一会,渊明放下手里的诗稿,叹气说。
“怎样啦,遗民?我们不再照旧活下去了吗?”阿通问。
“活是总得活下去的。”阿雍参加了意见。
“不过,”渊明说,声音似乎有点嘶哑,“要是我当年不曾辞官……要是我现在还年轻……唉!唉!”
“亡了国,我们不食宋粟,我们到南山采薇去,大家做伯夷,做叔齐。”阿端跑进来说。
“唉!你的话说得活像爸爸。”阿通批评。
“我们要淡泊,要清静无为,不要去管这些俗事,我们得学老聃。”这回是阿雍的意见。
“唉!你的还要像。”阿宣说,“不过,顶好是去请和尚拜几天忏,或者来一个什么法会,祈祷祈祷,救救国家。”
“不要胡说。”渊明厉声喝道。
阿宣吃了一惊。
“年轻人应该有血气,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留得身后的名声。”渊明解释着。
“留名声的事情,”阿宣说,“得让大哥去干,我不该抢先。兄弟要友爱,谦让,爹说过的。”
“但是,”阿舒嗫嚅着,“我的身体不行,不及二弟结实。近来还有点神经衰弱。”
“唉!你们都去睡觉吧!”渊明说。
大家一哄而散以后,房间里又开始沉寂了。灯光更加暗下去,蚊虫唱着歌,蝎子偷偷地爬出来,在泥壁上布好阱。
渊明搔着脚趾,默默地,兀自生着气。他觉得人类是没有理智,没有情感,蠢过于一切生物的东西。他悲愤,愧悔。那个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摆,再也驱不走。忽然变成了青面獠牙,伸出鸡爪似的两手,把他的儿子一个个抓去了,他们柔弱得像羔羊,一点也没有反抗。渊明感到一阵内疚。他定定神,在案头坐下了,摊开诗稿,心里一片乱麻。
但终于动起笔来,这一晚,他写了不少诗。写了《述酒》,写了《咏荆轲》,一直写到寅时尽头,还不曾停笔,呵欠已经打了几十回,然而他想:“我还得写下去,我得留一点教训,我要写到天明。”
杨柳枝叶里萧萧地吹起了一阵晓风。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日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寄奴,但愿这不是事实呵”开头部分这句话似突兀而实合理,直接表达陶渊明的担忧,后文即以他的忧虑为线索,展开叙事,前后联系紧密。 |
B.“灯盏盘里已经没有了菜油”“他……瘦弱,肚子是瘪瘪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外衣,和他身体很不相称”等语句反映了陶渊明饱受清贫之苦的生存状况。 |
C.“你的话说得活像爸爸”“你的还要像”,陶渊明的孩子们互指对方像父亲,表明他们深受父亲言传身教的影响,以父亲为榜样,在言行中模仿父亲。 |
D.文章以晓风杨柳之景开篇、结篇,开篇以“划”字写柳条摇曳的动景,暗写晓风吹拂,结尾以“萧萧”一词描摹了柳条随风摇动的声音。 |
3.《饮酒(其五)》《归园田居(其一)》《归去来兮辞》等诗文中,陶渊明展示出来的形象与本文中的形象有何异同?本文这样写作的目的是什么?请结合小说内容及其写作时间等,简要分析。
虫嫂
虫嫂是老拐的女人。很难说她的个子了,也就一米三四的样子或是更低。所以,虫嫂自嫁到无梁的那一天,就是作为笑料存在的。拿现在的说法,她几乎就是全村人的“开心果”。
新婚第二天一早,当太阳挂在树梢上的时候,远远望去,人们看见村口滚动着一个巨大的“刺猬”。那“刺猬”背对着朝阳,看上去毛炸炸的,还一歪一歪地滚动着。一直到近了的时候,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这是老拐家的新媳妇,背着一个大草捆。很能干哪。只见她已把身上的新嫁衣脱下来了,身上穿着老拐的旧衣裳,她本来个儿小,背着这捆草,就像是一个滚动着的刺猬。
尔后,当她去牲口院交草的时候,大队会计五斗给她看的磅,称出来竟有七十二斤!五斗“呀”了一声,会有这么多?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就这新媳妇,咬着牙,一只脚悄悄地踩着磅秤呢。于是,会计说,哎,脚,你那脚,挪挪。她擦了把汗,笑着,不好意思地把脚挪开了。再称,五十二斤半。那时候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才挣十分。队里规定割六斤草算一分。扣了水汽,她一个人早上就挣了八分半。
在无梁,虫嫂就像是一个童话。
最初,人们戏称她为虫嫂,也不仅仅是蔑视,这里边还有宽容和同情。每每她挑着一副水桶走出来,人们不由地就笑。她人小一号,水桶也是小一号的——从娘家带来的。她挑水就像是走划船步,踮着脚尖,磕磕碰碰,试试摸摸的。在井上打水时,她不让人搭手,说:会,我会,就是辘轳把儿太长了。人们又笑。
在村里,虫嫂割草、割麦都是一把好手,工分也是不少挣的。可她不会编席,她是无梁村惟一不会编席的女人。她身量小、指头太短,编不了丈席,她也试着编了几次,每次都欠尺寸,不合格。收席点的老魏说:她的尺子小一号。那时候,粮食是队里分的,而油盐钱全靠编席来挣(编一张大席可挣一毛五分钱)。虫嫂不会编席,就从娘家逮了一窝小鸡,靠着“鸡屁股银行”,总算能换个油盐钱。老拐腿瘸着,干不了重活,再加上两人结婚时,老拐塌了一屁股的债,那日子就更加艰难些。
日子虽然难过,可也过了。她会爬树,身量小,却灵活,猴子一样。春天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捋些槐花、榆钱,掺和着吃。她还会做“鲤鱼穿沙”,就是玉米掺加榆叶儿煮着吃,我吃过一次,也挺香。这年夏天,队里菜地先是少了一垄茄子,尔后又少了一垄辣椒。于是人人都怀疑是虫嫂偷了,却没有证据。治保主任曾建议说:搜,挨家挨户搜。却被老姑父否决了。老姑父说:几个茄子,算了。
虫嫂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头上勒一方巾,三天就下地了。人们说,虫嫂,可不敢哪,迎了风,就出大事了。她说,没事,我皮实。等到这一年的秋天,谷子、芝麻、豆下来了。打场时,虫嫂每天抱着孩子到场里去晃一晃。接连几天,被人盯上了,干部们在她的袖筒里、孩子的肚兜里,还有鞋窠里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黄豆!查到罪证,就罚她在石碾上站着,问她为啥偷芝麻?她说:“孩子馋。”并不停地“叔叔大爷”的求着,喊得人心一怔,也就软了……又看她如此身量还抱着个孩子,也就当过她了。但这“小偷”的名声却坐实了。
奇怪的是,就虫嫂这样的小小身量,却一拉溜生了三个孩:两男一女。也许是因为她个子低,她对“大”有无限的向往。她的三个孩子统称为:国。大国,二国,三国(老三是女孩,也叫花,国花)。她生了一群“国”。她说是“国家”的“国”,全是嗷嗷待哺的货色。由于头生儿回了奶,她的三个孩子都是靠她嘴对嘴喂活的,她先把蒸好的红薯嚼一嚼,尔后用嘴,或是手指头抿在孩子的嘴里。当三个孩子牙牙学语、满地滚的时候,她已经是村里有名的小偷了。
在我的记忆里,村口几乎成了虫嫂的“展示台”。每次放工回来,村里的治保主任都会把虫嫂单独留下来,当着众人搜一搜。慢慢地人们也就习惯了。一天劳动下来,很累,在村口上拿虫嫂逗逗趣儿,人们很快活。于是虫嫂就成了人们日子里的“盐”。日子很苦,人们还是笑嘻嘻的,有盐。
一天夜里,老姑父突然对我说:丢儿,你见过鬼么?我说:没见过。老姑父说:要不,今晚我领你长长见识去。夜半时分,老姑父领着我潜入玉米田旁边的老坟地里。天很黑,四周寂无人声,萤火虫一闪一闪亮着,我吓得头皮发麻,头发梢儿都有点抖了,忙把眼闭上……只听老姑父说:就快出来了。我大着胆睁眼一看,就见一团黑影,像旋风一样从玉米地里冒出来,时隐时现,一忽儿一忽儿地飘……怪吓人的。
玉米叶沙沙响着,一股黑气像是拨云穿雾一般从玉米田里游出来。在黑森森的玉米田里,在弥漫着夜气的星空下,先是有波浪一样的夜气把玉米棵分开去,接着是风的响声,随风流出来的是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就像是滚动着的老鳖盖子……看得我眼皮都要奓了。
就在这一刻,我明白了,那不是鬼,是人。是虫嫂。
(选自李佩甫《生命册》,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和鉴赏,不正确的两项是A.小说通过“我”的所见所闻,描述了北方农村生活画面,勾勒了无梁村虫嫂异化的人生轨迹,在无奈和悲凉中凸显了生命的伟大。 |
B.她挑水就像是走划船步,踮着脚尖,磕磕碰碰,试试摸摸的”,这句话通过生动的细节,写出了虫嫂因个头矮小,挑水行走的艰难。 |
C.人们就称她虫嫂,不仅因为她个儿小,还含有“低贱”“蔑视”的意味。但虫嫂的三个孩子都冠以“国”名,是因为她的生活中有着朴素的愿望,对“大”有着无限的向往。 |
D.虫嫂变成小偷是有个发展过程的,当生育了三个孩子后,她就越发有名了,这说明虫嫂是一个不懂得自尊、自甘沉沦的农村妇女。 |
E.小说语言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虫嫂就像是一个童话”“鸡屁股银行”“老鳖盖子”等用语,都是不事雕琢而又不乏幽默的百姓用语。 |
3.简要赏析篇末画线部分的艺术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