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小景
沈从文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雨总是特别多,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春雨落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各处有崩坏的土坎,各处有挨饿太久全身黑区区的老鸦,许多小屋子里,都有面色憔悴的妇人,望到屋檐外的景致发愁。
官路上,这时节正有多少人在泥里雨里奔走。有送递文件的公门中人,有向远亲奔差事的人,有骑了马回籍的小官,有正行法事的男女巫师。最多的是小商人,长年从不休息,在这官路上来往。
春雨一落后,路上难走了。于是许多路旁的小客舍里,天黑前都有了商人落脚。
有一天,有那么两个人,落脚到一个孤单的客栈里。
他们因为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掉在大帮商人后面,落雨天气照例昏黑又极早,所以不到黄昏,两人就停顿下来了。
主人是一个孤老,头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今天是他的生日,这老人白天一个人还念到这生日,想不到晚上就来那么两个客人了。
两个客一面洗脚,一面就问有什么吃的。
这老人站到一旁好笑,说:“除了干豇豆,什么也没有了。”
年青那个商人说:“你们开铺子,用豇豆待客吗?”
“平常有谁肯到我这里住?到我这儿坐坐的,全是接一个火吃一袋烟的过路人。我这干豇豆本来留着自己吃的,你们是我这店里今年第一个客。对不起你们,马马虎虎凑乎吃一顿吧。我们这里买肉,远得很,隔寨子还有二十四里路,下了雨路也走不得。”
门外边雨渐渐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在黄昏里明媚如画,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
坐在门边的主人,好像十分快乐,像小孩子的神气自言自语说着:“晴了,晴了,我昨天做梦,也梦到天会晴。” 有许多乡下人,在落春雨时都只梦到天晴,所以这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在向另一个人说他的梦。
他望着客人把脚洗完了,赶忙走到房里去,取出两双鞋子来。那个年青一点儿的客,一面穿鞋一面说:“怎么你的鞋子这样同我的脚合式!”
年长商人就笑了:“这兆头是中在你讨媳妇的,我应当喝你的喜酒。”
“我媳妇还在吃奶咧。”两人于是大声笑着。
那老人在旁边听到客人的调笑,也笑着。但这两双鞋子,却是他在冬天刚死去的儿子的。两个商人正谈到家庭儿女的事情,年青人看到老头子孤单单地在此住下,生了好奇的心。
“老板,你一个人在这里住吗?”
“我一个人。”说了又自言自语似的,“嗳,就是我一个人。”
“你儿子呢?”
这老头子正因为想到死去的儿子,有些地方很同面前的年青人相像,本来要说“儿子死了”,又改口说:“儿子上云南做生意去了。”
两个商人穿了鞋子,到门边凳子上坐下。
他们望到门外黄昏景致,望到对过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开得黄澄澄的,好像散碎金子。
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微笑,又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这时老板在屋里,本来想走出去,望到两个客人用手指点对面菜畦,以为正指到那个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面就埋着他的儿子,是在这人死过一天后,老年人背了那个尸身,埋在自己挖掘的土坑里,再为他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做成小坟,留下个标志的。
慢慢地夜就来了。
屋子里已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门外边的两个商人,回头望到灶边一团火光,老板却痴坐在灶边不动。年青人就喊他点灯。这老人近来一到夜时就睡觉,不用灯火有两三月了。
吃过晚饭后,老人就在锅里洗碗,两个商人坐在灶口前,把干松枝塞到灶肚里去,看那松枝着火时,訇然一轰,觉得十分快乐。
洗完了碗,只一会儿,老头子就说,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说是要睡,已走到自己房里睡去了,不过一会儿,却又走出来,说是不想就睡,傍着两个商人一同在灶边坐下了。
几个人谈起话来。他们问他有六十几,他说应当再加十岁去猜,又问他住到这里有多久,他说并不多久,只二三十年。他们问他还有多少亲戚,他就像在哄骗自己,把一些多年来已毫无消息的亲戚一一数着,且告诉他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他们问他那个上云南做生意的儿子,要多久回来一次,他打量了一下说:“冬天快过年了回来一次,还送了云南出的大头菜。”
说了许多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使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平常他就从没有想到那些亲戚熟人,也从不想到同谁去谈这些事,但今天是不必谈到的也谈到,近于自慰的谎话也说了很多。到后,商人中那个年长的,提议要睡了,这侄儿却以为时间还太早了一点,托故他还不消化,要再缓一点。因此年长商人睡后,年青商人还坐到那条板凳上,又同老头子谈了许久闲话。
到末了,这年青商人也睡去了,老头子一面答应着明天喊叫他们早起,一面还是坐在灶边,望着灶口的闪烁火光,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后,他们起来时,屋子还黑黑的,到灶边去找火媒燃灯,稀奇得很,怎么老板还坐在那凳上,什么话也不说。开了大门再看,才知道这人半夜里死了。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老人把留给自己吃的干豇豆拿出来待客,既写出了生活的贫苦,也表现了老人因生日有客到的欢喜。 |
B.老人和许多乡下人一样,落雨梦天晴,天晴便高兴,表明老人知足常乐,生活愿望非常简单朴素。 |
C.老人亲手埋葬了儿子,“背了那个尸身”“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平静的叙述写出了老人悲凉的人生。 |
D.年轻的商人询问老人的家人,并陪老人闲谈了许久,表明年轻人涉世未深,还保留着善良与同情心。 |
A.小说以“黔小景”为题,以贵州深山的小人物、小场景展现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生存境况的大图景。 |
B.小说首段通过环境描写展现当地人的生存环境,突出了贵州深山春天雨水多,道路泥泞的特点。 |
C.小说情节随时间推移展开,用老人的限知视角讲述故事,塑造了一个善良、晚景凄凉的老人形象。 |
D.小说的语言平常朴素,含蓄隽永,在叙事中隐含着作者的孤独和忧思,具有一种独特的抒情韵味。 |
4.商人第二天起来才发现老人在半夜里死去,作者这样安排有何用意?请谈谈你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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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1】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材料一
上 学 路
沈从文
①从我家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
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作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一个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夹板上鞋。
又有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的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的摇荡。
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
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
每天且可以从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
③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一站许久。
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每天上学时,我照例手肘上挂了那个竹书篮,里面放十多本破书。在家中虽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门,即刻就把鞋脱下拿到手上,赤脚向学校走去。不管如何,时间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总得绕一节路玩玩。
若从西城走去,在那边就可看到牢狱,大清早若干犯人带了脚镣从牢中出来,派过衙门去挖土。
到了溪边,有时候溪中涨了小小的水,就把裤管高卷,书篮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照料裤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齐膝处为止。
学校在北门,我出的是西门,又进南门,再绕从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门河滩方面我还可以看一阵杀牛,机会好时恰好正看到那老实可怜畜牲放倒的情形。
因为每天可以看一点点,杀牛的手续同牛内脏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
再过去一点就是边街,有织簟子的铺子,每天任何时节皆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钢刀破篾,有两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织簟子。
又有铁匠铺,制铁炉同风箱皆占据屋中,大门永远敞开着,时间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两只手拉着风箱横柄,把整个身子的分量前倾后倒,风箱于是就连续发出一种吼声,火炉上便放出一股臭烟同红光。
待到把赤红的热铁拉出搁放到铁砧上时,这个小东西,赶忙舞动细柄铁锤,把铁锤从身背后扬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溅的一下一下打着。有时打的是一把刀,有时打的是一件农具。
有时看到的又是这个小学徒跨在一条大板凳上,用一把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铁皮,有时又是把一条薄薄的钢片嵌进熟铁里去。日子一多,关于任何一件铁器的制造秩序,我也不会弄错了。
边街又有小饭铺,门前有个大竹筒,插满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干鱼同酸菜,用钵头装满放在门前柜台上。
④引诱主顾上门,意思好像是说,“吃我,随便吃我,好吃”!每次我总仔细看看,真所谓“过屠门而大嚼”,也过了瘾。
但最使人开心事,还是落过大雨以后,街上许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没,许多地方阴沟中涌出水来,在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过身,我却赤着两脚故意向深水中走去。
若河中涨了大水,照例上游会漂流得有木头、家具、南瓜同其他东西,就赶快到横跨大河的桥上去看热闹。桥上必已经有人用长绳系定了自己的腰身,在桥头上呆着,注目水中,有所等待。
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东西浮来时,就踊身一跃,骑到那树上,或傍近物边,把绳子缚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游岸边泅去。
另外几个在岸边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后,就把绳子拉着,或缠绕到大石上大树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来在桥头上等候。我欢喜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鲫鱼在网中蹦跳。
一涨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这种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规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钉鞋,我可真不愿意穿那种笨重钉鞋。虽然在半夜时有人从街巷里过身,钉鞋声音实在好听,大白天对于钉鞋,我依然毫无兴味。
材料二
我写出的又不是他们预定的形式,真无办法。你们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泪”;且要求一个作品具体表现这些东西到故事发展上,人物言语上。你们要的事多容易办!可是我不能给你们这个。
(摘自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
1.对文中画线句子的分析与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句子①照应了文章的标题,也点明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我”上学路上的景物。 |
B.句子②从外貌、动作等方面生动地写出了两代苗人的生活,画面温馨甜美。 |
C.句子③中“常常停顿下来”“看”“一站许久”一连串动作,体现儿童的好奇心。 |
D.句子④作者运用了比喻修辞,生动形象地表现了“干鱼同酸菜”的诱人可口。 |
3.材料二说“我写出的又不是他们预定的形式”,材料一是如何体现这一创作特点的?请简要分析。
菜园
沈从文
玉家菜园出白菜,因为种子特别,本地任何种菜人所种的都没有那种大卷心。玉姓原本是旗人,菜是当年从北京带来的菜。北京白菜素来著名。主人玉太太,年纪五十岁。有一个儿子,年纪二十一,认字知礼,还有点世家风范。虽是旗人,在当地得不到人亲近,却依然相当受人尊敬。玉家菜园发展后,母子另雇了人。主人每到秋深便令长工在园中挖窖,冬天来雪后白菜全入窖。从此一年四季,城中人都有大白菜吃。主人善于经营,十年来,渐渐成为小康之家了。
夏日薄暮,这个中年妇人,穿件白色细麻布旧式衣服,拿把宫扇,在菜园外小溪边站立纳凉。侍立在身边的是穿白绸短衣裤的年青男子。两人常常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听柳上晚蝉拖长着声音飞去,或者听溪水声音。溪水绕菜园折向东去,水清见底,常有小虾小鱼,鱼小到除了看玩就无用处。那时节,鱼大致也在休息了。动风时,晚风中混有素馨、兰花、茉莉花香。做母亲的便笑着问儿子,是不是能在这样情境中想出两句好诗。男子笑着说,这天气是连说话也觉得可惜的天气,做诗等于糟蹋好风光。听到这样话的母亲莞尔而笑。冬天时,玉家白菜上了市,全城人都吃玉家白菜。赞美了白菜总同时也就赞美了这人家母子。
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做母亲的为儿子备了酒席,到晚来两人对坐饮酒。时值十二月,大雪刚过,园中一片白。①已经摘下还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地在园中,白雪盖满,正像一座座大坟。
母子二人谈论到萝卜白菜皆须大雪始能将味道转浓。
母亲说:“今年这雪真好!”
“这样雪落下人不冷,到这里算是稀奇事。北京这样一点点雪可就太平常了。”
“北京听说完全不同了。”
“这地方近十年也变得好厉害!”这样说话的母亲,想起二十年来在本地方住下的经过人事变迁,她于是喝了一口酒。
“你今天满二十二岁,我今年五十多了,人也老了。总算把你教养成人,玉家不至于绝了香火。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
听说“母亲也老了”这类话的少琛,不知如何,忽想起一件心事来了。他蓄了许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机会说出。他说他想去北京。
北京方面他有一个舅父,听说在旗章胡同开铺子,生意不恶。
听说儿子要到北京去,做母亲的似乎稍稍吃了一惊。这惊讶是儿子料得到的,正因为不愿意使母亲惊讶,所以直到最近才说出来。然而她也挂念着那胞兄的。
“你去看看你三舅,还是做别的事?”
“我想读点书。”
“我们这人家还读什么书?世界天天变,我真怕。”
“我去三个月又回来,也说不定。”
②“要去,我不妨碍你。你希望走走就走走,只是书,不读也不什么要紧。像我们这种人,知识多,也是灾难!”
这妇人这样慨乎其言的说后,问他预备过年再去还是到北京过年。儿子说赶考试,还是年前走好,且趁路上清静,也极难得。
时间过了三年。
在这三年中,玉家菜园还是玉家菜园。但渐渐地,城中便知道玉家少主人在北京大学读书,极其出名的事了。其中经过自然一言难尽,琐碎到不能记述。然而在本城,玉家白菜还是十分出色。在家中一方面稍稍不同了的,是做儿子的常常寄报纸回来,寄新书回来,做母亲的一面仍然管理菜园的事务,一面读从北京寄来的书报杂志。母亲虽然五十多岁,一切书报煽起二十岁年青学生的种种,母亲有时也不免有些幻梦。
地方一切新的变故甚多,随同革命,北伐……于是许多青壮年死到野外。……于是北京改成了北平。
当接到了儿子的一封信,说本学期终了可以回家住上一月时,母亲欢喜极了。
儿子如期回来了。更出于意外叫人惊喜的,是同时还有一个新媳妇回来。这事情直到进了家门母亲才知道,做母亲的似乎人年轻了十岁。
儿子回家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本城,美丽的媳妇不久也就为本城人全知道了。在一次集会中,本地教育局也把这家从北平回来的男子与媳妇请去开会了。还有那种对未来有所倾心的年青人,从别的事情上知道了玉家儿子的姓名,因为一种倾慕,特邀集了三五同好来奉访了。
从母亲方面看来,儿子的外表还完全如未出门以前,儿子已慢慢是个把生活插到社会中去的人了。许多事皆仿佛天真烂漫,凡是一切往日的好处完全还保留在身上,所有新获得的知识,却融入了生活里,找不出所谓的痕迹。媳妇则除了象是过分美丽不适宜于做媳妇值得忧心以外,简直没有疵点可寻。
时间仍然是热天,在门外溪边小立,听水听蝉,或在瓜棚豆畦间谈话,看天上晚霞,五年前母子两人过的日子如今多了一人。
因为媳妇特别爱菊花,今年回家,拟定看过菊花,方回北平,所以做母亲的特别令工人留出一块地种菊花。母子自己也动动手。儿子卷着袖子,以手代铲,两手全是泥。母亲见一对年轻人,在菊圃边料理菊花,便做着一种无害于事极其合理的祖母的幻梦。
儿子同母亲正说北平如何栽培菊花的,忽然县里有人来说,有点事情,请两个年青人去谈一谈。来人连洗手的暇裕也没有留给主人,把一对年轻人就“请”去了。从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
做母亲的当时纵稍稍吃惊,也仍然没有想到此后事情。
第二天,做母亲的已病倒在床,原来儿子同媳妇,已与三个因其他原故而得着同样灾难的青年人,陈尸到教场的一隅了。
做母亲的为这种意外不幸晕去数次,却并没有死去。儿子虽如此死了,办理善后,罚款,具结,她还有许多事得做。
三天后大街上贴了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时知道儿子原来是共产党。仿佛还亏得门中人因为想到要白菜吃,才把老的留下来,也没有把菜园产业全部充公。这样打量着苦笑的老年人,不应当就死去,还得经营菜园才行。她于是仍然卖菜,活下来了。
玉家菜园或者终有一天会改作玉家花园,因为园中菊花多而且好,有地方绅士和新贵强借作宴客的地方了。
玉家菜园从此简直成了玉家花园。内战不兴,天下太平,到秋天来地方有势力的绅士在园中宴客,吃的是园中所出产的蔬菜,喝着好酒,同赏菊花。因为赏菊,大家在兴头中必赋诗,有祝主人有功国家,多福多寿,比之于古人某某典雅切题的好诗,有吟诵玉太太写的卖菜媪对于旧事加以感叹的好诗,名士伟人,相聚一堂,人人尽欢而散,扶醉归去。
玉家菜园改称玉家花园,是主人在儿子死去三年后的事。这妇人沉默寂寞的活了三年。到儿子生日那一天,天落大雪,想这样活下去日子已够了,春天同秋天不用再来了,把一点家产全分派给几个工人,忽然用一根丝绦套在颈子上,便缢死了。
一九二九年夏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以旁观者的立场和视角讲述故事,作者与故事拉开距离,笔调客观冷静,读者自可体会其中真情。 |
B.小说主要以菜园为环境依托,用了不少笔墨通过对菜园环境的描写来塑造人物,美丽的菜园与和善的主人相融无间。 |
C.小说讴歌了人性的美,也对罪恶势力进行了揭露和鞭挞,这与沈从文的另一篇作品《边城》在主旨上是一致的。 |
D.小说运用情绪的流动自由地表现旨蕴意念,通过诗意的画面呈现唯美的意境,用抒情性因素代替了严密的结构框架。 |
A.文中画线句①中的“大坟”是一种隐喻和象征,形成了对死亡的一种暗示。 |
B.文中画线句②采用语言描写,玉太太表面上同意儿子去北京,实际上是想阻拦儿子,不让他离开家,留在自己身边。 |
C.本文笔意清淡柔和,透着一缕淡淡的哀愁,却不缺乏平和幽远的深韵,读来如一首抒情诗回味无穷,余音袅袅。 |
D.本文最后一段“天落大雪,想这样活下去日子已够了”,渲染了一种悲凉的气氛,暗示着人物悲惨的命运,预示着玉太太的悲剧结局。 |
4.小说结尾“玉家菜园”已改称“玉家花园”,作者却仍以“菜园”为标题?请探究其中意蕴。
【推荐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材料一:
人到长沙前后,自然从一般记载和传说,对湘西有如下几种片断印象或想象:湘西是个苗区,同时又是个匪区。男子特别欢喜杀人。公路极坏,地极险,人极蛮,因此旅行者通过,实在冒两重危险。经过辰州,那地方有人会“赶尸”。若眼福好,必有机会见到一群死尸在公路上行走!地方文化水准极低,土地极贫瘠,人民蛮悍而又十分愚蠢。
作者是本地人,可谈的问题当然极多,譬如矿产、农村、教育、军事一切大问题,然而这些问题,这时节不是谈它的时节。现在仅就一个旅行者沿湘黔公路所见,分别写点出来,如能对于旅行者和寄居者减少一点不必有的忧虑,补充一点不可免的好奇心,对这个边鄙之地值得给予的同情,就可说是已经达到拿笔的目的了。
(节选自沈从文《湘西·引子》,有删减)
材料二:
从常德到沅陵,一个旅行者在车上的感触,可以想象得到,第一是公路上并没有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听说发现土匪。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车行。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行车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秀美。溪流萦回,水清而浅。山脚下一带树林,一湾溪水,一道长桥,一片烟。①香草山花,随时可以掇拾。
上官庄的长山头,一个山接一个山,转折频繁处,便必然对于自然的雄伟表示赞叹,对于数年前裹粮负水来这高山峻岭修路的壮丁,更表示敬仰和感谢。他们有的从百里以外小乡村赶来,沉沉默默的在派定地方担土、打石头,淋雨、挨饿,完成了分配到头上的工作。把路修好了,知道事情业已办完,笑笑的,各自又回转到那个想象不到的小乡村里过日子去了。
车到了官庄交车处,一列等候过山的车辆,静静地停在那路旁空阔处。虽在军事状态中,②军用车依然受公路规程辖制,不能占先通过,此来彼往,秩序井然。
车到了沅陵,车站边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女权运动者在中国二十年来的运动,到如今在社会上露面时,还是得用“夫人”名义来号召。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过着一种腐败生活。比较起这种女劳动者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们不对这种人充满尊敬与同情。这种妇女日常工作虽不轻松,衣衫却整齐清洁。③有的年纪已过了四十岁,还与同伴竞争兜揽生意。两角钱就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边渡船上,跟随过渡,到达彼岸,再为背到落脚处。
辰州地方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凡受了点新教育,血里骨里还浸透原人迷信的新绅士,想满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这个地方来时,总有机会温习一下这种传说。绅士,学生,旅馆中人,俨然因为生活在当地,便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义务,总要把它的神奇处重述一番。或说朋友亲戚曾亲眼见过这种事情,或说曾有谁被赶回来。其实他依然和客人一样,也不相信。就中有个“有道之士”,姓阙,当地人通称为阙五老,年纪将近六十岁。据说十五岁时就远去云贵,跟名师学习过这门法术。作法时口诀并不稀奇,不过是念文天祥的《正气歌》罢了。客人要老老实实发问:
“五老,那你看过这种事了?”
他必装作很认真神气说:
“当然的。我还亲自赶过!那是我一个亲戚,在云南做官,死在任上,赶回湖南,每天为死者换新草鞋一双。只是功夫不练就不灵,早丢下了。”④至于为什么把它丢下,可不说明。客人目的在表演,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说,末后自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过知道了这玩艺儿是读《正气歌》作口诀,同儒家居然有关系时,也不无所得。
每年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中连翩下驶。同一渡船,则大多数都是妇人,有些卖柴卖炭的,来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卖一担柴,换两斤盐,或带回一点红绿纸张同竹篾做成的简陋船只。问她时,就会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会。”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下的,无一不在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上一片花。
男子大部分都当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憾,和中间层保甲制度人选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这些壮丁抛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匪。匪多的原因,外来官吏苛索实为主因。土匪多时,当局另外派大部队来“维持治安”,守在几个城区,别的不再过问。土匪得了相当武器后,在报复情绪下就是对公务员特别不客气,凡搜刮过多的外来人,一落到他们的手里时,必然是先将所有的得到,再来取那个“命”。许多人对于湘西民或匪都留下一个特别蛮悍嗜杀的印象,就由这种教训而来。许多人说湘西有匪,许多人在湘西虽遇匪,却从不曾遭遇过一次抢劫,就是这个原因。
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来牧民者来来去去,新陈代谢,不知多少,除认为“蛮悍”外,竟别无发现。外来为官作宦的,回籍时至多也只有把当地久已消灭无余的画符捉鬼荒唐不经的传说,在茶余酒后向陌生人一谈。
(节选自沈从文《湘西·沅陵的人》,有删减)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与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A.沈从文将大都市里的女权运动者与沅陵众多妇女劳动者的生活状态放在一起比较,表达出对湘西妇女的尊敬与同情。 |
B.针对“赶尸”传说的众说纷纭现象,作者谈到赶尸需要读《正气歌》作口诀时,用调侃的口气对儒家文化进行了批判。 |
C.材料二倒数第二段对“土匪”现象出现的原因及相关情况进行了简单的介绍,与材料一开头旅人初进湘西所见形成呼应。 |
D.《湘西·引子》为《沅陵的人》的写作预先设定了大致思路,从沈从文的这些叙述中,可见作者对湘西社会的了解与热爱。 |
A.句子①中,“掇拾”有欣赏的意思,写出了湘西环境之美和笔者对家乡的喜爱。 |
B.句子②写军车谨守秩序,按规则通行,可看出小说淡化沉重的战乱氛围的特征。 |
C.句子③写四十多岁妇女与同伴争生意,其主要目的是反映底层百姓所受的压迫。 |
D.句子④写不说明丢下功夫的原因,表现五老的故作神秘,语气中带有戏谑意味。 |
误解 | 纠正理由 |
湘西土匪多。 | ① |
② | 路面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车行。 |
③ | 只是一种流传多年的传说。 |
当地人蛮悍愚蠢。 | ④ |
4.汪曾祺说:“《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很深的悲剧感。”如果用画波浪线句子中的两个词概括沈从文笔下的这种类似的“味道”,你选哪两个词,为什么?
修复村前那条河
申平
“这群傻帽儿!”戴老板站在村前那条干涸已久的河岸上,冲着村子的方向愤愤地骂。
戴老板骂的是全村的人。他骂他们,是因为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太不把他这个大老板当盘菜了。他一个身价十多亿的大老板,回乡祭祖却没几个人搭理,就连亲戚朋友,见了面也只是礼节性地寒暄,竟然没有一个人请他吃个饭什么的。前些年他回来时那种前呼后拥、请他吃饭都排队的场面,怎么一下子就没有了呢!好像所有人的热情,就像眼前这条小河一样,断流了,干涸了。
戴老板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条河,但见河床砂石裸露,荒草丛生,就像一条死蛇横亘在田野上。可怜的小河,你怎么说干就干了呢?他感到心在隐隐作痛。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河水又汩汩流淌起来,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在水里嬉戏着,许多熟悉的老人,站在河岸上说笑着;少年的他,青年的他,轮番出现在河水里、人群中。他眨了眨眼,幻觉消失,眼角却流下几滴清泪。
快晌午的时候,终于有个人来请他吃饭了。这人是他的堂弟,也是他的发小戴老四,昨晚刚从城里儿子家回来。请他吃饭的地点就在村里的张家饭馆。
戴老板从街道上走过,这才注意到村里的房屋一座比一座漂亮,路旁小卖店、饭店、棋牌室一应俱全,还有个小广场,上面装着体育器械,猛一看,宛如城市一角。看来家乡变化还真是不小。前些年他回来的时候,可没有这般气派。
张家饭馆不大,但挺干净。开店的年轻人他根本不认识。村里很多人他都不认识了,但一说是谁谁家的,立刻恍然大悟。
二人坐下,点了几个菜。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他,竟然觉得很顺口。几杯酒下肚,戴老板就发起了牢骚。说村里人没良心,那年他回来,还为小学捐过10万块钱呢,如今回来却没人搭理。
戴老四就哈哈笑起来说:“哥啊,那时候,村里不是穷吗,你回来大家都把你当宝。如今我们都脱贫致富奔小康了,你肯定就没那么香甜了。现在我们和你,就是钱多钱少的区别,你也不用太把自己当回事吧。”
一听这话,戴老板的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优越感顿失,仿佛从天上掉到地下。他心有不甘地说:“这样说来,我在村人心目中也没啥地位了呗。我还寻思怎么为家乡做点贡献呢,看起来是自作多情呀!”
戴老四说:“做贡献,你以前不是做过了吗!再说你都大老板了,还在意村里人怎么看你干啥?”
“那必须的!谁叫咱从小在这长大呢。咱不差钱!我还真的就不信了……”
“哎呀,现在想做贡献,其实也挺难的。你像修个桥啊铺个路呀,这些都有人做过了,小学校也合并到乡里去了,你还能做啥呢。算了,要是你钱多用不完,你就挨家挨户发点钱呗。哈哈,你发钱谁都不会骂你,保证还会把你当尊神。”
“别扯了,挨家发钱,我傻啊!”
一连几天,戴老板一直在村里村外转。他这时已经放下了大老板的架子,感觉轻松多了。他主动和村里人聊天,也到村委会、乡政府去过了。听人说,同时自己也感觉到,现在人的日子虽然好了,但是毛病还是不少。有人除了钱,啥啥都不以为然,啥啥都不信了。他们的精神也像那条小河一样,干巴了。
有个想法渐渐在他脑子里形成了。这天,他把戴老四喊到小河边上,对他说道:“老四我问你,假如我想办法把这条河给它修复了,你觉得怎么样?”
戴老四好像被吓了一跳,他说:“我没听错吧,你修复这河,那得多少钱呀,一个亿,两个亿,也不一定能做到啊!”
戴老板说:“那怎么办,难道咱就眼睁睁地看着这条母亲河这么干下去吗?再说了,一座村庄,怎么能没有一条河流呢!”
戴老四大瞪俩眼看着他说:“哎呀,哥,你真的要这么干?没开玩笑?”
“我开什么玩笑!我就是想知道,村里人会支持我吗?”
“这个嘛,我可说不好,现在这人真的不好说。我问你,你这么做图啥呢?”
戴老板大喘了一口气说:“不图啥。也就是图个心安,让乡亲看得起吧。”
戴老四眼睛眨巴了半天,说:“哥,我实话实说哈,你干这事,人家会说你是有钱烧包的。修复一条河,那得多难呀!你有这个钱,还真就不如发了……”
“发你个头吧!你先表态,你,到底支持不支持这事?”
“我……当然……也许……大概吧。”
“老四,你看你那点出息!你忘了咱俩年轻的时候,对,就是高中刚毕业那几年,都曾发誓要改变家乡面貌了?我修河,你不支持谁支持?!”
戴老四面红耳赤,对着干河套点了点头。
(选自《小说选刊》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中几次写到村前那条小河干涸的情形,既描写了自然环境,也为戴老板决定修复它做铺垫。 |
B.小说中戴老四直言现在为村里做贡献“挺难”,折射出村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事实和乡情的流失。 |
C.小说叙写戴老板家乡的变化与气派,暗示戴老板不再受村民追捧的原因,突出他内心的气恼。 |
D.小说中画线句子中的省略号富有潜台词,表明戴老四对支持戴老板修复小河的思考与坚定决心。 |
A.小说主人公戴老板年轻时立志改变家乡面貌,后来捐款修小学,决定修复小河……其形象随着情节的展开而不断丰满。 |
B.小说以戴老板决定修复村前那条小河这一事件组织全文,凸显了那条小河对于村庄经济发展和村民生活的重大意义。 |
C.尾段“戴老四面红耳赤,对着干河套点了点头”的描写,说明戴老四为自己忘记了“誓言”并未及时支持戴老板修河而羞赧。 |
D.优秀微型小说善于制造情节的空白点来诱导读者参与创作,本篇结尾部分即留下了如何修复小河等悬念,引人遐思。 |
4.有人认为,小说题目是“修复村前那条河”,但小说前半部分并未写到戴老板打算修复村前那条河,似为“闲笔”。你同意这种看法吗?请结合小说内容,简要说明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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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杨柳
唐弢
柳枝弯弯地划着东方正在发白的天空,像是无数灰白的眼睛,在黑夜里张望着,俯临着。
陶渊明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一点也没有睡好,这时才觉得有点朦胧,然而也给那跷石板的声音惊醒了。他睁开眼,向纸糊窗外望出去,天还没有亮。夜来想过的事情,又来打搅他,他索性从床上缓缓地竖起上身,但还没有能够竖直的时候,便是一阵咳嗽,喘了些时,才把身子坐正了,披上了上衣。
“唉!唉!寄奴,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纸糊窗的破洞里吹进一阵初秋的凉风。渊明打了个呵欠,脑子昏昏沉沉的,他从被窝洞里伸出手来,在靠床的书桌抽屉里,摸出一本书。渊明摸出打火石,猛地记起了灯盏盘里已经没有了菜油。他合上书,闭着眼睛。这本书是慧远亲自抄来送他的,抄得非常整齐、洁净,正和慧远的为人一样,可是现在,这个善良高洁、一世清修的和尚早已从尘世超脱,涅槃了,只有那些争名夺利的东西不会死,做到了相国,封了王,还想……
隔壁传来一阵鼾声。
还想……那个浓眉毛,阔下巴,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渊明记忆里浮了上来。他恍然记起二十年前,在镇北将军的帐幕里,和这个黑而且丑的面孔是同事,这个人非常会说话,会钻营。成天和这个那个忙着什么,从来不见他发过火。他能喝几杯酒,和自己倒还相得。虽然听说他颇有异志,终以为未必是事实。三年前他收复关中,朝廷很有中兴的气象,自己高兴得很,本想北上游历一转,谁知……
“唉!唉!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
陶渊明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垂着头,显得非常颓唐,瘦弱,肚子是瘪瘪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外衣,和他身体很不相称。风吹动宅边的柳树,时时落下一瓣两瓣枯叶来。
渊明的脚尖触着枯叶,低头沉思。
猛的。
“刘寄奴不会已经做皇帝了吧?”他一面问,一面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身边并没有人。
“阿舒!”
廊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来,瘦长个子,被太阳炙黑了的脸孔,带着幽郁的表情。他垂着手,很恭敬地问:
“爹有什么吩咐?”
渊明望了他一眼。有什么吩咐呢?他挖空肚皮想了一回,觉得也实在没有什么话要说。挥了挥手说:
“没有什么。”
院子里依旧是一片静。
阿舒站了会儿,就回转身,仍旧向着廊屋里走去。可渊明又叫住他。
“早稻每亩能收多少,计算了没有?”
“还有十几箩潮谷没有扬晒,依眼前估计,大约有三袋零。”
渊明不作声,阿舒接着说:
“去年半粒都没有哩,年成的确还不错!”
饥饿的回忆带来感伤的情调,在阿舒的声音里跳动,他忘不了一年来艰苦的挣扎,“乐天安贫”的庭训,再也不能弥补他心上的罅隙——被穷困灰暗的生活所蛀蚀的罅隙。
“高粱和糯米怎么样?”
“都很好!”阿舒回答说,“高粱生得很多,珍珠米也不坏,糯稻的梗子已经没上膝盖。”
酒香从渊明的脑子里一直转到鼻子里来,他咽了口唾沫,一丝寂寞的微笑浮上面部。
“年成的确还不错,只是……”阿舒喃喃地自语着。
“什么?”
“只是,听说又要加粮税。”
“加粮税,谁说的?可是京城里有什么消息来?”
“大概是京城里有消息吧,镇上的人们都这么说,加二成!”
“他们还说些什么?”渊明的面上充满疑怪和忧虑,唾沫溅在花白的胡髭上,在太阳下亮晶晶地发着光,他要知道京城里还有什么消息传了来。
“大清早碰见阿仲从镇上回来,他就告诉我这一句。”
沉默笼罩了陶渊明,笼罩了整个院子,整个世界。初秋的中午静得像盛夏。“变了变了!县里出了告示啦!”阿宣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喘息着说。
“什么?”大家合口问。
“唉!”阿宣学着渊明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县里出了告示,说是宋王登了大宝,大赦天下。现在得叫作大宋永初元年七月了。是永久的永,起初的初。”
……
已经交了亥时了,陶宅里还没有熄灯。渊明坐在床沿上,疲乏而又幽郁,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身边放着一只竹箧,他好像在整理什么,脸色是那么枯黄,刻板,仿佛病酒的样子,使人看不出一点活气来。
窗外的月光晶莹地照着,院子里像是洒了水。阿雍和阿通走进来,后面跟着阿舒。
“我们现在都是遗民了。”过了一会,渊明放下手里的诗稿,叹气说。
“怎样啦,遗民?我们不再照旧活下去了吗?”阿通问。
“活是总得活下去的。”阿雍参加了意见。
“不过,”渊明说,声音似乎有点嘶哑,“要是我当年不曾辞官……要是我现在还年轻……唉!唉!”
“亡了国,我们不食宋粟,我们到南山采薇去,大家做伯夷,做叔齐。”阿端跑进来说。
“唉!你的话说得活像爸爸。”阿通批评。
“我们要淡泊,要清静无为,不要去管这些俗事,我们得学老聃。”这回是阿雍的意见。
“唉!你的还要像。”阿宣说,“不过,顶好是去请和尚拜几天忏,或者来一个什么法会,祈祷祈祷,救救国家。”
“不要胡说。”渊明厉声喝道。
阿宣吃了一惊。
“年轻人应该有血气,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留得身后的名声。”渊明解释着。
“留名声的事情,”阿宣说,“得让大哥去干,我不该抢先。兄弟要友爱,谦让,爹说过的。”
“但是,”阿舒嗫嚅着,“我的身体不行,不及二弟结实。近来还有点神经衰弱。”
“唉!你们都去睡觉吧!”渊明说。
大家一哄而散以后,房间里又开始沉寂了。灯光更加暗下去,蚊虫唱着歌,蝎子偷偷地爬出来,在泥壁上布好阱。
渊明搔着脚趾,默默地,兀自生着气。他觉得人类是没有理智,没有情感,蠢过于一切生物的东西。他悲愤,愧悔。那个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摆,再也驱不走。忽然变成了青面獠牙,伸出鸡爪似的两手,把他的儿子一个个抓去了,他们柔弱得像羔羊,一点也没有反抗。渊明感到一阵内疚。他定定神,在案头坐下了,摊开诗稿,心里一片乱麻。
但终于动起笔来,这一晚,他写了不少诗。写了《述酒》,写了《咏荆轲》,一直写到寅时尽头,还不曾停笔,呵欠已经打了几十回,然而他想:“我还得写下去,我得留一点教训,我要写到天明。”
杨柳枝叶里萧萧地吹起了一阵晓风。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日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灯盏盘里已经没有了菜油”“他……瘦弱,肚子是瘪瘪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外衣,和他身体很不相称”等语句反映了陶渊明饱受清贫之苦的生存状况。 |
B.阿舒和陶渊明在院子里的对话中,阿舒关注着自我生存,他对田地的收成了如指掌,而陶渊明不仅关注这些,还关心着国家命运。 |
C.“你的话说得活像爸爸”“你的还要像”,陶渊明的孩子们互指对方像父亲,表明他们深受父亲言传身教的影响,以父亲为榜样,在言行中模仿父亲。 |
D.“要是我当年不曾辞官……要是我现在还年轻……唉!唉!”写出了陶渊明对当年行为的愧悔和现在的无奈。 |
A.“寄奴,但愿这不是事实呵”开头部分这句话似突兀而实合理,直接表达陶渊明的担忧,后文即以他的忧虑为线索,展开叙事,前后联系紧密。 |
B.文章通过渊明对“二十年前”刘寄奴的回忆,交代了刘寄奴能说会道、善解人意、热衷交际的性格特点。 |
C.“蚊虫唱着歌,蝎子偷偷爬出来,在泥壁上布好阱。”此处景物描写衬托了陶渊明此时的愤懑和悲伤的情绪。 |
D.文章以晓风杨柳之景开篇、结篇,开篇以“划”字写柳条摇曳的动景,暗写晓风吹拂,结尾以“萧萧”一词描摹了柳条随风摇动的声音。 |
4.《饮酒(其五)》《归园田居(其一)》《归去来兮辞》等诗文中,陶渊明展示出来的形象与本文中的形象有何异同?本文这样写作的目的是什么?请结合小说内容及其写作时间等,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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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节选)
茹志鹃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
我们到包扎所,已是下午两点钟了。
来了一个乡干部,他眼睛熬得通红,一边喘息地喝着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包饭团来嚼着。他好像是说什么被子的事,要我们自己去借。原来,伤员流了血,非常怕冷,所以就得向老百姓去借。我讨了这件差事,顺便也请了我那位同乡,帮我动员几家再走。
我们到附近一个村子,分头去动员。不一会,我手里抱得满满的,看见通讯员从对面走来,两手还是空空的。
“怎么,没借到?”我觉得这里老百姓觉悟高,怎么会没有借到呢?我有点惊奇地问。
①“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带我去。”我估计一定是他说话不对,说崩了。
我们走进老乡的院子里,堂屋里静静的,里面一间房门上,垂着门帘,门框贴着鲜红的对联。我们向里“大姐、大嫂”的喊,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一会,门帘一挑,露出一个年轻媳妇来。这媳妇长得很好看,穿的虽是粗布,倒都是新的。我说刚才这个同志来,说话不好别见怪等等。她听着,尽咬着嘴唇笑。我讪讪地向她开口借被子了,接着还对她说了一遍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是为了老百姓的道理。她不笑了,不断向房里瞅着。半晌,她转身进去抱被子了。
通讯员颇不服气地对我说道:“我刚才也是说的这几句话,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被子一拿出来,我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不肯借的道理了。这原来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
她好像是在故意气通讯员,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说:“抱去吧。”
我一努嘴,叫通讯员来拿。他绷了脸,垂着眼皮,上去接过被子,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妇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挟了被子就走。
刚走出门不远,就有人告诉我们,刚才那位年轻媳妇,是刚过门三天的新娘子,这条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妆。
“我们不了解情况,把人家结婚被子也借来了,多不合适呀!……”
②“可是还有人骂她死封建。……”
他突然站住脚,呆了一会,说:“那!……那我们送回去吧!”
“已经借来了,再送回去,倒叫她多心。”我看他那副认真、为难的样子,又好笑,又觉得可爱。他听我这么说,便下了决心似的说:“好,算了。用了给她好好洗洗。”就左一条、右一条地披挂在自己肩上,大踏步地走了。
回到包扎所以后,我就让他回团部去。他精神顿时活泼起来了,向我敬了礼就跑了。他已走远了,但还见他肩上撕挂下来的布片,在风里一飘一飘。我真后悔没给他缝上再走。
乡干部动员了几个妇女,帮我们打水,烧锅。那位新媳妇也来了,笑眯眯地抿着嘴,问我:“那位同志弟到哪里去了?”我告诉她同志弟到前沿去了。她笑了一下说:“刚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气了!”就动手把借来的几十条被子、棉絮,整整齐齐的分铺在门板上,那条百合花的新被,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
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
乡干部又来了,慰劳了我们几个家做的干菜月饼。原来今天是中秋节了。
啊,中秋节,在我的故乡,现在一定又是家家门前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供一副香烛,几碟瓜果月饼。孩子们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尽,好早些分摊给月亮娘娘享用过的东西,他们在荼几旁边跳着唱着:“月亮堂堂,敲锣买糖,……”或是唱着:“月亮嬷嬷,照你照我,……”想到这里,我又想起我那个小同乡,那个拖毛竹的小伙儿,也许,几年以前,他还唱过这些歌吧!……我咬一口美味的家做月饼,想起那个小同乡大概现在正趴在工事里,也许在团指挥所,或者是在那些弯弯曲曲的交通沟里走着哩!……
一会儿,我们的炮响了,天空划过几颗红色的信号弹,攻击开始了。断断续续地有几个伤员下来,包扎所的空气立即紧张起来。
战斗开始后的几十分钟里,一切顺利,伤员一次次带下来的消息,都是我们突破第一道鹿寨,第二道铁丝网,占领敌人前沿工事打进街了。
包扎所的担架不够了,好几个重彩号不能及时送后方医院,耽搁下来。
前面的枪声,已响得稀落了。外边月亮很明。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
屋里铺位都满了,我就把这位重伤员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块门板上。担架员围在床边不肯走。一个上了年纪的担架员,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说:“大夫,你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治好这位同志呀!③你治好他,我……我们全体担架队员给你挂匾……”其他的几个担架员也都睁大了眼盯着我。只见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声。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我们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谁知道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在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新媳妇又短促地“啊”了一声。我强忍着眼泪,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这位高大而又年轻的小通讯员无声地躺在那里。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不要缝了。”她却对我异样地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地缝。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④“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
(有删改)
1.下列对文中划线句子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句①表达了小通讯员因没借到被子而不满的情绪。 |
B.句②表达了“我”对小通讯员前面不满情绪的批评。 |
C.句③表达了担架员的着急和对小通讯员的感激之情。 |
D.句④表达新媳妇为小通讯员的牺牲而悲痛、情难自控。 |
A.“来了一个乡干部,他眼睛熬得通红,一边喘息地喝着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包饭团来嚼着”,这句用外貌和动作描写,写出基层干部工作的辛苦。 |
B.“堂屋里静静的,里面一间房门上,垂着门帘,门框贴着鲜红的对联”,这里运用环境描写,暗示此房的主人刚结婚,为下文的情节展开做铺垫。 |
C.“通讯员却高低不肯,换了被子就走”,这句描写既符合小通讯员的心理和个性,也为后来新媳妇为小通讯员牺牲后缝补肩上的破洞埋下了伏笔。 |
D.文章采用对比的手法,写新媳妇从开始的“羞”和“怕”,转变为“庄严而虔诚”,表现了她内心的悲痛、对小通讯员的崇敬以及对革命的忠贞。 |
4.小说以“百合花”为题,有什么好处?请结合文本作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