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小景
沈从文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雨总是特别多,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春雨落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各处有崩坏的土坎,各处有挨饿太久全身黑区区的老鸦,许多小屋子里,都有面色惟悴的妇人,望到屋檐外的景致发愁。
官路上,这时节正有多少人在泥里雨里奔走。有送递文件的公门中人,有向远亲奔差事的人,有骑了马回籍的小官,有正行法事的男女巫师。最多的是小商人,长年从不休息,在这官路上来往。
春雨一落后,路上难走了。于是许多路旁的小客舍里,天黑前都有了商人落脚。
有一天,有那么两个人,落脚到一个孤单的客栈里。
他们因为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掉在大帮商人后面,落雨天气照例昏黑又极早,所以不到黄昏,两人就停顿下来了。
主人是一个孤老,头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今天是他的生日,这老人白天一个人还念叨着生日,想不到晚上就来那么两个客人了。
两个客人一面洗脚,一面就问有什么吃的。
这老人站到一旁好笑,说:“除了干豇豆,什么也没有了。”
年轻那个商人说:“你们开铺子,用豇豆待客吗?”
“平常有谁肯到我这里住?到我这儿坐坐的,全是接一个火吃一袋烟的过路人。我这干豇豆本来留着自己吃的,你们是我这店里今年第一个客。对不起你们,马马虎虎凑乎吃一顿吧。我们这里买肉,远得很,隔寨子还有二十四里路,下了雨路也走不得。”
门外边雨渐渐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在黄昏里明媚如画,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
坐在门边的主人,好像十分快乐,像小孩子的神气自言自语说着:“晴了,晴了,我昨天做梦,也梦到天会晴。”有许多乡下人,在落春雨时都只梦到天晴,所以这时节,定也有许多人,在向另一个人说他的梦。
他望着客人把脚洗完了,赶忙走到房里去,取出两双鞋子来。那个年轻一点儿的客,一面穿鞋一面说:“怎么你的鞋子这样同我的脚合适!”
年长商人就笑了:“这兆头是中在你讨媳妇的,我应当喝你的喜酒。”
“我媳妇还在吃奶咧。”两人于是大声笑着。
那老人在旁边听到客人的调笑,也笑着。但这两双鞋子,却是他在冬天刚死去的儿子的。两个商人正谈到家庭儿女的事情,年轻人看到老头子孤单单地在此住下,生了好奇的心。
“老板,你一个人在这里住吗?”
“我一个人。”说了又自言自语似的,“唉,就是我一个人。”
“你儿子呢?”
这老头子正因为想到死去的儿子,有些地方很同面前的年轻人相像,本来要说“儿子死了”,又改口说:“儿子上云南做生意去了。”
两个商人穿了鞋子,到门边凳子上坐下。
他们望到门外黄昏景致,望到对过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开得黄澄澄的,好像散碎金子。
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微笑,又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这时老板在屋里,本来想走出去,望到两个客人用手指点对面菜畦,以为正指到那个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面就埋着他的儿子,是在这人死过一天后,老年人背了那个尸身,埋在自己挖掘的土坑里,再为他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做成小坟,留下个标志的。
慢慢地夜就来了。
屋子里已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门外边的两个商人,回头望到灶边一团火光,老板却痴坐在灶边不动。年轻人就喊他点灯。这老人近来一到夜时就睡觉,不用灯火有两三月了。
吃过晚饭后,老人就在锅里洗碗,两个商人坐在灶口前,把干松枝塞到灶肚里去,看那松枝着火时,訇然一轰,觉得十分快乐。
洗完了碗,只一会儿,老头子就说,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说是要睡,已走到自己房里睡去了,不过一会儿,却又走出来,说是不想就睡,傍着两个商人一同在灶边坐下了。
吃过晚饭后,老人就在锅里洗碗,两个商人坐在灶口前,把干松枝塞到灶肚里去,看那松枝着火时,訇然一轰,觉得十分快乐。
洗完了碗,只一会儿,老头子就说,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说是要睡,已走到自己房里睡去了,不过一会儿,却又走出来,说是不想就睡,傍着两个商人一同在灶边坐下了。
几个人谈起话来。他们问他有六十几,他说应当再加十岁去猜,又问他住到这里有多久,他说并不多久,只二三十年。他们问他还有多少亲戚,他就像在哄骗自己,把一些多年来已毫无消息的亲戚一一数着,且告诉他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他们问他那个上云南做生意的儿子,要多久回来一次,他打量了一下说:“冬天快过年了回来次,还送了云南出的大头菜。”
说了许多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使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平常他就从没有想到那些亲戚熟人,也从不想到同谁去谈这些事,但今天是不必谈到的也谈到,近于自慰的谎话也说了很多。到后,商人中那个年长的,提议要睡了,这侄儿却以为时间还太早了一点,托故他还不消化,要再缓一点。因此年长商人睡后,年轻商人还坐到那条板凳上,又同老头子谈了许久闲话。
到末了,这年轻商人也睡去了,老头子一面答应着明天喊叫他们早起,一面还是坐在灶边,望着灶口的闪烁火光,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后,他们起来时,屋子还黑黑的,到灶边去找火媒燃灯,稀奇得很,怎么老板还坐在那凳上,什么话也不说。开了大门再看,才知道这人半夜里死了。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路旁小客舍的主人是一个孤老,头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可以看出他世外隐者的潇洒飘逸。 |
B.老人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儿子,“背了那个尸身”“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平静的叙述却写出了老人悲凉的人生。 |
C.年轻的商人询问老人的家人,并陪老人闲谈了许久,表明年轻人涉世未深,还保留着一份善良与同情心。 |
D.屋子里已经非常黑暗时,老人却还坐在灶边不动,没起身点灯,主要是因为生活过于拮据,早已用不起灯火。 |
A.小说以“黔小景”为题,借贵州深山的小人物、小场景展现特定历史时期底层人民生存境遇的大图景。 |
B.小说多处写春雨,但并未带给人们希望和惬意,反而使故事笼着阴沉的色调,折射出老人的内心世界。 |
C.小说的语言平常朴素、含蓄隽永,在平静的叙事中隐含着深沉的孤独与忧思,展现出独特的抒情韵味。 |
D.小说情节随时间推移,用老人的限知视角讲述了这个哀伤的故事,让读者不由生出对人物的同情与悲悯。 |
4.商人第二天起来才发现老人在半夜里死去,这样安排有何用意?请谈谈你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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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节选)
沈从文
油坊在一个坡上,坡是泥土坡,像馒头,名字叫圆坳。同圆坳对立成为本村东西两险隘的是大坳。大坳也不过一土坡而已。大坳上有古时碉楼,用四方石头筑成,碉楼上生草生树,表明这世界用不着军事烽火己多年了。这时正三月,是油坊打油当忙的时候。山桃花已红满了村落,打桃花油时候已到,工人换班打油,还是忙,油坊日夜不停工,热闹极了。
①初到油坊才会觉得这是一个怪地方!单是那圆顶的屋,从屋顶透进的光,就使陌生人见了惊讶。这团光帮我们认识了油坊的内部一切,增加了它的神奇。
先从四围看,可以看到成千成万的油枯。油枯这东西,像饼子,像大钱,架空堆码高到油坊顶,绕屋全都是。其次是那屋正中一件东西:一个用石头在地面砌成的圆碳池,直径至少是三丈,占了全屋四分之一空间,三条黄牛绕大圈子打转,拖着那个薄薄的青砷石碾盘,碾盘是两个,一大一小,碾池里面是晒干了的桐子,桐子在碾池里,经碾盘来回的碾,便在一种轧轧声音下碎裂了。
但是,若我们一离远,就不能看到那如山堆的桐子仁,也看不到那形势奇怪的房子了,也不知那里是空洞死静的还是一切全有生气的。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听那打油人唱歌,听那跟随歌声起落仿佛为歌声作拍的洪壮的声音。
这些打油人,成天守着那一段悬空的长木,执行着类乎刽子手的职务,手干摇动着,脚步转换着,腰儿勾着扶了那油槌走来走去,他们可不知那一天所作的事,出了油出了汗以外还出了什么。每天到了换班时节,就回家。人一离开了打油槌,歌也便离开口边了。一天的疲劳,使他觉得非喝一杯极浓的高粱酒不可,他于是乎就走快一点。到了家,把脚一洗,把酒一喝,或者在灶边编编草鞋,或者到别家打一点小牌。有家庭的就同妻女坐到院坝小木板凳上谈谈天,到了八点听到岩上起了更就睡。睡,是一直到第二天五更才作兴醒的。醒来了,天还不大亮,就又到上工时候了。
天黑了,在高空中打团的鹰之类也渐渐的归林了,各处人家的炊烟已由白色变成紫色了,什么地方有妇人尖锐声音拖着悠长的调子喊着阿牛阿狗的孩子小名回家吃饭了,这时圆坳的油坊停工了,从油坊中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行步匆匆像逃难,原来后面还有一个小子在追赶。这被追赶的人踉踉跄跄的滑着跑着,在极其熟习的下坡路上走着,那追赶他的小子赶不上,就在后面喊他。
“四伯,四伯,慢走一点,你不同我爹喝一杯,他老人家要生气了。”
他回转头望那追赶他的人黑的轮廓,随走随大声的说:“不,道谢了。明天来。五明,告诉你爹,我明天来。”
“那不成,今天炖得有狗肉!”
“你多吃一块好了。五明小子你可以多吃一块,再不然帮我留一点明早我来吃。”
“那他要生气!”
“不会的。②告你爹,我有点小事,要到西村张裁缝家去。”
说着这样话的这个四伯,人已走下圆坳了,再回头望声音所来处的五明,所望到的是轮廓模糊的一团,天是真黑了。
他不管五明同五明爹,放弃了狗肉同高粱酒,一定要急于回家,是因为念着家中的女儿。这中年汉子,惟一的女儿阿黑,正有病发烧,躺在床不能起未,等他回家安慰的。他的家,去油坊上半里路,已属于另外一个村庄了,所以走到家时已经是五筒丝烟的时候了。快到了家,望到家中却不见灯光,这汉子心就有点紧。老老远,他就大声喊女儿的名字。
他心想,或者女儿连起床点灯的气力也没有了。不听到么,这汉子就更加心急。假若是,一进门,所看到的是一个死人,那这汉子也不必活了。他急剧的又忧愁的走到了自己家门前,用手去开那栅栏门关在院中的小猪,见有人来,以为是喂料的阿黑来了,就群集到那边来。
他暂时就不开门,因为听到屋的左边有人走动的声音。
“阿黑,阿黑,是你吗?”
“爹,不是我。”
故意说不是她的阿黑,却跑过来到她爹的身边了,手上拿的是一些仿佛竹管子一样的东西。③爹见了阿黑是又欢喜又有点埋怨的。
“怎么灯也不点,我喊你又不应?”
“饭己早煮好了。灯我忘记了。我没听见你喊我,我到后面园里去了。”
做父亲的用手摸过额角以后,阿黑把门一开,先就跑进屋里去了,不久这小瓦屋中有了灯光。
又不久,在一盏小小的清油灯下,这中年父亲同女儿坐在一张小方桌边吃晚饭了。
吃着饭,望到女儿脸还发红,病显然没好,父亲把饭吃过一碗也不再添。阿黑是十七八岁的人了,知道父亲发痴的理由,就说:“一点儿病已全好了,这时人并不吃亏。”
“我要你规规矩矩睡睡,又不听我说。”
“我睡了半天,因为到夜了天气真好,天上有霞,所以起来看,就便到后园去砍竹子,砍来好让五明做箫。”
“我担心你不好,所以才赶忙回来。不然今天五明留我吃狗肉,我哪里就来。”
“爹你想吃狗肉我们明天自己炖一腿。”
“你哪里会炖狗肉?”
“怎么不会?我可以问五明去。弄狗肉吃就是脏一点,费事一点。爹你买来拿到油坊去,要烧火人帮烙好刮好,我必定会办到好吃。”
“等你病好了再说吧。”
④“我好了,实在好了。”
“发烧要不得!”
“发烧吃一点狗肉,以火攻火,会好得快一点。”
乖巧的阿黑,并不想狗肉吃,但见到父亲对于狗肉的倾心,所以说自己来炖。但不久,不必亲自动手,五明从油坊送了一大碗狗肉来了。被他爹说了一阵,怪他不把四伯留下,五明退思补过,所以赶忙送了一大青花海碗红焖狗肉来。虽说是来送狗肉,其实还是为另外一样东西,比四伯对狗肉似乎还感到可爱。五明为什么送狗肉一定要亲自来,如同做大事一样,不管天晴落雨,不管早夜,这理由只有阿黑心中明白。
五明看到阿黑把碗中狗肉倒到土钵中去,看到阿黑洗碗,看到阿黑……到后是把碗交到五明手上,另外塞了一把干栗子在五明手中,五明这小子才笑。
(有删改)
1.下列对文中画横线句子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①句写初到油坊的独特体验,“怪”指油坊旁大坳上生草生树的古时碉楼,以及从早到晚不停工的打油场面让人感觉神奇。 |
B.②句四伯说要去西村张裁缝家,实际上是找了个借口推脱五明爹的邀请,要急着回家看生病的女儿,并非真的不愿赴约。 |
C.③句写出了四伯看见女儿后的复杂心理,女儿的病似乎有所好转,明明听到父亲叫喊却故作不理,这让父亲既欢喜又埋怨。 |
D.④句中的“实在好了”语气笃定,是阿黑为了逃避父亲的责备而找的借口,与后文父亲的“要不得”都表达了强烈的感情。 |
A.小说围绕“油坊”展开情节,从油坊的外部环境及内部构造写到打油匠的生活,进而聚焦到主人公四伯身上,描绘了一幅原生态的乡村生活图景。 |
B.本文以细腻真实的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写四伯归家途中不见灯光的心急和忧愁,刻画出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父亲,暗示了后文他对女儿的埋怨。 |
C.作者善于用诗画般的场景描写烘托氛围,天黑之后鹰鸟归林,炊烟散去,妇人唤子归家等场面就使用了这种笔法,烘托了安宁祥和的乡村生活。 |
D.阿黑与《边城》中的翠翠有相似之处,阿黑的“爹,不是我”与翠翠的“不是翠翠”,这些语言都展现出了她们娇憨可爱的少女形象。 |
4.沈从文善于在文章中表现人与人之间至真至善的“人情美”,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理解。
虎雏再遇记(节选)
沈从文
四年前我在上海时,曾经做过一次荒唐的打算,想把一个年龄只十四岁,生长在边陬僻壤小豹子一般的乡下人,用最文明的方法试来造就他。虽事在当日,就经那小子的上司预言,以为我一切设计将等于白费,所有美好的设想,到头必不免落空,我却仍然不可动摇地按照计划作去。我把那小子放在身边,勒迫他读书,打量改造他的身体改造他的心,希望他在我教育下将来成个知识界伟人。谁知不到一个月,就出了意外事情,那理想中的伟人,在上海滩生事打坏了一个人,从此便失踪了。一切水得归到海里,小豹子也只宜于深山大泽方能发展他的生命。我明白闹出了乱子以后,他必有他的生路。对于这个人此后的消息,老实说,数年来我就不大再关心了。但每当我想及自己所作那件傻事时,总不免为自己的傻处发笑。
这次湘行到达辰州地方后,我第一个见到的就是那只小豹子。除了手脚身个子长大了一些,眉眼还是那么有精神,有野性。见他时,我真是又惊又喜。当他把我从一间放满了兰草与茉莉的花房里引过,走进我哥哥住的一间大房里去,安置我在火盆边大柚木椅上坐下时,我一开口就说:“祖送,祖送,你还活在这儿,我以为你在上海早被人打死了!”
他有点害羞似的微笑了,一面为我倒茶一面却轻轻地说:“打不死的,日晒雨淋吃小米包谷长大的人,哪会轻易给人打死!”
我说:“我早知道你打不死,而且你还一定打死了人。我一切都知道。(说到这里时,我装成一切清清楚楚的神气。)你逃了,我明白你是什么诡计。你为的是不愿意跟在我身边好好读书,只想落草为王,故意生事逃走。可是你害得我们多难受!那教你算学的长胡子先生,自从你失踪后,他在上海各处托人打听你,奔跑了三天,为你差点儿累倒!”
“那山羊胡子先生找我吗?”
“什么,‘山羊胡子先生'!”这字眼儿真用得不雅相,不斯文。被他那么一说,我预备要说的话也接不下去了。
可是我看看他那双大手以及右手腕上那个夹金表,就明白我如今正是同一个大兵说话,并不是同四年前那个“虎雏”说话了。我错了,得纠正自己。于是我模仿粗暴笑了一下,且学作军官们气魄向他说:“我问你,你为什么打死人?怎么又逸了回来?不许瞒我一字,全为我好好说出来!”
他仍然很害羞似的微笑着,告给我那件事情的一切经过。
他告我上一个月在铜仁方面的战事,本军死了多少人。且告我乡下种种情形,家中种种情形。
谈了大约一点钟,我那哥哥穿了他新作的宝蓝缎面银狐长袍,夹了一大卷京沪报纸,口中嘘嘘吹着奇异调门,从军官朋友家里谈论政治回来了,我们的谈话方始中断。
到我生长那个石头城苗乡里去,我的路程尚应当有四个日子,两天坐原来那只小船,两天还坐了小而简陋的山轿,走一段长长的山路。在船上虽一切陌生,我还可以用点钱使划船的人同我亲热起来。而且各个码头吊脚楼的风味,永远又使我感觉十分新鲜。至于这样严冬腊月,坐两整天的轿子,路上过关越卡,且得经过几处出过杀人流血案子的地方,第一个晚上,又必需在一个最坏的站头上歇脚,若没有熟人,可真有点儿麻烦了。吃晚饭时,我向我那个哥哥提议,借这个副爷送我一趟。因此第二天上路时,这小豹子就同我一起上了路。临行时哥哥别的不说,只嘱咐他“不许同人打架”。看那样子,就可知道“打架”还是这个年轻人的快乐行径。
在船上我得了同他对面谈话的方便,方知道他原来八岁里就用石头从高处砸坏了一个比他大过五岁的敌人。上海那件事发生时,在他面前倒下的,算算已是第三个了。近四年来因为跟随我那上校弟弟驻防溆浦,派归特务连服务,于是在正当决斗情形中,倒在他面前的敌人数目比从前又增加了一倍。他年纪到如今只十八岁,就亲手放翻了六个敌人,而且照他说来,敌人全超过了他一大把年龄。好一个漂亮战士!
这小子大致因为还有点怕我,所以在我面前还装得怪斯文,一句野话不说,一点蛮气不露,单从那样子看来,我就不很相信他能同什么人动手,而且一动手必占上风。
船上他一切在行,篙桨皆能使用,做事时灵便敏捷,似乎比那个小水手还得力。船搁了浅,弄船人无法可想,各跳入急水中去扛船时,他也就把上下衣服脱得光光的,跳到水中去帮忙。(我得提一句,这是十二月!)照风气,一个体面军官的随从,应有下列几样东西:一个奇异牌的手电灯,一枚金手表,一支盒子炮。且同上司一样,身上军服必异常整齐。手电灯用来照路,内地真少不了它。金手表则当军官发问:“护兵,什么时候了?”就举起手看一看来回答。至于盒子炮,用处自然更多了。我那弟弟原是一个射击选手,每天出野外去,随时皆有目标拍的来那么一下。有时自己不动手,必命令勤务兵试试看。(他们每次出门至少得耗去半夹子弹。)但这小豹子既跟在我身边,带枪上路除了惹祸可以说毫无用处。我既不必防人刺杀,同时也无意打人一枪,故临行时我不让他佩枪,且要他把军服换上一套爱国呢中山服。解除了武装,看样子,他已完全不象个军人,只近于一个好弄喜事的中学生了。
现在呢,这个人却正同船上水手一样,为了帮水手忙扛船不动,又湿淋淋的攀着船舷爬上了船,捏定篙子向急水中乱打,且笑嘻嘻的大声喊嚷。我在船舱里静静的望着他,我心想:幸好我那荒唐打算有了岔儿,既不曾把他的身体用学校锢定,也不曾把他的性灵用书本锢定。这人一定要这样发展才象个人!
他目前一切,比起住在城里大学校的大学生,开运动会时在场子中呐喊吆喝两声,饭后打打球,开学日集合好事同学通力合作折磨折磨新学生,派头可来得大多了。
等到船已挪动水手皆上了船时,我喊他:“祖送,祖送,唉唉,你不冷吗?快穿起你的衣来!”
他一面舞动手中那支篙子,一面却说:“冷呀,我们在辰州前些日子还邀人泅过大河!”到应吃午饭时,水手无空闲,船上烧水煮饭的事完全由他作。
(选自《湘行散记》,有删减)
1.下列对文本相关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由在辰州小豹子冬日下水推船的行为,从正面反映了水手们真实质朴的生活。 |
B.“在淑浦决斗中亲手放翻比祖送年龄大的敌人”的情节证明祖送是一个漂亮战士,以此来推动故事发展。 |
C.虎雏在我面前装斯文,不说野话,不露蛮气,我不相信他动手就占上风。这些内容采用欲扬先抑的写法增加文章趣味。 |
D.结尾赞美小豹子生存能力,让我们看到了沈从文对不受“现代文明”玷污,不受拘牵的原始古朴生活的美好向往。 |
A.为自己的“傻处发笑”的原因是作者希望用最文明的方法造就小豹子并将其改造成为一个知识界的伟人。 |
B.“又惊又喜”四字反映出作者不仅仅是惊讶,还有其他复杂的心情。 |
C.“他有点害羞似的微笑了,一面为我倒茶一面却轻轻地说”显示小豹子从精神上有所成长。 |
D.祖送和小豹子是同一个人,但虎雏是作者另一个朋友。 |
4.结合文本,试分析小豹子的人物形象。
【推荐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①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翠翠在船上无事可作时,便算着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这一去应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谈些什么话,这一天城门边应当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应当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册”,她完全如同眼见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气,一见城中相熟粮子上人物,不管是马夫火夫,总会把过节时应有的颂祝说出。这边说,“副爷,你过节吃饱喝饱!”那一个便也将说,“划船的,你吃饱喝饱!”这边若说着如上的话,那边人说,“有什么可以吃饱喝饱?四两肉,两碗酒,既不会饱也不会醉!”那么,祖父必很诚实邀请这熟人过碧溪岨喝个够量。倘若有人当时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芦中的酒,这老船夫也从不吝啬,必很快的就把葫芦递过去。酒喝过了,那兵营中人卷舌子舐着嘴唇,称赞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着喝第二口。酒在这种情形下少起来了,就又跑到原来铺上去,加满为止。
②翠翠且知道祖父还会到码头上去同刚拢岸一天两天的上水船水手谈谈话,问问下河的米价盐价,有时且弯着腰钻进那带有海带鱿鱼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烟味的船舱里去,水手们从小坛中抓出一把红枣,递给老船夫,过一阵,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时,这红枣便成为祖父与翠翠和解的工具。
③祖父一到河街上,走到卖肉案桌边去,他想“买肉”人家却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不想沾那点便宜。卖肉的明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见及时却将说:“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些好处!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肉,莫同我开玩笑!我要夹项肉,我要浓的糯的,我是个划船人,我要拿去炖葫萝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钱交过手时,自己先数一次,又嘱咐屠户再数,屠户却照例不理会他,把一手钱哗的向长竹筒口丢去,他于是简直是妩媚的微笑着走了。屠户与其他买肉人,见到他这种神气,必笑个不止……翠翠还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顺顺家里去。
④翠翠温习着两次过节两个日子所见所闻的一切,心中很快乐,好象目前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翠翠想:“白鸡关真出老虎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白鸡关。白鸡关是酉水中部一个地名,离茶峒两百多里路!于是又想:“三十二个人摇六匹橹,上水走风时张起个大篷,一百幅白布铺成的一片东西,先在这样大船上过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从没见过这种大船,更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想到这个问题!
⑤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另外还有母女二人。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等待众人上船稳定后,翠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三四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从不曾离开过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头新油过的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裤子是那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那母亲模样的妇人便问翠翠年纪有几岁。翠翠笑着,不高兴答应,却反问小女孩今年几岁。
⑥听那母亲说十三岁时,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显然是财主人家的妻女,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那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戴得有一副麻花绞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铜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了,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时,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的!”翠翠不说什么,只微笑把头尽摇,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边跑去了。
⑦城中有人下乡的,在河街上一个酒店前面,曾见及那个撑渡船的老头子,把葫芦嘴推让给一个年青水手,请水手喝他新买的白烧酒,翠翠问及时,那城中人就告给她所见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时候,不是地方。过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的哼着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歌玩。
⑧那首歌声音既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唱完了这歌,翠翠觉得心上有一丝儿凄凉。她想起秋末酬神还愿时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
⑨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还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
(节选自《边城》第六节)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A.文本以相同的写景语句起止,景虽相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翠翠的内心所想一直有变化。 |
B.用“妩媚”来形容祖父,结合下文其他人“笑个不止”,可知“妩媚”有滑稽可笑的意思。 |
C.过渡人中的母女二人引发了翠翠对外面世界的遐想,她的自失包含了对女孩生活的羡慕和向往。 |
D.从“龙船”可知这又是一个端午节,这个端午节和前文的两个端午形成情节上的呼应。 |
A.本节开头是承上文“翠翠还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顺顺家里去”写的,因为前两次过节都与船总顺顺家密切相关。 |
B.“两百多里”、“三十二个”、“一百幅”等数词构成了一个遥远庞大的外部世界,与宁静封闭的边城形成对照。 |
C.白鸡关有没有老虎,坐大船过洞庭湖是不是可笑,对天真的翠翠来说,都是值得认真揣摩的问题。 |
D.所有的“看不准”、“抓不住”、“不知道”、“不明白”都表现了一个初谙世事的少女内心的摇曳动荡。 |
4.文本写祖父的故事,本可以直接以祖父为主角叙述,却使用“翠翠知道……”的视角表达,这种写法有什么好处?谈谈你的理解。
深造
白龙涛
义盛泰,虞城最大的百货行。老板任蕴清有件宝物,是努尔哈赤戴过的一枚鹿骨扳指。上海双线胶鞋厂老板朱友航用五万双胶鞋来换,任蕴清眼皮未抬:“祖传之物,岂可交易!”
朱友航笑哂:“侬这个门槛精①,当成命根子了?”
任蕴清真正的命根子是独子任志明。明少爷原在河南大学就读,因参加反日游行,被任蕴清拉回家中,专事经商。
初见明少爷,他身穿英国呢料西装,脚蹬德国爱顿皮鞋,修长的手指将算盘拨拉得噼啪作响。朱友航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俊朗的少爷。
“我认作干儿如何?侬亏不了。我在教育部里有相熟的,可为小赤佬②申请官费留学。”朱友航将茶饮尽,“去国外留学深造,以明世界大势。”
“外寇纵横,夷族错落,还是伏处深居,经商置业为好。”任蕴清叹息一声,关掉了留声机。
“虞城仄狭地界能做甚大事?”朱友航鼓凸双眼,“做生意也要到上海滩闹腾闹腾。”
任蕴清闭了眼,不再理会。
晚饭后,两位故交杀完一盘棋,夜幕就拉上了。任蕴清将一把铜锁交与管家,继续下棋。不大会儿,楼上传来茶盏破碎的声音。管家下楼,将一把钥匙交给任蕴清,附耳道:“老爷,明少爷歇了。”
朱友航一脸骇然,将棋盘拨拉到地上,骂道:“任老胖,侬腐朽愚钝至极!”说罢拂袖而去。
虞城沦陷,市民和溃军潮水般南逃。任蕴清竖起门板,关门歇业,几十号人躲在商行里屏声敛气,听风望雨。
一日,明少爷立窗前南望,目睹日伪罪行,旋即回到柜台,一把将算盘摔得珠子四散。
任蕴清将茶盏用力一蹾,瞥向儿子,却碰到了两道寒光。晚上,他亲自给儿子的卧房上了锁。
日伪给义盛泰摊派了一万双胶鞋两千匹洋布的任务,一个月期限。自虞城沦陷,朱友航就一次也没来过,任蕴清愁得满嘴燎泡。明少爷自荐到上海购买胶鞋和布匹。
是夜,任蕴清向楼上走去。儿子房间里灯火忽闪,任蕴清愣了一下神,推门进去,明少爷慌忙将一卷《中华民国现势图》塞到枕下。
“走哪条线?”
“……”
“去时,可走陇海线到连云港,再乘船到吴淞口,购货后原路返回,万不可走南京、芜湖水路途经皖南地界,那里正闹新四军哩。”
“……”
“切记!”
任蕴清被儿子凌厉的目光蜇了一下,他稍作踌躇,从袖筒里拿出一个紫檀木盒,递给儿子。明少爷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打开,一枚包浆浑厚的鹿骨扳指静静地躺在盒底。他扑通跪地,泪流恣肆,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
“交与朱友航。”任蕴清喉结耸动一下,“可换五万双胶鞋和若干布匹。”
言罢,任蕴清起身向门外走去。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抓起铜锁向楼下走去。
翌日一早,明少爷带领管家出城而去。任蕴清站在窗前,眼望南方,倏然,两滴清泪夺眶而出。
半月后的一个傍晚,管家踉踉跄跄奔进义盛泰,长跪不起。
“老爷,明少爷他——”管家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
“莫慌,细细说来。”任蕴清将管家搀起。
“前日途经芜湖,明少爷让我去操办饭食。回来,明少爷和货都不见了。”
任蕴清身子晃了一下,立住,眼里亮光闪闪,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爬上嘴角。他招呼来众人,分发了银两和物什,携老伴儿出城而去。
1965年劳动节,虞城西大街的供销社家属院里来了一个干瘦的上海老头儿。他打听到了任蕴清的家,小心翼翼地敲门。门开,任蕴清仔细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
“任老胖,我是朱友航。”
“朱猴子?”任蕴清一把抓住客人的手,急忙吩咐老伴儿沽酒备肴。
饭桌上,任蕴清给朱友航斟满酒,说:“朱兄,多年未见,来,干一杯。”
朱友航环顾一周,说:“明少爷呢?快让干儿过来陪我喝酒。”
任蕴清岔开话说:“这些年,朱兄一直在上海?”
“No,no,上海沦陷后,我随儿子去了美国,他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五年前,我们举家回国,儿子去了大西北搞科研——去年那朵蘑菇云,就有儿子的功劳。”朱友航一脸得意。
“儿子有出息!”任蕴清挑起大拇指。
朱友航转身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盒,推到任蕴清面前,说:“物归原主。”
任蕴清打开盒子,鹿骨扳指的光让任蕴清眼里霎时起了雾。
“明少爷到上海第一天就认我做了干爸,我可是给了干儿双倍的货哟,他几时从上海回的虞城?”
任蕴清身子晃了一下:“在芜湖,他带着胶鞋和布匹奔了新四军……”
朱友航一脸惊讶地说:“哎哟,那可不得了了,干儿现在在哪里高就?”
“……”
“最小是个团长了吧?侬赶快让他过来陪我喝酒。”
任蕴清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走到身后的一个拉了宝石蓝幔子的橱窗前,哗一下拉开幔子:一帧黑白照片里,身着戎装的明少爷笑得很灿烂,鲜红的烈士证将他的脸映衬得红彤彤的。
“留在朝鲜了。”任蕴清将酒泼洒在地上。
朱友航泪水夺眶而出,浑身颤抖不已,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挺直腰板,举起右手,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注】①门槛精:精于算计之人。②小赤佬:上海方言,小子,是长辈对晚辈的爱称。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的背景设置在抗日战争和建国初两个特殊时期,讲述了任、朱两个家庭在国家的紧要关头深明大义、报效祖国的故事。 |
B.明少爷刚出场时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形象,和遗照上身着戎装的形象,构成了这个人物的立体形象,展现了人物的成长变化。 |
C.明少爷自荐去购买物资,但对父亲询问和指点路线均沉默以对,不作回应,是因为他对父亲一直幽禁他心怀怨恨。 |
D.任蕴清和朱友航虽为好友,却在对孩子的教育理念上有很大不同,但最终二人都有着共同的家国情怀和民族大义。 |
A.“扳指”是小说中的重要物象,它串联了故事情节:谈扳指,换物资,还扳指。“扳指”在小说中还具有丰富而深刻的象征意义。 |
B.小说中有两次特写明少爷的眼神,“两道寒光”“凌厉的目光”,这目光中有他对父亲不问国事、只顾一己安危的不满。 |
C.小说结尾处用对话补充交代了诸多人物的结局,使多个人物的形象更加鲜明,同时更好地凸显了小说的主题。 |
D.小说语言风格独特,既有如“侬”“小赤佬”等富于地域色彩的日常口语,也有如“外寇纵横,夷族错落”这样典雅整饬的古语。 |
4.小说的标题“深造”内涵丰富,试结合文本加以分析。
【推荐2】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文本一:
史铁生
过去,我们的角落是另一副模样:斑驳的墙,低矮的屋顶,屋顶挂满灰尘结成的网……铁子说这儿避风,克俭说这儿暖和。我呢?只想离窗户远一点,从那儿可以看见一所大学的楼房和好几家正式工厂的烟囱。这儿是整个“五七”生产组最不受人重视的技术角。
清晨、晌午或傍晚,你会在这幽深的小巷中看见我们。我们三个结队而行,最怕碰见天真稚气的孩子。“妈妈你看哟!”我们都低下头。“叔叔们受了伤,腿坏了,所以……”铁子把手摇车摇得飞快,我和克俭也想走快些,但是不行。“瘸子吗?”孩子问。母亲的巴掌像是打在我们心上。这最难办,孩子无知,母亲好心。我们忍着伤痛,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气力,为的是独立,为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里来,为的是用双手改变我们的形象——残废。
我们有时哼着歌走在小巷深处:
今天像往日一样/我流浪到深夜/我在黑暗中行走/闭上了我的两眼……
春风乍起,吹绿柳条的时节,她来了。“我叫王雪,坐在这儿行吗?”她走进了我们的角落。“当然。”“只要你乐意。”“有什么不行的?”我们每人一句,都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克俭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不外乎“德性”“臭酸相儿”一类的评语。铁子冷酷的目光在眼镜后面闪了几下,低下头去。这是一种防御,以攻为守式的防御。防御什么呢?
春雨蒙蒙,天空里闪过一道电光,搅动了三颗枯萎的心。我们的角落从早到晚萦回着歌声:《菩提树》《命运》《茫茫大草原》……先是轻轻地哼,后是低声地唱。我偷眼去看王雪,发现铁子和克俭也在偷偷看她。王雪随着我们歌声的节奏轻轻晃着头,两个小辫一个弯了一个直,一个直了一个又弯。我们的歌声更响亮了:
老人河,啊,老人河/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
“你们干嘛光唱这些让人伤心的歌?”王雪忽然说。“你爱听什么?”克俭说。他的脸红了一下。王雪清了一下喉咙唱起来:
我们一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地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近很近……
王雪轻轻地唱,随着欢快的节拍摆着小辫。我们三个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愣愣地看着她,心中的防御工事已经拆除了,眼前出现了一泓春水,轻轻拍打着寂寥的堤岸。她长得多美!怎么说呢?她的心写在脸上,她看得起我们。
正像歌中唱的那样,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唱起那些欢乐的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都用长辈似的口吻和她说话:“王雪,晚上回家走大街,别走那些小胡同。”“王雪,你该学外语。事在人为,别怕难。”“王雪,不然你就学小提琴。只要下功夫,路是人走出来的。”“王雪,你就得这么对待生活,你和我们不一样。”……
如今想来,真是一段珍贵的记忆。
“我是说,王雪这下可以考大学了。”“真的!可她行么?”我的眼睛一亮:“对!你可以帮帮她的数学和物理。”“你可以帮帮地的语文,主要是作文。”“真的!”
那天起,每天晚上,蟋蟀在门外“曜曜”地叫,我们的角落里亮着灯光。
铁子和王雪趴在桌上,点呀线呀,log呀,sin呀,画呀,算呀。我呢?给她讲语法、主题、构思和“之乎者也”,还给她写了七八篇范文。唯有克俭一声不响地坐在门外,给我们一壶壶地烧开水,偶尔听见我们的笑声,他才探进头来羡慕似的笑笑。蓝色的火苗舔着壶底,发出“呜呜”的低吟,克俭的眼睛里有火光也有苦闷。我们说的他都不懂,他其实连小学都没有上完呀。
我拄着拐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你家也许有点什么用得着的书吧?”他没有回答。他准因为帮不上王雪而心里难受呢。第二天,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本《绝对辨音力》,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跑来交给王雪,竟连里面讲的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看。那是一本外国小说。好心的王雪竭力表现出喜出望外的样子,说她特别爱看这样的书。
多么恬静、柔和的灯光呀。那还是在童年,妈妈下班回来在我脖子上亲吻的时候,我看见过的。黑漆漆的四周为什么不能都点亮这样的灯光呢?
王雪去考大学前有一夜,我们唱起了《灯光》:
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
(有删改)
文本二:
重病之时,寒冷的冬天里有过一个奇迹——我在梦中学会了一支歌。梦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齐声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们友谊,幸福长存。”莫名其妙的歌词,闻所未闻的曲调,醒来竟还会唱,现在也还会。四周虚暗,瑞雪霏霏。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征兆。
懂些医道的人说好——“生生”,是说你还要活下去;“生水”嘛,肾主水,你不是肾坏了吗?那是说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丰沛。
是吗?不有些牵强?不过我更满意后两句:我们友谊,幸福长存。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梦里翩然不去。那清明畅朗的歌确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体里悠然荡漾。妻子没日没夜地守护着我,任何时候睁开眼,都见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我说:“这一回,恐怕真是要结束了。”她说:“不会。”
我真的又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妻子,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水涟涟。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本一开头“挂满灰尘结成的网”等对角落的描写,与《我与地坛》中对地坛“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的描写一样,都是人物心情的写照。 |
B.文本一中多次描写歌声,既呼应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又呈现出了人物情感交流升华的过程,文本二在首尾处描写歌声,也具有同样的作用。 |
C.文本一中活泼生动地描绘了铁子认真辅导王雪学习的场景,如“趴在桌子”“点呀线呀,log呀,sin呀,画呀,算呀”等。 |
D.文本二中作者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我”重病时的梦中情景,梦境中的孩子和现实中的妻子都给了“我”对抗重病的力量。 |
A.在“春风乍起”的时节里,王雪主动走进我们的角落,她用自己优美的歌声与我们唱和、对话,这是她热情友好性格的体现。 |
B.我们用长辈似的口吻和王雪说话,其中“别怕难”“路是人走出来的”等内容侧面体现出王雪的人生也有一些难以克服的困难。 |
C.没上完小学的克俭一瘸一拐地为王雪找来外国小说《绝对辨音力》,而王雪当时喜出望外的表现突出了她对于文学的热爱。 |
D.文章结尾未交代王雪是否考上大学,而是描写了我们一起唱《灯光》的场景,表明王雪早已成为了我们生活中的“灯光”。 |
4.对文本一的标题,史铁生在创作和发表时曾有过不同的选择,根据你对文本的理解,你认为下面哪个标题更合适?请结合文本说明理由。
题目一:《没有太阳的角落》 题目二:《就是这个角落》
老三已上了床。瑞宣把他叫起来,极扼要地把王排长的事说给他听。老三的黑豆子眼珠像夜间的猫似的,睁得极黑极大,发着明亮的光。
“我们一定要救他! ”瑞宣虽然也兴奋,但还保持着平静,不愿因兴奋而鲁莽,因鲁莽而败事,“我已经想了个办法,不知道你以为如何? ”
老三跳下床,仿佛马上就可以把王排长背出城。“什么办法?大哥! ”
“先别急!这事得详细商量商量,这不是闹着玩的事! ”瑞宣冷静地坐在床沿上。
“三弟!我想啊,你可以同他一路走。”
“那好极了! ”老三又立起来。
“这有好处,但也有坏处。好处是王排长既是军人,只要一逃出城去就一定有办法找到军队。坏处呢,他的举止神态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他要出了岔子,你也得跟着遭殃!”
“我不怕! ”老三的牙咬得很紧,连脖子上的筋都鼓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怕。”瑞宣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说,“有勇无谋可办不成事!我们死,得死在晴天大日头底下,不能窝窝囊囊地送了命!我想去找李四爷去。”
“他是好人,可是对这种事他怕也没什么办法吧! ”
“我——教给他办法!只要他愿意,我想我的办法还不算很坏! ”
“什么办法? ”老三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李四爷要是最近给人家领杠出殡,你们俩都身穿重孝混出城去,大概不会受到检查! ”
“大哥!你真有两下子! ”老三跳了起来。
“你安静点!别教大家听见!出了城,你就听王排长的,他是军人,必能找到军队! ”
“就这么办,大哥! ”
“你愿意? ”
“愿意!”
“不后悔?”
“我自己要走的,后悔什么吗?况且,别的事后悔,这种事——不作亡国奴——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瑞宣沉静了一会儿才说: “我是说,逃出去以后,也不是由地狱上了天堂,以后的困难估计还很多很多呢。前些日子我不准你走,就是这个意思。真正的英雄是无论遭多少罪也不灰心的!三弟,记住了,在国旗下吃土,也比在太阳旗下吃肉强! ”
老三望着大哥,坚毅地点了点头。
“好,我找李四爷去。”
李四爷已经睡下了,瑞宣现把他叫起来,把来意简单地告诉了他。
“老大,你到底是读书人,想得很周到!”老人低声说,“城门上,车站上检查得极严,实在不容易出去。当过兵的人身上好像全有记号,日本人一眼就认出来,教他们抓住,准杀头!出殡的,连棺材都要在城门口教巡警拍一拍,不过穿孝的人倒还没有受过多少麻烦。这件事交给我了,明天就有一档子丧事,你让他俩一清早跟我走!”
这时候,老三在屋里兴奋得不得了,他恨不能一步跳出城去,加入军队去作战。这时他听见妈妈咳嗽了两声。他的心立时静下来。可怜的妈妈!只要我一出这个门,恐怕就永远不能相见了!他轻轻地走到院中,一天的星星,天河特别白。他想去看看妈妈,跟她说两句极贴心的话。但他走到南屋的窗外,却没有勇气进去。在平日,他万也没想到母子关系能变得这么亲切。他常常对同学们说:“青年人就像一只雏鸡,生下来就能离开母亲自己掘食儿吃! ”可现在,他却木在那里。他决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他想告诉母亲,儿子并不是一只雏鸡。立了好半天,他听见妈妈在跟侄子小顺儿说:“顺儿啊,你可真像你三叔小时候的样子。”他感到腿有点儿软,用手扶住了窗台。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么仓促地离开年迈的母亲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他想起日本人的另一罪恶——多少母子,多少夫妻,将无情地别离,甚至是永久别离!
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返回屋里。
瑞宣从外面回来,直奔老三屋中。
“怎样,大哥?”
“明天早上走!”瑞宣好像筋疲力尽似的,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明——”老三的心跳突然加快。以前大哥不许他走,他着急;现在他又觉得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什么东西都没预备。半天他才问:“带什么东西呢?”
“啊?”瑞宣仿佛把刚才的一切都忘记了,眼睛盯着弟弟,答不出话来。
“我说,我带什么东西?”
“噢!”瑞宣听明白了,想了一想:“就带点儿钱吧!还有——,带好你的心,永远带着!”他还有千言万语,要嘱告弟弟,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摸出钱袋,他的手微颤着拿出三十块钱的票子来,轻轻放在床上,然后站起来把手搭在老三的肩上,细细地看着他,还想说什么,可是却闭了嘴,一扭头轻轻地出去了。
瑞宣怎么也睡不着。北平陷落那天,他也一夜未曾合眼。但是,那一夜,他只觉得什么也抓不住。现在,他才真感到国家跟自己的关系是那么紧密。人们须把父子兄弟朋友的亲热与感情都放在一旁,而且只有摆脱了这些最难割舍的关系,才能肩起更大的责任。他把过去的一切都想起来,却想不出明天是什么样子。
妻子睡熟了,瑞宣又穿上衣服,找老三去。
他们一直谈到窗户发白,然后悄悄溜了出去。
李四爷早已等在门口。
(节选自老舍《四世同堂》,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老三曾说年轻人就像雏鸡,而临走前他又想跟妈妈说自己不是雏鸡,这并不矛盾,前者反映出他要自立,后者反映出他对亲情难以割舍。 |
B.李四爷是一位厚道的人,也是个很老练的人,他之所以爽快地答应帮忙,一是看重跟瑞宣兄弟的交情,二是考虑到这么做应该没什么危险。 |
C.小说细节描写很出色,当老三听到妈妈说“顺儿啊,你可真像你三叔小时候的样子”时,腿就软了,这反映出他对母亲深深的歉疚之情。 |
D.小说的结尾很有特色,一方面既照应了前文,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李四爷对这件事胸有成竹,同时还暗示了老三和王排长应该能顺利出城 |
3.三弟要走了,瑞宣叮嘱他说:“带好你的心,永远带着!”试分析这句话的深刻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