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
沈从文
哲学硕士张六吉,一个长江中部某处小地主的独生子。家中那份财产能够由他一手支配时,年龄恰满二十岁。那年正是“五四运动”的一年。看了几个月上海北京报纸,把这个青年人的心完全弄乱了。他觉得在小城里待下去毫无意义,因此弄了一笔钱,离开了家乡。照当时的流行口语说来,这个人是“觉悟”了的,人已觉悟,预备到广大的世界来奋斗的。
他出外目的既在寻求知识,十多年来所得到的知识,当真也就很不少了。凡是好“知识”他差不多都知道了一点。在国内大学毕业后又出国在某国一个极负盛名的大学校里得了他那个学位。他的论文为“人生哲学”,题目就证明了他对于人生问题这方面知识的深邃。他的学问的成就,多亏得是那大学校研究院一个导师,尽力指导,那是个世界知名的老博士。他信仰这个人如一个神。
他同许多人一样,出了学校回国来无法插进社会。想把自己所学贡献给社会,一时节却找不着相当工作。
他心想:没有机会留在大都市里,不妨事,不如回到我那个“野蛮”家乡去看看吧。那野蛮家乡,正因为在他印象中的确十分野蛮,平时他深怕提起,也从不梦想到有一天会再回转那个家乡。但如今却准备下乡了。
他觉得孤独。一个人自觉知识过于丰富超越一切时,自然极容易陷于这种孤独里。他想起尼采聊以自慰。离家乡越近时,他的“超人”感觉也越浓厚。
离家乡三天路上,到了一个山坳里,见一坝山田中有个老农夫在那里锄草,天气既热,十分疲累,大路旁树荫下却躺了个青年男子,从从容容在那儿睡觉。他便休息下来,同那老农攀谈:“天气热,你这个人年纪一大把了,怎不休息休息?”
“要吃的,无办法,热也不碍事!”
“你怎不要那小伙子帮一手,却尽他躺在树荫下睡觉,是什么意思?”
那老的仍然同先前一模一样的,从从容容的说道:“他不是睡觉。他死了。先前一会儿被烙铁头毒蛇咬死了。”
他吓了一大跳,过细看看身边躺下这一个,那小子鼻端上正有个很大麻苍蝇。果然人已死掉了。赶忙问:“这是谁?”
老农夫神气依然很平静,很从容,用手抹了抹额上汗水,走过树荫下来吸烟。“他是我的儿子。”说时一面捞了一手,把苍蝇逮住了,摘下一张桐木叶,盖到死者脸上去。
“是你的儿子!你说的是当真?儿子死了你不哭,你这个老古怪!”
但那点神气却被老农夫看到了,像自言自语,又像同城里那一个说话的神气。
“世界上哪有不死的人。天地旱涝我们就得饿死,军队下乡土匪过境我们又得磨死。好容易活下来,一死也就完事了。人死了,我坐下来哭他,让草在田里长,好主意!”
他眼看到老农夫的样子,要再说几句话也说不出口,老农夫却又下田赶他的活去了。
他临走时,在田中的那一个见他已上了路,就说:“大爷,大爷,你过前面寨子,注意一下,第三家门前有个土坪坝,就是我的家。我姓刘,名叫老刘,见我老婆请就便告她一声,说冬福死了,送饭时送一个人的饭。”
他心想,“你这不慈爱的老糊涂老古怪!儿子被蛇咬死了,竟像‘看水鸭子打架,事不干己’满不在乎,还有心吃中饭,还吝啬另一个人的中饭!”
到周家大寨时,在一个空坪坝里,果然看到两个妇人正在一副磨石旁磨碎豆子。他问两个妇人,刘家住在什么地方。
两个妇人同时开口皆说自己便是刘家人,且询问有什么事情找刘家人。
“我并无别的事情,只是来传个话儿。”他说得那么从容,因为他记起那个家主在意外不幸中的神气。接着,他大声说道:“你们家中儿子被蛇咬死了!”
他看看两个妇人又说下去,“那小伙子被蛇咬后死在大路旁。你们当家的要我捎个信来……”两个妇人听完了这消息时,颜色不变,神气自如,表示已知道了这件事情,轻轻的答应了一个“哦”字,仍然不离开那磨石,还是把泡在木桶里的豆子,一瓢一瓢送进石孔里去,慢慢的转动那磨石。
那分从容使传话的十分不平。他说:“这是怎么的?你们不懂我说的话?不相信我的话?你们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有个人死在那里!”
年纪老些的妇人说,“怎不明白?怎不相信?死了的是我儿子,没死的是我丈夫。两人下田一人被毒蛇咬死了,这自然是真事!”
“你不伤心,这件事对于你一定——”
“我伤什么心?天旱地涝我们就得饿死,军队下乡土匪过境我们又得磨死。好容易活下来!死了不是完了?人死了,我就坐下来哭,对他有何好处,对我有何益处?”
那老年妇人进家里去给客人倒水喝去了,他就问那个比较年轻的妇人,死者是她什么人。
“他是我的兄弟,我是他的姐姐。”
“你是他的姐姐?两个老的,人老心狠可不用提了。同气连枝的姊弟也不伤心?”
“我为什么伤心?我问你……”
“你为什么不伤心?我问你。”
“爸爸妈妈生养我们,同那些木簰完全一样。入山斫木,缚成一个大筏。我们一同浮在流水里,在习惯上,就被称为兄弟了。忽然风来雨来,木筏散了,有些下沉,有些漂去,这是常事!”
一会儿,来了一个年纪二十来岁的乡下人,女的向那男子说:“秋生,秋生,你冬福哥哥被蛇咬死了,就是这个先生说的。”
那小子望了望张六吉,“是真的假的?”
“真的!”
“那真糟,家里还有多少事应当作,就不小心给一条蛇咬死!”
张六吉以为这一家人都古怪得不近人情,只这后生还稍稍有点人性。且看看后生神气很惨,以为一定非常伤心了,一点同情在心上滋长了。
“你难受,是不是?”
“他死了我真难受。”
“怎么样?你有点……”
后生家望望陌生人,似乎看出了一点什么,取得了陌生人的信托,就悄悄的说:“他不能这时就死,他得在家里作事,我才能够到……我那胡涂哥哥死了,不小心,把我们计划完全打破了……”他且说明这件事原是两人早已约好了的。
他说了一件什么事情?那不用问,反正这件事使张六吉听到真吃了一大惊。乡下人那么诚实,毫不含胡,他不能不相信那乡下人说的话。他心想,“这是真的假的?”同先前在田里所见一样,只需再稍稍注意,就明白一切全是真事了!
……
临走时他自言自语说:“这才是我要学的!”到了家乡后,他第一件事是写信给他那博学多闻的先生说:“老骗子,你应当死了,你教我十来年书,还不如我那地方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人聪明。你是个法律承认的骗子,所知道的全是活人不用知道的,人必需知道的你却一点不知道!我肯定说你是那么一个大骗子。”
第二件事是把所有书籍全烧掉了。
他就留在那个野蛮家乡里,跟乡下人学他还不曾学过的一切。不多久,且把所有土地分给了做田人。有一天,刘家那小子来找他,两人就走了。走到哪儿去,别人都不知道。
也许什么地方忽然多了那么两个人,同样在挨饿,受寒,叫作土匪也成,叫作疯子也成,被一群人追着赶着各处都跑到了,还是活着。
也许一到那里,便倒下死了。反正像老刘说的,死的就尽他死了,活的还是要好好的活。只要能够活下去,这个人大约总会好好的活下去的。
一九三四年十月作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中面对年轻人的死亡,父亲、母亲和姐姐相似的回答,体现了生活在军阀混战的时代,死亡本身已成为了日常,人们对于死亡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无法唤起过多的悲伤。 |
B.本文主人公张六吉是五四时期大多数知识青年的缩影。他出国留学受到了西方哲学的影响,回国后渴望回报社会,却无法立足,回乡途中的所见所闻让他清醒认识到自己所学的人生哲学与自己国家的现状是格格不入的。 |
C.沈从文的小说语言崇尚一种含蓄、恬淡的艺术美。本文语言特点亦是如此,借助质朴、诗意、含蓄、唯美的语言形式来展现了宁静、闲适的乡村生活。 |
D.本文主线故事写的是一位在外留学的哲学硕士张六吉学成归来回到自己“野蛮”家乡路途上的所见所闻。叙事时以第三人称为主,遵循时间行进的纵向线性叙事结构,通过对白和心理活动揭示人物的内心。 |
3.本篇小说吸收借鉴了中国传统艺术“留白”的创作技法,在画面的凝练和跳跃中,留下了许多省略、空白之处。请在文本中寻找两处“留白”,并简要分析其表达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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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1】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枫木坳①
沈从文
到了河坎上眺望对河,虽相隔将近一里路,夭夭眼睛好,却看得出枫木坳上祠堂前边小旗杆下,有几个过路人坐在石条凳上歇憩。几天来枫树叶子被霜熟透了,落去了好些,坳上便见得疏朗朗的。夭夭看不真老水手人在何处,猜详他必然在那里和过路人谈天。她想叫一叫,看老水手是否听得到,因此锐声叫“满满”。叫了五六声,还得不到回答。夭夭心不悦服,又把喉呢拖长,叫了四五声“满满”,这一来,果然被坳上枫木树下的老水手听到了,踉踉跄跄从小路走下河边来,站在一个乌黑大石墩子上,招呼夭夭。人隔一条河,不到半里路宽,水面传送声音远,两边大声说话听得清清楚楚。
老水手嘶着个喉咙大叫夭夭。夭夭说:“满满,我叫了你半天你怎么老不理我?”
“我还以为河边扇把鸟雀儿叫!你怎不上青溪坪赶场?我以为你早走了。”
“早走了?爹不让我去。我说:‘不让我去我要哭的!’爹爹说:‘你要哭,好,一个人到河坎边去哭,好哭个尽兴。’我就到河边来了。”
“真哭够了吗?”
“蒸的不够煮的够;为什么我要哭,我说来玩的。”
“太平溪老爷杨金亭,送了我两大口袋油板栗,一个一个有鸡蛋大,挂在屋楼口边风干了半个月,味道又香又甜,快来帮我个忙,把它吃掉。”
夭夭说:“那好极了,我来帮你忙吃掉它。待一会儿我就来。”
夭夭返身就走。母亲却叫住了她。“夭夭,带点橘子送满满吧。堂屋里有大半箩顶好的,你自己背去。”
河边水杨柳叶子黄布龙冬,已快脱光了,小小枝干红赤赤光溜溜的,十分好看,夭夭借刀削砍了一大把水杨柳细枝,预备编篮子和鸟笼。溪口流水比往日分外清,水底沙子全是细碎金屑,在阳光下烁烁放光,玛瑙石和蚌壳,在水中沙土上尤其好看。有几个村中小孩子,在水中搬鹅卵石砌堤坝堵水玩,夭夭见猎心喜,也脱了袜子下溪里去端水,和小孩子一样,从沙砾中挑选石子蚌壳。
将近坳上时,只见老水手正躬着腰,用个长竹笤帚打扫祠堂前面的落叶。夭夭人未到身边声音先到:“满满,满满,我来了!”
老水手带笑说:“夭夭,你平日是个小猴儿精,手脚溜快,今天怎么好像八仙飘海,过了半天的渡,还不济事。神通到哪里去了?”
“我在溪口捡宝贝。满满,你看看,多少好东西!”她把围裙口装里水湿未干的石子蚌壳全掏出来,塞到老水手掌心里:“全都把你!”
“嗨,把我!我又不是神仙,拿这个当饭吃?好礼物。”
夭夭自然也觉得好笑。“满满,这枫木叶子好,你帮我做顶大帽子,把这些石子儿嵌上去。福音堂洋人和委员见到,一定也称赞。”两人一面说笑一面向祠堂走去。到了里边侧屋,老水手把背笼接过手,将橘子倒进一个大簸箕里,“夭夭,这橘子真大,我要用松毛盖好留下,托你大哥带到武昌黄鹤楼下头去卖,换一件西口大毛皮统子回来。这里橘子不值钱,下面值钱。你家园里的橘子树,如果生在鹦鹉洲,会发万千洋财,一家人都不用担心,住在租界上大洋楼里,冬暖夏凉,天不愁地不怕过太平日子。哪里还会受什么连长排长欺压。”
夭夭说:“那有什么意思?我要在乡下住。”老水手说:“你舍不得什么?”“我舍不得橘子树。”
“我才说把橘子树搬过鹦鹉洲!”“那么我们的牛,我们的羊?我们的鸡和鸭子?我知道,它们都不愿意去那个生地方。路又不熟习,还听人说长年水是黄浑浑的,不见底,不见边,好宽一道河。满满,你说,鱼在浑水里怎么看得见路,不是乱撞?地方不熟习我就有点怕。”
“怕什么?一到那里自然会熟习的,当真到那里去,就不用养牛养猪了。”“我赌咒也不去。我不高兴去。”
“你不去那可不成!说好了大家去,连家中小花子狗也得去,你一个人不能住下来的。”两人把话说来,竟俨然像是一切已安排就绪,只差等待上船神气,争执得极其可笑。到后两人察觉园里那一片橘子树,纵有天大本领也绝无办法搬过鹦鹉洲时,方各在微笑中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这种充满孩子气的讨论。
老水手把一大棕衣口袋的栗子从廊子前横梁上叉下来,放到夭夭背笼中去。夭夭一时不回家,祠堂里房子阴沉沉的,觉得很冷,两人就到屋外边去晒太阳。夭夭抢了个笤帚,来扫除大坪子里五色斑斓的枫木叶子。半个月以来,树叶子已落掉了一半,只要一点点微风,总有些离枝的木叶,同红紫雀儿一般,在高空里翻飞。太阳光温和中微带寒意,景物越发清疏而爽朗,一切光景静美到不可形容。夭夭一面打扫祠堂前木叶,一面抬头望天空中飘落的木叶,用手去承接捕捉。
“唉,世界上有多少东西,都是无用的。许多东西,譬如你问它为什么活下来,它照规矩是不理会你的。它就这么活下来了!这事信不信由你。”
夭夭一面笑一面说:“满满,我听人说县里河务局要请你做局长,因为你会认水道,信口开合(河)!”
老水手舞着个烟杆说:“好,委任状一来,我就走马上任。民国以来,有的官从局长改督办,有的官从督办改局长,有人说,这就是革命!夭夭你说这可像革命?”
其时坳前有马项下串铃声响,繁密而快乐,越响越近,推测得出正有人骑马上坳,当地歌谣中有“邮骑白马来”一首四句头歌,夭夭心中狐疑:“什么人骑了马来?莫非是……”
【注】①本文选自《长河》。全文共十一章,本文节选自第九章,有删改。②满满:小叔叔通称。老水手是夭夭家的远房宗亲,老年孤寡,在枫木坳祠堂守树堂,在渡口摆渡为生。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不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中的景物描写色彩丰富,层次分明,画面感强烈。既渲染出静美明丽的意境,又展现了独特的民俗风情。 |
B.“蒸的不够煮的够”一句中“真”与“蒸”谐音异形,此处是夭夭故意曲解的回答,体现了少女的活泼与机敏。 |
C.夭夭和《边城》的翠翠都是天真的少女,符合作者对人性真善美的追求,翠翠天真中有忧郁,夭夭天真中见坦率。 |
D.小说语言诗意灵动,又加入了湘西特色的方言,如“全都把你”等,使作品在诗意美中又透露出乡土风味。 |
A.老水手想将橘子树搬到“下面”去“发万千洋财”,是因为橘子在当地价钱低,也是他不满于夭夭一家受军官欺压。 |
B.夭夭选择在乡下住,舍不得乡下的诸多事物,表现出了乡下人的淳朴,也暗含他们对未知的社会变革感到恐慌。 |
C.老水手搬橘树的奇想与下文他对“革命”的发问呼应,都透露了这个故事发生在传统与现代交替的历史背景中。 |
D.对这充满孩子气的话题,文中一老一小讨论得很认真,生动地展现出老水手有趣的灵魂和未经俗世沾染的天真。 |
4.《长河》在作品创作上注重“常”与“变”的错综。请结合全文,分析湘西农村社会的“常”与“变”。
长河(节选)
沈从文
辰河中部小口岸吕家坪,河下游约有四里一个小土坡,名叫“枫树坳”,坳上有个滕姓祠堂。祠堂前后十几株老枫木树,叶子已被几个早上的严霜,镀上一片黄,一片红,一片紫。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点较高,向对河望去,但见千山草黄,起野火处有白烟如云。村落中乡下人为耕牛过冬预备的稻草,傍附树根堆积,无不如塔如坟。河下船埠边,有从土地上得来的瓜果、薯芋,以及各种农产物,一堆堆放在那里,等待装运下船。三五个小孩子,坐在这种庞大堆积物上,相互扭打游戏。更远处有皮鼓铜锣声音,说明某一处村中人对于这一年来人与自然合作的结果,因为得到满意的收成,正在野地上举行谢土的仪式,向神表示感激,并预约“明年照常”的简单愿心。
祠堂前老枫树下,摆摊子守坳的,是个弄船老水手,好像在水上做鸭子漂厌了,方爬上岸来做干鸭子。这一天,他听到两个赶路的乡人讨论城里的“新生活”,他虽说是个老江湖,“新生活”是什么,究竟不清楚。老水手不说话,向远处看,看到对河橘子园那一片橘树,和吕家坪村头那一簇簇古树。他想:“来就来你的,有什么可怕?”两个过路人走后,老水手却依然坐在阳光下想心事。
他预备过河去看看。对河萝卜溪村子里,住了个人家,和他关系相当深。他得把这个重要消息报告给这个一村中的带头人知道,好事先准备一番,免得临时措手不及,弄得个手忙脚乱。因此收拾了摊子,扣上门,向河边走去。
上了渡船,掌渡的认识他,正互相招呼,河边又来了两个女子。一个年纪较小的,脸黑黑的,下巴子尖尖的,穿了件葱绿布衣,月蓝布围腰,围腰上还扣朵小花,用手指粗银链子约束在背后,链子尽头还系了一个小小银鱼作坠子,一条辫子盘在头上,背个小小细篾竹笼,放了些干粉条同印花布。一个年纪较大的,眼睛大,圆枣子形脸,穿蓝布衣印花布裤。年青人眼睛光口甜,远远的一见到老水手,就叫喊老水手:
“满满①,满满,你过河吗?到我家吃饭去,有刀头肉,焖黄豆芽。”
老水手一看是夭夭姊妹,就说:“夭夭,你姊妹赶场买东西回来?我正要到你家里去。你买了多少好东西!”他又向那个长脸的女孩子说:“二妹,你怎么,好像办嫁妆,场场都是一背笼!……”老水手对两个女孩子只是笑,因为见较大的也有个竹笼,内里有好些布匹杂货,所以开玩笑,说是陪嫁用的。那个枣子形脸的女子,为人忠厚老实,被老的一说,不好意思,腮帮子颈脖子通红了,掉过头去看水。
掌渡船的说:“二姑娘嫁妆有八铺八盖②,早就办好了。我听你们村子里人说的。头面首饰就用银子十二斤,压箱子十二个元宝还在外,是王银匠说的。夭姑娘呢,不要银的,要金的。谁说的?我说的。”
末后的话自然近于信口打哇哇,图个嘴响,不必真有其事。夭夭虽听得分明,却装不曾听到,回过头去抿着嘴笑,指点远处水上野鸭子给姊姊瞧。
老水手说:“夭夭,你一个夏天绩了多少麻?我看你一定有二十四匹细白麻布了。”
夭夭注意水中漂浮的菜叶,头也不回。“我一个夏天都玩掉了,大嫂子麻布多!”
掌渡船的又插嘴说:“大嫂子多,可不比夭夭的好。夭夭什么都爱好③。”
夭夭分辩说:“划船的,你乱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好?”
掌渡船的装作十分认真的神气:“我怎么不知道?我老虽老,眼睛还上好的,什么事看不出。你们只看看她那个细篾背笼,多精巧,怕不是贵州云南府带来的?值三两银子吧。你顶小时我就说过,夭夭长大了,一定是个观音,哪会错?”
“你怎么知道观音爱好?”
“观音不爱好,怎么不怕路远,成天从紫竹林到南海去洗脚?多远一条路!”弄渡船的一面悠悠闲闲的巴船,一面向别的过渡人说:“我说知道就知道。我还知道宣统皇帝退位,袁世凯存心不良要登极,我们湖南人蔡锷不服气,一掌把他推下金銮宝殿。人老成精,我知道的事情多咧。”
几句话把满船人都逗笑了。
大家眼光注意到夭夭和她那个精巧竹背笼。那背笼比起一般妇女用的,实在精细讲究得多。
渡船到河中时,夭夭向老水手说:“满满,你坳上大枫木树,这几天真好看。叶子同火烧一样,红上了天,一天烧到夜,越烧越旺,总烧不完。我们在对河稻草堆上看到它,老以为真是着了火。”
老水手捉住了把柄说:“夭夭,你才说不爱好看的东西,别的事不管,你倒看中我坳上那枫木树。还有小伙子坐在枫木树下唱歌,你在对河可惜听不着。你家橘子园才真叫好看,今年结多少!树枝也压断许多吧。结了万千橘子,可不请客!因为好看,舍不得!”
夭夭装作生气样子说:“满满,你真是拗手扳罾④,我不同你说了。”
两姊妹是枫木坳对河萝卜溪滕家大橘子园滕长顺的女儿。守祠堂的老水手也姓滕,是远房同宗。老水手原来就正是要到她家里去,找她们父亲说话的。
夭夭不作声时,老水手于是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点杞忧,以为“新生活”一来,这地方原来的一切,都必然会要有些变化,夭夭姊妹生活也一定要有变化。
过完渡,几个人一起下了船,沿河坎小路向着萝卜溪走去。
河边下午景色特别明丽,朱叶黄华,满地如锦如绣。回头看吕家坪市镇,但见嘉树成荫,千家村舍屋瓦上,炊烟四浮,白如乳酪,悬浮在林薄间。……看来一切都象征当地的兴旺,尽管在无章次的人事管理上,还依然十分兴旺。
(选自《长河》第二章“秋”,有删改)
【注】①满满:小叔叔通称。②八铺八盖:八床盖被,八床垫被,为最丰盛的陪嫁物。③爱好:喜欢精美。④拗手扳罾:言故意扭着。
1.赏析画线处的语言特点。
2.概括“老水手”形象。
3.选文主要以对话形式展开,分析作者这样安排的艺术效果。
4.结合全文,说说湘西农村社会具体“美”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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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大踏步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节选自鲁迅《阿Q正传》)
乙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心机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两个水手还正在谈话,潭中那只白鸭却慢慢地向翠罩所在的码头边游过来,翠翠想:“再过来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静静地等着。但那鸭子将近岸边三丈远近时,却有个人笑着,喊那船上水手。原来水中还有个人,那人已把鸭子捉到手,却慢慢地踹水游近岸边的。船上人听到水面的喊声,在隐约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能干,你今天得了五只吧?”那水上人说:“这家伙狡猾得很,现在可归我了。”“你这时捉鸭子,将来捉女人,一定有同样的本领。”水上那一个不再说什么,手脚并用地拍着水傍了码头。湿淋淋地爬上岸时,翠翠身旁的黄狗,仿佛警告水中人似的,汪汪地叫了几声,表示这里有人,那人才注意到翠翠。码头上已无别的人,那人问:
“是谁人?”
“是翠翠!”
“翠翠又是谁?”
“是碧溪岨撑渡船的孙女。”
“这里又没有人过渡,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等我爷爷。我等他来好回家去。”
“等他来他可不会来。你爷爷一定到城里军营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会,他答应来找我,就一定会来的。”
“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边点了灯的楼上去,等爷爷来找你好不好?”
翠翠误会了邀她进屋里去那个人的好意,心里记着水手说的妇人丑事,她以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楼上去,本来从不骂人,这时正因为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听人要她上去,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地说: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话虽轻轻的,那男的却听得出,且从声音上听得出翠翠年纪,便带笑说:“怎么,你那么小小的还会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待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救命!”
翠翠说:“鱼咬了我,也不关你的事。”
那黄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地吠起来,那男子把手中白鸭举起,向黄狗吓了一下,“老兄,你要怎么!”便走上河街去了。黄狗为了自己被欺侮还想追过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告给狗“那轻薄男子还不值得叫”,但男子听去的却是另外一种好意,男的以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乱叫,放肆地笑着,不见了。
(节选自沈从文《边城》)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阿Q自以为有排斥异端的正气,其实是偏狭的,而假洋鬼子进洋学堂,剪掉长辫子自然就是异端,因而成为他最厌恶的一个人。 |
B.阿Q“十分得意的笑”,酒店里的人“九分得意的笑”,“九分”是作者有意生造的词语,说明人们之间缺乏起码的同情心。 |
C.乙文中的黄狗警觉忠诚又极富灵性,与翠翠的天真、单纯交相辉映,表现了人与动物的亲密关系,使这里的风土人情充满和谐。 |
D.“码头上已无别的人”可见当时环境冷冷清清,衬托了翠翠越来越焦急的心情,直接导致在和傩送对话中说出“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
A.鲁迅的小说一般不直接对作品的人物事件进行主观评价,而是让思想倾向从场面情节中自然流露。 |
B.甲文运用工笔细描来刻画人物,比如写阿Q被假洋鬼子打时“抽紧筋骨,耸了肩膀”这一系列动作。 |
C.乙文第一段将人物与环境融为一体,以简练而又细腻、散淡而又自然的笔法赋予翠翠山水般的灵性。 |
D.乙文主要运用对话缓缓推进故事发展,不重紧张激烈的情节冲突,体现沈从文小说散文化的特色。 |
4.鲁迅的“改造国民性”与沈从文的“重塑民族品格”有着大体一致的目标,但他们作品的呈现方式却不尽相同。请结合选文,从环境、人物、主题三个角度比较差异。
蚕儿
陈忠实
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
他很年轻,穿一身列宁式制服,胸前两排大组扣,站在讲台上,笑着给我们介绍自己:“我姓蒋……”说着,他转过身,从粉笔盒儿里捏起一节粉笔,在木头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他的名字,说:“我叫蒋玉生。”
多新鲜啊!四十来个学生的小学,以前的老师,从来不在学生面前说自己的姓名。新老师自报姓名,无论如何,算是一件新奇事。
有一天,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树,摘了一抱最鲜最嫩的桑叶,扔给风葫芦,就往下溜,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嘴里咸腻腻的,一摸,擦出血了,烧疼烧疼。
“你干什么去了?脸上怎么弄破了?”蒋老师吃惊地说。我站在教室门口,低下头,不敢吭声。
他牵着我的胳膊朝他住的小房子走去。这回该吃一顿教鞭了!
走进小房子,他从来斗里翻出一团棉花,撕下一块,缠在一根火柴棒上,又在一只小瓶里蘸上红墨水一样的东西,就往我的脸上涂抹。我感到伤口又扎又疼,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温暖。他那按着我的头顶的手,使我想到母亲按抚我的头脸的感觉。
“怎么弄破的?”他问。
“上树……摘桑叶。”我怯生生地回答。
“摘桑叶做啥用?”他似乎很感兴趣。
“喂蚕儿。”我也不怕了。
“噢!”他高兴了,“你们养蚕干什么?”
“给墨盒儿做垫子。”我说的话又多了,“把蚕儿放在一个空盒里,它就网出一片薄丝来了。”
“多有意思!”他高兴了,拍着手,“养蚕的同学多吗?把大家的蚕养在一起,搁到我这里,课后咱们去摘桑叶,给同一张丝片儿,铺墨盒,你愿意吗?”
“好哇!”我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于是,后晌,他领着我们满山满沟跑,采摘桑叶。有时候,他从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绿色液汁粘到裤子上,也不在乎。
初夏的傍晚,落日的余晖里,霞光把小河的清水染得一片红。蒋老师领着我们,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打泼刺,和我们打水仗。我们联合起来,从他的前后左右朝他泼水。他举起双手,闭着眼睛,脸上流下一股股水来,佯装着求饶的声调,投降了……
这天早晨,我和风葫芦抱着一抱桑叶,刚走进老师的房子,就愣住了。
老师坐在椅子上发呆,一副悔恨莫及的神色,看见我俩,轻声说:“我对不起你们!”
我莫名其妙,和风葫芦对看一眼。
“老鼠……昨晚……偷吃了……几条蚕!”
我和风葫芦奔到竹萝子跟前,蚕少了!一指头长的又肥又胖的蚕儿,再过几天该网茧子了。可憎的老鼠!
三天之后,有两三条蚕儿爬到竹萝沿儿上来,浑身金黄透亮,扬着头,摇来摆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诗。风葫芦高兴地喊:“它要网茧儿咧!”
老师把他装衣服的一个大纸盒拆开,我们帮着剪成小片,又用针线串级成一个一个小方格,把那已经停食的蚕儿提到方格里。
我们把它吐出的丝儿压平:它再网,我们再压,强迫它在纸格里网出一张薄薄的丝片来……
陆续又有一条一条的蚕儿爬上萝沿儿,被我们提上网架。
“我的墨盒里,就要铺一张丝片儿了!”老师高兴得按捺不住,像个小孩,“这是我教的头一班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金,就看见你们了…”
第二天,早饭后,上第一节课了。他站在讲台上,却忘了朝我们点头还礼,一只手把粉笔盒儿也碰翻了。他本来要教我们唱歌的,但后来他自己唱不出来了,就突然转过身,走出门去。
我们一下子拥出教室,挤进老师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着。*
他的被卷和书籍,早已捆扎整齐。他站在旁边,强笑着,说:“我等不到丝片儿网成了。你们……把蚕儿……拿回家去吧!”说罢,他提起网兜,背上被卷。
后来才听说,老师被调走是有人把他反映到上级那儿了,说他把娃娃惯坏了!
乡村人看不惯这个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闹,没得一点儿先生的架式嘛!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中小学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握住了蒋老师的手。
他向我讨要我发表过的小说。
我却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
“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在我中学毕业以后,回到乡间,也在那个拆掉古庙新盖的小学里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记起来该暖蚕籽儿了。我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
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地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蚕儿”是小说的线索,小说紧紧围绕蚕儿,将“我”和蒋老师相处虽然短暂但却难忘的一段经历按照时间顺序娓娓道来,谱写了一曲园丁赞歌。 |
B.在学生眼中新来的蒋老师与众不同,他身穿一身列宁式制服,胸前两排大纽扣,自我介绍时把自己的姓名告诉学生,让学生们感到很新奇。 |
C.小说运用行为描写来刻画人物,包扎时“翻出”“撕下”“缠在”“蘸上”“涂抹”细致真切;离开时“提起”“背上”动作斩钉截铁,毫无留恋之意。 |
D.小说叙述的故事都是平常事,但是作者写得有波澜,如养蚕却遭到老鼠的偷袭,与老师处得融洽了,可老师却被调走,情节起伏,引人入胜。 |
3.小说结尾写三十年后师生重逢,这样安排有哪些作用?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
宝贵的一餐
杜鹏程
夜里四点多钟光景,周大勇带领战士们顺着一条山沟前行,回到了我旅司令部驻地。他们顾不上休息,又主动争取了掩护搞粮食的任务。
周大勇乐得不行。他走到河槽,想找支部委员和干部们,把上级的决定告诉他们。
黑暗罩着世界,湿润的空气在夜空流动。河边一堆堆黄蒿、苦艾和马兰草微微摇摆着。战士们有的背靠背挤在一块儿睡着;有的就躺在那全是鹅卵石的河边拉鼾声,萤火虫在战士们头边飞蹿。周大勇摸摸一个战士的衣服,衣服是潮湿的。他想叫起干部和支部委员们,可是又想让他们多睡一会儿。他在心里说,我在河边来回走一百步,再叫醒他们。可是走完一百多步,他决定再走一百步……
突然有人喊:“冲呀!冲呀!”战士们习惯成自然地抓起枪,一骨碌爬起来,互相问:“什么事情嘛?”“把敌人捞住了?”“问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司令员。”“发什么火!你吃了火药啦?”
……
周大勇喊:“同志们,谁说梦话惊动了大家?”
宁金山边揉前额边说:“谁,谁?我梦见了打仗——他妈的,我头上碰了个大疙瘩。——睡,睡,咱们再睡。”
有的人嘟嘟哝哝地咒骂宁金山;有的人咕咕地笑:“宁金山头上碰的疙瘩,一定比地雷还大!”
周大勇找来马全有、李江国、马长胜等人,把任务告诉了他们,大伙就分头给战士们传达。濛濛雨又下起来了,村子里的鸡叫了。河岸上有军人和担架队的老乡在过来过去地走。紧张的生活随着紧张的日子又开始了。
陈旅长找了旅司令部的四科长来,劈头就说:“明天,啊!今天,今天司令部人员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四科长笔直地站在那里,兴冲冲地说:“老乡们给我们搞来一筐子土豆,四个南瓜,一斗谷糠。另外,旅党委有通知,十分没得办法,可以宰杀牲口充饥。——到今天为止,除了驮炮骡子,全旅的牲口已经宰杀了很多。骑兵通信员差不多都变成步兵通信员了!——我们司令部的同志们总算凑合着宰了一匹老马,已经煮熟了,七O一,你放心,今天保证同志们吃上一顿饭。当然,吃饱吃不饱,那可不敢夸口噢。”
陈旅长手一挥,说:“马上开饭!饭可不是给司令部的人员吃,是给河滩坐的第一连的战士们吃。”
四科长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眨着左眼,说:“七O一,分粮食也好,分什么也好,旅供给部总是先战士后干部,先战斗部队后机关。当然,旅党委会规定的这原则没错。可是司令部的同志们也是苦到家了!昨天整天他们是没有闻过饭的味道。啊!这,你并不是——”
陈旅长脸色突然变了。他说:“我了解,因为我也没得东西吃,同志!”
四科长急得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七O一,不是我……你看……晚上煮肉,炊事员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他们连一口也舍不得吃!我看——”
陈旅长严厉的眼光,直逼得四科长想钻到地缝去,不容分辩地命令:“开饭!立刻!”
四科长迟迟疑疑地看了看旅长,又看自己的胸脯,狠了狠心,说:“好!”
一大行军锅的稀饭——糠、土豆、南瓜和各种各样的野菜搅起来煮成的饭。饭锅旁边放了一筐子马肉。肉和饭的那股香味呀,直往人鼻子里冲。哪怕你离它一百公尺远,也能闻到喷香味。
周大勇喝了一碗稀饭,分到了四两来肉。肉,他一口也吃不下去。昨天晚上,他吃了首长们半个土豆(他把两个半分给几个战士了)。谁知道首长们有多少个钟点米面屑没沾口啦?他想找块纸把肉包起来给首长们送去,可是衣服透湿,哪里会有块完整的纸!低头一看,破衬衣吊下来一片,他“哧”的一撕,用布包着肉。
他看见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并肩站在河边的高地上,就躲躲闪闪溜进旅首长住的窑洞。他把肉放在灶火台上,乐得正要往外蹦,有人一声喊住他:
“搞什么鬼?回来!”
听这口气,喊叫的人定是位首长。周大勇的心嘟嘟跳,脑子还没有转过弯,就迅速地扭转身,立正站直了。嘿!仔细一看,原来是陈旅长的大个子警卫员,坐在灶火角,满不在乎地摸着下巴。
周大勇松了口气,说:“老资格,你这个死家伙吓了我一跳!”
警卫员挤眉弄眼像是抓住谁的短头了,问:“你干啥?”
周大勇说:“我们全连战士给首长们送来点肉。喂,大个子!首长们要问起你,你一口咬定说是炊事员同志送来的。你要说破真情,我可要揍你。”
警卫员问:“揍几下?”
“二十四下。”
“揍哪里?”
“把你的鼻子揍歪!”
“全不碍事!要嘴吃饭,要鼻子扯淡哩!”
周大勇说:“那你这家伙是成心要跟我捣蛋咯!”
警卫员把左拳往上一举,脚跟“啪”地一靠,说:“我向连长同志宣誓:不泄露军事秘密!喂,喂,还有:谁要再能给首长们送来半斤肉,我给他跪下磕响头。”
周大勇走出窑洞。连阴雨越来越大了,他走到河槽里,只见战士们方方正正地站了一片。濛濛雨变成了吊线雨。云彩缠在山腰。
周大勇像一尊铁像一样,站在战士们前面,眼睛一直望着陈旅长。他心里那滚沸的感情,变成了希望立刻去猛烈战斗的烈火。
周大勇计算了一下,今天是八月十七日,他要完成了抢运粮食的任务,在今晚和明天早晨赶回来的话,还可以参加一两日之内就要进行的大战。
他带上战士们急急地出发了。
(摘编自杜鹏程《保卫延安》)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战士们习惯成自然地抓起枪”这一动作细节既表明战士们时刻警惕、随时准备作战,也向读者暗示了战斗生活的紧张。 |
B.警卫员为周大勇给旅首长送肉打掩护,既体现警卫员对首长的敬畏,又从侧面突出旅首长心系战士、大公无私的伟大形象。 |
C.小说结尾戛然而止,干净利落而又含蓄蕴藉,写周大勇带上战士们急急地出发了,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很有韵味。 |
D.小说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展开叙述,叙事自由灵活,人物语言鲜明而富有个性,人物形象多面立体。 |
3.施惠敏曾这样评价:“杜鹏程善于展示英雄人物的壮美、富有诗意的灵魂。”请结合文本谈谈你对此评价的理解。
坟场救人
茹志鹃
新四军北撤后的第二年,十月尾的一个阴天。
在镇东五里多远的地方,大路边有一大片乱坟场。这就是有名的“穷鬼滩”,后来这里又成了清剿队的刑场;不过那时被杀害的人也都是穷人,所以大家还是叫它“穷鬼滩”。
这里的坟堆大都只有二三尺高,四周稀稀散散地站着几株秃树。来上坟的人很少,野草长得遍地都是,齐齐地有半人高。草已枯黄,给风吹得瑟瑟沙沙地响。
离大路较远,有一座坟,坟上还按了个定胜糕似的坟帽,土色是新的。坟前插着一炷香,放着一碗饭,那饭早已凉了。新烧的一堆纸灰,给风一吹,夹杂着枯叶,一起旋转着直升起来。
天色阴沉,黯淡。
关大妈坐在儿子的坟前,也没唉声叹气,也没号哭,只是发愣。
她老觉得桂平还穿了那件白粗布单褂,敞开了怀,五花大绑地给人押着站在自己面前,响亮地说着:
“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别想我,可要记住这个仇……”
乌云一团接着一团,满天灰沉沉地见不到一块蓝天,只有一只老鹰在低空盘旋着。
关大妈眼睁睁地瞪着远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儿子说的那句话:
“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啊……”
自从大军北撤以后,儿子一直好像背着自己在做些什么事。常常深更半夜的在外跑。去年年底,一天晚上,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提了一个硬小包来找他,那小伙子住了半宿,就悄悄地走了。哪知天刚放亮,清剿队下乡来清乡了,她急忙起来,脚还没跨出房门,就看见桂平高高地爬在屋梁上,正在把那硬包里的纸片,往屋顶上二梁木里塞。
关大妈一想起这事,又把儿子临死前的那句话,跟他临死时那不慌不忙的样子一对,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像打在耳朵跟前似的,吓得关大妈急忙站起。可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风仍在摆弄那一片野草。掉头望望通到镇上去的那条大路,连个过路人也没有,只是在远处扬起了尘土。
关大妈放下心,正要坐下来,忽又听到“砰砰”两下,接着就看到靠近大路那边的草,乱纷纷地朝两边倒。关大妈不由自主地走上几步去看,只见一个人,脸朝下,趴在地上直喘,肩膀上一大片血,把件蓝布褂子都渗透了。关大妈给怔住了。那人听到响动,就一跃站起来想走,却正好和关大妈打了个照面。那人呆住了,关大妈也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不是在我家跟桂平住过半宿的吗?……唉!这孩子顶多比桂平大两三岁,看他淌的这些血,淌得脸都变了色……
砰砰,枪声又在大路那头响起来,关大妈眯起眼朝大路上一望,隐约地看见跑来了十多个人。回头一看,那小伙子,一弯腰正想走。突然,关大妈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伸手,拉住他就朝桂平坟前跑。
清剿大队上的两个家伙,满身臭汗,吆五喝六地跑进坟场,只见两个老太婆,一个趴在坟上,一个正在一边哭嚷:
“好了!哭两声就算了,你总算也对得起他了……”
“喂!老太婆,看见有人朝这里跑没有?”
“啊?人哪?--诺!死了呀!是她的小儿子,死了两个月了。”关大妈大声说着,连自己听着,也觉得这不像自己的喉音了。敌人跺着脚,又对着关大妈的耳朵叫了一遍。
“人?……”关大妈恐怖地叫了一声,说道:
“啊呀!老总啊!你把我的汗毛都说得竖起来了,你们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个多年的乱坟场,有名的‘穷鬼滩’?到了月初月半,碰到天阴下雨,连大白天都会出来游魂的,我们上坟的都不敢单身来,老总,你可不能这么吓我这个老太婆呀!……”
天色更黯淡,更阴沉了,枯草瑟瑟地摇摆着。
叭的一声枪响,划破了死般的沉寂,敌人对空放了一枪,壮了壮胆,又对准趴在坟上的老太婆,踢了一脚,正要开口,关大妈就接口道:“她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恨不得跟了她儿子去呢!还管什么人跑不跑的。”
这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两个贼兵向四周瞅了两眼,走了几步,又紧走了几步,就慌慌张张地跑起来,活像后面有人在追似的,一直跑出了坟场。
关大妈看他们走远了,赶紧拉着那个戴着她的头巾草帽,穿着她的大褂的小伙子说道:
“孩子,我们快回吧……”
关大妈活了五十多岁,很少这样喜欢过,原来自己救的这个小伙子,就是倪老虎。
(选自《关大妈》,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儿子桂平曾说“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正是这朴素的阶级觉悟,成了关大妈临危救助革命者倪老虎的直接动力。 |
B.关大妈第一眼见到受伤的倪老虎,“那人呆住了,关大妈也抽了一口冷气”,这是因为倪老虎的伤势太严重了,让关大妈手足无措。 |
C.关大妈的儿子桂平牺牲后,他的革命战友倪老虎坚持敌后斗争,遭到清剿大队的追捕,中弹受伤后,冲进了桂平新坟附近的草丛中。 |
D.“她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恨不得跟了她儿子去呢!还管什么人跑不跑的”一句含有“她都气糊涂了,可能又晕过去了”的潜台词。 |
A.小说以《坟场救人》为题,直接点明作品叙写的中心事件,这样拟题,既概括了小说的主要内容,又能吸引读者,激发阅读兴趣。 |
B.小说脉络清晰,环环相扣。关大妈祭坟、关大妈忆儿、关大妈救人、关大妈与倪老虎回家分别为小说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 |
C.小说引人人胜,先后三次用拟声词“叭”砰砰”“叭”描写清剿大队追兵的枪声,营造越来越紧张的故事氛围,使读者的心越揪越紧。 |
D.“穷鬼滩”是关大妈与倪老虎的交汇点,小说通过关大妈智救革命者的故事,着力展示她与清剿大队斗智中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的品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