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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巷
贾平凹
这巷子,离大街是最远的了,车从未从这里路过,或许就最保守着古老,也因保守的成分最多,便一直未被人注意过,改造过。但居民却看重这地方,住户越来越多,门窗越安越稠。东边木楼,从北向南,一百二十户,西边木楼,从南向北,一百零三户。门上窗上,挂竹帘的、吊门帘的、搭凉棚的、遮雨布的,一入巷口,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自己门窗的标志。楼下的房子,没有一间不阴暗,楼上的房子,没有一间不裂缝;白天人人在巷里忙活,夜里就到每一个门窗去,门窗杂乱无章,却谁也不曾走错过。房间里,布幔拉开三道,三代界线划开;一张木床,妻子,儿子,香甜了一个家庭,屋外再吵再闹,也彻夜酣眠不醒了。
城内大街是少栽柳的,这巷里柳就觉得稀奇。冬天过去,春天几时到来,城里没有山河草林,唯有这巷子最知道。忽有一日,从远远的地方向巷中一望,一巷迷迷的黄绿,忍不住叫一声“春来了!”巷里的人倒觉得来的突然,近看那柳枝,却不见一片绿叶,以为是迷了眼儿。再从远处看,那黄黄的,绿绿的,又弥漫在巷中。这奇观儿曾惹得好多人来,看了就叹,叹了就折,巷中人就有了制度:君子动眼不动手。只有远道的客人难得来了,才折一枝二枝去瓶插。瓶要瓷瓶,水要净水,在茶桌几案上置了,一夜便皮儿全绿,一天便嫩芽暴绽,三天吐出几片绿叶,一直可以长出五指长短,不肯脱落,秀娟如美人的长眉。
逢着一个好日头,家家就忙着打水洗衣,木盆都放在门口,女的揉,男的投,花花彩彩的衣服全在楼窗前用竹杆挑起,层层迭迭,如办展销。凡翻动处,常露出姑娘俊俏俏白脸,立即又不见了,唱几句细声细气的电影插曲,逗起过路人好多遐想。偶而就又有顽童恶作剧,手握一小圆镜,对巷下人一照,看时,头儿早缩了,在木楼里嗤嗤痴笑。
这里每一个家里,都在体现着矛盾的统一:人都肥胖,而楼梯皆瘦,两个人不能并排,提水桶必须双手在前;房间都小,而立柜皆大,向高空发展,乱七八糟东西一股脑全塞进去;工资都少,而开销皆多,上养老,下育小,两个钱顶一个钱花,自由市场的鲜菜吃不起,只好跑远道去国营菜场排队;地位都低,而心性皆高,家家看重孩子学习,巷内有一位老教师,人人器重。
当然没有高干、中干住在这里,小车也不会来的,也就从不见交通警察,也不见一次戒严。他们在外从不管教别人,在家也不受人管教:夫妻平等,男回来早男做饭,女回来早女做饭。他们也谈论别人住水泥楼上的单元,但末了就数说那单元房住了憋气:一进房,门“砰”地关了,一座楼分成几十个世界。也谈论那些后有后院,前有篱笆花园的人家,但末了就又数说那平房住不惯:邻人相见,而不能相遇。他们害怕那种隔离,就越发维护着亲近,有生人找一家,家家都说得清楚:走哪个门,上哪个梯,拐哪个角,穿哪个廊。谁家娶熄妇,鞭炮一响,两边楼上楼下伸头去看,乐事的剪一把彩纸屑,撒下新郎新娘一头喜,夜里去看闹新房,吃一颗喜糖,说十句吉祥。谁说不出谁家大人的小名,谁家小孩的脾性呢?
他们没有两家是乡党的,汉,回,满,各种风俗。也没有说一种方言的,北京,上海,河南,陕西,南腔北调。人最杂,语言丰富,孩子从小就会说几种话,各家都会炒几种风味菜,除了外国人,哪儿的来人都能交谈,哪儿来的剧团,都要去看。坐在巷中,眼不能看四方,耳却能听八面,城内哪个商场办展销,哪个工厂办技术夜校,哪个书店卖高考复习资料?只要一家知道,家家便知道。北京开了什么会,他们要议论,某个球队出国得了冠军,他们要欢呼,哪个高干搞走私,他们要咒骂。议完了,笑完了,骂完了,就各自回家去安排各家的事情,因为房小钱少,夫妻也有吵的,孩子也有哭的。但一阵雷鸣电闪,立即风平浪静,妻子依旧是乳,丈夫依旧是水,水乳交融,谁都是谁的俘虏;一个不笑,一个不走,两个笑了,孩子就乐,出来给人说:爸叫妈是冤家,妈叫爸是对头。
早上,是这个巷子最忙的时候。男的去买菜,排了豆腐队,又排萝卜队,女的给孩子穿衣喂奶,去炉子上烧水做饭。一家人匆匆吃了,但收拾打扮却费老长时间:女的头发要油光松软,裤子要线楞不倒,男子要领齐帽端,鞋光袜净,夫妻各自是对方的镜子,一切满意了,一溜一行自行车扛下楼,一声叮铃,千声呼应,头尾相接,出巷去了。中午巷中人少,孩子可以隔巷道打羽毛球。黄昏来了,巷中就一派悠闲:老头去喂鸟儿,小伙去养鱼,女人最喜育花。鸟笼就挂满楼窗和柳丫上,鱼缸是放在走廊、台阶上,花盆却苦于没处放,就用铁丝木板在窗外凌空吊一个凉台。
我由郊外移居城内,天天上下班,都要路过这巷子,总是带了油盐酱醋瓶,去那巷头四间门面捎带,吃醋椒是酸辣,尝盐碱是咸苦。进了巷口,一直往南走,短短小巷,却用去我好多时间。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千缕思绪,万般感想。出了南巷口,见孩子们又拥在甘蔗铺前啃甘蔗,吃得有滋有味,小孩吃,大人也吃。我便不禁两耳下陷坑,满口生津,走去也买一根,果然水分最多,糖分最浓,且甜味最长。
(有删节)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五味巷远离大街,僻远简陋,“但居民却看重这地方”,因为这里保留着传统习俗和每家人的个性。 |
B.巷子里的人家“屋外再吵再闹,也彻夜酣眠不醒”,因为巷子里嘈杂却很安全,房间逼仄却充满温馨。 |
C.对柳树“君子动眼不动手”的制度,表明人们对陋巷环境的珍惜;折柳插瓶,表现出陋巷生活的诗意。 |
D.“地位都低,而心性皆高”,表达了对居民乐观坚韧精神的赞美,但也有为他们生存状态鸣不平之意。 |
A.文中写巷中柳树“迷迷的黄绿”、楼窗前衣服的“花花彩彩”,以色彩为点缀,为陋巷增添了亮色。 |
B.“人都肥胖,而楼梯皆瘦”“房间都小,而立柜皆大”等,强烈的对比,滑稽的场景,落笔有辛酸。 |
C.描写人们收拾打扮“裤子要线楞不倒”“男子要领齐帽端”,生动的细节让日常的生活蕴满滋味。 |
D.文章语言质朴平实,如“上哪个梯,拐哪个角,穿哪个廊”等,与叙写的接地气的生活相协调。 |
4.五味巷简陋杂乱,这里生存局促却不乏生活之美。请结合全文分析其中有哪些类型的生活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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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浪街
贾平凹
丹江流经竹林关,向东南而去,便进入了商南县境。一百十一里到徐家店,九十里到梳洗楼,五里到月亮湾,再一十八里拐出沿江第四个大湾川到荆紫关,淅川,内乡,均县,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里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江东荆紫关,关内关外住满河南人,江西村村相连,管道纵横,却是河南、湖北口音,惟有到了山根下一条叫白浪的小河南岸街上,才略略听到一些秦腔呢。
这街叫白浪街,小极小极的。这里最崇尚的颜色是黑白:门窗用土漆刷黑,凝重、锃亮,俨然如铁门钢窗,家里的一切家什,大到柜子、箱子,小到罐子、盆子,土漆使其光明如镜,到了正午,你一人在家,①家里四面八方都是你。街里九棵柳树,位置最中的,身腰最弯的,年龄最古老而空了心的是一棵垂柳。树下就侧卧着一块无规无则之怪石。既伤于观赏,又碍于街面,但谁也不能去动它。那简直是这条街的街徽。重大的集会,这石上是主席台,重要的布告,这石上的树身是张贴栏,就是民事纠纷、起咒发誓,也只能站在石前。
就是这条白浪街,陕西、河南、湖北三省在这里相交,三省交结,界牌就是这一块仄石。一条街上分为三省,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容貌,三省人是三省人的语言,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商店。三省人在这里混居,他们都是炎黄的子孙,都是共产党的领导,但是,每一省都不愿意丢失自己的省风省俗,顽强地表现各自的特点。
湖北人在这里人数最多,也是三省之中最富有的公民。若是有客稍稍在门口向里一张望,就热情出迎,介绍饭菜,帮拿行李,你不得不进去吃喝,似乎你不是来给他“送”钱的,倒是来享他的福的。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先喝茶,再吸烟,问起这白浪街的历史,他一边叮叮咣咣刀随案板响,一边说了三朝,道了五代。又问起这街上人家,他会说了东头李家是几口男几口女,讲了西头刘家有几只鸡几头猪;忍不住又自夸这里男人义气,女人好看。要问起这儿特产,那更是天花乱坠,说这里的火纸,吃水烟一吹就着;说这里的瓷盘从汉口运来,光洁如玻璃片,结实得落地不碎,就是碎了,碎片儿刮汗毛比刀子还利;说这里的老鼠药特有功效,小老鼠吃了顺地倒,大老鼠吃了跳三跳,末了还是顺地倒。说的时候就拿出货来,当场推销。一顿饭毕,客饱肚满载而去,②桌面上就留下七元八元的。
河南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人小孩没有不会水性的,每三日五日,结伙成群,背了七八个汽车内胎逆江而上,在五十里,六十里的地方去买柴买油桐籽。柴是一分钱二斤,油桐籽是四角钱一斤。收齐了,就在江边啃了干粮,喝了生水。憋足力气吹圆内胎,便扎柴排顺江漂下。一整天里,柴排上就是他们的家,丈夫坐在排头,妻子坐在排尾,孩子坐在中间。夏天里江水暴溢,大浪滔滔,那柴排可接连三个、四个,一家几口全只穿短裤,一身紫铜色的颜色,在阳光下闪亮,柴排忽上忽下,好一个气派!偶尔排撞在礁石上,将孩子弹落水中,父母并不惊慌,排依然在走,孩子眨眼间冒出水来,又跳上排。到了最平稳之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家人就仰躺排上,③看天上水纹一样的云,看地下云纹一样的水,醒悟云和水是一个东西,只是一个有鸟一个有鱼而区别天和地了。月到江心,柴排靠岸,连夜去荆紫关拍卖了,柴是一斤二分,油桐籽五角一斤;三天辛苦,挣得一大把票子,酒也有了,肉也有了,过一个时期“吃饱了,喝涨了”的富豪日子。精打细算与他们无缘,钱来得快去得快,大起大落的性格使他们的生活大喜大悲。
陕西人,固有的风格使他们永远处于一种中不溜的地位。他们是真正的安分农民,长年在土坷垃里劳作。土地包产到户后,地里的活一旦做完,油盐酱醋的零花钱来源就靠打些麻绳了。走进每一家,门道里都安有拧绳车子,婆娘们盘脚而坐,一手摇车把,一手加草,④一抖一抖的,车轮转得是一个虚的圆团,车轴杆的单股草绳就发疯似的肿大。再就是男子们在院子里开始合绳:十股八股单绳拉直,两边一起上劲,长绳就抖得眼花缭乱,白天里,日光在上边跳,夜晚里,月光在上边碎,然后四股合一条,如长蛇一样扔满了一地。一条绳交给国家收购站,钱是赚不了几分,但他们个个心宽体胖,又年高寿长。河南人、湖北人请教养身之道,回答是:不研究行情,夜里睡得香,心便宽;不心重赚钱;茶饭不好,却吃得及时,便自然体胖。
一条白浪街,成为三省边街,街上有三份报纸,流传阅读,一家报上登了不正之风的罪恶,秦人骂“瞎怂”,楚人骂“操蛋”,豫人骂“狗球”;一家报上刊了振兴新闻,秦人说“燎”,楚人叫“美”,豫人喊“中”。只是可惜他们很少有戏看,陕西人首先搭起戏班子,湖北人也参加,河南人也参加,演秦腔,演豫剧,演汉调。条件差,一把二胡演过《血泪仇》,广告色涂脸演过《梁秋燕》,以豆腐包披肩演过《智取威虎山》,越闹越大,《于无声处》的现代戏也演,《春草闯堂》的古典戏也演。那戏台就在白浪河边,看的人山人海。那戏台两边的对联,字字斗般大小,先是以红纸贴成,后就以红漆直接在门框上书写,一边是:“丹江有船三日过五县”,一边是“白浪无波一石踏三省”,横批是“天时地利人和”。
(节选自贾平凹《白浪街》,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与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前两段以丹江流向及沿江的地理、人文环境引入,在宏阔的视角中自然地交代了白浪街方位,与结尾呼应,并以秦腔点化了主题。 |
B.文章第三段着墨于白浪街居民崇尚的颜色和街中的怪石,以点带面地介绍了白浪街风貌,描写也颇具隐喻性,表达含蓄隽永,耐人咀嚼。 |
C.文章第四段承上启下,引出后文对三省人不同特点的描写。五到七段是全文主体,是写白浪街,也是写白浪人,更是写作者对生活的体察。 |
D.文章结尾写三省居民虽风俗各异,但对善恶的态度相似;虽娱乐生活单调,条件简陋,但文化相融,其乐无穷:收束很自然,令人回味。 |
A.句子①凸显家里所有家什都像镜子一样亮,形象地写出了白浪街百姓对生活的讲究和热爱。 |
B.句子②以“七元八元”写出了湖北人生意的寒微,而“就”字则对这种效果起到了强调作用。 |
C.句子③用水纹形容云,又用云纹形容水,描绘出水天一色的意境,表现了河南人恬然的状态。 |
D.句子④用“抖”字传神地表现了婆娘们打麻绳的娴熟,而叠词的使用又增强了动作的画面感。 |
4.贾平凹曾说:“写散文主要写自己的情绪。”作者的情感、语言的节奏、整体的文气都可以体现这种情绪,请结合文本分析。
从棣花到西安
贾平凹
⑴秦岭的南边有棣花,秦岭的北边是西安,路在秦岭上约300里。世上的大虫是老虎,长虫是蛇,人实在是走虫。几十年里,我在棣花和西安生活着,也写作着,这条路就反复往返。
⑵父亲告诉过我,他十多岁去西安求学,是步行的,得走七天,一路上随处都能看见破坏的草鞋。他原以为三伏天了,石头烫得要咬手,后来才知道三九天的石头也咬手,不敢摸,一摸皮就粘上了。到我去西安上学的时候,有了公路,一个县可以每天通一趟班车,买票却十分困难,要头一天从棣花赶去县城,成夜在车站排队购买。班车的窗子玻璃从来没有完整过,夏天里还能受,冬天里风刮进来,无数的刀子在空中舞,把火车头帽子的两个帽耳拉下来系好,哈出的气就变成霜,帽檐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时速至多是40里吧,吭吭唧唧在盘山路上摇晃,头就发昏。不一会有人晕车,前边的人趴在窗口呕吐,风把脏物又吹到后边窗里,前后便开始叫骂。司机吼一声:甭出声!大家明白夫和妻是荣辱关系,乘客和司机却是生死关系,出声会影响司机的,立即全不说话。路太窄太陡了,冰又瓷溜溜的,车要数次停下来,不是需要挂防滑链,就是出了故障。到了秦岭主峰下,那个地方叫黑龙口,是解手和吃饭的固定点。穿着棉袄棉裤的乘客,一直是插萝卜一样挤在一起,要下车就都浑身麻木,必须揉腿。我才扳起一条腿来,旁边人说:那是我的腿。我就说:我那腿呢,我那腿呢?感觉我没了腿。
⑶90年代初,这条公路改造了,不再是沙土路,铺了柏油,而且很宽,车和车相会没有减减速停下,灯眨一下眼就过去了。
⑷以前棣花有两三个司机,在县运输公司开班车,体面荣耀。他们把车停在路边,提了酒和肉回家,那毛领棉大衣不穿,披上,风张着好像要上天,沿途的人见了都给笑脸,问候你回来啦?就有人猫腰跟着,偷声换气地乞求明日能不能捎一个人去省城。可现在,公路上啥车都有,连棣花也有人买了私家车。
⑸我每年十几次从西安到棣花,路经蓝关,就可怜了那个韩愈,他当年是“雪拥蓝关马不前”呀,便觉得我很幸福,坐车三个半小时就到了。
⑹过了2000年,开始修铁路。棣花人听说过火车,没见过火车。通车的那天,各家在通知着外村的亲戚都来,热闹得像过会。中午时分,铁路西边人山人海,火车刚一过来,一人喊:来了——!所有人就像喊欢迎口号:来了来了!等火车开过去了,一人喊:走了——!所有人又在喊口号:走了走了!但他们不走,还在敲锣打鼓。十天后我回棣花,邻居的一个老汉神秘地给我说:你知道火车过棣花说什么话吗?我说:说什么话?他就学着火车的响声,说:棣花——!不穷!不穷!不穷不穷,不穷不穷!我大笑,他也笑,他嘴里的牙脱落了,装了假牙,假牙床子就笑了出来。
⑺有了火车,我却没有坐火车回过棣花,因为火车开通不久,一条高速路就开始修。那可是八车道的路面呀,洁净得能晾了凉粉。村里人把这条路叫金路,传说着那是一捆子一捆子人民币铺过来的,惊叹着国家咋有这么多钱啊!每到黄昏,村后的铁路上过火车,拉着的货物像一连串的山头在移动,村人有的在唱秦腔,有的在门口咿咿呀呀拉胡琴,火车的鸣笛不是音乐,可一鸣笛把什么声响都淹没了。我第一回走高速路回棣花,没有打盹,头还扭来转去看窗外的景色,车就突然停了,司机说:到了。我说:到了?有些不相信,但我弟就站在老家门口,他正给我笑哩。我看看表,竟然仅一个半小时。从此,我更喜欢从西安回棣花了,经常是我给我弟打电话说我回去,我弟问:吃啥呀?我说:面条吧。我弟放下电话开始擀面,擀好面,烧开锅,一碗捞面端上桌了,我正好车停在门口。
⑻在好长时间里,我老认为西安越来越大,像一张大嘴,吞吸着方圆几百里的财富和人才,而乡下,像我的老家棣花,却越来越小。但随着312公路改造后,铁路和高速路的相继修成,城与乡拉近了,它吞吸去了棣花的好多东西,又呼吐了好多东西给棣花,曾经瘪了的棣花慢慢鼓起了肚子。棣花已经成了旅游点,农家乐小饭馆到处都有。小洋楼一幢一幢盖了,有汽车的人家也多了,甚至荒废了十几年的那条老街重新翻建,一间房价由原来的几十元猛增到上万元。以前西安人来,皮鞋印子留在门口,舍不得扫;如今西安打一个喷嚏,棣花人就问:咱是不是感冒啦?他们啥事都知道,啥想法也都有。而我,更勤地从西安到棣花,从棣花到西安,我不再以出生在山里而自卑。车每每经过秦岭,看山峦苍茫,白云弥漫,就要念那首诗:“啊,给我个杠杆吧,我会撬动地球;给我一棵树吧,我能把山川变成绿洲;只要你愿意嫁我,咱们就繁衍一个民族。”
⑼就在上个月,又得到一个消息,还有一条铁路要从西安经过棣花,秋季里动工。
(选自 2009年07月15日《人民日报》,有删改)
1.文中第6段加横线的句子属于那种描写手法,请对其作用具体分析。
2.从棣花到西安,道路交通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作者如何突出这种变化?
3.第⑻段加波浪线的句子在文中有什么作用,请联系全文作出探究?
月迹
贾平凹
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不觉得满足;中秋的夜里,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儿闷着,缠奶奶说故事。奶奶是会说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说一个……奶奶突然说:
“月亮进来了!”
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儿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儿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儿变的,会一口气吹跑呢。月亮还在竹帘儿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儿又亏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空镜,一个失望。奶奶说:“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
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进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院子的中央处,是那棵粗粗的桂树,疏疏的枝,疏疏的叶,桂花还没有开,却有了累累的骨朵儿了。我们都走近去,不知道那个满圆儿去哪儿了。却疑心这骨朵儿是繁星儿变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许多。月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么呢?”我问。
“是树,孩子。”奶奶说。
“什么树呢?”
“桂树。”
我们都面面相觑了,倏忽间,哪儿好像有了一种气息,就在我们身后袅袅,到了头发梢儿上,添了一种淡淡的痒痒的感觉;似乎我们已在了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们身后的这一棵了。
奶奶瞧着我们,就笑了:
“傻孩子,那里边已经有人了呢。”
“谁?”我们都吃惊了。
“嫦娥。”奶奶说。
“嫦娥是谁?”
“一个女子。” 哦,一个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该是银铺的,墙该是玉砌的:那么好个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吗?”
“和三妹一样漂亮的。”
三妹就乐了:
“啊,啊!月亮是属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们中最漂亮的,我们都羡慕起来。看着她的狂样儿,心里却有了一股儿的嫉妒。
我们便争执了起来,每个人都说月亮是属于自己的。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甜酒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儿,说:“孩子们,你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
我们都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儿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 奶奶说:“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有走,你们再去找吧。”
我们越发觉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来。妙极了,它真没有走去,我们很快就在葡萄叶儿上,瓷花盆儿上,爷爷的锨刃儿上发现了。我们来了兴趣,竟寻出了院门。
院门外,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细细的,却漫着一大片的净沙;全没白日那么的粗糙,灿灿地闪着银光,柔柔和和地像水面了。我们从沙滩上跑过去,弟弟刚站到河的上湾,就大呼小叫了:“月亮在这儿!”
妹妹几乎同时在下湾喊道: “月亮在这儿!”
我两处去看了,两处的水里都有月亮,沿着河沿跑,而且哪一处的水里都有月亮了。我们都看起天上,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会有的。噢,月亮竟是这么多的。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
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掬着沙儿,瞧那光辉,我说:“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女子。”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身子也来了困意,就坐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会儿。
1.下列对散文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两项是( )
A.文章开篇写“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不觉得满足”,充分体现了孩子们的天真好奇。 |
B.文章中“奶奶”这个人物形象有普天下所有奶奶的共性,对孩子的任何要求总是尽量满足,有些溺爱。 |
C.作品通过山村儿童追寻月迹的行踪,向读者展现了一幅幅中秋夜月的淡雅图画,显示出明月的神秘而又慷慨的性格。 |
D.月亮是美的,天空也是美的。无边无际的天空象征着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结尾说“大家都觉得满足了”,道出人要“知足常乐”的主旨。 |
3.开篇写孩子们“什么都不觉得满足”,结尾写“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请分析原因是什么?
4.结合全文内容和你的理解,谈谈你对“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这句话的理解。
春意挂上了树梢
萧红
三月花还没有开,人们嗅不到花香,只是马路上融化了积雪的泥泞干起来。天空打起朦胧的多有春意的云彩;暖风和轻纱一般浮动在街道上,院子里。春末了,关外的人们才知道春来。春是来了,街头的白杨树蹿着芽,拖马车的马冒着气,马车夫们的大毡靴也不见了,行人道上外国女人的脚又从长统套鞋里显现出来。笑声,见面打招呼声,又复活在行人道上。商店为着快快地传播春天的感觉,橱窗里的花已经开了,草也绿了,那是布置着公园的夏景。我看得很凝神的时候,有人撞了我一下,是汪林,她也戴着那样小沿的帽子。
“天真暖啦!走路都有点热。”
看着她转过商市街,我们才来到另一家店铺,并不是买什么,只是看看,同时晒晒太阳。这样好的人行道,有树,也有椅子,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闭起,一切春的梦,春的谜,春的暖力……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进去。听着,听着吧!春在歌唱……
“大爷,大奶奶……帮帮吧!……”这是什么歌呢,从背后来的?这不是春天的歌吧!
那个叫化子嘴里吃着个烂梨,一条腿和一只脚肿得把另一只显得好像不存在似的。“我的腿冻坏啦!大爷,帮帮吧!唉唉……!”
有谁还记得冬天?阳光这样暖了!街树蹿着芽!
手风琴在隔道唱起来,这也不是春天的调,只要一看那个瞎人为着拉琴而挪歪的头,就觉得很残忍。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没有。坏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于无腿。
世界上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着也等于不存在,倒不如赶早把他们消灭掉,免得在春天他们会唱这样难听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着一支烟卷,她又换一套衣裳。那是淡绿色的,和树枝发出的芽一样的颜色。她腋下夹着一封信,看见我们,赶忙把信送进衣袋去。
“大概又是情书吧!”郎华随便说着玩笑话。
她跑进屋去了。香烟的烟缕在门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灭。
夜,春夜,中央大街[注]充满了音乐的夜。流浪人的音乐,日本舞场的音乐,外国饭店的音乐……七点钟以后。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条横口,那个很响的扩音机哇哇地叫起来,这歌声差不多响彻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会疑心是从玻璃发着震响。一条完全在风雪里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号叫起来。
外国人!绅士样的,流氓样的,老婆子,少女们,跑了满街……有的连起人排来封闭住商店的窗子,但这只限于年轻人。也有的同唱机一样唱起来,但这也只限于年轻人。这好像特有的年轻人的集会。他们和姑娘们一道说笑,和姑娘们连起排来走。中国人来混在这些卷发人中间,少得只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们又遇到她。她和另一个也和她同样打扮漂亮的、白脸的女人同走……卷发的人用俄国话说她漂亮。她也用俄国话和他们笑了一阵。
中央大街的南端,人渐渐稀疏了。
墙根,转角,都发现着哀哭,老头子,孩子,母亲们……哀哭着的是永久被人间遗弃的人们!那边,还望得见那边快乐的人群。还听得见那边快乐的声音。
三月,花还没有,人们嗅不到花香。
夜的街,树枝上嫩绿的芽子看不见,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乐的人们,不问四季总是快乐;哀哭的人们,不问四季也总是哀哭!
1936年5月
(选自《萧红散文集》)
[注]中央大街指哈尔滨大街,当时的哈尔滨正处于日伪统治之下。
1.文章的最后两段有何作用?
2.文中汪林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作者塑造这一形象的目的是什么?
3.春天来了,却让人无法感到春意。文章却以“春意挂上了树梢”为题,作者如此安排有何用意?
浙大那壶湄江茶
张劲
那是一片依偎着苦涩的芳醇,缠绵在历史的舌尖,再也不会抹去。
我说的是茶,是浙江大学1940年初至1946年秋,因抗战烽火西迁湄潭办学,师生们茹苦含辛、煎日熬月,留在湄水之滨的一壶佳茗。
我慕名来饮,已是六十年后的清明。茶浪三千,我只能取一盏饮。踏进湄潭"浙大西迁历史陈列馆",众多的历史照片等资料文物叩击我的心扉。我无法想象,那些由上千师生员工组成的流亡之师,携带着2000多箱图书仪器、若干生活用品,是克服了怎样的艰难险阻,辗转南方六省,才分期分批地来到这黔北山区。我能够想象的是,这支"西征的文军",其开拔处是东部的著名茶城杭州,驻足处是西部的著名茶乡湄潭,前者是"人间天堂"三吴都会,后者是有"小江南"之称的黔北县城,正是一个元气淋漓的"茶"字相邀,才汗湿了五千里路云和月,润泽了七个难忘的湄城春秋。原在唐人陆羽《茶经》中分别注册登记的两处产茶盛地,跨过宋元明清,就在这样一个特殊年代,被一个特殊群体以一种特殊方式联结了起来。
浙大一迁浙西,二迁赣南,三迁桂北,最后以娄山为胎、借湄水为孕,塑造出一个战时的浙大,正如苏步青词中所言:"簧舍分三处,近蜀似依刘……男儿磊落,何须泪洒古播州。"浙大不屈的生命长铁,弹响的仍是莘莘学子的琅琅弦歌。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这是闻一多式的幽默。把这幽默掰开嚼碎,识得苦字,含义的是战时的浙大师生。除茶叶外,茶乡湄潭没能供给远来的贵客以高楼华屋、玉盘珍馐。浙大教室多是长年被蛛网占据的旧祠破庙,宿舍多为常有老鼠来访的陋室蜗居。师生们吃的是缺油少肉的清茶淡饭,夜里照明全是黑烟缭绕的桐油青。然而就是在如此恶劣的物质条件下,浙大仍然教学不辍,实验不荒,科研不废。理化实验缺乏酒精、烧杯,就以木炭、茶杯替代; 需要自来水,就以垫高大水缸连接胶皮管来导引; 没有电源,就以废旧汽车的发动机带动小发电机来获得……可就在这期间,苏步青的微分几何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他所创立的几何学派与当时美国、意大利学派形成鼎足之势;王淦昌发表于美国的《关于探测中微子的建议》,开启了核物理研究的新思路,美国科学家据此实验获得了成功,成为当时轰动国际物理学界的重大成就之一;谈家桢教授不仅发表了多篇生物遗传学方面的论文,还在旧祠堂里带出了两个学有所成的研究生……即便是校务缠身的竺可桢校长,也完成其传世之作《二十八宿起源时代与地点》,对国际天文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除理论研究外,农学院在兴建农林茶场、规划设计湄城新八景、推广优良蔬菜水果品种、防治病虫害、改良茶叶土壤和提高制茶工艺等方面,也取得了明显实绩。
1944 年 10 月,英国著名科学家李约瑟博士来湄潭浙大进行学术交流,他为偏僻小城有如此高水平的大学而惊叹不已。时髦于喝下午茶的英国人,习惯地把学术交流称之为“茶壶和茶杯精神”,他们雅集于美庐精舍,在红茶加糖的浓香里,切磋着思想的蛋糕,享用着信息的甜点。浙大的知识精英们却在中国一座僻远的小城里坚守,借昏黄的桐油灯光,结构出智慧的彩虹,以渊默的湄江清茶,淬砺着科学的锋锐。难怪李约瑟博士要由衷赞叹这里是“东方剑桥”,尽管城边流淌的不是名满天下的康河柔波,而是名不见经传的粼粼湄水。
确实,湄潭给浙大以无限慰藉的茶,温厚、纯朴、热情。茶是浙大师生的挚友、知音和伴侣。无论是炎天消暑、隆冬御寒,还是破闷解乏、醒脑提神,茶与人都相濡以沫,共度时艰。浙大校友们至今还津津乐道于那些往事:当鸦背驮着夕阳,月辉泻满夏夜,当柳丝编织着春雨,落叶摇动着秋声,三五好友常去江边露天茶馆要一壶新茶,边饮边谈,或评点时事,交流学习心得,或斟酌古今,品味中外。人茶相对,一样的风华正茂,意兴飞扬。虽众声喧哗,却能把持住那份沉静,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喝茶,喝自己的茶。正因为如此,浙大才培植出了大批栋梁英才。艰辛中也有乐趣,清苦里总藏着清欢。也许正是那一味清苦,熬浓了茶中诗味。
如今,一个花甲过去了。当年的教授们,不少已走进了墙上相片,健在的校友们忘不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忘不了当年依依惜别时所唱骊歌:“留得他年寻旧梦,随百鸟,到湄江。"作为仰慕者,我也曾一次次凭着史料的栏杆远眺。远眺那一盏青灯,那一壶清茶,胸中有清景无限。鲁迅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面对“好茶”,我属于“会喝”一族么?我握住了这种“清福”么?清夜扪心,我追问着自己。
(选自《新世纪贵州作家作品精选》,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选材精当,既记录了浙大师生克时艰、创佳绩的奋斗史实,又描绘了他们品茗茶、静钻研的生活场景。 |
B.文章采用类比的手法,通过中英饮茶方式的比较,赞扬西迁后浙大师生的坚守与不屈以及学术成就的卓越。 |
C.文章结尾精妙,作者由追思历史到追问自我,既有强烈的情感,又有理性的思索,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和思考。 |
D.文章语言优美典雅,意象化与抒情化的叙写方式增强了文章的美感,多处引用增加了文章浓郁的人文气息。 |
3.从文章谋篇布局的角度,分析标题“浙大那壶湄江茶”是如何统摄全文的。
另一座村庄
宗崇茂
油菜花在春天总是开得如此漫漶。
母亲从乡下打来电话说,你早一点回来吧。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我已有好几个清明节不回老家了。我总是在家乡的春天到来之前就必须离开她,向西,一路向西。
现在,我总算回来了。我终于能够在家乡的春天好好停留并不紧不慢地呼吸。听从母亲的话,在清明节的前一天傍晚,我就坐车回到老家。
夜里,竟响起了雨。我有些担心,明天,是准备给父亲立一块碑的。母亲已请好帮忙的人,一下雨,地里就会泥泞得难以行走。雨点打在窗户和瓦楞上,像是水浪轻轻拍打船底的声音。睡在床上,我竟有些恍惚,仿佛不是睡在自家的屋里,而是睡在一条漂泊不止的船中,我一时找不到归家之感。多少年了,我的灵魂是一粒轻轻的尘埃。它从故乡这块泥土上扬起,现在,却一下子难以在这块土地上重新安顿下来。
这还是我的故乡吗?或者说,我的灵魂还把它当作故乡吗?也许,我怀念的只是另一个村庄,已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那个村庄。那时,父母都还很年轻,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但是,如今父亲早已不在,只有母亲还孑留于这个春天。
早晨起来,天空晴好。昨夜的那场雨好像只是一种幻觉。阳光携着微风,或是微风携着阳光,暖暖地照着,吹着。树、空气,更加绿而清新了。
油菜花,在菜园里、河堤边、甚至草房子的屋顶上,一簇一簇地盛开着,更不用说田野里那铺天盖地的金黄了。这样的季节,我简陋的小村庄也因此而变得美丽无比起来;无边的花海中,村庄喘息似的在起伏中荡漾。
母亲早已在石匠那里定制好父亲的碑,上面刻着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怎么也并列其上?只是未像父亲的名字那样用漆涂红,还是凿出的那种淡淡的石白。问母亲。母亲说,先在你父亲那里报个“户口”,等我去了,你们只要用红漆把名宇涂红就行了。
坟地在村子的南头,离村子仅隔了五六块田地,四面环水,有一道窄窄的堤坝与村子相连,我不明白,当初是村子里的哪一位,把这一片田地确定为村人的安葬之所?又为何安排得离村子如此之近?有一次,就这个问题,我向村中的那位老人讨教。他是村中的“老秀才”,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双目几乎失明。他说,这是大家的意见,离得近,天天看得见,心里踏实,好。
他的答案让我惊异!这些识不了几个字的农人,难道都是不凡的哲学家?死,早已被他们视作生的一部分,完整而密不可分。
那时,父亲刚走不久,而我远在天边。母亲在田间劳作时,歇息的间隙,总是习惯于抬头把目光投向坟地的那一片。高的、矮的、新的、旧的,错落的坟茔中,母亲找到父亲的那一座。黑鸟盘旋,纸灰一样飞起飞落。就这样,母亲与父亲隔河相守,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白昼与黑夜。
石碑被抬到坟地。这里同样生长着一片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无人种,也无人收,却年年开不败的野油菜花。众多的坟,使这里稍显拥挤。从碑上的名字一一看过去,大多是我熟悉的名字,我熟悉的长辈。我忽然觉得有些宽慰,我的父亲,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仍像从前一样,是一个村庄里的人。这片墓地,分明是村庄以外的另一座村庄!那些血脉,仍在看不见的地方,汩汩地淌着,连着。
家家户户的坟茔都培了新土,坟茔变得亮堂高大,太阳照着尘世,也照着故人,春阳之下,一切都在蓬勃地生长,即使死亡,也被罩上一层暖意。逝去的人啊,你们为何总是深藏不露?只让你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庄默默记取、怀念;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外,仿佛一群不肯归来的远行人。
石碑竖立起来。像是父亲的新居。母亲非常高兴。她拿来一块红绸缎,在碑的顶端系上。碑在风中一下子显得非常醒目。我立刻明白了母亲的心事一一眼神越来越差了,她是想在众多的坟茔中,一下子就能找到父亲的那一座。
小河清澈安静。油菜花在水中的倒影尤显美丽。几只白蝴蝶从水面掠过,倒影轻轻晃动起来,使水中的美变得有些虚幻——就像一座村庄与另一座村庄,就像生与死,它们永远为邻,互为倒影,彼此护佑。我相信,日日夜夜,它们都能听到彼此亲切的呼吸。
选自《流浪途中的玫瑰》,有删节
1.下列对文章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赏析,不正确的一项是A.作者在外漂泊多年,乍回故乡反而不适应,找不到归家之感,因而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这种感受真切自然。 |
B.劳作的艰辛、生活的孤独使母亲能坦然对待死亡,所以她让人在墓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先在父亲那里“报个“户口””。 |
C.老秀才“天天看得见,心理踏实”的话,体现了逝去的亲人仍然是乡亲们生活的一部分,折射出充满温情的淳朴乡风。 |
D.作者想象母亲在劳作间歇将目光投向坟地,又看到她在墓碑上系上红绸缎,这一虚一实,表现了母亲对父亲的深切怀念。 |
3.请探究题目“另一座村庄”的丰富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