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陷落
老舍
天很热,而全国的人心都凉了,北平陷落!
李四爷立在槐荫下,声音凄惨地对大家说:“预备下一块白布吧!万一非挂旗不可,到时候用胭脂涂个红球就行!”说完话,他蹲在了地上,呆呆地看着一条绿槐虫儿。
拉车的小崔,赤着背出来进去地乱晃。今天没法出车,而家里没有一粒来。晃了几次,他凑到李老夫妇的跟前:“四奶奶!您还得行行好哇!”李四爷没有抬头,还看着地上的绿虫儿。李四妈,不像平日那么哇啦哇啦的。用低微的声音回答:“待一会儿,我给你送二斤杂合面儿去!”“那敢情好!我这儿谢谢四奶奶啦!”小崔的声音也不很高。剃头匠孙七今天铺子都没开市,他在家中喝了两盅闷酒,脸红扑扑地走出来。借着点酒力,他想发发牢骚:“我恨日本鬼子!我等着,他们敢进咱们的小羊圈,我教他们知道我孙七的厉害!”六号没有人出来。小文夫妇照例现在该吊嗓子,可是没敢出声。刘师傅在屋里用力地擦自己的一把单刀。
头上已没有了飞机,城外已没有了炮声,一切静寂。只有响晴的天上似乎有一点什么波动,随人的脉搏轻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国的晴寂!
瑞宣,胖胖的,长得很像父亲。不论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的样子老是那么自然、大雅。这个文文雅雅的态度,在祁家是独一份儿。在他心境不好的时候,他像一片春阴,教谁也能放心不会有什么狂风暴雨。在他快活的时候,他也只有微笑,好像是笑他自己为什么要快活的样子。
他很用功,对中国与欧西的文艺都有相当的认识。可惜他没机会,或财力,去到外国求深造。当下过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那白而远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赶到不得已得由塔上下来,他的心便由高山与野海收回来,而想到他对家庭与学校的责任。他没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间的责任而跑到理想的世界里去。于是,他顺手儿在路上给祖父与小顺儿买些点心,像个贤孙慈父那样婆婆妈妈的!好吧,既不能远走高飞。便回家招老小一笑吧!他的无可如何的笑纹又摆在他冻红了的脸上。
今天,瑞宣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出了屋门。他仰头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丽,他知道自己还是在北平的青天底下。一低头,仿佛是被强烈的阳光闪的,眼前黑了一小会儿——天还是那么晴蓝,而北平已不是中国人的了!他赶紧走回屋里去。今天。北平亡了,该怎么办?他能甩手一走吗?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须在敌人脚底下做亡国奴。他不能受!不能受!
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许多许多的英雄,同时也想起杜甫在流离中的诗歌。
老二还在屋中收听广播——日本人的广播。
老三在院中把脚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关上,我就用石头砸碎了它!”
瑞宣一声没出地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来。
哥儿俩对愣了好大半天,都想说话,而不知从何处说起。
屋里,院中,到处,都没有声响。天是那么晴,阳光是那么亮,可是整个的大城——九门紧闭——像晴光下的古墓!忽然地,远处有些声音,像从山上往下轱辘石头。
“敌人的坦克车,在街上示威!”老三的嘴角上有点为阻拦嘴唇颤动的惨笑。
老大又听了听。“对!坦克车!辆数很多!哼!”他咬住了嘴唇。
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清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突然地被飞机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这里做亡国奴!”
“啊?”瑞宣的心还跟着坦克的声音往前走。
“我得走!”瑞全重复了一句。
“走?上哪儿?”
坦克的声音稍微小了一点。
“上哪儿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阳旗下活着!”
“我怎么走?难道叫这一家老小都……”
“太可惜了!你看,大哥,数一数,咱们国内像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又有些本事的人,可有多少?”
“我没办法!”老大又叹了口气,“只好你去尽忠,我来尽孝了!”
瑞全小声地说:“大哥!你要是这样,教我怎好走开呢?”
瑞宣用手背把泪抹去。“你走你的,老三!要记住,永远记住,你家的老大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他的嗓子里噎了几下,不能说下去。
(节选自《四世同堂》,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第二、三段写北平陷落时小羊圈胡同中各类人的反应,表现了人们低落、惶恐、兴奋、害怕、期待等各种各样的情绪,真实生动。 |
B.小说中的李四爷在日本人即将进城时呆呆看虫,已经开始谋划悬挂日本国旗,小崔来求粮他连头都没抬,可见其见风使舵,为人刻薄。 |
C.“最爱和平的中国……”一段运用反复、拟人、夸张等修辞手法,突出北平温和、友善却无辜受难的悲惨,表达了作者对侵略者的憎恨。 |
D.小说语言有明显的“京味儿”,如“绿槐虫儿”“杂合面儿”“那敢情好”等,带有北京独特的地域腔调,极富特色,令人印象深刻。 |
3.请结合小说中三处画横线的文字分析祁瑞宣的形象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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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裤先生
老 舍
火车在北平东站还没开,同屋那位睡上铺的穿马裤,戴平光眼镜,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蹬青绒快靴的先生发了问:“你也是从北平上车?”很和气的。
火车还没动呢,不从北平上车,由哪儿呢?我只好反攻了:“你从哪儿上车?”
他没言语。看了看铺位,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声:“茶房!”
茶房跑来了。“拿毯子!”马裤先生喊。
“请少待一会儿,先生。”茶房很和气地说。
马裤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别无动作。
茶房刚走开两步。
“茶房!”这次连火车好似都震得直动。
茶房像旋风似的转过身来。
“拿枕头!”
“先生,您等我忙过这会儿去,毯子和枕头就一齐全到。”茶房说得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气。
茶房看马裤先生没任何表示,刚转过身去要走,这次火车确是哗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差点吓了个跟头,赶紧转回身来。
“拿茶!”
“先生请略微等一等,一开车茶水就来。”
马裤先生没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然后搭讪着慢慢地转身,腿刚预备好要走,背后打了个霹雳,“茶房!”
茶房不是假装没听见,便是耳朵已经震聋,竟自快步走开。
“茶房!茶房!茶房!”马裤先生连喊,一声比一声高。站台上送客的跑过一群来,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终没回头。马裤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床上。“你坐二等?”这是问我呢。我又毛了,我确是买的二等,难道上错了车?
“你呢?”我问。
“二等。快开车了吧?茶房!”
他站起来,数他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卧铺上。数了两次,又说了话,“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
“哦?!”他确是吓了一跳,好像坐车不带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
茶房从门前走过。
“茶房!拿手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决心。
马裤先生把领带解开,摘下领子来,分别挂在铁钩上:所有的钩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两个。
车开了。他爬上了上铺,在我的头上脱靴子,并且击打靴底上的土。枕着个手提箱,车还没到永定门,他睡着了。
我心中安坦了许多。
到了丰台,车还没停住,上面出了声,“茶房!”
没等茶房答应,他又睡着了;大概这次是梦话。
过了丰台,大概还没到廊坊,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来了,眉毛拧得好像要把谁吃了才痛快。
“干吗?先——生——”
“拿茶!”
“好吧!”茶房的眉毛拧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壶开水!”
“好啦!”
马裤先生又入了梦乡,呼声只比“茶房”小一点,有时呼声低一点,用咬牙来补上。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来些旅客。
马裤先生出去,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间,专为阻碍来往的旅客与脚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车,看看梨,没买;看看报,没买。又上来了,向我招呼了声,“天津,唉?”我没言语。他向自己说:“问问茶房,”紧跟着一个雷,“茶房!”我后悔了,赶紧地说:“是天津,没错儿。”
“总得问问茶房。茶房!”
我笑了,没法再忍住。
车好容易又从天津开走。
刚一开车,茶房给马裤先生拿来头一份毯子枕头和手巾把。马裤先生用手巾把耳孔鼻孔全钻得到家,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给他数着,从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之间,他又喊了四五十声茶房。茶房只来了一次,他的问题是火车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议,车上总该有人知道,茶房应当负责去问。茶房说,连驶车的也不晓得东西南北。于是他几乎变了颜色,万一车走迷了路?!茶房没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几根眉毛。
他又睡了,这次是在头上摔了摔袜子,可是一口痰并没往下唾,而是照顾了车顶。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将亮就到了。谢天谢地!
我雇好车,进了城,还清清楚楚地听见:“茶房!”
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一项是( )A.茶房对马裤先生态度的前后变化,如“很和气”“故意地笑了笑”“假装没听见”等,这表明茶房对其已心生不满。 |
B.文中出现我对马裤先生的问话不理不睬的情形,如“我没言语”等,这说明我对其行为的不屑鄙视,或些许不满。 |
C.马裤先生一上火车就向茶房要手巾把,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是因为马裤先生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比较讲究卫生。 |
D.“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这样结尾既表达了“我”对茶房的同情,也为小说画上了一个幽默的句号。 |
A.这篇小说以戏谑、夸张的漫画式手法,描写了马裤先生在火车上的经历,故事虽然简单,但情节极富戏剧性。 |
B.小说善于运用细节表现人物内心的情感,茶房对马裤先生的不满,就是通过茶房眉毛的细微变化表现出来的。 |
C.小说开头描写马裤先生的衣着言行可谓含义丰富,如照应题目、勾画人物形象、为故事展开作铺垫等。 |
D.强烈的对比是这篇小说最突出的特色,马裤先生看起来不合常理的言行,就是通过“我”的言行反衬出来的。 |
4.有人认为,小说中的“我”也有人性弱点,你同意这种观点吗?谈谈你的具体理由。
【推荐2】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各题。
歪毛儿
老舍
①小的时候,我们俩——我和白仁禄——下了学总到小茶馆去听评书。其实,我俩真不够听书的派儿:我那时脑后梳着个小坠根,结着红绳儿;仁禄梳俩大歪毛。仁禄的脸像年画上的白娃娃,虽然没有那么胖。单眼皮,小圆鼻子,清秀好看。
②他不淘气,可是也有背不上书来的时候。歪毛仁禄背不过书来本可以不挨打,师娘不准老师打他,他是师娘的歪毛宝贝。可是他自己找打。每逢背不上书来,他比老师的脾气还大。他把小脸憋红,鼻子皱起一块儿,对先生说,“不背!不背!”不等老师发作,他又添上:“就是不背,看你怎样!”老师磨不开脸了,只好拿板子吧。
③奇怪,这么清秀的小孩,脾气这么硬。
④一直有十几年的工夫,我们俩没见面。听说,他在大学毕了业,到外边去做事。
⑤去年旧历年前的末一次集,天很冷。我想到集上看看。极南边有个地摊,摆着几本书,引起我的注意,这个摊子离别的买卖有两三丈远,而且地点是游人不大来到的。看书的时候,我看见卖书人的脚,一双极旧的棉鞋,可是缎子的,袜子还是夏季的单线袜。别人都踩跺着脚,天是真冷;这双脚好像冻在地上,不动。他穿着件旧灰色棉袍,很单薄,头上戴着顶没人要的老式帽头。身上有那么一股高傲劲儿,像破庙似的。
⑥我认得那两只眼,单眼皮儿。“是不是仁禄哥?”我大着胆问。他没说一个字,无声地笑了笑。
⑦“走吧,我住得离这儿不远。”我一手拉着他,一手拾起那几本书。
⑧他叫了我一声。然后待了一会儿,“我不去!”
⑨我抬起头来,他的泪在眼内转呢。我松开他的手,把几本书夹起来,假装笑着,“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⑩我拉着他,一路上,我直怕他和我转了影壁。他坐在屋中了,问他什么呢?我开始告诉他我这些年的经过,费了许多周折,我才用上了这个公式——“我说完了,该听你的了。”
⑪“从哪里说起呢?你记得咱们小的时候,我也不短挨打?那时候咱俩还都是小孩子,后来我才明白了,是我这两只眼睛作怪。我能看见些——我叫不出名儿来。是一股神气。你记得咱们小时候那位老师吗?很好的一个人,是不是?我一犯病,他就非常的可恶,我所以跟他横着来了。小的时候,看见那股神气只闹一阵气就完了;后来,一旦看出谁可恶来,就是不打架,也不能再和他交往,连一句话也不肯过。现在,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幼年的一切是甜蜜的,因为那时病还不深。过了二十,凡是可恶的都记在心里!我的记忆是一堆丑恶的相片!”他愣起来了。
⑫“人人都可恶?”我问。
⑬“在我犯病的时节,没有例外。父母兄弟全可恶。慢慢地,我成了个无家无小没有一个朋友的人。干吗再交朋友呢? 怎能交朋友呢?明知有朝一日便看出他可恶!其实不用我这对眼也能看出点来,你不信这么试试,你也能看出一些,不过不如我的眼那么强就是了。你不用看人脸的全部,而单看他的眼、鼻子,或是嘴,你就看出点可恶来。特别是眼与嘴,有时一个人正和你讲道德说仁义,你能看见他的眼中有张活的春画正在动。那嘴,露着牙喷粪的时节单要笑一笑! 越是上等人越可恶。上等人会遮掩。假如我没有这么一对眼,生命岂不是个大骗局?有一回我去看戏,旁边来了个三十多岁的人,很体面,穿得也讲究。我的眼一斜,看出来,他可恶。我的心中冒了火。正在这么个当儿,查票了。这位先生没有票,瞪圆了眼向查票员说:“我姓王,没买过票,就是日本人查票,我姓王的还是不买!’我没法管束自己了。我要把他的原形真面目打出来。我给了他一个顶有力的嘴巴。你猜他怎样?他嘴里嚷着,走了。要不怎说他可恶呢。他的原形是追着叫花子乱咬的母狗。
⑭“那么你很愿意犯病?”我故意地问。
⑮“不犯病的时候更难堪——明知人们可恶而看不出,明知是梦而醒不了。病来了,你看,说打就打,多少有点意思。最有趣的是打完了人,人们还不敢当面说我什么,只在背后低声地说。我没遇上一个可恶而硬正的人,都是些虚伪的软蛋。久而久之,我怕不犯病了。有一回,半年多没犯病。好了,我心里说,既然不愿放火,烟还是由烟筒出去好。我回了家,老老实实去做孝子贤孙。既然看不见人中的狗脸,我假装看见狗中的人脸,我与世界复合了。人家世界本是热热闹闹地混,咱干吗非硬拐硬碰不可呢。可有一天,在路上我又犯了病。我看见车夫的脸,非常的可恶。在事实上他停住了车,心里很愿意把那个小女孩轧死,轧,来回地轧,轧碎了。我的世界是个丑恶的。我忽然地觉到,焉知我自己不可恶呢,不更可恶呢?这一疑虑,把硬气都跑了。以前,我见着可恶的便打,至少是瞪他那么一眼,使他哆嗦半天。我虽不因此得意,可是非常的自信——信我比别人强。及至一与世界共同敷衍,坏了,我原来不比别人强,不过只多着双病眼罢了。我再没有勇气去打人了,只能消极地看谁可恶就躲开他。很希望别人指着脸子说我可恶,可是没人肯那么办。普通人只能软,不能硬,所以世界没有骨气。我只能硬,不能软,现在没法安置我自己。人生真不是个好玩意。”
⑯他把酒喝净,立起来。
⑰空中飞着些雪片,天已遮满了黑云。我送他出去,谁也没说什么,一个阴惨的世界,好像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儿。到了门口,他连头也没回,探着点身在雪花中走去。
1933.10.1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头部分写仁禄梳俩大“歪毛”和我梳着个“小坠根”,既符合人物的身份,也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
B.小时候仁禄背不上书时脾气比老师还大,后来他明白是因为那时自己已能看到老师身上那股可恶的神气。 |
C.十几年后儿时的伙伴偶遇,我非常热情,而歪毛仁禄却有些闪躲,就是因为他自觉混得不好内心有些惭愧。 |
D.仁禄因看到可恶的现象而把自己置于困境之中,找不到合适的出路;无论是敷衍还是反抗,他都是孤独的。 |
A.小说语言通俗朴实、生动鲜明;北京方言的使用也颇具韵味,例如“派儿”“转了影壁”“这么个当儿”等。 |
B.“既然不愿放火,烟还是由烟筒出去好”形象地写出了主人公既然不去抗争,不如敷衍一切与世界复合的心理。 |
C.小说结尾处的环境描写隐喻着当时的社会现实,主人公将何去何从,他的命运将会有怎样的变化,均引人深思。 |
D.小说取材于市民的平常生活,多用人物对话的形式,以歪毛仁禄的视角来讲述故事,情节集中紧凑,不蔓不枝。 |
4.当阿Q因摩着小尼姑新剃的头皮、拧了伊的脸颊而十分得意的笑时,酒店里的人也在九分得意的笑,若仁禄正好看到这一场景,他可能会有什么反应?请根据文本评析其举动。
断魂枪
老舍
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
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己。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弟,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混个三吊两吊的。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所以: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着,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
孙老者进来,他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象筷子那么直顺。这次本就是专程从河间赶来会会沙子龙。彼此拱手坐下,沙子龙叫三胜去泡茶。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于,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收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我爱练,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黄草辫子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东方的大梦”“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等表现出古老的东方文明受西方现代文明的冲击,逐渐走向没落。 |
B.沙子龙走镖二十年,号称“神枪沙子龙”,而今已不复当年的威风,“身上放了肉”,以致不敢接受孙老者的挑战。 |
C.王三胜和小顺们开始为沙老师吹腾,后来转而为孙老者吹胜,虽有夸大成分,但让人们看到了武道传承的希望。 |
D.沙子龙把镖局改成了客栈,既不承认自己有徒弟,也不传给孙老者枪法,这表明他意志消沉,因而被时代抛却。 |
A.“画眼睛”的手法有助于塑造人物。沙子龙的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表现出他叱咤江湖的奕奕神采。 |
B.小说故事情节紧凑,环环相扣。假如没有孙老者让三胜栽了跟头的前因,就不会有孙老者挑战沙子龙的后果。 |
C.小说的细节描写生动传神,比如对沙子龙大枪的枪杆、孙老者的小辫子等细节的描写,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
D.小说讲述了大背景下小人物的故事,这些小人物鲜活立体,血肉丰满。小说寥寥几笔就使人物形象呼之欲出。 |
4.小说题目“断魂枪”有哪些含义?请结合文本加以分析。
党员登记表
峻青
这一夜,她们娘儿两个都没有睡着。
黄老妈妈躺在土炕上,睁大了眼睛,从破窗棂里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心里像麻一样的乱。几年来,多少革命同志,一个个流血牺牲了!每当看到这种情景的时候,黄老妈妈总是忍不住扯心般的疼痛。她是一个久经苦难的老人,悲痛在她身上激起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长久的沉默。四年以前,当她的丈夫黄老吉被万第据点的敌人杀害了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不掉,默默地埋葬了死人,回到家里,一头扑在炕上就病倒了。这一病,整整病了三个多月,在昏昏沉沉的大病中,她不断地说梦话。有一次,她把女儿叫到面前,说:“孩子,你爹刚才托梦给我,说他没有男孩子,叫你接着干他的事。”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不说了,沉思了半晌,决然地说:“不,不,孩子,你别听你爹的话,世界上我只有你这一个亲近人啦,我不能叫你也……不,你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我……”可是,以后当她发觉了女儿当真走上了父亲的道路的时候,却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丝毫也没有拦阻,甚至还帮助女儿送信、联络人,而当情况紧急的时候,她就整夜地睡不着觉,替女儿担心,并且几次想劝告女儿再别干这冒险的事情。可是,不知因为什么,这种话她始终没有说出口来。今天夜里,她又睡不着了,她意识到一种危险正在一步步地向她逼来。她非常恐惧,十分不安。
当女儿忙完了以后,她就轻轻地问道:“孩子,情况不好吗?”
“不好,妈妈。”女儿有些激动地回答,并不掩饰事实的真相,“村里出了坏人,事情也许会闹大了。”说过以后,淑英倒有些反悔了,可是,黄老妈妈似乎什么都看透了。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女儿,果断地说:“好吧!是福盼不来,是祸也愁不去。该怎的就怎的吧。孩子,我不怕,不怕。你也别怕!”
她们两个的预料没有错,第二天,便衣队就来搜查了她们的小屋子,并把她们娘儿两个带到了大夼据点里。于是,残酷的审讯开始了。他们想逼她说出炕洞的秘密来。可是,不管敌人使用什么毒刑,她们两人却总是顽强地缄默,什么也不说。在最后的一次审问中,敌人告诉黄淑英:允许她和妈妈见一次面,共同商量一下,说出实话来,第二天就放她们;如果不说,那么,这就是她和妈妈最后的一次见面了。就在这次见面中,黄淑英跟妈妈说了很多,反复叮嘱妈妈“死不得”。
……
他们踏着积雪的街道,出了西门,黎明前的山野,在他们的面前展开。山野是一片雪白,真像个粉妆世界。大地是一片寂静。淑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抬起头来,仰望了一下天空,天空是乌蓝乌蓝的,寥寥的几颗晨星,在闪烁着将熄的光芒。
“啊!妈妈,天晴啦!”
在一条沟沿上,他们停住了。
“要想活,现在还不算晚,想一想吧。”敌人还没有放弃他们最后的幻想。
沉默,寂静。
“想好了没有?”敌人等得不耐烦了。
“早想好了,杀吧!”
就在这个时候,黄老妈妈看见女儿转过头来,向她微笑了一下,她笑得是那样的自然、舒坦。老人突然觉得有什么话要和女儿说,可是还没等到她张嘴,就看见刀光在女儿的头上打了一个弧形的闪电,她大叫一声就昏过去了……
当黄老妈妈苏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她的脸上呼哧呼哧地直嗅,她睁开眼睛,一只黄毛大狗,蓦地从她身旁惊跑了。她爬起身来,一眼就看见了身子半垂在沟沿上的女儿。白皑皑的雪地上,汪着一摊鲜红的血水。她一头扑过去,抱着女儿已经僵冷了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她几次爬到沟沿上,想一头碰下去,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可是,每一次当她的头向深沟里一探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就响出了女儿的声音:“妈妈,你死不得,死不得!”
她回到了黄家夼。夜里,当村里的人都睡下了的时候,她悄悄地爬到窗下,用手摸了一摸,大火后的泥地,烧得更结实了,泥罐一丝没动,党员登记表好好地藏在那里。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纹,带着这惬意的微笑,她躺在屋角的灰尘里,很快地就睡过去了。半夜的时候,有一个人悄悄地给她送来了一包烧饼和一卷钞票,轻轻地推了推她,附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她也没有醒过来。
天亮以后,她就一跛一颠地上了石磊沟南山,在僻静的山谷间的松林深处,她找到了“梦里”指点给她的那个人。当她把蓝布包交给他的时候,老头儿的手得得地颤抖起来,大胡子一动一动的,显得十分激动。
“好,好!”老头子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们全家人都是好样的!”他把大拇指一竖,“你有什么困难?说吧,你要什么?”
“不要,什么也不要!”黄老妈妈把头一摇说,“我只要和我老头子一样,和我女儿一样。”
从石磊沟回来以后,黄老妈妈就重又过起了讨饭生涯,她左手挎着篮子,右手拄着拐棍,从这家到那家,从这村到那村,不停脚地流浪。只有在夜间,她才回到她那被烧毁了的破屋子里去。
在讨饭当中,在秘密的联络中,她认识了党员登记表上的一些人。对于她来说,这些人,已经不是以前她从纸上感觉到的一些抽象的名字了,而是一些有血有肉的有生命有欢笑的活人……每当看见他们的时候,她真想猛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们,吻着他们,大声地说:“孩子,孩子,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
然而,她不能这样做。保守这感情上的秘密,是非常痛苦的,然而,她却严密地把它保守下去,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春天,当地全部解放以后。
春天,来到了五龙河两岸,南风吹皱了温柔的河水,山野间一片嫩绿。
在曾经是投敌的国民党匪徒们盘踞的大夼,区委会召开了第一次全区党员大会。壮烈牺牲了的同志,受到了隆重的悼念。活着继续斗争的人们,都涌出了悲痛的泪水,表示了钢铁般的复仇决心。这时候区委书记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蓝布包,高高地擎着,严肃地望着会扬,手颤抖着,解开了布包,展开了一张表格,讲述了这张党员登记表的故事后,突然提高了嗓音,大声地说,“同志们,你们知道吗?那个黄老妈妈,现在就在我们的面前。——唔!老妈妈,请站起来,让大家看看你!”
黄老妈妈擦了擦泪,用手拢了拢那散乱的白发,微笑着站了起来。会场上立刻爆发了一阵狂热的欢呼,人们哄的一声,拥到老妈妈身前,把她抱了起来,大喊着:
“老妈妈,老妈妈,你是我们的亲妈妈!”
(有删改)
夜
叶圣陶
晚上,在她,这几天真不好过。除了孩子的啼哭,黄晕的灯光里,她仿佛看见隐隐闪闪的好些形象。有时又仿佛看见鲜红的一摊,在这里或是那里——那是血!里外,汽车奔驰而过,笨重的运货车的铁轮有韵律地响着,她就仿佛看见一辆汽车载着被捆绑的两个,他们手足上是累赘而击触有声的镣铐。门首时时有轻重徐疾的脚步声经过,她总觉得害怕,以为或者就是来找她和孩子的。邻家的门环一声响,那更使她心头突地跳。本来已届少眠年龄的她,这样提心吊胆地细尝恐怖的味道,就一刻也不得入梦。睡时,灯是不敢点的,她怕楼上的灯光招惹是非,也希冀眼前干净些,完全一片黑。然而没有用,隐隐闪闪的那些形象还是显现,鲜红的一摊还是落山的太阳一般似乎尽在那里扩大开来。于是,只得紧紧地抱住梦里时而呜咽的孩子……
这时候,她注视着孩子,在她衰弱而创伤的脑里,涌现着雾海似的迷茫的未来。往哪方走才是道路呢?她丝毫也不能辨认。怕有些猛兽或者陷阱隐在雾海里吧?她想那是十分之九会有的。而伴同前去冒险的,只这方才学话的孩子;简直等于自己孤零零一个。她不敢再想,无聊地问孩子,“大男乖的,你姓什么?”
“张。”大男随口回答。孩子在尚未了解姓的意义的时候,自己的姓往往被教练成口头的熟语,同叫爹爹妈妈一样地习惯。
“不!不!”老妇人轻轻呵斥。她想他的新功课还没练熟,有点儿发愁,只得重行矫正他说,“不要瞎说,哪个姓张!我教你,大男姓孙。记着,孙,孙……”
老妇人的眼睛重重地闭了两闭;她的泪泉差不多枯竭了,眼睛闭两闭就表示心头一阵酸,周身经验到哭泣时的一切感觉。“不错,姓孙,孙。再来问你,大男姓什么?”
“孙。”大男伸手想去取老妇人头上那翡翠簪儿。
大男的胳臂给老妇人抱住,不能取那翡翠簪儿,“哇——”突然哭起来了。小身躯死命地挣扎,泪水淌得满脸。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又伤心又害怕。伤心的是一声就像一针,针针刺着自己的心。害怕的是单墙薄壁,左右邻舍留心一听就会起疑念。然而治他的哭却不容易;一句明知无效的“妈妈就会来的”战兢兢地说了再说,只使他哭得更响些,而且张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四望,看妈妈从哪里来。
嗒,嗒,外面有叩门声,门才开一道缝,外面的人便闪了进来;连忙,轻轻地,转身把门关上,好像提防别的什么东西也乘势掩了进来。
“怎么样?”老妇人悄然而焦急地问。她恨不得阿弟挖一颗心给她看,让她一下子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
“唉!总算看见了。”阿弟摸着额角,颓然,像完全消失了力气。
“看见了?”老妇人的眼睛张得可怕地大,心头是一种超乎悲痛的麻麻辣辣的况味。
“才看见了来。”
老妇人几乎要拉了阿弟便引她跑出去看,但恐怖心告诉她不应该这样鲁莽,只得怅然地“喔!”
阿弟带着矜夸的声调说,“只要是人,跟他讲情,没有讲不通的。他想了想叹口气说,‘人是有这样两个的。谁不是爷娘的心肝骨肉!听你说得伤心,就给你指点了吧。不过好好儿夫妻两个,为什么不安分过日子,却去干那些勾当!’我说这可不大明白,我们生意人不懂他们念书人的心思,大概是——”
“嘘——”老妇人舒一口气,她感觉心胸被压得太紧结了。她同阿弟一样不懂女儿女婿的心思,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同脸生横肉声带杀气的那些囚徒决不是一类人。不是一类人为什么得到同样的结果?这是她近来时刻想起,以致非常苦闷的问题。可是没有人给她解答。
“他约我六点钟在某路转角等他。六点过他果真来了,换了平常人的衣服。他引着我向野外走,一路同我谈。啊——”
“他谈些什么?他看见他们那个的么?”
“他没看见,”阿弟连忙躲闪。“他说那男的很慷慨,几件衣服都送了人,他得一条外国裤子,身上穿的就是。”
“那是淡灰色的,去年八月里做的。”老妇人眯着眼凝视着灯火说。
“这没看清,因为天黑,野外没有灯。湿泥地真难走,好几回险些儿滑跌;幸亏是皮底鞋,不然一定湿透。走到一处,他说到了。我仔细地看,十来棵大黑树站在那边,树下一条一条死白的东西就是棺材。”阿弟低下头来了,继续说,“他说棺材上都写着号码,他记得清楚,十七、十八两号是他们俩。我们逐一认去,认到了,一横一竖放着,上面外国号码十七、十八我识得。”
“十七、十八!”老妇人忘其所以地喊出来,脸色凄惨,眼眶里亮着仅有的泪。她重行经验那天晚上那个人幽幽悄悄来报告恶消息时的况味;惊吓,悲伤,晕眩,寒冷,种种搅和在一起,使她感觉心头异样空虚,身体也似乎飘飘浮浮的,一点不倚着什么。她知道嗒,嗒,嗒,叩门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进来,是肩并肩的活泼可爱的两个,这种事情绝对不会有的了。已被收起了,号码十七、十八,这是铁一般的真凭实据!一阵愤恨的烈焰在她空虚的心里直冒起来,泪膜底下的眼珠闪着猛兽似的光芒,“那辈该死的东西!”
“我告诉你,”老妇人咬着牙说,身体索索地震动。睡着的孩子胳臂张动,似乎要醒来,结果翻了个身。老妇人一面理平孩子的花洋布衫,继续说,“我不想什么了,明天死好,立刻死也好。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命!”以下转为郁抑的低诉。“你姊夫去世那年,你甥女儿还只五岁。把她养大来,像像样样成个人,在孤苦的我,不是容易的事啊。她嫁了,女婿是个清秀的人,我喜欢。她生儿子了,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她右手下意识地抚摩孩子的头顶),我喜欢。他们俩高高兴兴当教员,和和爱爱互相对待,我更喜欢,因为这样才像人样儿。唉!像人样儿的却成十七,十八!真是突地天坍下来,骇得我魂都散了。为了什么呢?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婿呀,总得让我知道。却说不必问了。就是你,也说不必问了,问没有好处。——怕什么呢!我是映川的娘,姓张的是我的女婿,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谁把我怎样!”愤恨的火差不多燃烧着她全身,语声转成哀厉而响亮,再不存丝毫顾忌。她拍着孩子的背,又说,“说什么姓孙,我们大男姓张,姓张!啊!我只恨没有本领处置那辈该死的东西,给年青的女儿女婿报仇!”
阿弟听呆了,他伸手掏衣袋。他记起刚才在黑暗的途中,那弟兄给他一团折皱的硬纸。
“他们留着字条呢!”他说着,衣袋里有铜元触击的声音。
“啊!字条!”老妇人身体一挺,周身的神经都拉得十分紧张。
阿弟凝着细眼凑近煤油灯念这字条。“‘儿等今死,无所恨,请勿念。’嗤!这个话才叫怪。没了命,倒说没有什么恨。‘恳求善视大男,大男即儿等也。’他们的意思,没有别的,求你好好看养大男;说大男就是他们,大男好,就等于他们没死。只这‘无所恨’真是怪,真是怪!”
“拿来我看。”老妇人伸手攫取那字条,定睛直望,像嗜好读书的人想把书完全吞下去那样地专注。但是她并不识字。
室内十分静寂;小孩的鼾声微细到几乎听不见。
虽然不识字,她看明白那字条了。岂但看明白,并且参透了里头的意义,懂得了向来不懂得的女儿女婿的心思。就仿佛有一股新的生活力周布全身,心中也觉得充实了好些。睁眼四看,一些器物同平时一样,静处在灯光里。侧耳听外面,没有别的,有远处送来的唱戏声,和着圆熟的胡琴。
“大男,我的心肝,楼上去睡吧。”她站起来朝楼梯走,嘴唇贴着孩子的头顶,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透出母性的热光,脚步比先前轻快。她已决定勇敢地再担负一回母亲的责任了。
(有删改)
小胜儿
孙犁
五月里打过仗,小金子受伤回到家里,他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那些马匹的东奔西散,同志们趴在道沟里战斗牺牲……老在他眼前转,使他坐立不安。黑间白日,他尖着耳朵听着,好像那里又有集合的号音、练兵的口令、主任的命令、马蹄的奔腾;过了一会儿又什么也听不见。他的病一天一天重了。
敌人在田野拉网清剿,村里成了据点。小胜儿母女两个整天为小金子担心,焦愁得饭也吃不下去。她们不让小金子出来,每天早晨,小胜儿把饭食送进小金子藏身的洞里去。
那天,她两只手抱着饭罐,从洞口慢慢往里爬。爬到洞中间,洞里的小油灯忽的灭了,她小声说:“是我。”把饭罐轻轻放好,从身上掏出洋火,擦了好几根,才把灯点着。洞里一片烟雾,她看见小金子靠在潮湿的泥土上,脸色苍白得怕人,一言不发。她问:“你怎么了?”
“这样下去,我就死了。”小金子说。
“这有什么办法呀?”小胜儿坐在那像在水里泡过的褥子上,“鬼子像在这里住了老家,不打,他们自己会走吗?”她又说,“我问问你,杨主任牺牲了?”
“牺牲了。我老是想他。”小金子说,“跟了他两三年,年纪又差不多,老是觉着他还活着。可是哪里去找他呀,想想罢了!”
“他的面目我记得很清楚,”小胜儿说,“那天,他跟着你到咱们家来,我觉着比什么都光荣。说话他就牺牲了,他是个南方人吧?”
“离我们有九千多里地,贵州地面哩。你看他学咱这里的话学得多像!”小金子说。
小胜儿说:“不知道家里知道他的死讯不?知道了,一家人要多难过!”
小金子说:“先是他同我顶着打,叫同志们转移,后来我受了伤,敌人冲到我面前,他跳出了掩体和敌人拼了死命。打仗的时候,他自己勇敢得没对儿,总叫别人小心。平时体贴别人,自己很艰苦。那天行军,他渴了我说给他摘个瓜吃,他也不允许。”
“为什么,吃个瓜也不允许?”小胜儿问。
“因为不止他一个人呀。我心里有什么事,他立时就能看出来。那天,我玩弄你捎给我的小马鞭儿,他批评了我。”
“他为什么批评你哩?”小胜儿说。
“他说是花花绿绿,不像个战士样子,我就把马鞭子装起来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叫我谢谢你。”
“有什么谢头,叫你受了批评还谢哩!”小胜儿笑了下,“我们别忘了给他报仇就是了!你快着养壮实了吧!”
小胜儿从洞里出来,就和她娘说:“我们该给小金子买些鸡蛋,称点挂面。”
娘说:“叫鬼子闹的,今年麦季没收,秋田没种,高粱小米都吃不起。”
小胜儿说:“娘,我们赶着织个布卖了去吧!”
娘说:“整天价逃难,提不上鞋,哪里还能织布?你安上机子,知道那兔羔子们什么时候闯进来呀?”
“要不我们就变卖点东西?人家的病要紧哩!”小胜儿说。
“你这孩子!”娘说,“什么人家的病,这不像亲兄弟一样吗?可是,咱一个穷人家,有什么可变卖的哩,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哩?”
小胜儿也仰着脖子想,她说:“要不,把我那件袄卖了吧!”
“哪件袄?你那件花丝葛袄吗?”娘问着,“哪有还没过事①,就变卖陪送②的哩?”
小胜儿说:“整天藏藏躲躲的,反正一时也穿不着,不是埋坏了,就是叫他们抢走了,我看还是拿出去卖了它吧!”
“依我的心思呀,”娘笑着说,“这么兵荒马乱,有个对事③的人家,我还想早些打发你出去,省得担惊受怕哩!那件衣裳不能卖,那是我心上的一件衣裳。”
“可是,晚上,他就没得吃。”小胜儿说,“今儿个是集日,快拿出去卖了吧!”
到底是女儿说服了娘,包起那件衣服,拿到集上去。集市变了,看不见年轻人和正经买卖人,没有了线子市,也没有了花布市。小胜儿的娘抱着棉袄,在十字路口靠着墙站了半天,才得了个买主,就把那件衣裳卖了。她心痛了一阵,好像卖了女儿身上的肉一样。称了一斤挂面,买了十个鸡蛋,拿回家来,交给小胜儿,就啼哭起来。
小胜儿没有说话,下炕给小金子做饭。现在天快黑了,她手里劈着干柳树枝,眼望着火,火在她脸上身上闪照,光亮发红。她好像看见杨主任的血,看见小金子苍白的脸,看见他的脸慢慢变得又胖又红润了。她小心地把饭做熟,早早地把大门上好,就爬到洞口去拉暗铃。一种微小的柔软的声音,在地下响了。不久,小金子就钻了出来。
这一顿饭,小金子吃得很多。吃完了饭,一抹嘴说:“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了,干什么又花钱?”
“哪里来的钱呀,孩子,是你妹子把陪送袄卖了,给你养病哩!你可别忘了你妹子!”小胜儿的娘说。
“我们这是优待八路军,用不着谢,也用不着报答!”小胜儿低着头笑了笑,收拾了碗筷。
小金子躺在炕上。小胜儿用棉被把窗子堵了个严又严,把屋门也上了。她点起一个小油灯,放在墙壁上凿好的一个小洞里,面对着墙做起针线来,不住尖着耳朵听外面的风声。
“你做什么哩?”小金子说。
“做我的鞋,”小胜儿低着头说,“整天东逃西跑,鞋也要多费几双。”
“像我整天钻洞,不穿鞋也可以!”小金子说。
听着他的声音,小胜儿的鼻子也酸了,她说:“你受了伤,又有病。好好养些日子,等腿上有了力气,能走长路了,就找队伍去。做上了我的,就该给你铰底子做鞋了!”
小胜儿放下活计,转过身来,她的眼睛在黑影里放光。
(有删改)
1.上面三篇文章在选材上有什么异同点?2.三篇小说中,黄老妈妈、老妇人等妇女形象有什么异同点?
3.三篇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方法方面有什么共同点?请结合文本找出一种作简要分析。
鸡毛
汪曾祺
西南联大有一个文嫂。她是一个住在西南联大里的校外人,她又的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部分。
昆明大西门外有片荒地,联大盖新校舍,出几个钱,零星的几户人家便搬迁了。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她不搬。联大主事的跟她商量,给她盖一间,质料比原来的好。她同意了,只要求再给她盖个鸡窝。
宿舍旁住着这样一户人家,学生们没觉得奇怪,都叫她文嫂。她是一个寡妇,有一个女儿。人老实,没文化,却洁身自好,不贪小便宜。
她的屋门是敞开着的。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天日之下,人人可以看到。她靠给学生洗衣物、缝被窝维持生活,每天大盆大盆地洗。她在门前两棵半大的榆树之间栓了两根棕绳,拧成了麻花。洗得的衣服夹紧在两绳间,风把这些衣服吹得来回摆动。大太阳的天气,常见她坐在草地上(昆明的草多丰茸齐整而极干净)缝被窝,一针一针,专心致志。为避嫌疑,她从不送衣物到学生宿舍里去,让女儿隔着窗户喊:“张先生,取衣服!”“李先生,取被窝!”
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青草里有虫儿种种活食,这些鸡都长得极肥大,肯下蛋。隔多半个月,文嫂就挎了半篮鸡蛋,领着女儿集市去卖。蛋大,红润好看,卖得也快。回来时,带了盐巴、辣子,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小块肉。
文嫂的女儿长大了,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她觉得这女婿人好。他跑贵州、重庆,每趟回来看老丈母,会带点曲靖韭菜花、贵州盐酸菜,甚至宣威火腿,女婿答应养她一辈子。文嫂胖了。
文嫂生活在大学环境里,她不知道大学是什么,却隐约知道,这些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尽管先生们现在并没有赚大钱、做大事,好像还越来越穷。
有个先生叫金昌焕,经济系的,算是例外。他独占宿舍北边一个凹字形单元。他怪异处有三点: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着,二是从不买纸,三是每天吃块肉。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什么都挂在铁丝上,领带、鞋袜、墨水瓶……每天就睡在这些丁丁当当东西的下面。再穷的学生也得买纸。金先生从不花这个钱。纸有的是!联大大门两侧墙上贴了许多壁报、学术演讲的通告、寻找失物的启事,形形色色。这些通告、启事总有空白处。他每天晚上带一把剪刀,把这些空白处剪下来,并把这些纸片,按纸质大小、颜色,分门别类,裁剪整齐,留作不同用处,也不顾文告是否过期。他每晚都开夜车,这伤神,需要补一补,就如期买了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块,借了文嫂的鼎罐(他用过鼎罐,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在学校茶炉上炖热,密封在一个有盖的瓷坛里。每夜用完功,打开坛盖,用一支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扎出一块,闭目而食之。然后,躺在丁丁当当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到了四年级,他在聚兴诚银行里兼了职。晚上仍是开夜车,搜罗纸片,吃肉。自从当上了会计,他添了一样毛病,每天穿好衬衫,打好领带;又加一件衬衫,再打一条领带。同屋的人送给他一个外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金先生不在乎,他要毕业了,在重庆找好了差事,就要离开西南联大,上任去了。
这时,文嫂丢了三只鸡,一只笋壳鸡,一只黑母鸡,一只芦花鸡。这三只鸡不是一次丢的,隔一个星期丢一只。文嫂到处找过,找不着。她又不能像王婆骂鸡那样坐在门口骂——她知道这种泼辣做法在大学里不合适,只是一个人叨叨:“我口乃(的)鸡呢?我口乃鸡呢?……”
文嫂出嫁的女儿回来了。她吓了一跳:女儿戴得一头重孝。女婿从重庆回来,车过贵州十八盘,翻到山沟里了。母女俩顾不上抱头痛哭,女儿还得赶紧搭便车到十八盘去收尸。
女儿走了,文嫂有点傻了。但她和女儿还得活下去,还得过日子。有很多先生毕业,要离开昆明,临走总得干净干净,来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就多了。有的先生临走收拾好行李,总有一些带不了的破旧衣物,叫来文嫂,随她挑拣。然后她就替他们把宿舍打扫一下。
金昌焕不声不响地走了。同屋的朱先生叫文嫂过来看看,这位“怪现状”是不是也留下点值得一拣的东西。金先生把一根布丝都带走了。他的王国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跟文嫂借用的鼎罐。文嫂照样替金先生打扫,她的笤帚扫到床下,失声惊叫了起来;床底下三堆鸡毛,一堆笋壳色的,一堆黑的,一堆芦花的!
文嫂把三堆鸡毛抱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啊呀天呐,这是我口乃鸡呀!我口乃笋壳鸡呀!我口乃黑母鸡,我口乃芦花鸡呀!……”
她哭得很伤心,很悲痛,好像把一辈子所受的委屈、不幸、孤苦和无告全都哭了出来。
一九八一年六月六日
(选自《汪曾祺经典小说》,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鸡毛》属于笔记体小说,笔记是一种“混合型”体,其特殊功用具有兼及散文与小说的著述形式,文字叙事简要,不说废话,点到即止。 |
B.本文以“鸡毛”为线索,既推动情节发展,又反映出人生的苦难和人性的邪恶。 |
C.作者以独到的眼光,从正面形象的舞台中挖掘的反向、阴暗面的写作风格,对五四运动以来被神化的学生形象进行了消解。 |
D.农村妇女的文嫂不但哭诉,而且是很悲痛、极伤心地哭诉,这正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面对生存苦难、消解苦难的重要方式。 |
3.小说是如何塑造文嫂这一人物形象的?请简要分析。
村头
肖建国
晚风从东江里吹上来,天就黑了。
村头约我,出去走走。
这是我驻村的第一天,这地儿叫吊鸭沥回眸村,我上午想找村长了解下情况。妇女主任盼娣说,村头不在,晚上才能回来。
我一愣。盼娣笑着解释,村头就是村长,就好比包工头一样。
听她这样一说,我也乐了。我问,其他地方也叫村头吗?盼娣说,不,只有这里。
村头叫吴贵,一米八。南方人普遍稍矮,吴贵是个例外。他说话声音有点苍老,像敲铜锣后捂住的回响。
来之前,我从多篇新闻报道中看到过关于他的报道。
吴贵当过兵,退伍后开加工厂,做板材生意。他的板材用木板压成,很实在。不像有些厂家,用锯末压,看起来挺漂亮,遇水一浸,就粉了。
吴贵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仅七八年的光景,就住进别墅、开起大奔。没想到前几年,他扔下城里的生意,回到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当起村头。上任两年多的时间,就为村里捐了一百多万。修村道、铺沥青、装路灯,还开挖了下水道,雨污分流,把乡村当成城市来打造。老婆骂他,图啥?村民们也有很多疑惑,怕他放长线钓大鱼,是预留先手棋。我也想问问,他那厚实胸膛里的真心话。
吊鸭沥紧依东江边,“沥”是指水沟。村名的意思,就是有水沟能放鸭子的地方。可后面为什么要附个回眸村呢?
吴贵说,是晚清一位老族长改过来的。那老族长曾中过举人,算是半个官老爷。一来,他嫌这名字的谐音太粗俗,有损村人形象。二来,这村子是从后面一个村子分出来的。他们原本瞧不起后村人,可后村人争气,无论经商做生意,还是读书做学问,都比前村强。老族长盛怒之下,让年轻人在每月祭祖时,都扭头向后看。看看后村人的荣耀,自己的衰败。久而久之,这村就叫“回眸村”了。但这是口头叫,所以,就有了现在这个名。
吴贵说,那老族长,就是他高祖爷。
我俩顺着村道向外走,新铺成的沥青路面充满弹性,落脚无声。两旁的民房很多已租赁出去,有办民宿的,也有开书吧、咖啡厅的。各家的招牌很有意思,像云中客栈、邂逅时光、一品花堂等,给人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吴贵说,四年前,他回到村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垃圾成堆。年轻人都外出谋生,留下的是孤寡老人和孩子,很多土地被抛荒,让人倍感恓惶。他在村里转了三圈,总想寻找点什么。最后在村小学停住脚。小学早已合并,校舍无人照管,像萎缩多病的老人。当年他上学时,因交不起书杂费,校长就说,那你每天来值日,为同学们敲敲钟吧。他敲钟很认真,当——当——当——,预备铃声均匀、悠长,送到每家每户。村民、学生一听,就知道要上课了。那时他就想,要是能敲一辈子钟,多好。
那棵香樟还在,可树上的铁钟已不见踪影,只留下铁环摩挲的印痕。院内荒草满园,蒌蒿、藤萝、芭茅、艾草,旺旺地长。他蹲下来,奋力扯着荒草,为自己扯出一片空净之地。那一晚,他把奔驰车开进校园内,打开顶窗,让星星伴月光洒进来。他在车里呆了一宿。吴贵说,就是那个晚上,让他决定回来。
过年祭祖,趁年轻人都在祠堂,他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回来当村头,让回眸村旧貌换新颜。
话没讲完,就引来一阵哄笑。他让大家尽情地笑,待笑够了、笑累了,才苍苍地说,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根,无论走多远,我们都会回来。我希望当我能力用尽时,你们能帮上一把。
一席话,说得祠堂内一片寂静。
挑起村头的担子,吴贵才知道什么是艰难。修村道,修到潘茂才门口。老人出来了,拄着拐杖,不准修。
吴贵说,潘爷,不用你花钱,把泥巴路修成沥青路,好走。
潘茂才摇摇头,寸土不让。动了风水,会死人的!老人坚持自己的理由。吴贵费尽口舌,并找人来劝说,都无济于事。
那真叫一个难啊!吴贵仰天长叹。
听说,老人还拿出军刀对抗。我小声问。
吴贵苦笑着摇摇头。
出了村庄,外面就是一片片稻田。习习凉风送来阵阵稻香,顿觉神清气爽。原有的田埂已被吴贵替换成木质栈道,在田间诗意地穿梭。
吴贵说,呆在学校的那晚,他想了很多。其中有一项,就是要让城里的高跟鞋,在乡野间敲响。
我问,值吗?
吴贵说,你听——
田野间,有人在黑暗中唱歌。那都是抽空钻出来的城里人,他们拥抱着这没有灯光的夜色,大口呼吸着青草芳香,看星星眨眼,听虫萤伴唱。他们笑,他们闹,惹得村里的小狗也跟着一起汪汪地叫。
夜色渐浓,有蛙声鸣起。先是一声,再接一声,声声呼唤,立即便响成一片。吴贵反问我,你这样下来,值吗?
没想到他有这样一问。刹那间,我俩一起笑了。
笑声伴着稻香,在夜色中迅速荡漾开来。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中写吴贵用木板压成的板材“很实在”,一语双关,表现了他的人品,后文他在祠堂里说的一番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
B.小说描写村民们的疑惑、妻子的不理解,从反面衬托了吴贵回到生他养他的山村无私奉献、努力建设美丽乡村的高尚。 |
C.小说的语言简洁晓畅又不乏生动形象,如“那都是抽空钻出来的城里人”中的“钻”字,生动地写出了城里人生活的压抑。 |
D.小说情节安排巧妙,以“我”和村头沿着村道出去走走为暗线,通过谈话和穿插介绍,交代了吴贵回村原因和取得的成绩。 |
3.结尾处我和吴贵都问对方“值吗?”,小说中未直接回答,但我们分明感受到了答案。请简要分析小说是如何巧妙地写出来的。
鱼的故事
张炜
父亲被叫到海上拉鱼了。我觉得有趣,沿着父亲的足迹,去海上看那些拉大网的人。
海上没有浪,几个人把小船摇进去。随着小船往海里驶,船上的人就抛下一张大网,水面上留下一串白色网漂。小船兜一个圈子靠岸,剩下的事儿就是拽住大网往上拖,费劲地拖。这就是“拉大网”。
网一动,海上老大就呼喊起来,嗓门吓死人。所有的拉网人随号子嗨呀嗨呀叫,一边后退一边用力。
大网慢慢上来了,岸边的人全都狂呼起来。我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活蹦乱跳的鱼一齐离水。各种鱼都有,最大的有三尺多长,头颅简直像一头小猪。有一条鱼的眼睛睁得老大,转动着,一会儿盯盯这个,一会儿盯盯那个。我相信它懂事。
所有鱼都在海上老大的吆喝声中被网包抬起,倒在了不远的一片苇席上。席子旁早排好了长队,都是赶来买鱼的人。他们有的推车,有的担筐。鱼不值钱,买鱼的扔下一块钱就可以随便背鱼。
拉网人真辛苦,每天要拉好多网。早晨要拉“黎明网”,这网最重要。这时也是海上老大最精神的时候。拴网绳了,喊号子了,领头喊的人两手伸得像大猩猩一样长,一举一举大喊。海上老大就高兴这样。父亲也跟上喊,额头冒着汗珠。
父亲在海上学会了做一种毒鱼。这种鱼肉最鲜,可偏偏有毒,毒死的人数不完。母亲一见它就吓得叫起来,说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冒这个险。父亲把衣袖绾起,用一把小刀剖开鱼肚,然后分离出什么,把鱼头扔掉。用清水反复冲洗,又将鱼脊背上那两根白线抽掉,说:“没事了。”母亲喘着把鱼做好。
一种奇特的鲜味飘出,真好吃。这才叫好吃。
父亲从酒葫芦里倒出一点酒,让我和母亲都尝了一小口。这天晚上很愉快,父亲还唱起了一首拉网的歌,母亲为他缝补衣衫。我胆子大了,伏到父亲背上,脊背热得像炕。
父亲常把海上的欢乐带回,又差点全部抵销。另一次父亲又捎回几条毒鱼,扔在地上就睡去了。母亲仿照父亲上次那样把鱼剖开,从头全做一遍。还是鲜气逼人,又美吃一顿。
一个多钟头过去,我有点晕,真的晕了。接着我看见父亲全身抖动,手指像按在一根琴弦上,又颤又挪,嘴里吐出了白沫。母亲比我们好一点,脸也黄了。
母亲摇晃过来,我们扶在一起。母亲说:“到外面采一点木槿叶,采一点解毒草。”
我往外连爬带跑。草地上全是一样的草稞,根本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这些草稞像是向我伸来,抚摸我。我低下头,它们就摸我的眼睛、头发,一会儿又像火焰一样烧我的脸。
母亲已经采到了一株解毒草,她先嚼碎一些,吐在我嘴里。原野在眼前变成一片紫色,又变幻出更奇怪的颜色。整个原野都有一层紫幔,下面像有一万条蛇在拱动。它不停地抖、舞,升上来,眼看就要把我覆盖了。我不能挣脱。我想起了妈妈,睁大眼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喊,不知喊了多久,才听到一阵脚步声。
我躺在小茅屋里,旁边是父亲。母亲坐在那儿,旁边的碗里是捣成稀汁的解毒草。她说:“孩子,你说胡话……”
吃毒鱼后一个多月的晚上,外面起了大风。风很大,搅弄得整个荒滩不得安宁,各种大声使我害怕。我睡着了,接着就梦见一条小鱼,好俊的小鱼。它打扮得像一个小姑娘一样走进了茅屋。母亲把她抱到怀里,给她梳理透明的头发。真漂亮,除了有两个鱼鳍,到处和人一样。我扯着她的手在院里玩,一起逮蝉。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想让她做我的媳妇。我不好意思。不过,幸福啊。
不过她说她要走了,她还会常来小屋的。走前她告诉我:她的爷爷、奶奶、哥哥、弟弟,所有的亲戚都给海上老大逮来了,他们死得惨。她让我求求岸上人,求求他们住手吧。如果他们做得到,她就可以嫁到岸上来。
我哀求母亲答应她的话,哀求母亲去找海上老大,和父亲一起。母亲答应了。
小鱼姑娘又来了。她哭着,告诉我,他们还在捕鱼,海里那么多姐妹再也看不到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所以刚才路过鱼铺的时候,给好多睡觉的拉网人腿上胳膊上都扎了红头绳:“我把他们扎住了,他们就不能下海了。”
梦做到这儿就醒了。我觉得像失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竟然哭了。
母亲赶紧把我抱到怀里,问怎么了?我就告诉了这个梦。天亮后父亲要到海上去,母亲让他小心一点。她把我的梦告诉了他,说:“孩子梦见好多拉网人都给扎上了红头绳。”
父亲瞥了母亲一眼,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父亲把我的梦告诉了海上老大,老大只是一笑。
那天傍晚风息涛平,老大就让小船出海。想不到一场风暴突来,出海的五个人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跌进了狂浪。他们无一生还。
父亲跑回来嘴唇都紫了,双手抖着跟母亲讲了风暴。
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只直眼盯着我。
这就是鱼的故事。我再也忘不掉,一直没忘。尽管许多人说那只是一次巧合……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叙述了渔村中的捕鱼人因不听从鱼姑娘的劝告,捕鱼过多而遭到大自然的惩罚,最终全都坠海而死的故事,警醒人们要敬畏自然。 |
B.小说中以父亲为代表的打鱼人勤劳纯朴,坚忍乐观,他们靠捕鱼维生,工作非常艰辛,但他们没有怨言,反而从中享受到收获的快乐。 |
C.“我”一家因吃毒鱼而濒临死亡,却又在草地上找到解毒草而获救;这个情节启示我们,大自然可能带来灾难,也能帮助我们渡过危难。 |
D.在“我”的梦里,鱼姑娘说给拉网人扎上了红头绳,让他们不能下海;父亲也提醒了海老大,但海老大却不以为然,结果发生了意外。 |
A.小说的语言特色鲜明,抒情意味较浓;在作者的笔下,捕鱼生活虽然艰辛却充满了乐趣,而鱼也带有灵性,甚至还托梦来向人类报信。 |
B.作者在文中强调网上来的鱼很多,为后文鱼姑娘在梦中说要嫁到岸上来作铺垫,也为后文风暴突来,捕鱼人坠海而死的结局埋下伏笔。 |
C.“我”吃毒鱼中毒,妈妈为“我”解毒,其间“我”出现了各种幻觉,这些亦幻亦真的描写,增添了文章的魔幻色彩,吸引读者的兴趣。 |
D.小说以孩子的视角来观察生活、叙述故事,如网来的鱼头颅像小猪,“懂事”般盯着人看,梦中鱼姑娘单纯而惹人怜爱,充满童心童趣。语文阅刊公众号 |
4.小说为什么要详写“我”做的梦?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理解。
还乡
路遥
①天还没有明时,高加林就赤手空拳悄然地离开了县委大院。
②他匆匆走过没有人迹的街道,步履踉跄,神态麻木,高挑的个子不像平时那般笔直,背微微地有些驼了;失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没有一点光气,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一团茅草。整个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尘,额头上都似乎显出了几条细细的皱纹。
③早晨的太阳照耀在初秋的原野上,大地立刻展现出了一片斑斓的色彩。庄稼和青草的绿叶上,闪耀着亮晶晶的露珠。脚下的土路潮润润的,不起一点黄尘。高加林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走几步就站下,站一会儿再走。
④离村子还有一里路的地方,他听见河对面的山坡上,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说话,其中一个男孩子大声喊:“高老师回来了!”他知道这是他们村的砍柴娃娃,都是他过去的学生。
⑤突然,有一个孩子在对面山坡上唱起了信天游:
⑥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
⑦孩子们都哈哈大笑,叽叽喳喳地跑到沟里去了。
⑧这古老的歌谣,虽然从孩子的口里唱出来,但它那深沉的谴责力量,仍然使高加林感到惊心动魄。他知道,这些孩子是唱给他听的。唉!孩子们都这样厌恶他,村里的大人们就更不用说了。
⑨他走不远,就看见了自己的村子。一片茂密的枣树林掩映着前半个村子;另外半个村伸在沟口里,他看不见。
⑩他忍不住停下了脚,忧伤地看了一眼他熟悉的家乡。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对他来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⑪就在这时,许多刚下地的村里人,却都从这里那里的庄稼地里钻出来,纷纷向他跑来了。
⑫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村里的人们就先后围在了他身边,开始向他问长问短。所有人的话语、表情、眼神,都不含任何恐意和嘲笑,反而都透着真诚。大家还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哩。回来就回来吧,你也不要灰心!
⑬天下农民一茬子人哩!逛门外和当干部的总是少数!
⑭咱农村苦是苦,也有咱农村的好处哩!旁的不说,吃的都是新鲜东西!
⑮慢慢看吧,将来有机会还能出去哩。
⑯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他们在一个人走运的时候,也许对你躲得很远;但当你跌了跤的时候,众人却都伸出自己粗壮的手来帮扶你。他们那伟大的同情心,永远都会给予不幸的人!高加林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掏出纸烟,给大家一人散了一根。
⑰人们问候和安慰了他一番,就都又下地去了。
⑱当高加林再迈步向村子走去的时候,感到身上像吹过了一阵风似的松动了一些。他抬头望着满川厚实的庄稼,望着浓绿笼罩的村庄,对这单纯而又丰富的故乡田地,心中涌起了一种深厚的情感,就像他离开它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才回来。
⑲当他从公路上转下来,走到大马河湾的岔路口上时,腿猛一下子软得再也走不动了。当他走到大马河湾的分路口上时,腿猛一下子软得再也走不动了。……
⑳他猛然发现,德顺爷爷正蹲在他面前。他不知道德顺爷爷是什么时候蹲在他面前的,他只是静静地蹲着,抽着旱烟锅。
㉑“爷爷,我心里难过。我现在也知道,我本来已经得到了金子,但像土圪塔一样扔了。我现在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真想死……”
㉒“胡说!”德顺爷爷一下子站起来,“你才二十四岁,怎么能有这么些混账想法?我,快七十岁的孤老头子了,无儿无女,一辈子光棍一条。但我还天天心里热腾腾的,想多活它几年!别说你还是个嫩娃娃哩!我虽然没有妻室儿女,但觉得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我爱过,也痛苦过;我用这两只手劳动过,种过五谷,栽过树,修过路……这些难道也不是活得有意思吗?——拿你们年轻人的词说叫幸福。幸福!你小子不知道,我把我树上的果子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们,我心里可有多……幸福!我栽下一钵树,心里就想,我死了,后世人在那树上摘着吃果子……”
㉓德顺爷爷大动感情地说着,像是在教导加林,又像是借此机会总结他自己的人生。他那只拿烟锅的,衰老的手在剧烈的抖动着。
㉔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哪……”
(选自路遥《人生》,有删改)
【注】①《人生》以上世纪70年代黄土高原作为故事大背景。把在当时社会中处于农村和城市之间“交叉地带”中的人们之间的矛盾表现得非常充分。②小说节选前的情节概括:高加林是一个农民的儿子,通过自己的奋斗,好不容易进入县委大院工作,却被人揭发走后门找工作的事情,最后只得离开县委大院。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走出县委大院的高加林相当失落,听到孩子们的歌谣,被孩子们耻笑,感到羞愧难堪。 |
B.村里的人们围在高加林身边问长问短,真诚安慰,这完全出乎高加林意外,使他热泪盈眶。 |
C.高加林再次迈步走向村子,抬头望着庄稼和村庄,内心涌起了对故乡田地深厚的情感。 |
D.在高加林遇到人生道路上的坎坷时,德顺爷爷用朴实的话语动情地教导高加林,使其痛心悔恨,走出了低谷。 |
A.第②段中人物外貌、神态描写,“神态麻木”,背微驼,眼睛失神,头发蓬乱,“整个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尘”等,细致刻画出高加林失魂落魄地走出县城的形象。 |
B.第③段中描绘出色彩斑斓、露珠晶亮、土路潮润的初秋图景,这些景物富有生机,清新自然,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生活总要向前。 |
C.第⑤—⑥段孩子们唱起的信天游,歌词中巧妙地交代出高加林走出农村、“卖了良心”又灰溜溜回来的内容,也为后文高加林内心变化做了铺垫,推动情节发展。 |
D.第⑫-⑯段人物之间的对话,运用了方言口语,语言质朴真诚,高加林不由自主融入与他们的交流,从中可以看出纯朴的故乡民风,淳厚的家乡民情。 |
4.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安排孙少平最后回到了大牙湾煤矿,在《人生》中安排高加林回到了农村,都体现了作者深沉的思考。请结合节选内容,探究小说标题“还乡”的丰富意蕴。
药王
胡氏药庄的营业大厅里挂满了很多匾额题对及金字招弹,它们均朝向大门的方向,南来北往的客商,一进门就能感受到整个药庄的肃穆及严整之气。那其中,只有一块黄底黑字,笔力遒劲的匾额,是背对顾客的,它面向药庄挡手的案桌,朝里挂着。
“戒能”两个大字,笔墨淋漓,每天都被药庄里的小伙计擦拭得锃光发亮。
药庄挡手每每抬头看到它,心头都难免为之一震。
“凡百贸易均着不得欺字,药业关系性命。尤为万不可欺!”药庄老板胡老板在药庄成立之初,就立下了这样的规矩。
胡老板起初并不懂药,他做药庄完全是因为他做生意赚了些钱。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胡老板却于乱世中嗅到了商机,他贩卖粮食,倒腾军火,做生丝生意,不几年,腰包就膨胀起来。有了钱,胡老板反倒不踏实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为百姓做点什么。
一番苦思索,他的药庄就开起来了。
开药庄做好事,是实,但光做好事,白给人合药送药,药庄总有一天会关门。胡老板知道他的药庄总有一天会赚钱,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立字号,闯名声。
中医药业这一行当,自古便有着“修合虽无人见,诚心自有天知”的说法,这其中的“修合”二字,大有讲究。把未经加工的植物、动物以及矿物等“生药材”,经过水制、大制或水火炼制,去除其中毒性,再保留其药效成分,之后与其他药材取舍搭配,排列组合,便称之为“修合”。修合过程属于商家机密,一般都是秘密进行,也让这个过程充满了神秘性与不确定性。不法商贩在药中掺假,或者给药分量不足,谁也看不出来。
也正因为如此。胡老板才定下那一条”戒欺”的铁律。
在制药售药的每一个环节,胡氏药庄都有严格的操作流程。采办务真,说的是药材原料的采收,这是事关成药好坏的首要环节。为了采收到上好的真药材,胡老板特意派人到各地药材产区去坐庄买办。比如,到河北、山东等地采集驴皮,到淮河流域去采办山药、生地、金银花,到关外采办人参、虎骨等。为了收集到最真最好的药材,胡氏药庄不惜代价。
这样的药庄。生意想不火都难。大家对这个不懂药业的胡老板也刮目相看。
某天,药庄来了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一进店门就给胡老板跪下了,鼻涕眼泪,要胡老板救救他们的儿子。原是一个年轻举子的父母,膝下只有一个宝贝儿子,数年来,那年轻举子头悬梁,锥刺股,发誓要混出个样儿来。一考二考三考之后,终于中了举,谁料乐极生悲,年轻人高兴过了头,竟然一下子引发了癫狂症。
“要是胡老板也救不了我们儿子,我们一家只有死路一条了。”老人跪在她上不肯起来。
治疗癫狂病要“龙虎丸”。因此药内含有剧毒的砒霜,按照古方规定,要将砒霜用白布包起来,再嵌入豆腐中。入水小火慢煮,豆腐逐渐变黑——把砒霜中的一部分毒素吸附,然后再将砒霜晾干和其他研磨成细粉的药物搅拌均匀,方能入药。
因此药制作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即有可能出人命,一般药庄都不制售此药。胡氏药店也无此药。
胡老板却被一对老人哭得软了心,他一咬牙,竟然大包大搅道:“二老先回家。半月后来取药!”
两位老人千恩万谢从地上起来,搀扶着出门远去。药庄的伙计们却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胡老板哪来的信心,半月后他拿什么来给老人。
胡老板也不知道该如何来配制出安全又有药效的“龙虎丸”。打发走了老人。他才开始隐隐犯愁。那些天,胡老板几乎夜夜辗转反侧,在想如何制出“龙虎丸”
时间过得飞快,眼看着到了第十天上了。那天早上,胡老板喜滋滋地大步跨进药庄,对伙计们道:“昨夜药王桐君老人托梦于我,教我制作‘龙虎丸’的方法,今天我们就开始制药。”
药王托梦,制作自要有一番仪式,胡老板让人把一间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把门窗全部封闭,几名青壮小伙子,沐浴更衣,进入房间。此后的事,外人便不得而知,只知道三天后。老人如约取到了“龙虎丸”。而那位年轻的举子服药之后。也奇迹般地康复。
胡老板是药王的消息不胫而走,药庄的生意更加红红火火。
见坊间将自己越传越神,胡老板坐不住了,他要把那个秘密外示于人。
“药王的传说就是我们赚钱的利器,老板又何必如此较真?”身边人百般劝阻。胡老板亦不多说,只抬手指了指头顶上方的“不欺”匾。
“哪有什么药王托梦,我想着龙虎丸关键在于将砒霜枪与其他药粉搅拌得十分均匀,我让几个药工将药粉均匀倒在药匾上,然后在上面反复去写‘龙虎丸’三个字,三天写了九百九十九遍,你想,那药粉还能有个不均匀么?至于让他们关门闭窗,沐浴更衣,一是让他们专心,一是让他们讲究卫生而已。”
真相大白,众人对药王更是佩服。胡氏药庄的生意越发火了。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篇用其他匾额题对,金字招牌烘托,小伙计把匾额擦拭得锃光发亮这一细节,药庄挡手的心理反应等突出“戒欺”匾额。 |
B.小说写胡老板贩卖粮食倒腾军火等内容介绍了胡老板开药庄的资金来源,同时又以“他觉得自己应该为百姓做点什么”一句指明了现实意义。 |
C.胡老板对发展中医药的热情是小说情节的线索,这一线索贯穿了他对平时的药品采购制作,对龙虎丸的揭秘等内容。 |
D.小说在平实的语言中夹入文言文句,既有浓厚的生活味道又和中医语言古朴深奥特点契合,融入了文化意蕴,赞颂了美好品德。 |
3.文中花费笔墨介绍“龙虎丸”及制作过程,请简要分析这样写的作用。
唤醒
王生文
第一次走进家政公司的腊梅,对能否找到一份钟点工的工作,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公司工作人员接待了她,一番交谈后,工作人员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与一个叫春芬的女人联系。
然而,与春芬见面后,事情就大大出乎腊梅的意外了。春芬与腊梅年龄相仿,尽管衣着光鲜,高贵脱俗,但淡淡的脂粉分明盖不住脸上的忧郁。她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腊梅,然后,礼节性地递给她一杯水,说:“我要的钟点工不是做体力活的。”腊梅的眼睛就在这时睁得有些大了,自己可是只有做体力活的本事啊。“钱也不是问题的,只要你能做。”春芬接着又说。腊梅的眼睛里挤满了疑惑,同时也夹杂着一丝希望,因为,她最大的问题就是钱,否则她是不会去做钟点工的。
房间里又静了一会,春芬抬起头问:“梅姐,每天上午八点至十一点,你能陪我丈夫说话吗?”腊梅一惊,旋即站起身。春芬一笑,不动声色,示意腊梅坐下,说:“看你紧张的,我丈夫是一个……植物人。”腊梅浑身一颤,杯中的水溅出来,从指缝间一点点往下滴,像泪水一样。
“你怎么啦,梅姐?”这回吃惊的是春芬,她望着眼前的腊梅,说,“要是不想做,我也不勉强你。”腊梅放下手中的杯子,很快恢复了镇静,对春芬说:“不,我想试试看!”春芬眉眼一亮,轻轻呼出一口气,有些感激地对腊梅梅说:“你是第一个答应试试看的人,谢谢你!”说着,春芬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几页纸递给腊梅,“我把平日里陪我丈夫说的话,都写在纸上,你就照着上面的说,当然,能带点感情是最好的,等说熟了,你想怎么说都可以,只要是那个意思——其实,对唤醒他,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腊梅跟着春芬走进一间明亮洁净的房间,房间里散发着一缕缕的香味,应该是从桌上的那盆兰花里飘出来的,床前放着一双皮鞋,光亮亮的,像刚脱下不久似的卧在那里,等着主人去穿它。春芬走近床,拉开尼龙蚊帐,对着深睡的男人说:“明,我又来陪你说话了……”
春芬侧过头,用眼睛暗示腊梅可以接着她的话试试看了。腊梅的双眼从纸上移开,有些模糊地落在男人昏睡无光的脸上,她慢慢松开抿着的嘴唇,接着春芬的话往下说:“明,你知道吗,今天是你熟睡的第……”第多少天?腊梅竟说不上来,她略带歉意地望了一眼春芬,随即看了看手上的纸,接着说:“今天是你熟睡的第三百七十一天,你不能再睡了,你的母亲病了在住院,我要去公司打理,我们的孩子夏苗还等着你带她去郊游。明,你还记得吗?那天是三月十号,星期日,惊蛰后的第五天,夏苗要你带她去郊外踏青,听虫子唱歌。明,你是个好爸爸,把公司重要的应酬都推掉了,和我一起手牵手带着夏苗去郊外。”
“一路上,你和苗苗唱着歌,先唱《拔萝卜》,再唱《采蘑菇的小姑娘》。眼看就要到郊外了,这时,一辆摩托车迎面向我和夏苗冲过来,情急之下,明,是你奋力推开了我们娘儿俩。你知道吗,明?我只是擦破了点儿皮,夏苗倒在我身上,毫发未损。你真是个好丈夫,是个好父亲,我们日夜都在盼着你早日醒来……”
春芬听着,不觉双眼湿润了,她抹了下眼睛去看腊梅,腊梅的脸上竟然流淌着两行晶莹的泪水。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掏出手帕塞到腊梅的手里,头一低走出了房间。十一点,春芬再次走进房间,递给腊梅一杯糖水,并塞给地一个沉甸甸的红包,腊梅想推辞,可是,那双温润如玉的手已经将她满是裂口的手握住了。
腊梅换了两趟公交,然后匆匆步行,走进一片棚户区。腊梅到家了。家里有两个人,一个老人在低矮的厨房里做饭,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正在伏案做作业,看见她进来,抬头叫她妈,她只应了声,没有看女孩,顺手从墙边提起一个暖水瓶,一转身进了房间。
房间里有些昏暗,她随手拉了下开关绳,灯泡亮了,照着房间里简陋的陈设,还有木床上躺着的一个一动不动的男人……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中的人名蕴意丰富,“腊梅”的坚强,“春芬”的气质,“夏苗”的未来,“明”的希望,无不蕴含着作者的匠心与小说的主旨。 |
B.小说成功运用对比的手法,比如对春芬家的描写和对腊梅家的描写形成对比,对春芬的女儿的描写和对腊梅的女儿的描写形成对比。 |
C.小说通过对春芬丈夫明亮洁净的房间的环境、摆设等描写,巧妙地暗示了春芬对自己丈夫无微不至的关爱以及希望他早日醒来的期盼之情。 |
D.小说中借腊梅转述给春芬丈夫的话巧妙地交代了春芬丈夫致病的原因,塑造了一位好丈夫、好父亲的高大可敬的形象,令读者感动不已。 |
3.小说以“木床上躺着的一个一动不动的男人……”结尾,有什么好处?请简要说明。
绳子的故事
莫泊桑
这是个赶集的日子。戈德维尔的集市广场上,人群和牲畜混在一起,黑压压一片。整个集市都带着牛栏、牛奶、牛粪、干草和汗臭的味道,散发着种田人所特有的那种难闻的人和牲畜的酸臭气。
布雷奥戴村奥士高纳大爷正在向集市广场走来。突然他发现地下有一小段绳子,奥士高纳大爷具有诺曼底人的勤俭精神,他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了那段细绳子。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冤家对头马具商马朗丹大爷在自家门口瞅着他,颇感坍台【注】。他立即将绳头藏进罩衫,接着又藏入裤子口袋,然后很快便消失在赶集的人群中去了。
教堂敲响了午祷的钟声,集市的人群渐渐散去。朱尔丹掌柜的店堂里,坐满了顾客。突然,客店前面的大院里响起了一阵鼓声,传达通知的乡丁拉开嗓门背诵起来:“今天早晨,九、十点钟之间,有人在勃兹维尔大路上遗失黑皮夹子一只。内装法郎五百,单据若干。请拾到者立即交到乡政府,或者曼纳维尔村乌勒布雷克大爷家。送还者得酬金法郎二十。”
午饭已经用毕,这时,宪兵大队长突然出现在店堂门口。他问道:“布雷奥戴村奥士高纳大爷在这儿吗?”坐在餐桌尽头的奥士高纳大爷回答说:“在。”于是宪兵大队长又说:“奥士高纳大爷,请跟我到乡政府走一趟。乡长有话要对您说。”
乡长坐在扶手椅里等着他。“奥士高纳大爷,”他说,“有人看见您今早捡到了曼纳维尔村乌勒布雷克大爷遗失的皮夹子。马朗丹先生,马具商,他看见您捡到了啦。”
这时老人想起来了,明白了,气得满脸通红。“啊!这个乡巴佬!他看见我捡起的是这根绳子,您瞧!”他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那一小段绳子。但是乡长摇摇脑袋,不肯相信。
他和马朗丹先生当面对了质,后者再次一口咬定他是亲眼看见的。根据奥士高纳大爷的请求,大家抄了他的身,但什么也没抄着。最后,乡长不知如何处理,便叫他先回去,同时告诉奥士高纳大爷,他将报告检察院,并请求指示。
消息传开了。老人一走出乡政府就有人围拢来问长问短,于是老人讲起绳子的故事来。他讲的,大家听了不信,一味地笑。他走着走着,凡是碰着的人都拦住他问,他也拦住熟人,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的故事,把只只口袋都翻转来给大家看。他生气,着急,由于别人不相信他而恼火,痛苦,不知怎么办,总是向别人重复绳子的故事。
第二天,午后一时左右,依莫维尔村的农民布列东大爷的长工马利于斯•博迈勒,把皮夹子和里面的钞票、单据一并送还给了曼纳维尔村的乌勒布雷克大爷。这位长工声称确是在路上捡着了皮夹子,但他不识字,所以就带回家去交给了东家。
消息传到了四乡。奥士高纳大爷得到消息后立即四处游说,叙述起他那有了结局的故事来。他整天讲他的遭遇,在路上向过路的人讲,在酒馆里向喝酒的人讲,星期天在教堂门口讲。不相识的人,他也拦住讲给人家听。现在他心里坦然了,不过,他觉得有某种东西使他感到不自在。人家在听他讲故事时,脸上带着嘲弄的神气,看来人家并不信服。他好像觉得别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
下一个星期二,他纯粹出于讲自己遭遇的欲望,又到戈德维尔来赶集。他朝克里格多村的一位庄稼汉走过去。这位老农民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冲着他大声说:“老滑头,滚开!”然后扭转身就走。奥士高纳大爷目瞪口呆, 越来越感到不安。他终于明白了,人家指责他是叫一个同伙,一个同谋,把皮夹子送回去的。
他想抗议。满座的人都笑了起来,他午饭没能吃完便在一片嘲笑声中走了。他回到家里,又羞又恼。愤怒和羞耻使他痛苦到了极点。他遭到无端的怀疑,因而伤透了心。于是,他重新向人讲述自己的遭遇,故事每天都长出一点来,每天都加进些新的理由,更加有力的抗议,更加庄严的发誓。他的辩解越是复杂,理由越是多,人家越不相信他。
他眼看着消瘦下去。将近年底时候,他卧病不起。年初,他含冤死去。临终昏迷时,他还在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一再说:“一根细绳……乡长先生,您瞧,绳子在这儿。”
(有删改)
【注】坍台:吴方言,丢脸。1.下列对小说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两项是 ( )
A.奥士高纳大爷在赶集路上捡到一段绳子,因被冤家陷害,又受到众人奚落,最后忧郁而死,小说通过这一故事,主要反映了小人物的性格悲剧。 |
B.小说中的下层人民思想麻木,是非不分,是荒唐社会道德的基础,但奥士高纳大爷的死不是社会道德堕落的必然悲剧,而是马具商与他个人纠葛和他个人性格悲剧所造成的必然结果。 |
C.马具商是农村小奸商,他狡猾、阴险、诡诈,通过他的行为和举动,可以看出,他的处世哲学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 |
D.小说的语言简练而富有表现力,通篇没有纤巧华美的辞藻,淡淡的幽默与辛辣的讽刺相交织,使全文呈现出含蓄冷峻的风格特点。 |
E.这篇小说叙事详略得当,巧妙地处理了“赶集”这样一个特定环境中的群众场面和主要人物的关系,使主要人物形象鲜明,个性突出。 |
3.小说是如何塑造奥士高纳大爷这一主要人物形象的?请简要分析。
过客【注】
鲁迅
时:
或一日的黄昏。
地:
或一处。
人:
老翁——约七十岁,白头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 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 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躇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 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水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也不知道。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宠,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 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
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 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 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蓊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
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关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二日。
【注】鲁迅当时处于封建军阀统治中心——北京,深感黑暗势力的浓重,只身奋战的孤独与前途的渺茫;同时又感到战斗不能松懈,必须顽强地坚持下去,故而将思想矛盾通过笔墨表达出来。
1.下列对文章的理解与分析,不恰当的两项是( )
A.老翁是一个“过来人”,曾经也是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出,但他却从“过客”队伍中遗落下来,忘掉了先前呼唤他的声音。 |
B.文中女孩儿善良,对生活和前途充满向往,凭着本性和活力爱着这个肃杀世界中仅存的美好,她是作者心中希望的化身。 |
C.过客谢绝了小女孩送给他包裹脚伤的布片,虽然认为“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但他不能接受,这体现了他孤傲的性格。 |
D.文中运用象征手法,如“声音”象征时代的希望和理想,“野百合、野蔷薇”象征美好和青春,“坟”象征悲观的革命前景。 |
E.全篇以对话体的诗剧形式来表现,通过三人的对话来展开情节,矛盾冲突的焦点是过客停下、回去、前进,层层推进,构思独特新颖。 |
3.分析文中“过客”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