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到都市里去
萧红
临走时妈妈把自己耳上的银环摘下,并且说:“你把这个带去吧!放在包袱里,别叫人给你抢去,娘一个钱也没有。若饿肚时,你就去卖掉,买个干粮吃吧!”走出门去还听母亲说:“遇见日本子,你快伏在蒿子下。”
金枝走得很远,走下斜坡,但是娘的话仍是那样在耳边反复:“买个干粮吃。”她心中乱乱地幻想,她不知走了多远,她像从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而不回头。小道也尽是生着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碍金枝赶路的脚。
日本兵坐着马车,口里吸烟,从大道跑过。金枝有点颤抖了!她想起母亲的话,很快躺在小道旁的蒿子里。日本兵走过,她心跳着站起,她四面惶惶在望:母亲在哪里?家乡离开她很远,前面又来到一个生疏的村子,使她感觉到走过无数人间。
红日快要落过天边去,人影横倒地面杆子一般瘦长。踏过去一条小河桥,再没有多少路途了!
哈尔滨城渺茫中有工厂的烟囱插入云天。
金枝在河边喝水,她回头望向家乡,家乡遥远而不可见。只是高高的山头,山下辨不清是烟是树,母亲就在烟树荫中。
她对于家乡的山是那般难舍,心脏在胸中飞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摘掉不知抛向何处!她不愿走了,强行走过河桥又转入小道。前面哈尔滨城在招示她,背后家山向她送别。
小道不生蒿草,日本兵来时,让她躲身到地缝中去吗?她四面寻找,为了心脏不能平衡,脸面过量的流汗,她终于被日本兵寻到。
“你的!……站住。”
金枝好比中了枪弹,滚下小沟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脏污的样子。他们和肥鸭一般,嘴里发响摆动着身子,没有理她走过去了!他们走了许久许久,她仍没起来,以后她哭着,木桶扬翻在那里,小包袱从木桶滚出。她重新走起时,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长起来,和细线似的。
金枝在夜的哈尔滨城,睡在一条小街阴沟板上。那条街是小工人和洋车夫们的街道,连警察也没有,讨饭的老婆和小饭馆的伙计吵架。
满天星火,但那都疏远了!那是与金枝绝缘的物体。半夜过后金枝身边来了一条小狗,也许小狗是个受难的小狗?这流浪的狗它进木桶去睡。金枝醒来仍没出太阳,天空许多星充塞着。
许多街头流浪人,尚挤在小饭馆门前,等候着最后的施舍。
金枝腿骨断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后她也挤进要饭人堆去,等了好久,伙计不见送饭出来,四月里露天睡宿打着透心的寒战,别人看她的时候,她觉得这个样子难看,忍了饿又来在原处。
夜的街头,这是怎样的人间?金枝小声喊着娘,身体在阴沟板上不住地抽拍。绝望着,哭着,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样不被人注意,人间好像没有他们存在。天明,她不觉得饿,只是空虚,她的头脑空空尽尽了!在街树下,一个缝补的婆子,她遇见对面去问:
“我是新来的,新从乡下来的……”
看她作窘的样子,那个缝婆没理她,面色在清凉的早晨发着淡白走去。
卷尾的小狗偎依着木桶好像偎依妈妈一般,早晨小狗大约感到太寒。
小饭馆渐渐有人来往。一堆白热的馒头从窗口堆出。
“老婶娘,我新从乡下来,……我跟你去,去赚几个钱吧!”
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个婆子领她走,一些搅扰的街道,发出浊气的街道,她们走过,金枝好像才明白,这里不是乡间了,这里只是生疏、隔膜、无情感。一路除了饭馆门前的鸡、鱼、和香味,其余她都没有看见似的,都没有听闻似的。
“你就这样把袜子缝起来。”
在一个挂金牌的“鸦片专卖所”的门前,金枝打开小包,用剪刀剪了块布角,缝补不认识的男人的破袜。那婆子又在教她:
“你要快缝,不管好坏,缝住,就算。”
金枝一点力量也没有,好像愿意赶快死似的,无论怎样努力眼睛也不能张开。一部汽车擦着她的身边驰过,跟着警察来了,指挥她说:
“到那边去!这里也是你们缝穷【注】的地方?”
金枝忙仰头说:“老总,我刚从乡下来,还不懂得规矩。”
在乡下叫惯了老总,她叫警察也是老总,因为她看警察也是庄严的样子,也是腰间佩枪。别人都笑她,那个警察也笑了。老缝婆又教说她:
“不要理他,也不必说话,他说你,你躲后一步就完。”
她,金枝立刻觉得自己发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别人同样,她立刻讨厌从乡下带来的破罐子,用脚踢了罐子一下。
袜子补完,肚子空虚的滋味不见终止,假若得法,她要到无论什么地方去偷一点东西吃。很长时间她停住针,细看那个立在街头吃饼干的孩子,一直到孩子把饼干的最末一块送进嘴去,她仍在看。
(节选自《生死场》第十四章)
文本二:
关于小说的情节,福斯特说过:“‘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去了’便是故事;而‘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伤心而死’则是情节。”童庆炳说:“情节是按照因果逻辑组织起来的一系列事件,且要求在事件的发展中表现出人物行为的矛盾冲突,由此揭示出人物命运的变化过程。”按照以上的标准来看,萧红小说中的情节可以说是不完整的,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情节。萧红的小说打破了中国古代传统小说以情节为贯穿全文线索的小说模式,情节大多是简单散乱的,小说中穿插了大量的非情节的因素,写得像散文一样。
萧红的这种淡化情节的小说模式,看起来结构散乱,似乎是写作能力不成熟的表现,而实则为萧红的创作优点所在。萧红的小说舍弃了对情节完整性的雕琢,在缺乏逻辑的场景和画面的变换中,将人类生存的面貌完整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真挚感人又有刺骨的悲凉。这样的文章能引发我们对民族命运悲剧性的深切思考,虽然小说的形式美感不够,但是意义却是深刻的。
萧红是一个感情胜过理智的作家,她没有鲁迅的理智和才能,不能够在小说完成之前就为人物预设结局,她是靠心灵的直觉来写作的。
(选自张苗《萧红小说情节结构模式》)
【注】缝穷:补衣服。
1.下列对文本一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主人公金枝从乡下来到哈尔滨,渴望改变生活;她过着奴隶般的耻辱生活,展现出当时普通人“生”之艰难。 |
B.小说中的母亲可亲可敬,在女儿去哈尔滨时,她把自己耳上的银环摘下送给女儿并左右叮咛,爱女之心溢于言表。 |
C.小说语言表达富有情感,如“前面哈尔滨城在招示她,背后家山向她送别”一句运用拟人修辞手法,表现出她对“进城”的期待。 |
D.“哈尔滨城渺茫中有工厂的烟囱插入云天”一句在描写眼前景物的同时,自然引出金枝到达哈尔滨城后内容的描写。 |
A.文本一以金枝“到都市里去”来组织材料,在反映主人公悲惨遭遇的同时,也突出了主人公敢于反抗的民族精神。 |
B.萧红的小说没有刻意的雕琢和人为的痕迹,她靠心灵的直觉来写,虽然小说结构散乱,但仍能展现人类生存的面貌。 |
C.文本一结尾写“她停住针”,细看“吃饼干的孩子”,这里运用细节描写和对比的手法,细腻地表现出金枝此时极度饥饿。 |
D.文本一通过人物对话巧妙地揭示社会环境,如“遇见日本子,你快伏在蒿子下”就交代了日本强占中国东北的背景。 |
4.“萧红的小说打破了中国古代传统小说以情节为贯穿全文线索的小说模式。”请结合文本一,简析她运用了哪些“非情节因素”来推进小说。
相似题推荐
失眠之夜
萧红
为什么要失眠呢!烦躁,恶心,心跳,胆小,并且想要哭泣。我想想,也许就是故乡的思虑罢。
窗子外面的天空高远了,和白棉一样绵软的云彩低近了,吹来的风好像带点草原的气味,这就是说已经是秋天了。
在家乡那边,秋天最可爱。
蓝天蓝得有点发黑,白云就像银子做成一样,就像白色的大花朵似的点缀在天上;就又像沉重得快要脱离开天空而坠了下来似的,而那天空就越显得高了,高得再没有那么高的。
昨天我到朋友们的地方走了一遭,听来了好多的心愿——那许多心愿综合起来,又都是一个心愿——这回若真的打回满洲去,有的说,煮一锅高粱米粥喝;有的说,咱家那地豆多么大!说着就用手比量着,这么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开了花的,一尺来长的;还有的说,高粱米粥、咸盐豆。还有的说,若真的打回满洲去,三天两夜不吃饭,打着大旗往家跑。跑到家去自然也免不了先吃高粱米粥或咸盐豆。
比方高粱米那东西,平常我就不愿吃,很硬,有点发涩(也许因为我有胃病的关系),可是经他们这一说,也觉得非吃不可了。
但是什么时候吃呢?那我就不知道了。而况我到底是不怎样热烈的,所以关于这一方面,我终究不怎样亲切。
但我想我们那门前的蒿草,我想我们那后园里开着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黄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早,朝阳带着露珠一齐来了!
我一说到蒿草或黄瓜,三郎就向我摆手或摇头:“不,我们家,门前是两棵柳树,树荫交织着做成门形。再前面是菜园,过了菜园就是门。那金字塔形的山峰正向着我们家的门口,而两边像蝙蝠的翅膀似的向着村子的东方和西方伸展开去。而后园黄瓜、茄子也种着,最好看的是牵牛花在石头桥的缝际爬遍了,早晨带着露水牵牛花开了……”
“我们家就不这样,没有高山,也没有柳树……只有……”我常常这样打断他。
有时候,他也不等我说完,他就接下去。我们讲的故事,彼此都好像是讲给自己听,而不是为着对方。
只有那么一天,买来了一张《东北富源图》挂在墙上了,染着黄色的平原上站着小马,小羊,还有骆驼,还有牵着骆驼的小人;海上就是些小鱼,大鱼,黄色的鱼,红色的好像小瓶似的大肚的鱼,还有黑色的大鲸鱼;而兴安岭和辽宁一带画着许多和海涛似的绿色的山脉。
他的家就在离着渤海不远的山脉中,他的指甲在山脉上爬着:“这是大凌河……这是小凌河……哼……没有,这个地图是个不完全的,是个略图……”
“好哇!天天说凌河,哪有凌河呢!”我不知为什么一提到家乡,常常愿意给他扫兴一点。
“你不相信!我给你看。”他去翻他的书橱去了,“这不是大凌河……小凌河……小孩的时候在凌河沿上捉小鱼,拿到山上去,在石头上用火烤着吃……这边就是沈家台,离我们家二里路……”因为是把地图摊在地板上看的缘故,一面说着,他一面用手扫着他已经垂在前额的发梢。
《东北富源图》就挂在床头,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一张开了眼睛,他就抓住了我的手:“我想将来我回家的时候,先买两匹驴,一匹你骑着,一匹我骑着……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顺便也许看看我的舅舅去……我姐姐很爱我……她出嫁以后,每回来一次就哭一次,姐姐一哭,我也哭……这有七八年不见了!也都老了。”
那地图上的小鱼,红的,黑的,都能够看清,我一边看着,一边听着,这一次我没有打断他,或给他扫一点兴。
“买黑色的驴,挂着铃子,走起来……当啷啷当啷啷……”他形容着铃音的时候,就像他的嘴里边含着铃子似的在响。
“我带你到沈家台去赶集。那赶集的日子,热闹!驴身上挂着烧酒瓶……我们那边,羊肉非常便宜……羊肉炖片粉……真有味道!唉呀!这有多少年没吃那羊肉啦!”他的眉毛和额头上起着很多皱纹。
我在大镜子里边看了他,他的手从我的手上抽回去,放在他自己的胸上,而后又背着放在枕头下面去,但很快地又抽出来。只理一理他自己的发梢又放在枕头上去。
而我,我想:
“你们家对于外来的所谓‘媳妇’也一样吗?”我想着这样说了。
这失眠大概也许不是因为这个。但买驴子的买驴子,吃咸盐豆的吃咸盐豆,而我呢?坐在驴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乡。
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切的,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了!虽然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
这失眠一直继续到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声中,我也听到了一声声和家乡一样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鸡鸣。
1937年8月23日
【注】萧红(1911-1942),中国近现代女作家,“东北作家群”重要成员之一。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一个地主家庭。幼年丧母。1932年,结识萧军。代表作品《生死场》《呼兰河传》等。文中的“三郎”即指萧军。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文章写高粱米粥、咸盐豆等家乡美食和地豆、珍珠米等家乡物产,表达了朋友们渴望打回满州老家去的强烈愿望。 |
B.文章对蒿草、黄瓜、柳树、菜园、山峰、牵牛花等家乡景物的描绘,勾起了作者对家乡往昔美好亲切生活的回忆。 |
C.本文运用叙述、描写、抒情等多种表达方式,且语言细腻真实,质朴可亲,在不经意间就深深触动了读者的内心。 |
D.文章结尾段,写这失眠持续到黎明,并且在高射炮的声中听到了家乡一样的鸡鸣,丰富了情感,深化了文章主旨。 |
3.萧红散文善于运用传神的细节描写,请从文中找出三处加以分析。
你要死灭吗
萧红
过了夜,日本宪兵在门外轻轻敲门,走进来的,看样像个中国人,他的长靴染了湿淋的露水,他从口袋取出手巾,摆出泰然的样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访问就在这时开始:“你家昨夜没有人来过?不要紧,你要说实话。”
赵三①刚起来,意识有点不清,不晓得这是什么事情要发生。于是那个宪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态度了:“混蛋!你怎么不知道?等带去你就知道了!”
说了这样话并没带他去。王婆一面在扣衣钮一面抢说:“问的是什么人?昨夜来过几个‘老总’,搜查没有什么就走了!”
那个军官样的把态度完全是对着王婆,用一种亲昵的声音问:“老太太请告诉吧!有赏哩!”
王婆的样子仍是没有改变。那人又说:“我们是捉胡子②,有胡子,乡民也是同样受害,你没见着昨天汽车来到村子宣传'王道'吗?'王道'叫人诚实。老太太说了吧!有赏呢!”
王婆面对着窗子照上来的红日影,她说:“我不知道这回事。”这时那个长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赵三一下。接着他再不说什么,等待答复,终于他什么也没得到答复。
还不到中午,乱坟岗子多了三个死尸,其中一个是女尸。
人们都知道那个女尸,就是在北村一个寡妇家搜出的那个“女学生”。因为这件事情发生,王婆担心她的女儿,她怕是女儿的命运和那个“女学生”一般样。
平儿担了大捆的绿草回来,晒干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绿草铺平。进屋他不立刻吃饭,透汗的短衫脱在身边,他好像愤怒似的,用力来拍响他多肉的肩头,嘴里长长的吐着呼吸。过了长时间爹爹说:“你们年青人应该有些胆量。这不是叫人死吗?亡国了!麦地不能种了,鸡犬也要死净。”
老头子说话像吵架一般。王婆给平儿缝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动了,想到亡国,把汗衫缝错了!她把两个袖口完全缝住。赵三为着轻松充血的身子,他向树林那面去散步,那儿有树林。①林梢在青色的天边画出美调的和舒卷着的云一样的弧线。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来,曲卷的树梢花边一般地嵌上天幕。田间往日的蝶儿在飞,一切野花还不曾开。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摊落着,有的窗下残墙在晒阳光,有的也许是被炸弹带走了屋盖。房身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乡间,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农民,就说要恢复“大清国”,要做“忠臣”“孝子”“节妇”;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势力也增长着。
天一黑下来就有人越墙藏在王婆家中,那个黑胡子的人每夜来,成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饭,那人向她说:“你的女儿能干得很,背着步枪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经……”
平儿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烟袋。轻微的一点妒嫉横过心面。
②四月里晴朗的天空从山脊流照下来,房周围的大树群在正午垂曲的立在太阳下。畅明的天光与人们共同宣誓。
寡妇们和亡家的独身汉在李青山喊过口号之后,完全用膝头曲倒在天光之下。羊的脊背流过天光,桌前的大红蜡烛在壮默的人头前面燃烧。李青山的大个子直立在桌前:“弟兄们!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今天我们去敢死……决定了……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也情愿,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们?……”
回声先从寡妇们传出:“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
哭声刺心一般痛,哭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一阵强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欲坠了!
老赵三立到桌子前面,他不发声,先流泪:“国……国亡了!我……我也……老了!你们还年青,你们去救国吧!我的老骨头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个老亡国奴,我不会眼见你们把日本旗撕碎,等着我埋在坟里……也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顶,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是亡……亡国奴……”
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树叶垂头。赵三在红蜡烛前用力敲了桌子两下,人们一起哭向苍天了!人们一起向苍天哭泣。大群的人起着号啕!
就这样把一支匣枪装好子弹摆在众人前面。每人走到那支枪口就跪倒下去盟誓:“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
(有删改)
【注】①赵三:王婆的丈夫、平儿的父亲。②胡子:也叫红胡子,土匪。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开篇写日军进村搜查,既营造了一种紧张的氛围、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又交代了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为下文情节的发展作了铺垫。 |
B.王婆给平儿缝汗衫上的大口,结果把汗衫上的两个袖口完全给缝住了,这一细节描写突出了她想到亡国时心里的震撼。 |
C.日军对中国人民的伤害不仅体现在战争上,还体现在对中国人民进行思想毒化上,如宣传“王道”,说要恢复“大清国”,要做“节妇”。 |
D.小说通过叙事、写景、议论等表达方式,表现了东北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同时也以点带面,展现了在日军的入侵下中国的现状。 |
3.文艺界评价说“小说展现了在日寇铁蹄蹂躏下东北农民渐渐苏醒的民族意识和反抗精神”,请结合文本分析。
呼兰河传(节选)
萧 红
邻居家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黄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头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高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黄的黄花。
因此那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满了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了。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 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的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
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根下的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根,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根上开花了。
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黄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
后来那黄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
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倌就见不着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黄瓜掩遮得风雨不透。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冯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园以外去了。
但是从外边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满窗是黄瓜了。
还有一棵倭瓜秧,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黄瓜。
我就摘了黄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被黄瓜秧封闭得严密得很,冯歪嘴子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从一条小缝中伸出手来把黄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问我,黄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关着多远似的。
祖父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和祖父谈话。他说拉着磨的小驴,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瘸。祖父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
冯歪嘴子说,看过了,也不见好。祖父问那驴吃的什么药?冯歪嘴子说是吃的黄瓜子拌高粱醋。
冯歪嘴子在窗里,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父。
有的时候,祖父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有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我故意的不出声,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来了,用手敲打着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挂着的黄瓜都敲打掉了。而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屋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也一样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泪来。但是总是说,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父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秋天,大榆树的叶子黄了,墙头上的狗尾草干倒了,园里一天一天地荒凉起来了。
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来了。因为那些纠缠缠的黄瓜秧也都蔫败了,舍弃了窗棂而脱落下来了。
于是站在后园里就可看到冯歪嘴子,扒着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竖着耳朵,戴着眼平。走了三五步就响一次鼻子,每一抬脚那只后腿就有点痛,每一停下来,小驴就用三条腿站着。
冯歪嘴子说小驴的一条腿坏了。
这窗子上的黄瓜秧一干掉了,磨房里的冯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冯至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打梆子了,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只要一扒着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
一到了秋天,新鲜粘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拉粘糕。黄米粘糕,撒上大芸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金黄,红的通红。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的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钱。
冯歪嘴子推着单轮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祖父最喜欢吃这粘糕,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母亲有时让老厨子去买,有的时候让我去买。
不过买了来是有数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祖父一边吃着,一边说够了够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亲吃完了也说够了,意思是怕我还要买。其实我真的觉得不够,觉得再吃两块也还不多呢!不过经别人这样一说,我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着再去买,但是实在话是没有吃够的。
当我在大门外玩的时候,推着单轮车的冯歪嘴子总是在那块粘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于是我就接受了。当我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一喊着“粘糕”“粘糕”地从大墙外经过,我就爬上墙头去了。
因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墙,因为年久了出了一个豁,我就扒着那墙豁往外看着。果然冯歪嘴子推着粘糕的单轮车由远而近了。来到我的旁边,就问着:
“要吃一片吗?”
而我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但我也不从墙头上下来,还是若无其事地呆在那里。
冯歪嘴子把车子一停,于是切好一片粘糕送上来了。
1.下列对小说划线部分语言特点的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A.使用拟人、比喻的修辞手法,写出黄瓜蔓蓬勃的生命活力。 |
B.句式上长短交错,使语言生动活泼。 |
C.每句都用“了”字,反复强调黄瓜生长迅速。 |
D.语调轻快,传达出叙述者的喜悦之情。 |
A.小说命名为“呼兰河传”,从这篇节选部分看,基本上是由零碎的细节和片段的画面组成的,作者寓情于景,使作品富有诗情画意。 |
B.磨坊交代故事发生 空间,富有深刻意蕴。磨坊内外是个童话般的美好世界,我和冯歪嘴子能够友好相处。 |
C.小说中“我”是一个友善、乖巧、调皮可爱,有时候又表现出矜持的一面的小姑娘形象。 |
D.通过对冯歪嘴子这一人物的塑造,寄托了作者对善良又寂寞的底层劳动者的亲近和同情。 |
父 亲
父亲决定去一趟深圳。
父亲两个月前就想去深圳了。父亲很早就听说深圳是个美丽的城市,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到深圳去走一走看一看,因为他觉得那个城市再好,也只能是别人的城市,他只要种好他的两亩地,他这一生就算是平稳了,也无憾了。
然而命运就是捉弄人,父亲晚年平静的生活被一个意外打破了,确切地说那是他人生里的一个大悲痛——父亲的大儿子,我哥,他因病去世了。
大哥是在深圳去世的。大哥最后没能看一眼含辛茹苦养育他的父亲,也没能看到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就匆匆走了。这个噩耗从深圳传来,我们一家人都无法接受。父亲听了走回他的房间,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出来。
大哥去深圳打工已经十多年了。每年大哥都要回来一趟,看看老父亲,每次大哥回来,都带上大包小包的东西,说是给父亲补补身子。父亲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每次都告诉大哥,下次回来,不要再带那些东西了,只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他就高兴。但大哥每次回来,还是少不了孝敬父亲的礼物。
大哥今年春节回来的时候,还是带回很多的东西,有健身的酒,有补体的人参,有暖和的衣服。父亲也没有多看,他盯着大哥看了一会,说:工作不要那么拼命,干不下去就回来,家里还有两亩薄田呢。从父亲的话里,我发现大哥比去年消瘦了,估计在那里干得太累了吧。大哥只是笑笑,说:没事儿。
想不到半年之后,大哥就走了。
大哥是被癌症夺去生命的。大哥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对于大哥的不幸,有人说大哥不是死于癌症,而是死于职业病,甚至有人说是死于安全事故。对于这样的猜测,我也产生了怀疑,怀疑大哥的死是不是真的跟他的工作有关。后来了解到的事情,使我的怀疑更加加深了。
听说大哥在住院期间,他所在的公司给了他一笔医疗费,公司又发动员工捐款。可再多的钱也无法挽回大哥的生命了,大哥住进医院没多久就不治了——原因是大哥的病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到了晚期的后期了。
那时候父亲是想亲自到深圳去处理大哥的后事的,但考虑到父亲内心的悲痛和他的身体状况,在我们的一再阻止下,父亲才没有去深圳。
两个月后,父亲决定要南下了。任我们一再劝说,父亲就是一个死理,非要到深圳去不可。父亲说,不那样他的一生都会不平静的。我们无法说服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去那里到底为了什么。
我和父亲登上了南下的客车。父亲也看似平静,但我的心里却是波涛滚滚。面对失去儿子的城市,面对太多猜不透的死因,刚强的父亲会做出些什么呢?我无法预测。
一如我所预料的,在大哥工作的那间公司,我们没有顺利地见到经理。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我们才见着经理。经理对两个月前他公司失去的那名员工还隐隐有些印象。
经理安慰了父亲一番,然后就把他的秘书叫了来。
经理让他的秘书到财务那里支两千块钱给我父亲。父亲听了,站了起来,摆了摆他那双有点干枯的手,说:经理,我来深圳不是向你要钱的。
经理看着我父亲,一时不知说什么。
这时,父亲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色塑料袋子,慢慢地解开。那是一沓崭新的票子。看着父亲的举动,我惊呆了。经理也愣愣地看着我的父亲。
父亲上前几步,把那沓票子递给经理:这是你们工人给我孩子治病捐的款子,现在用不着了,请你转给他们,并转达一个父亲对他们深深的谢意。
父亲说完,向经理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看著父亲深深弯下的脊梁,我的心一颤,眼里饱含着泪水。
我们走吧。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从他那平静的声音里,我知道,现在的父亲心里一定是很平稳的,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1.父亲是个怎样的形象?请简要分析。
2.这篇小说在开头和结尾处布局有独到之处,请简要分析。
一封信
周海亮
牛筋老汉对春草说:妮,我说,你写。写得漂亮些。
大虎,你这一走,两年多没有回来。好几次想写封信给你,但是春妮不在。春妮不在,村里就没有识字的人了。秀兰、羊娃、小崽、天来、秋菊、高粱,他们都打工去了。你二叔、三叔、田哥,还有强子,也都打工去了。大虎,村子里只剩下了老头老太太,村子里快没人啦……大虎,听爹一句话,如果城里不好混,你就回来。我和你娘侍弄二十多亩地,老胳膊老腿的,老是顾不过来。你娘身体还不好,这几年,风湿病好像严重了。去年我和你娘又承包了十二亩果园,新栽的果树,疯长。明年就能挂果,如果年头好,应该能收入不少……大虎,本来我和你娘希望你能留在城里,可是前年你回来过年,垂头丧气的,脸色蜡黄,就知道你在城里没少受罪。大虎,你到底图城里什么呢?咱村里人到底图城里什么呢?住的不如咱农村的狗窝,吃的不如咱农村的狗食,空气比咱农村的茅坑都难闻,又像狗一样遭城里人的白眼,图什么呢?咱农村虽然还不富,但总还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再肯出把力气的话,很快就能在村里起几间大瓦房……大虎,留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咱村都快成空村啦。地没有人种,房子没有人住,满山的野菜和蘑菇没人采,看着心痛啊!……大虎,你也不小了,不能再耽误了。如果你回来,老老实实守着家,守着我和你妈,娶个媳妇,生个娃,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挺好?春草娘前几天给春草介绍了一个小伙子,米家屯的,人长得虽然一般,可是有力气,能干活,家里五间大瓦房,早起了。你说,如果你回来,咱也起五间大瓦房,谁还敢小看咱?……大虎,爹的话,你考虑考虑,如果想回来,就提前回个信……大虎,信是我让春草写的,她向我保证,我怎么说,她怎么写,一个字都不会差……大虎,要麦收了,一天比一天热,你在外面,别太累,多喝水……大虎,我和你娘都挺想你……
春草对牛筋老汉说:伯,我在写呢。你怎么说,我怎么写。
大虎,你这一走,两年多没有回来。好几次想写封信给你,可是你爹不告诉我地址。干你们那一行,风吹日晒,工作地点隔几个月一变,想给你写封信,也那么难。你走以后,秀兰、羊娃、小崽、天来、秋菊、高粱,他们都打工去了。大虎,村子里只剩下老头老太太,村子里快没有人啦……大虎,我不想呆在村子里,我也想跟你去打工。前几年,我爹身体不好,我得侍候他,走不开。去年,爹走了。爹走了,娘开始给我张罗对象。娘看上一个小伙子,米家屯的,人长得又矮又丑。不过他有力气,能干活,家里起了五间大瓦房。娘就是看上了大瓦房,才让别人给我张罗的。可是大虎,大瓦房有什么稀罕?我不喜欢他,更不想嫁给他……大虎,我知道你在城里没少受罪,可是没关系,你带上我,我可以帮你。帮你做饭,洗衣服,咱两个人,生活肯定会好得多。大虎,能和你在一起,哪怕住比狗窝还差的房子,吃比狗食还差的饭,哪怕遭城里人再多白眼,我也愿意……大虎,我一天都不想在农村呆了。每天一睁眼,干不完的农活。喂猪、放羊、拔草、浇水、打柴……大虎,城里多好啊!马路那么宽,楼房那么高,街道那么干净,就算到了晚上,外面也那么亮堂。……
大虎,你爹不让我知道你的地址,信写完了,他用浆糊封好,去邮局,让邮局里的人替他写信封。你爹不想让我缠着你,你爹一心一意,想让你回来。可是大虎,听我的,千万别回来,否则,一辈子困在穷山沟,咱俩都完了。大虎,你两年多不回来,肯定在城里过得不如意,没关系,咱俩还年轻,我不怕吃苦……大虎,如果你还在乎我,就给我回封信,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我去找你。我一个人去找你,谁也不告诉……大虎,信是你爹让我写给你的,我向他保证,他怎么说,我怎么写,一个字都不会差。我骗了他,我没有办法……大虎,要收麦了,一天比一天热,你在外面,别太累,多喝水……大虎,你爹你娘都挺想你,我更想你……大虎,我喜欢你……
(选自《天池》2013年第6期)
1.下列对小说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两项是( )( )A.牛筋老汉思想保守,认死理,坚决反对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认为农村人去城里打工还不如在村里好,所以希望大虎能回到村里,娶妻生子,过安稳日子。 |
B.牛筋老汉特意让春草写上春草娘给春草介绍对象的事,意在告诉儿子春草已有对象,不要再对春草抱什么希望,也暗示春草不要再与大虎联系。 |
C.牛筋老汉只让春草写信的内容,不让春草写信封,生怕春草知道大虎的工作地址去找大虎,这说明他对春草很有成见,不希望春草做他未来的儿媳妇。 |
D.春草在信中说“一天都不想在农村呆了”,说明她对农村已经没有了感情;她向往美好轻松的城市生活,在城里能与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 |
E.小说取材农村普通百姓的平凡生活,作品紧扣“一封信”主要写了两个人物,用心理独白的方式刻画人物形象,突出了人物鲜明的个性,虽然情节淡化,读来却耐人寻味。 |
3.牛筋老汉的一番话春草并没有写下来,可小说还是进行了详细的叙述,这样写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
4.这篇小说言浅意深,内涵深刻、丰富,对于小说的主题你有哪些方面的理解?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看法。
阿拉比
[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到了日短夜长的冬天,晚饭还没吃完,夜幕就降落了,一幢幢房屋变得阴森森的。头上的夜空是一片变幻的紫罗兰色,同街灯的微光遥遥相映。我们不停地玩着,直到浑身暖和。当我们折回街道时,灯光已经从一家家厨房的窗子里透出来,把这一带照亮了。如果曼根的姐姐在门口石阶上呼唤弟弟回家吃茶点,我们就在暗中瞧着她对街道东张西望。灯光从半掩的门里射出来,映现出她的身影。我靠着栅栏望着她。她一移动身子,衣服便摇摆起来,柔软的辫子左右挥动。
每天早晨,我躺在前客厅的地板上,望着她家的门。她一出门走到台阶上,我的心就怦怦跳。我冲到过道里,抓起书就奔,跟在她后面。我紧紧盯住她穿着棕色衣服的身影。走到岔路口,我便加快步子赶过她。
她的形象甚至在最不适宜有浪漫想象的场合也陪伴着我。每逢周末傍晚,我都得跟姑妈上街购物。我们穿行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被醉鬼和讨价还价的婆娘们挤来挤去,周围一片喧嚣。在我看来,这些噪声汇合成一片熙熙攘攘的众生相。我仿佛感到自己捧着圣餐杯,在一群敌对者中间穿过。有时,在莫名其妙地做祷告或唱赞美诗时,她的名字几乎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有时,一股沸腾的激情从心底涌起,流入胸中。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同她说话。
她终于跟我说话了。她一开口,我就慌乱不堪。她问我去不去阿拉比。她说那儿的集市一定丰富多彩,她很想去那。
“为啥不去呢?”我问。
她不断转动着手腕上的银镯子说,她不能去,因为这一星期女修道院里要做静修。她低下头,门对面街灯的光照着她白嫩的脖子的曲线,照亮了披垂的头发,也照亮了搁在栏杆上的手。灯光使她衣服的一边清晰可见,显出裙子的白色镶边。
“你真该去看看。”她说。
“我要是去的话,”我说,“一定给你捎点什么的。”
从那一晚起,阿拉比这个词的音节在静谧中向我召唤。在课堂里,我很少回答出问题。我瞧着老师的脸从和蔼变得严峻。生活中的正经事使我厌烦,它们使我的愿望不能尽快实现,在我看来,它们都像小孩子的游戏,单调乏味。
星期六早晨,我对姑父说,晚上我要到集市去。他正在前客厅衣帽架一边手忙脚乱地找帽刷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行,孩子,我知道了。”
他待在过道里,我就没法去前客厅了。我低着头地走出家门,慢吞吞地到学校去。空气透骨地阴冷。
我回家吃饭时,姑父还没回来。我坐着对钟望了一会儿,滴答滴答的钟声使我心烦意乱起来,便走出房间,登上楼梯。那些宽敞的空房间,寒冷而阴沉,却使我无拘无束。我唱起歌来,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我把前额贴住冰冷的玻璃窗,望着她住的那幢昏暗的屋子。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我还站在那儿,只在幻想中看见她那穿着棕色衣服的身影,街灯的光朦胧地照亮呈曲线的脖子、搁在栏杆上的手以及裙子下的镶边。
我在屋里踱来踱去,紧攥着拳头。姑妈说:“兴许今晚去不成了,改天再去看集市吧。”
九点,我忽然听见姑父用钥匙在开过道门。接着听见他自言自语,听到衣架被他挂上去的大衣压得直晃荡。晚饭吃到一半,我向他要钱到集市去。他已把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人们早已上床,睡过一阵了。”他说。
我没笑。姑妈大声说:“还不给钱让他去?你已经叫他等得够长啦!”
我紧紧攥着一枚两先令银币向火车站迈开大步走去。我在一列空荡荡的火车的三等车厢找了个座位。过了好久,火车才缓慢地驶出车站,爬行在沿途倾圮的房屋中间,驶过一条闪闪发亮的河流。我下车走到街上。有一只钟被亮光照着,我瞅了一眼:九点五十分。我的面前矗立着一座大建筑物,上面闪亮着那魅人的名字。
我怎么也找不到花六便士就能进去的入口。我生怕集市关门,便三脚两步穿过一个旋转门,把一个先令付给一位神情疲惫的看门人。几乎所有的棚摊都关门了,大半个厅黑沉沉的。
我困难地想起到这儿来是为什么,便随意走到一个搭棚摊前,端详着陈列在那里的瓷花瓶和印花茶具。棚摊门口有个女郎,正同两位年轻的先生嬉笑,我听出他们的英格兰口音,模模糊糊听着他们交谈。
“噢,我从没说过那种事。”
“哎,你肯定说过。”
“不,肯定没有!”
“难道她没说过?”
“说过的,我听见她说的。”
“啊,这是……瞎说。”
那位女郎看见我,走过来问要买什么。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好像出于责任感。我诚惶诚恐地瞧着两排大坛子,低声说:“不买,谢谢。”
那女郎把一只花瓶挪了一下,然后回到两个年轻人身边去了。他们又谈起同一个话题。那女人回头瞟了我一二次。
我逗留在棚摊前,仿佛真的对那些货物恋恋不舍似的。最后,我慢吞吞地离开那儿,沿着集市中间的小道走去。我把两个便士丢进口袋,跟里面一枚六便士的硬币碰响。接着,我听见长廊尽头传来熄灯的喊声。顿时,大厅上方漆黑一片。我抬头凝视着黑暗,感到自己是一个被虚荣心驱使和摆弄的可怜虫,于是眼睛里燃烧着痛苦和愤怒。
(选自乔伊斯小说集《都柏林人》,宗白译,有删改)
【注】阿拉比是1894年都柏林曾举办过的一场大东方节庆的市集活动,在当地有很大影响。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中的环境描写,既真实展现了高纬度地区冬天的景象,又描绘了都柏林市民的日常生活。 |
B.小说写“我”经过热闹大街时“仿佛捧着圣餐杯”,这一表述形容了曼根姐姐在“我”心中的神圣。 |
C.“阿拉比”是曼根姐姐提到的地方,对“我”具有神圣意义,且是小说线索,故小说以此为题。 |
D.“我”在到达“阿拉比”后,把一先令给了看门人,这体现了“我”想进入集市急切难耐的心理。 |
A.本文运用有限视角讲述男孩初尝爱情的故事,和《你不知道她有多美》中“我”暗恋“青葵姐”一样。 |
B.作者借助光影刻画曼根姐姐脖子的曲线、头发、手和裙子的镶边,着意展现其在“我”眼中的动人形象。 |
C.姑妈、姑父在小说中是“我”的对立面,他们几次干扰“我”的活动,同时也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 |
D.小说结尾处花了一定笔墨写女郎同两个年轻人的对话,为下文“我”的心理变化,提供了合理的依据。 |
4.“顿悟”是小说主题,请根据这一关键词探究结尾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