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木 匠
刘亮程
①一个人在夜里敲打东西,我睡不着。外面刮着清风,有一阵没一阵,好像大地在叹气。
②敲打声一下一下蹦到高空,又顺风滑落下来,很沉地撞着人的耳膜。冯三一躺倒就开始说梦话,还是昨晚上说过的内容,他在跟梦中的一个人对话。他说一句,那个人说一句。我听不见他梦中那个人说些什么,所以无法明白冯三说话的全部内容。有一阵冯三长时间不吭声,他说了半句话,突然停住。我侧起身,耳朵贴近他的头,想听听梦中打断他说话的那个人正在说些什么。房子里亮堂堂的,那扇糊着报纸落满尘土的小窗户,还是把月光全放了进来。
③一连两个晚上,我一睡倒,便感到自己躺在一片荒野上。冯三做梦的身体远远地横着,仿佛多少年的野草稀稀拉拉地荒在我们之间。
④梦离他的身体又有多远。
⑤我也睡着,我的梦离冯三的梦又有多远。
⑥曾经是我们一家人睡了多少年的这面土炕上,冯三一个人又躺了多年。他一觉一觉地延接下去的已经不是我们家的睡眠。但他夜夜梦见的,会不会全是我们以往的生活呢?
⑦在那些生活将要全部地、无可挽救地变成睡梦的时候,我及时地赶了回来。外面亮得像梦中的白天。风贴着地面刮,可以感到风吹过脚背,地上的落叶吹出一两拃远便停住。似乎风就这么一点点力气。
⑧那个敲打声把我喊出了门,它在敲打一件我认识的东西。我必须出去看看。我十一岁那年,有个木匠想带我出去跟他学手艺。他给母亲许诺,要把所有木工手艺都传给我。母亲问我去不去。我没有主意,站着不吭声。
⑨那个木匠在他叮叮咣咣的敲打声里,把我熟悉的木头棍棍棒棒变成了桌子、板凳和木箱。
⑩我的影子黑黑地躺在地上,像一截烧焦的木头。其他东西的影子都淡淡的,似有似无,可能月光一夜一夜地,已经渗透那些墙和树木,把光亮照到它们的背阴处。我在这个地方少待了二十年。二十年前,这里的月光已经快要照透我了。我在别处长出的一些东西阻挡了它。
⑪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一个声音在响。我能听出来,是这个村子里的一件东西在敲打另一件东西。不像那个木匠,用他带来的一把外地斧头,砍我们村的木头,声音噌刺噌刺,像不认识的两条狗狠劲相咬,一点不留情。
⑫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一群孩子围在我们家院子里,看一个外地来的木匠打制家具。他的工具锁在一个油黑的木箱里,用一件取一件,不用的原装进去锁住。一件也不让人动。那群孩子只有呆呆地看着他在木头上凿眼,把那些木棍棍锯成一截一截的摆放整齐。其中一个孩子想,要能用一下他的刨子,把这块木板刨平该多好呀。另一个想,能动动他的墨盒,在这根歪木头上打一根直直的黑线多好。
⑬吃午饭时,那群孩子看着大人们给木匠单独做的白面馍馍,炒的肉菜。
⑭长大了我也要当木匠。一个孩子说。
⑮我也背个木箱四处去给人家做家具。另一个孩子说。
⑯赶我们长大不知还有没有木头了。另一个孩子想。
⑰我记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跟那个木匠去学艺,而是背着书包去了学堂。
⑱那个木匠临走前在门外等了好长一阵。母亲把我拉进屋里。忘了是劝我去还是劝我不去。出来时,那个木匠刚刚离去。他踩起的一溜土还没落下来。
⑲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后来果真当了木匠。现在他就在我面前敲打着一样家具,身旁乱七八糟堆着些木料。一盏灯高挂在草棚顶上。我站在院墙外的黑暗处,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但他肯定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过去多少年后,一个村庄里肯定有一大批人把孩提时候的梦想忘得一干二净。肯定还会有一个人默无声息地留下来,那一代人最初的生存愿望,被他一个人实现了。尽管这种愿望早已经过时。
⑳我没去打扰他。
㉑他抡一把斧子,干得卖力又专心。不知他能不能听到他的敲打声。整个村子在这个声音里睡着了。我猜想他已经叮叮当当地敲打了多少年。他的敲打声和狗吠鸡鸣一样已经成为村子的一部分。他砍这根木头时,村子里其他木头在听。他敲那个卯时,他早年敲紧现已松懈的一个卯在村子的某个角落里微微颤动。
㉒我从来没把哪件活干到他这种程度。面对这个年纪与我相仿的人,我只能在一旁悄悄站着,像一根没用的干木头。
文本二:
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也是所有文学艺术所追求的最高表达。从地上开始,朝天上说,余音让地上的人隐约听见。说给天听,也说给天地万物听,那声音朝上走,天听过了,落回到人耳朵里。
文学最怕的情况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所谓上不着天,就是缺乏一种大修养。对人类文明的重要遗产和成果知之甚少,无法接轨的作家是不可能成大器的,所以上要着天。下要着地是说你要深深地扎根在生活的土壤里。
散文没有那么多的空间和篇幅容纳一部小说的故事,但是散文总是能让故事停下来。所以散文也是慢艺术。慢是我们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这个世界的匆忙用小说去表述,这个世界的从容和安静用散文来呈现。散文是沉淀的人心,是完成又被重新说起的故事,他没头没尾,但自足自在。
散文无论从哪写起,写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者心中得有那个“天”和“荒”。心中有“天”和“荒”,才能写出地老天荒的文章。
(节选自刘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有删减)
1.下列对文本一内容的说法,正确的一项是( )A.“我”的梦离冯三的梦很遥远,是因为最终他实现了儿时的梦想,而“我”却没有。 |
B.第七段“我”说的“那些生活”,就是冯三睡梦中梦见的生活,也是“我”曾经的生活。 |
C.最终有孩子成了木匠,暗示面对乡村文化式微的现状,仍有人坚守孩提时代的梦想。 |
D.作者描写那个实现儿时梦想的木匠在“我”面前敲打家具,是为了表明他技艺高超。 |
A.在文中“我”的无法入睡与“冯三”躺倒后梦话连篇形成了对比,暗示了“我”与这个村庄简单生活方式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
B.文章第七段“无可挽救地变成睡梦”,指村庄古朴的生活慢慢变成了作者模糊遥远的记忆,暗示这种生活方式正在无可避免的消逝。 |
C.文中多次出现的“敲打声”衬托了村庄的宁静,渲染了平和静谧的气氛,同时作为线索,贯穿全文,让文章结构更加紧凑。 |
D.文中用了比喻、象征等手法,通过作者的乡土记忆来表达对乡村的哲学化思考,凸显了作者想让乡村生活重焕生机的决心。 |
4.假设在班级读书分享会上,你将以“真正的散文”为题赏析刘亮程的《木匠》。请结合文本二,列出你的分享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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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根底子
刘亮程
李家门前只有不成行的几棵白杨树,细细的,没几个枝叶,连个麻雀都不愿落脚。尤其大一点的鸟,或许看都不会看他们家一眼,直端端飞过来,落到我们家树上。
像鹞鹰、喜鹊、猫头鹰这些大鸟,大都住在村外的野滩里,有时飞到村子上头转几圈,大叫几声,往哪棵树上落不往哪棵树上落,都是看人家的。它不会随便落到一棵树上,一般都选上了年纪的老榆树落脚。老榆树大都长在几个老户人家的院子里。邱老二家、张保福家、王多家和我们家树上,就经常落大鸟。李家树上从没有这种福气,连鸟都知道那几棵小树底下的人家是新来的,不可靠。
一户人家新到一个地方,谁都不清楚他会干出些啥事。老鼠都不太敢进新来人家的房子。蚂蚁得三年后才敢把家搬到新来人家的墙根,再过三年才敢把洞打进新来人家的房子。鸟在天空把啥事都看得清楚,院子里的鸡、鸡窝、狗洞、屋檐下的燕子窠、檐上的鸽子。鸟会想,能让这么多动物和睦共居的家园,肯定也会让一只过路的鸟安安心心歇会儿脚。在大树顶上,大鸟看见很多年前另一只大鸟压弯的枝,另一只大鸟踩伤的一块树皮。一棵被大鸟踩弯树头的榆树,最后可能比任何一棵树都长得高大结实。
我们家是黄沙梁有数的几家老户之一,尽管我们来的时间不算长,但后父他们家在这里生活了好几辈人,老庄子住旧了又搬到新庄子。新庄子又快住旧了。在这片荒野上人们已经住旧了两个庄子,像穿破的两只鞋,一只扔在西边的沙沟梁,一只扔在更西边的河湾里。人们住旧一个庄子便往西移一两里,盖起一个新庄子。地大得很,谁都不愿在老地方再盖新房子。房子住破时,路也走坏了,井也喝枯了,地毁得坑坑洼洼,人也死了一大茬,总之,都可以扔掉了。往前走一两里,对一个村庄来说,只是迈了一小步。
有些东西却会留下来,一些留在人的记忆里,更多的留在木头、土块、车辕、筐子、麻袋及一截皮绳上。这些东西十分齐全地放在老户人家的院子里。新来的人家顶多有两把新锨,和一把别人扔掉的破锄头,锄刃上的豁口跟他没一点关系,锄背上的那个裂缝也不认识他。用旧一样东西得好几年的时间。尤其一个院子,它像扔一把旧锄或一截破草绳一样,扔掉好几辈人,才能轮到人抛弃它。
老户人家都有许多扔不掉的老东西。
老户人家的柴垛底下压着几十年前的老柴火,或上百年前的一截歪榆木。全朽了,没用了。这叫柴垛底子。有了它新垛的柴才不会潮,不会朽掉。
老户人家粮仓里能挖出上辈人吃剩的面和米。老户人家有几头老牲口,牙豁了,腿有点儿瘸,干活慢腾腾的,却再没人抽它鞭子。
老户人家羊圈底下都有几米厚的一层肥土。那是几十年上百年的羊粪尿浸泡出来的,挖出来比羊粪还值钱,却从不挖出来,肥肥地放着——除非万不得已。那就叫老根底子。
在黄沙梁我们接着后父家的茬往下生活,那是我们的老根底子。在东刮西刮的风和明明暗暗的日月中,我们看见他们上辈人留下的茬头,像一根断开长绳的一头找到了另一头。我们握住他们从黑暗中伸过来的手,接住他们从地底下喘上来的气,从满院子的旧东西中我们找到自己的新生活。他们握着那锨,使那架犁时的感觉又渐渐地、全部地回到我们手里。这些全新的旧日子让我们觉得生活几乎能够完整地、没有尽头地过下去。
1.前二段在全文中有什么作用?
2.请赏析文中画波浪线的语句。
3.文章的题目是“老根底子”,请说说“老根底子”在文中的内涵。
4.理解文中画线句的含义。
(1)尤其一个院子,它像扔一把旧锄头或一截破草绳一样,扔掉好几辈人,才能轮到人抛弃它。
(2)这些全新的旧日子让我们觉得生活几乎能够完整地、没有尽头地过下去。
5.本文表达了作者哪些思想情感?
寒风吹彻
刘亮程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
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残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
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痛。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熟,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
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是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爬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上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是那个曾走进过我屋子的路人,他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通了,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嗖嗖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一些路人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有删改)
1.下列对这篇散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文章以雪天我烤炉火为叙述的起点和终点,让三十岁的我穿梭在过去和现在两个时空,以对“寒冷”的记忆,组织起对“少年的我”和“一个路人”的回忆。 |
B.“冬天、寒风、雪”既实指北方自然环境的艰苦恶劣,也虚指人生旅途中的种种磨难,还指在必须面对的命运归宿前的脆弱和无奈。 |
C.路人离开我家前,“朝我点了一下头”,这是他在寒风吹彻的生命中珍藏的一点温暖;写路人的故事,是因为他是我每每想起寒冷时最温暖的一点记忆。 |
D.作者以三十岁的我的视角展开叙述,追忆和审视过去,这一视角更方便审视人生,传达了作者对人生的清醒认识:生命中的寒风不可阻挡,但人可以去寻找那么“一个时刻”,在寒风中围抱火炉。 |
3.以写“寒冷”为例说说作者是如何实现“每个字都重得好像要沉下去,但又不悲痛到绝望”的。
人畜共居的村庄
刘亮程
有时想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也是不错的。只要不年纪轻轻就被人宰掉,拉拉车,吃吃草,亢奋时叫两声,平常的时候就沉默,心怀驴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儿。只要不懒,一辈子也挨不了几鞭。况且现在机器多了,驴活得比人悠闲,整日在村里村外溜达,调情撒欢。不过,闲得没事对一头驴来说是最最危险的事。好在做了驴就不想这些了,活一日乐一日,这句人话,用在驴身上才再合适不过。
做一条小虫呢,在黄沙梁的春花秋草间,无忧无虑把自己短暂快乐的一生挥霍完。虽然只看见漫长岁月悠悠人世间某一年的光景,却也无憾。许多年头都是一样的,麦子青了黄,黄了青,变化的仅仅是人的心境。
做一条狗呢?
或者做一棵树,长在村前村后都没关系,只要不开花,不是长得很直,便不会挨斧头。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如此看来,在黄沙梁做一个人,倒是件极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为你是人就趾高气扬,是狗就垂头丧气。在黄沙梁,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默默无闻。每个牲口也一样,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村庄,谁还能不认识谁呢。谁和谁多少不发生点关系,人也罢牲口也罢。
你敢说张三家的狗不认识你李四。它只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声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听不懂。也从不想去弄懂一头驴子,见面更懒得抬头打招呼,可那驴却一直惦记着你,那年它在你家地头吃草,挨过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你硬是让这头爱面子的驴死后不能留一张完整的好皮。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机会给你一蹄子呢。还有路边泥塘中的那两头猪,一上午哼哼唧唧,你敢保证它们不是在议论你们家的事。猪夜夜卧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对于黄沙梁,其实你不比一只盘旋其上的鹰看得全面,也不会比一匹老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处几千年,竟没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想必牲口肯定有许多话要对人说,尤其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诉牲口“你必须顺从”外,肯定再不愿与牲口多说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个小村庄里,人出生时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归圈。弯曲的黄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
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尘土落在人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样的土房,墙连墙窗挨窗。人忙急了会不小心钻进牲口棚,牲口也会偶尔装糊涂走进人的居室。看上去你们似亲戚如邻居,却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难免把你们认成一种动物。
比如你的腰上总有股用不完的牛劲;你走路的架势像头公牛,腿叉得很开,走路一摇三摆;你的嗓音中常出现狗叫鸡鸣;别人叫你“瘦狗”是因为你确实不像瘦马瘦骡子;多少年来你用半匹马的力气和女人生活和爱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鸟了还那样依人。
数年前的一个冬天,你觉得一匹马在某个黑暗角落盯你。你有点怕,它做了一辈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开始揣摸人。那时你的孤独和无助确实被一匹马看见了。周围的人,却总以为你是快乐的,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夏虫,一头乐不知死的驴子、猪……
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上帝没让它们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
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选自刘亮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标题“人畜共居的村庄”不仅交代了本文的写作对象和内容,也包含了作者对人与牲口伴生共居关系的深刻理解。 |
B.本文大量使用拟人修辞手法,将村庄的动植物都赋予人性、人的思想、人的特点,表现出了作者对家乡的深厚感情。 |
C.一匹马看见了“你的孤独和无助”,而“周围的人,却总以为你是快乐的”,这说明看似蠢笨的牲畜也许是有灵性的。 |
D.文中画线的句子,运用反复的结构、朴实的语言、极具生活气息的细节,直观地表现了作者对人与牲口关系的哲思。 |
3.作者在文中频繁使用第二人称“你”,有什么样的表达效果?请结合全文进行分析。
听听那冷雨
余光中
①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使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
②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③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④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偁在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⑤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央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⑥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⑦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噚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了。
⑧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从春雨绵锦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吧那冷雨。
⑨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阁阁,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⑩前尘隔海,古屋不在。听听那冷雨。
(有删改)
1.有人认为第②段可以删去,你认同吗?请说说你的看法。2.余光中散文的语言富有音韵美,化古求新,别具一格,请赏析⑧⑨两段。
3.全文围绕“听听那冷雨”巧妙构思,请对此加以赏析。
4.评析本文所表达的思想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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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的方向
①流水这把刻刀,与山峦千百年的对抗中,硬是将那些连绵起伏的山脉一点一点切割开,让山峦在风吹日晒中日渐沧桑和瘦削。同时,它又把隐藏在山间的村庄打碎,于是,村庄才能够以河道、沟壑、山岗为自然分界线,有了中庄、童岔、流长等村庄的名称。
②泾水的旁边,六盘山之下,村庄被四围的山峰揽在怀中,婴儿一般安详。站在村庄的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确认横亘于东边的山是最高的了。一座山,你可以以喜欢的物象命名,可以以一个美丽的传说命名,也可以以它拥有的方位命名,叫的时间长了,它就有了人一样的生命和与村庄一起厮守的感情。
③父亲曾带我上山,他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直立的、弯曲的、纤细的山路被甩在下方,甚至看不见来路的踪迹。父亲叫我站在田地边的一棵杏树下,用力朝着河流的方向看去。近处的、远处的山高高低低,无规则地拥挤、重叠,天际呈弧形搭在了远山上,和远方弥漫着的淡蓝色雾气融合。他说:“山外不都是山,还有和山村不一样的城市。”
④父亲随长辈们去过好多次山外。天还没有亮,一群身穿补丁衣服、头戴草帽、脚踏布鞋的乡亲,推着手推车,流着汗水,顶着星光出发,来去几百里,走在山峦叠嶂间。他们是去购买盐等生活物资的。他们中间,有我年轻的父亲。
⑤从此,年少的我,便有了梦想。
⑥多年后,我像父亲一样,顺着一条流水的方向,从村庄出发,朝北行进。河流匆匆向前,穿过一座不大的山,进入一条深沟,它的水流汇入葫芦河的支流。我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借助自行车,连滚带爬地走完了全程。沟内的树木是常见的杨树、柳树,杂草如毯,灌木丛长势热烈而且执着。年长者曾经警告,不要在杂草茂密的地方行走,那下面或许是看不见的沼泽。沟里有一条细路,那是人们踩出来的。细路之所以细,是因为它实在像粘在崖壁上的一根麻绳,走在这条路上,阴冷的湿气不时迎面袭来,像会突然从什么地方窜出的松鼠、小鸟。从沟口出来,眼前开阔了起来,流水终于进入了宽阔的河道,凤岭、沙塘、神林、司桥这些村镇的名字和人一样,开始明亮了起来。过了司桥,上一座山,小城和目光撞了个正着。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父亲叫我站着的那棵杏树下。
⑦表面上看,是流水将山峦和山峦间的村庄割裂,但是,流水其实并不忍心将它们打碎,它好像瓷器上的裂变,将整个村庄连在一起,只要打开地图,就可以看到许多交错的蓝色在一大片纸张上勾勒出的优美线条。这些流水,事实上都围绕着村庄。父亲当年就是沿着靠近村庄的河道、沟壑,穿过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村落,和太阳一道,从东朝西而去,他一直坚信,顺着流水的方向,就能到达目的地。
⑧不过,也不是所有的水都会流去山外的地方。去年夏天,与一条水相逢。宽阔的河岸上,几只羊低头专心吃着草,草不是那么丰茂,但一经水的冲洗,就有了鲜美的意思。
⑨不远处的几棵柳树,歪歪斜斜的,粗粗壮壮的,枝条低垂着,恍如用一种姿势守在河边的老人,注视着河流环抱山峦。我想起村子里的每个山崾壑岘都长着至少一棵大树,可能是一棵柳树,也可能是一棵榆树,甚至一棵酸梨树。没有人能说得上,这些树是谁在哪年哪月种下去的,一些额头挂满皱纹的老人说,那些顺着流水行走的人,都曾在树下歇过脚。
⑩我脱下鞋,卷起裤管,站进水里。温热的水流过疲惫的双腿,我突然意识到这许多年来,自己一直急急忙忙地向山外探寻,看到许多和父亲、和我一样的人逢山辟路,随水而行。一转眼,时间水一样流去了,尽管也见到过几次城市的模样,但似乎也并没有留下些什么。可即便如此,山崾壑岘的路口也还是行人不断,流水一样。
⑪只有树,那些站在山崾壑岘的大树,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目光永远注视着走出走进的人们。
(有删改)
1.有人认为第⑤段应该放到第③段之后,你是否同意?请说明理由。2.第⑥段画线句中的比喻富有想象力,请加以赏析。
3.从人物描写的角度,赏析第⑧段画
4.请立足你的阅读经验,结合相关文本内容,把下面这段话补充完整。
欣赏意象,要注意体会它在各类文学作品中的不同作用。就以“流水”来说,诗歌中常用以传情,例如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将亡国之愁写得具体可感;《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在太虚幻境忽闻警幻仙姑作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流水”与“落花”“浮云”等意象不仅共同渲染出幻境梦游的虚无缥缈,联系整部小说的情节走向来看,更
高速的联想
余光中
那天下午从九龙驾车回马料水,正是下班时分,大埔路上,高低长短形形色色的车辆,首尾相衔,时速二十五英里。一只鹰看下来,会以为那是相对爬行的两队单角蜗牛,单角,因为每辆车只有一根收音机天线。不料快到沙田时,莫名其妙地塞起车来,一时单角的蜗牛都变成了独须的病猫,废气暧暧,马达喃喃,像集体在腹诽狭窄的公路。俯瞥仪表板上,从左数过来第七个蓝色钮键,轻轻一按,我的翠绿色小车忽然离地升起,升起,像一片逍遥的绿云,牵动多少愕然仰羡的眼光,悠悠扬扬向东北飞逝。
那当然是真的:在拥挤的大埔路上,我常发那样的狂想。我爱开车。我爱操纵一架马力强劲、反应灵敏、野蛮又柔驯的机器,我爱方向盘在掌中微微颤动、四轮在身体下面平稳飞旋的那种感觉,我爱用背肌承受的压力去体会曲折起伏的地形山势,一句话,我崇拜速度。以运动的速度而言,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是十分可怜的。褐雨燕的最高时速,是二百九十点五英里。狩猎的鹰在俯冲下扑时,能快到每小时一百八十英里。比赛的鸽子,有九十六点二九英里的时速。兽中最迅速的选手是豹和羚羊:长腿黑斑的亚洲豹,绰号“猎豹”者,在短程冲刺时,时速可到七十英里,可惜五百码后,就降成四十多英里了;叉角羚羊奋蹄疾奔,可以维持六十英里时速。和这些相比,“动若脱兔”只能算“中驷之才”:英国野兔的时速不过四十五英里。“白驹过隙”就更慢了,骑师胯下的赛马每小时只驰四十三点二六英里。人的速度最是可怜,一百码之外只能达到二十六点二二英里的时速。
可怜的凡人,奔腾不如虎豹,跳跃不如跳蚤,游泳不如旗鱼,负重不如蚂蚁,但会创造并驾驭高速的机器,以逸待劳,不但突破自己体能的极限,甚至超迈飞禽走兽。高速,为什么令人兴奋呢?生理学家一定有他的解释,例如循环加速、心跳变剧等等。但在心理上,至少在潜意识里,追求高速,其实是人与神争的一大欲望,地心引力是自然的法则,也就是人的命运,高速的运动就是要反抗这法则,虽不能把它推翻,至少可以把它的限制压到最低。赛跑或赛车的选手打破世界纪录的那一刹那,是一闪宗教的启示,因为凡人体能的边疆,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而人进一步,便是神退一步,从此,人更自由了。
若论紧张刺激的动感,高速运动似乎有这么一个原则,就是:凭情的机械愈多,和自然的接触就愈少,动感也就减小。赛跑,该是最直接的运动。赛马,就间接些,但凭借的不是机械,而是一匹汗油生光、肌腱勃怒、奋鬣扬蹄的神驹。最间接的,该是赛车了,人和自然之间,隔了一只铁盒,四只轮胎。不过,愈是间接的运动,就愈高速。这对于生就低速之躯的人类说来,实在是一件难以两全的事情。其他动物面对自己天生的体速,该都是心安理得、受之怡然的吧?我常想,一只时速零点零三英里的蜗牛,放在跑车的挡风玻璃里去看剧动的世界,会有怎样的感受?
香港是一个弯曲如爪的半岛,旁边错落着许多小岛,地形分割而公路狭险,最高的时速不过五十英里,一般时速都在四十英里以下,再好的车再强大的马力也不能放足驰骋。蜗步在一串慢车的背影之后,常想念美国中西部大平原和西南部沙漠里,天高路邈,一车绝尘,那样无阻的开阔空旷。
更念烟波相接,一座多雨的岛上,多少现代的愚公,亚热带小阳春的艳阳下在移山开道,开路机的履带轧轧,铲土机的巨螯孔武地举起,起重机碌碌地滚着辘轳,为了铺条巨毡从基隆到高雄,迎接一个新时代的驶来。那样壮阔的气象,四衢无阻,千车齐毂并驰的路景,郑成功、吴凤没有梦过,阿美人、泰雅人的民谣从不曾唱过。我要拣一个秋晴的日子,左窗亮着金艳艳的晨曦,从台北出发,穿过牧神最绿最翠的辖区,腾跃在世界最美丽的岛上;而当晚从高雄驰回台北,我要驰限速甚至纵一点超速,在亢奋的脉搏中,写一首现代诗歌咏带一点汽油味的牧神,像陶潜和王维从未梦过的那样。
更大的愿望,是在更古老更多回声的土地上驰骋。中国最浪漫的一条古驿道,应该在西北。最好是细雨霏霏的黎明,从渭城出发,收音机天线上系着依依的柳枝。挡风窗上犹浥着轻尘,而渭城已渐远,波声渐渺。《甘州曲》《凉州词》《阳关三叠》的节拍里车向西北,琴音诗韵的河西孔道,右边是古长城的雉堞隐隐,左边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际,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驰入张骞的梦、高适岑参的世界,轮印下重重叠叠多少古英雄长征的蹄印。
一九七七年一月
(选自《余光中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5月版,有删减)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A.文章开头写到高速飞驰的汽车变成了单角的蜗牛、独须的病猫,形象地写出了在拥堵之时汽车的被动与可怜。 |
B.文章从生理和心理两方面解释“高速使人兴奋”这一现象,表明了人类反抗自然法则压制、追求自由的欲望。 |
C.文章点明人与动物对自身体速态度的差异,展示出作者在面对“追求速度还是亲近自然”这一问题时的两难。 |
D.文章通过描述台湾岛上开路机、铲土机、起重机移山开路热火朝天的场景,表达作者对台湾岛大发展的期待。 |
3.将时代特色与古典意蕴自然结合是本文的一大亮点,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