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韩少功
很多人说过,他们有时第一次到了某个地方,却觉得那地方很眼熟,奇怪之余不知道是何原因。现在,我也得到这种体会。
互相紧紧地挤靠在一起的民居房屋,厚实的石墙,开得又高又小的窗户……这一切居然越看越眼熟。见鬼,我到底来过这里没有呢?让我来测试一下吧:在油榨房边往左一折,也许可以看见一棵老树,银杏或者是樟树,已经被雷电劈死。片刻之后,预测竟然被证实!凉气突然从我的脚跟上升,直冲我的后脑。
我一定没有来过这里,绝不可能。我脑子还管用。那么眼前的一切也许是在电影里看过?听朋友们说过?或是曾在梦中相遇……我慌慌地回忆着。
更奇怪的是,山民们似乎都认识我。刚才我扎起裤脚探着石头过溪水时,一个汉子见我脚下溜溜滑滑,就从路边瓜地里拔出一根树枝,远远地丢给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来了?怕有上十年了吧?”“到屋里去坐吧,三贵在门前犁秧田。”他的屋在哪里?三贵又是谁?我糊涂了。
我走上一个坡,几个女人在地坪中翻打豆荚。一位大嫂看到了我:“这不是马……”
“马眼镜。”另一个提醒她。觉得这个名字好笑,她们都笑了。我很快察觉到,她们都把我错当成“马眼镜”。也许那家伙同我长得很像,也躲在眼镜片后面看人。
他是什么人?我需要去设想和伪装他吗?从女人们的笑脸来看,我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问题了,谢天谢地。当一个什么姓马的也不坏。回答关于一个还是两个的问题,让女人们惊讶或惋惜一阵,不费多少气力。
大嫂把我引进家里,端上油茶。“马知青①呵,我家公公他老是挂牵你,说你仁义,有天良。你给他的那件袄子,他穿了好几个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条棉裤,满崽又穿……”
屋里又进来一个乡亲。“马同志呵,哎哟哟,呵呀呀……何时来的?”我想说我根本不姓马,姓黄,叫黄治先,也不是来寻访故地的,只是进山来随便问问山货,做点生意。
“还识得吾吧?吾叫艾八,一起种过田的,还同你去赶过肉的,记不记得?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说是迷信,不让我敬香和念诀。结果还不是?野猪毛都没打到一根……”艾八搬出一个葫芦,向我大碗大碗敬酒,“你当夜校民师那阵发的书,吾还存着哩……对了,那个阳矮子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阳矮子?我头盖骨乍地一紧,口腔也僵硬,连连摇头。我压根儿不姓马,也没见过什么阳矮子?“这就怪了,”见我否认,他似乎有点怀疑,又不无遗憾,“都说是你杀的。那家伙是条两头蛇,该杀!”我现在相信,我确实没有来过这里。
晚饭做得很隆重。牛肉和猪肉都大模大样,神气十足。席间我继续充当马眼镜,应邀唱了几首歌,谈了些城里的故事,生意之事当然也在偷偷进行。我谈到了香米,他们根本不肯出价钱,简直是要白送。至于药材,今年药材好是好,但国家药材站统一收购,我果然没法插手。突然,一位老人进屋来,说他以前托我买过染布的颜料,欠了我两块多钱,现在是特意来还钱的,还请我明天去他家吃饭。
饭后,山民们说什么也要我洗个澡。我怀疑这是不是当地的风俗,得装得很懂,很配合。在盛满热水的木桶里洗着洗着,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具身体很陌生,与我没有关系。他是谁?或者说我是谁?我蠢头蠢脑地也许想得太多了。
……巨大的月亮冒出来,寨子里的狗好像很吃惊,信信地叫唤。我踏着树影筛下的月光,踏着水藻浮萍似的圈圈点点,向村口的溪边走去。此情此景,使我猜测溪边应该坐着一个人。
溪边老树下果然有人影。“是小马哥?”
“是我!”我居然应答得并不慌张,“你……是谁?”
“四妹子。”她突然沉默了,望着溪那边的水榨房,声音有些异样,“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为什么不忘记这个地方呢?吾姐好恨你……”
我紧张地回望村里的灯光,有点想逃之天夭。“对不起,我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也一直说不清楚……”
“你傻呵?你疯呵?那天你为哪样要往她背篓里放苞谷呢?女儿家的背篓,能随便放东西么?她给了你一根头发,你也不晓得?你教她扎针……你还教她读书?你们城里人,是没情义的!”
“你不要这样说。我……我不懂,不懂这里的规矩;我只是……想要她帮忙,让她背些苞谷。”
“就是,就是!”她跺着脚,哭得更伤心了,“你要是早说一句话,事情也不会这样。吾姐已变成了一只鸟,天天在这里叫你。你听见没有?”月光下,我看见她的背脊在起伏,落下来的头发在抖动。树上确实有只鸟在叫唤:“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声音孤零零地射入高空,又忽悠悠飘入群山,坠入树林。
我走了,我几乎像是潜逃,没给村里任何人告别。整个村寨莫名其妙地使我窒息,使我惊乱,使我似梦似醒,我必须逃走,一刻也不能耽误。
走到山头上,我回头看了看,又见村口那棵死于雷电的老树,伸展的枯枝,像痉挛的手指,要在空中抓住什么。毫无疑问,手的主人在多年前倒下,变成了山脉,但它还在挣扎,永远地举起一只手。
进了县城的旅社,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还在皱巴巴的山路上走着。不知为什么,这条路总是在延伸,似乎总也走不到头。我看看手腕上的日历表,已经走了一小时,一天,两天,三天……可脚下还是黄土路,长得令人绝望。
我惊醒过来,最后向朋友挂了个长途电话。我本想问问他在牌桌上的战绩,一出口却成了帮四妹子打听卫生学校招生的事。朋友在电话里称我“黄治先”,我愕然,脑子里空空荡荡。是的,我眼下在县城一家小旅社里。过道里有一盏蚊虫扑绕的昏灯,有一排临时加床和疲倦的旅客们。就在我话筒之下,还有个呼呼打鼾的胖大脑袋。可是——这世界上还有个叫黄治先的人?而这个黄治先就是我?
我累了,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妈妈!
(原载于1985年6月的《上海文学》,有删改)
【注】①知青:知识青年的简称。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一批受过初中或高中教育的年轻人响应国家号召,从城市到农村或农垦兵团去劳动和生活。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
A.那股从脚跟上升而后直冲后脑的凉气,源自“我”初到某地感到毫无新意的庸常和乏味。 |
B.虽然“我”自报姓名,但是山民们却只相信他们自己的眼睛,始终把“我”当成马眼镜。 |
C.原本只是来问山货、做生意的“我”,在名、利、色等诱惑之下,欺骗山民后仓皇逃离。 |
D.四妹子指责“我”,是因为她也以为“我”是马眼镜,且认为姐姐的悲剧与“我”有关。 |
A.小说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开篇,写“我”来到似曾相识的山村后的心理活动和精神状态,既营造了神秘氛围,又吊足了读者胃口。 |
B.小说主要通过不同山民的语言描写,复原了马眼镜在山村里种田打猎、铲除恶人、举办夜校、教民扎针等生活片段,刻画出马眼镜善良、热情、有正义感的知青形象。 |
C.小说采用较为传统的现实主义写法,围绕中心事件,依照时间顺序,从情节的开端、发展、高潮,写到结局,并运用心理、语言、动作等描写来刻画人物形象,表现小说主题。 |
D.小说构思巧妙,设置了今昔交织的两个时空:长得像马眼镜的“我”如今来到山村,感受细腻而真实;长得像“我”的马眼镜曾经来到山村,往事立体而丰富。 |
4.如何理解小说的最后一段话?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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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麂子
韩少功
季窑匠是个单身汉,撬着个布包来到这个村子,已好些年头,他烧瓦结实匀整,价格总比别人便宜,发货时又不计小数,三十五十顺手相送。碰到什么人有急难之事,前来开口借钱,只要手上有,从来不说二话。
有一天,他灰头土脸地下了工,去湖里洗澡洗衣,一去就没有回头,只留下岸边上的衣衫和草帽,第二天被看牛的娃崽发现了。村里人大惊失色,终是打捞出了歪张着嘴巴、整个泡得又白又肿的人尸。
村民们唏嘘了一阵,各出一把力,挖了个土坑,把他草草下葬了。根据李长子的提议,大家又凑钱买来一丈白布,把他裹了个一身清白和一尘不染。
丧事毕,主丧的李长子重咳一声,郑重发话,说季窑匠虽然上无老下无小,但还有一个姐姐在石门镇打豆腐,有人在那里见过。
谁借了他的钱,赶紧还回来,一起给他姐姐捎过去,也算是活人不欠死入账。大家久久没有吭声。
李长子忍不住点下名来:“辉矮子,你前年做了五间大屋,都是在窑里挑的瓦,瓦钱都同他结清了账?”
辉矮子还未说话就红了脸,但出言理直气壮:“你不说结账还好,说起来他还倒欠我一千皮瓦哩。不是看他死得可怜,我还真要到石门镇去走一遭。”
①“嘿,你还有灯亮照人家?”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等下就被雷公劈死在茅坑里!”
李长子手中没有证据,只得再次重咳一声,耐心地等等。他发现眼前好一些人都目无定珠,东张西望,虽然身子还马马虎虎地在场,但心里烧着了火,已经无法安坐,如果不是被他的目光紧紧粘住,肯定就会像苍蝇轰的一下四处逃散。最后,只有茂爹出面认了一笔账,说他两年前借过季窑匠八角,明天就去卖鸡蛋还钱。
李长子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在世,只有两块金字招牌,一个是仁,一个是义,你们还不还钱,我管不了。你们借没借钱,我也不知道。但最好是把心放在胸口里,端端正正的。
时间一晃过了十来年。这些年村里有兴旺的,有败落的,倒也正常。唯独有点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年村子里老出病人,而且很多人一病就说昏话。比如辉矮子家的那个二毛,还只有六岁,说昏话时居然有了成人昏浊浊的喉音,半夜里大喊:“坯泥还没踩熟,坯泥还没踩熟!”②他一个娃娃晓得什么坯泥不坯泥呢?
最后,他高烧不退。辉矮子请郎中来治病。郎中把了脉,查了舌,打了针,脸色还是阴沉,叹了口气说:“这种病来路不明,用心太险,吃药打针恐怕是没什么用了。”郎中深深地盯了辉矮子一眼,似有什么意味,说什么也不收医药费,撑着雨伞匆匆走了。
辉矮子着急,又去请磨盘岭的法师。法师名气很大,但还只走出磨盘岭的山口,就掉头往回走,说什么也不上阵。
辉矮子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肝儿子继续高烧,在抽搐中脸色发青、全身变冷。下葬那天,他在坟前昏了头,忍不住对自己的婆娘来了一通毒骂:“我说了要还,你贼娘养的不还。你这下甘心了吧?你是一心一意要绝老子的后灭老子的族呵!”悲愤之下吐真言,村里人都听出了话中的隐情,当然也都不会忘了对门山上的麂子——据说那是一只少见的白麂子,近年来出没在对门山上,叫声特别悠长尖厉,深夜里嗯呵一道长音,像孩子的哭喊,十里之外也听得到,附近村子里更有叫声中的瓦片突然开裂或者油灯突然熄灭。人们说,白麂子一叫断无好事。
③人们说,季窑匠入土的时候不就是裹了一身白布吗?
当然,也有人不在意白麂子。当年还清了八角钱的茂爹,就是其中一个。据说他家里不但男女老少安康无恙,就连鸡都不曾瘟死一只,瓜也不曾蛀空一个。有次茂爹到山上挖药,一不小心掉下山去,顿时无踪无影,人家都以为这下完了,圆整的肯定是没有了。没想到,下到谷底,发现树丛中的茂爹全身毛发无损。
除了茂爹,李长子当然也不必要害怕。他没做过亏心事,对季窑匠不但不曾借钱,而且还今天送个瓜明天送把菜,就凭这一条,他不管在哪里碰到季窑匠都说得起话,都做得起人。不过,说是这么说,不知为什么,这年夏天他脑袋痛得厉害,有时痛得他冷汗大冒恨不得喝农药。到县城医院就诊后,不但没有去痛,一条腿也有些麻木了。人家都说,他怕是要瘫了。他有点纳闷甚至愤怒。要瘫就好好地瘫,为何偏偏撞上对门山里的白麂子叫?
村长来到乡卫生院,找到了王院长,“你说那对门山上的白麂子也是老了吧?我看是老糊涂了,乱叫一气。
王院长笑着说:“哪有什么白麂子,我是从来没有听见过。”
“你是读新书的,阳气足,火焰高,听不见。”
“迷信,都是迷信!你上次说茂爹是得了白麂子的照应,其实你就单单记住了他摔一跤。他那个宝华的媳妇至今怀不上娃娃,白麂子怎么不照应?”
李长子眨眨眼。
④“古人说三人成虎,三人成麂不是更容易?”
李长子无话可答,但还是感到几分安慰:“你们读新书的都讲科学。这科学也确实厉害。”
王院长只是笑。
李长子今天很愿意谈科学,在科学面前放下心来了。遵照建议,他去省城大医院做了个检查,割了脑袋里一个瘤子,回到乡下时,发现自己果然脑袋不痛了,手脚也灵便了。他说喷啧啧,还是省城医院的手段了得,这个镜子那个镜子在他身上照妖,把他的脑壳当西瓜一样破开,他居然一点都不痛。但村里很多人不大相信照妖镜和破西瓜,说医院治病不治命,归根结底他还是靠了白麂子的照应,是他自己修的福分。
说来也是,他本来是有福分的,本来就是不怕白麂子的。这一想,就把医院一段撇下了。
但白麂子着实让村里人鸡飞狗跳。有几个人找到李长子,说要不把道场做了吧,给死者消消气。
村长确实想做点实事,但不知道如今办道场合不合法:“道场就那么管用?我同你们讲,你要是个长命鬼,不做道场也长命,你要是个短命鬼,做了也是白做。我们最好还是搞科学,不要搞迷信。”
一台水陆道场终究还是做下来了。村里热闹了三天,念经,作法,香烛纸钱烟熏火燎,鞭炮锣鼓惊天动地,还有花灯绣球长幡短旗,村里人大展身手,几个村干部更是处处身先士卒,忙得走路都咚一阵风。他们这么一忙,就忙得心里踏实多了。他们把季窑匠挖出来重新安葬,不过挖地三尺,连一根骨头或一颗牙齿也不见。经过商议,他们只好把坑里的一层石灰泥权当尸骨,装入棺木,裹上红绸,送抵新坟。
不知是真是假,自从季窑匠迁入高贵的新坟后,据说对门山上还真的清静了,白麂子不再叫了。山上仍然有很多声音,包括一道道长音,像麂子的叫声,又像挂角羊的叫声。但猎户们听了以后都没想到白麂子,都信心十足说,是挂角羊!今年的挂角羊很多,等它们长肥了再去打!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开头对季窑匠进行了刻画,塑造了一个技术高超、做事一丝不苟、为人厚道、慷慨大度且仗义热心的单身汉形象。 |
B.小说里的乡村可以看成费孝通“熟人社会”的文学表达,熟人社会中约束人的不是法律,而是“仁”“义”这样的道德。 |
C.被认为是季窑匠化身的“白麂子”与乡村残留的迷信意识、民间道德之间的不断碰撞,为小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
D.小说采用“小切口,深挖掘”的方式,少锐意求新,文本张扬出了特定时代背景下的写实魅力,风格上较为简练冷峻。 |
A.句子①语言简洁生动,且极具讽刺意味,李长子直截了当说出矮辉子家的贫窘现状,表明并不相信矮辉子所言。 |
B.句子②通过村民的话指出“坯泥”并不是一个娃娃会说的,由此可见二毛是被季窑匠附体才会说出这些昏话的。 |
C.句子③单独成段,语气加强,由麂子身上的“白”联想到季窑匠入土时裹的是白布,很自然地将二者联系起来。 |
D.句子④提及“三人成虎”与“三人成麂”,一来贴合王院长读书人的身份;二来宽慰了李长子,让他不要迷信。 |
4.本次班级读书会上,小语所在小组想从“叙述语言”或“情节结构”的角度出发分享本文,请你和小语一起选择一个角度并依据文本拟写分享要点。
青龙偃月刀
韩少功
何爹剃头几十年,是个远近有名的剃匠师傅。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算一下,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他说起码要九百个脑袋,才够保证他基本的收入。
这还没有算那些一头红发或一头绿发的脑袋。何爹不愿趋时,说年轻人要染头发,五颜六色地染下来,狗不像狗,猫不像猫,还算是个人?他不是不会染,是不愿意染。师傅没教给他的,他绝对不做。结果,好些年轻人来店里看一眼,发现这里不能焗油和染发,更不能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就打道去了镇上。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头的时候,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
“今天是初八,估算着你是该来了。”他高兴地打开炉门,乐滋滋地倒一盆热水,大张旗鼓进入第一道程序:洗脸清头。
“我这个头是要带到国外去的,你留心一点剃。”我提醒他。
“放心,放心!建伢子要到阿联酋去煮饭,不也是要出国?他也是我剃的。”
洗完脸,发现停了电。不过不要紧,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你说,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还是电剃头呢?只晓得操一把电剪,一个吹筒,两个月就出了师,就开得店,那也算剃头?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拨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
我笑他太老腔老板,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
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但理发不用剃刀,像什么话呢?他振振有词地说,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工夫也是在一把刀上,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诛文丑,于万军之阵取上将军头颅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起码一条,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
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其一是“关公拖刀”: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地一刮,刮出顾客麻酥酥的一阵惊悚,让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至于“哪吒探海”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招来嗖嗖嗖八面来风。气脉贯通和精血踊跃之际,待剃匠从容收刀,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尽吐五脏六腑之浊气。
何师傅操一杆青龙偃月,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
一套古典绝活玩下来,他只收三块钱。
尽管廉价,尽管古典,他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有时候,他成天只能睡觉,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只好招手把叫花子那流浪崽叫进门,同他说说话,或者在他头上活活手,提供免费服务。但他还是决不焗油和染发,宁可败走麦城也决不背汉降魏。
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就是刨光头,每次都被何师傅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溜溜地毫光四射,因此多年来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亲切、最忠实的脑袋。虽然不识几个字,三明爹也是他背诗的最好听众。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何爹算着日子,不免起了疑心。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发现对方久病在床,已经脱了形,奄奄一息。
他含着泪回家,取来了行头,再给对方的脑袋上刨一次,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绝活。三明爹半躺着,舒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贼娘养的好过呀。兄弟,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脚吃了亏,手吃了亏,肚子也吃了亏呵。搭伴你,就是脑壳没有吃亏。我这个脑壳,来世……还是你的。”
何爹含着泪说:“你放心,放心。”
光头脸上带着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睡过去了。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眼皮轻轻跳了一下。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自然朴实的语言,风趣活泼的方言俚语,与小说人物身份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让人读罢忍俊不禁。 |
B.在描写何爹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时,作者三言两语,就将一位传统老剃匠形神俱备地勾画出来,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
C.小说最后通过描写病笃的三明爹在何爹给他剃头时的动作、心理、神态和语言,体现了何爹高超的剃头手艺和重情重义。 |
D.从小说中可以看出作家对传统文化有深度的了解,表现了作者对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尴尬地位及日后走向的忧虑。 |
3.有人认为小说最后一段可以删去,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看法。
亲近
韩少功
我在大学里最崇敬的一个老师不久前去世了,我很想悲痛却悲痛不起来。我曾经最喜欢听他的课,其实那不是听课,而是享受,是沉醉,是入梦,梦在他的妙语连珠和手舞足蹈里,梦在他激情之下无意间喷出的唾沫星子里。他也不是在讲课,他本身就是《红楼梦》,就是杜工部和辛稼轩,是几千年中国文化的大神附体,讲到动心之处完全是目中无人,所向皆空,有一次老泪横流竟用袖口擦鼻涕。
我上他的课不多,但算是他宠爱的学生之一。毕业后十多年以来,常听到同学们说,他多次打听我的情况。他还给我寄过他的新著,在他病重的时候。
我本应该为他的去世流泪,为他的才华和性情,为他的殷切关注。我其实是一个容易流泪的人,有时看一个并不出色的电影,明明知道导演在下一步要煽情了,明明知道煽情之技有些可恶和可笑,还是忍不住被电影煽出泪来,哭得自己又伤心又惭愧,像刚才大冒了一次傻气。我没有想到,我可以为一部通俗电影流泪却居然无法为自己最为崇敬的一位老师流泪,眼窝子干得像枯井,只能在电话里夸张地向某些同学表示震惊、惋惜、痛悼以及怀念,只能折腾一些公文悼词里常见的辞藻。我对自己感到羞耻甚至害怕,一张即将寄出的捐款汇票,在我看来是骗子向死者的行贿。也是向自己不安的内心行贿。
我不想去参加追悼会,缺席的理由总是很容易找到。我怕我的无情会在追悼会上暴露无遗,怕自己无法及时履行悲痛的责任。是的,眼泪常常成为一种责任,一种社会责任和文化责任,是对一切伟人、恩人、亲人、友人应有的情感回报——无论他们与我们是近处还是远离,是过从密切还是音讯渺茫,是一种具象性的日常存在还是抽象性的理念存在。与其说这是他们所需,不如说是我们自己内心的一种道德要求。
其实,细想一下,这种要求对于人们来说都稍嫌苛刻。崇敬是一种情感,不一定比亲情低级。我们崇敬爱因斯坦一类伟人,但这些人如果没有以一种实像或媒象打动我们,我们是无法为他们流出眼泪的。感激也是一种情感,同样不一定比亲情低级。我们感激众多公正的法官、高明的医生、慷慨的慈善家,但这些恩人如果没有以一种实像或媒象打动我们,我们也是无法为他们流出眼泪的。我们的泪水被生活境遇所分配,并不完全属于我们。相反,如果我们强制自己用泪水证明一切情感,用泪水偿付一切情感,有时就不免装模作样,而这种矫情比无泪的崇敬和感激更糟糕。矫情是无情中最糟糕的无情。
中文词“亲近”,显示了“亲”与“近”之间的密切关联,显示了亲情对具象示现和感官活动的依存。即便有血缘的联系,当亲人之间也虽“亲”难“近”的时候,当亲人因种种原因而天南地北动若参商的时候,随着时间数年、数十年地消逝,亲情也就逐渐变得微弱而空洞,就“远亲不如近邻”了。此时的亲情,如果没有深刻的童年记忆打底,可能更多地表现为贺卡、礼品、汇票、合影照片、电话问候、法定义务的承担等等,更多地表现为理智和逻辑的认定,而不是一听到病情通报就忍不住的心酸泪涌。
“近”物不一定都值得崇敬和感激,却可能有“亲”情相系。一条狗就是这样,只因为它们与我们朝夕相处的“近”,它们的死就可能让我们伤心。一部煽情的通俗电影也是这样,只因为它声象感染的“近”,也可能让我们湿了眼眶。我当过一段时期的代课老师,知道校园里有一种较为普遍的经验,即坏学生常常比好学生对老师更有感情,一旦毕业离校,坏学生比好学生更常来母校看望老师。可见亲情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不一定是和睦近处的结果,也可以是冲突近处的结果——“近”才是关键。好学生们成绩太好了,太让老师们省心了,于是没有留校、补课、训斥、谈心、逐出课堂、频繁家访一类事情的发生,更没有与老师骂完了又哭甚至打完了又同桌吃饭的故事。倒是学生中那些捣蛋大王,与老师们“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近以及不打不相亲,错误不断所以更得到老师们的重视,胡作非为所以更多获取老师们的声音和表情,即便一直心怀怨恨,但也是一份情感的额外收入,是一种记忆中更为深入的镂刻。一旦怨恨被岁月稀释,或者被成年的见识化解,深刻记忆便完全可能转化为一份温柔。
从另一方面说,坏学生不一定是坏人,只是不大安分,不见容于管理秩序,不大适应课堂、作业、行为守则等现代的理性成规。在这个意义上,坏学生常常就是一些更多关注近物的人,一些更亲近具象而疏远文词的人,比如觉得一只活鼠比数学测量题更重要,一条活鱼比语法运用题更重要,一次打架复仇比将来揣着毕业证为国立功更为他娘的大快人心。他们还更喜欢美术、体育、劳动之类“玩”的课而不喜欢各种主课,更喜欢课本里的插图而不是意义解说。如果说他们日后可能对老师有更多的人情味,那不过是他们本来就有更多的感性记忆,本来就有更强的感性记忆力。或者说,他们的随心所欲和无法无天,多少保护了他们的情感生活,还没有被管理秩序斩削一尽。他们不像我这样的所谓好学生,在规行矩步的校园里,已如期让文字接管了心智,如期学会了封闭感官和冷却情感,虽然比那些捣蛋大王早一点学会数学和语法,却可能比他们少了许多亲近事物的能力。
人的成熟就是接受社会规范的过程,就是学会所谓分寸感以及对周围很多事物保持距离的过程——这正是文明教育的目的。葡萄牙作家佩索阿说:“永远不要靠得太近——这就是高贵。”甚至说:“真正的贵族从来不触摸任何东西。”(见《惶然录》)在这里,一条“不太近”原则,意味着人们的感情有更多的礼貌形态,更多的理智含量,使人们更容易成为控制着各种分寸的崇敬者、感激者一类人物,而不是亲近者。然而无可奈何的是,社会规范仍需征收眼泪,当哀乐响起,人们必须以泪水履行一切情感回报的道德责任:对任何去世的伟人、恩人、亲人、友人,无法悲痛也一定要悲痛起来——你不能成为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人。
于是,成熟还意味着另一条规则:在失却亲近以后要善于伪作亲近。
我终于哭了。哭泣的原因恰恰是想到自己不再能够哭泣,恰恰是自己不再能够哭泣的时候还负有哭不出来的罪疚感——我就是这样在老师的葬礼上鼻酸。
1.下列对文章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A.我在接到自己最崇敬的大学老师不幸逝世的消息时并未感到悲痛,希望借汇款来消除自己内心之中的不安,但是这样做却并未奏效。 |
B.作者认为人们必须在崇敬者、感激者离世时表示悲痛,这是在履行道德责任,给予一切伟人、恩人、亲人、友人以应有的情感回报。 |
C.时间可能帮助坏学生淡化掉当初老师批评所可能带来的怨恨,而使之更多地记取那些因受到格外关注而拥有的彼此密切相处的时光。 |
D.作者认为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情也不一定就有亲近的关系,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也会使亲情疏远,而更多表现为理智或逻辑的认定。 |
3.文中提到了哪些成熟的规则?结合全文内容,说说作者对此的态度是怎样的?
医生的职责
【澳大利亚】斯蒂芬·凯伦
诺顿将新来的病人领进诊室,对索勒大夫说:“大夫,这个病人好像受到了惊吓,总是惶恐不安。他是保加利亚人,英语说得不好。因为你也是保加利亚人,院长让我把他带到你这儿。”
“交给我吧。”索勒大夫点点头,诺顿便离开了诊室。新来的病人白发苍苍,他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不一会儿全身就哆嗦起来,然后他颤巍巍地举起左臂遮住了自己的脸。
索勒医生操着保加利亚语对他说:“请坐,你不用害怕。我叫索勒·格鲍尔,你的主治医生。”
熟悉的乡音使病人感到宽慰,他坐下来,探过身子低声地问道:“真高兴听到我们自己的语言,大夫,你是我们的同胞吗?”
“我也是保加利亚人。”索勒医生点点头。
“谢天谢地!”病人舒了口气。紧接着他又变得惊慌起来:“索勒大夫,他们穷追不舍,想杀死我。我吃不下、睡不着。昨天有人跟踪了我一整天,他们也许会对我下毒。索勒大夫,救救我,我不想死……”
“你在这里很安全,没人想杀死你!”索勒大夫平静地告诉他。
“他们会的,他们一定会杀死我!”病人坚持说道。
索勒知道要想解开病人的心结,就应该了解问题的实质:“他们是谁?”
“是那些犹太人!我是科洛内尔·扎卡洛夫,当年曾是索菲亚一个集中营的司令官,这些犹太人一直追踪我来到了澳大利亚,他们要杀死我……”
索勒大夫默默地坐在那里倾听着病人近似呻吟的诉说,过了一会儿,他大声地对病人说道:“好了,科洛内尔·扎卡洛夫,你可以走了!”
“谢谢,谢谢!”扎卡洛夫很感激。索勒大夫起身按铃,诺顿进来领走病人。病人刚一离开,索勒大夫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全身上下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当年他和家人在集中营里惨遭迫害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就像当年在科洛内尔·扎卡洛夫的集中营里目睹亲人惨死时那样无声地抽泣着。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亲眼看到了爸爸、妈妈和姐姐被处死的情景。也不知哭了多久,索勒慢慢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说道:“苍天有眼,这个该死的恶魔终于落到我的手上,我要亲手杀死他,为死去的亲人报仇!”说着,他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柜子,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药瓶,把它和一管注射器放进一个小盒子里。可是他抬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希波克拉底誓言》,不禁愣住了,脑中又闪出了在医科大学宣誓的那个场景,他想:“我是一名医生,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他现在是我的病人,我怎么能害死我的病人呢?”索勒医生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整个下午,索勒大夫一直坐在那里没动,内心深处,医生的职责和复仇的欲望交织在一起,让他不能自拔。
临近下班,索勒医生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取出盒子里的药瓶和注射器,把它们放回原处,然后收拾东西回家。
这天晚上索勒大夫彻夜未眠,少年时代在集中营里遭受的苦难像演电影一样出现在脑海里。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忽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他惊醒。索勒大夫打开门,看到诺顿站在那里。“不好了,新来的病人出事了!”诺顿惊慌失措地说道。“他怎么啦?”“我想可能是我的话刺激了他!”诺顿说。“到底怎么回事?”索勒大夫很着急。“昨天下午我送他回病房,曾经比划着告诉他,你当年曾在索菲亚的集中营里呆过。他似乎听懂了我的话,问我你为什么被关进集中营。我告诉他是保加利亚的纳粹分子把你一家投入了集中营,因为你是犹太人。”
“他听后什么反应?”索勒大夫问。“他一声不吭,不过脸色非常难看,当时我也没在意。今天早上我去他病房,发现他倒在血泊中。他割断了自己的静脉,身边还留着一张纸条。”
索勒大夫接过纸条,只见上面用保加利亚文写着:“假如有来生,我再也不会做过去的那些事情了,医生,对不起,请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尽管索勒大夫有一种解脱感,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内心深处多少也感到了一些内疚,他赶紧对诺顿说:“快带我去他那儿,我们要救活他,绝不能让他死!”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临近下班,索勒医生取出盒子里的药瓶和注射器并把它们放回原处,这一细节表明他已经原谅了科洛内尔·扎卡洛夫。 |
B.小说通过言行和心理描写,刻画了索勒医生这一典型的战争受害者形象,反映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严重的心理创伤。 |
C.科洛内尔·扎卡洛夫用“近似呻吟”的语气诉说自己的身份和经历,表明他年老体衰、并为自己可能被报复而惊恐万分。 |
D.小说擅长在平淡的叙述中制造波澜,如:索勒医生在听完病人扎卡洛夫自叙身世后大声让他离开,既出乎意料又埋下伏笔。 |
3.有人认为小说结尾处索勒医生选择救助扎卡洛夫正是文章的精妙所在,如果将结尾改写为“索勒医生没有救助扎卡洛夫而任其死亡”,将会对小说产生怎样的影响?请从小说的艺术效果和主题表达的角度简要分析。
不是这么回事
【美】兰·休士
露西·卡农小姐是一位呱呱叫的白人老太太,乔大叔一向是这么说的。不过她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她打心眼里不喜欢黑人。下面是乔大叔讲给我听的最有趣的故事中的一个,讲的是露西小姐如何在医生家里一次就治好了心脏病和坐骨神经痛。
她有一位朋友,乔大叔说,一位上了年纪并且也已退休的北方老太太对露西小姐说:“亲爱的,你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你说你所有的医生都看过了,所有的矿泉浴和药物也都试过了。那么你为什么不试一下我的康复之道?为何不试一试信仰疗法?”
几天之后,露西小姐独自从帕萨迪纳一路赶到好莱坞。她拄着那根形影不离的拐杖,用左腿跛行着,她的心脏有点不舒服,心里痛苦得要命。就这样,她在阳光下好歹慢悠悠地、庄严地步行了六个街区,走进一条街道,那位医疗师的诊所和住宅就在这条街上。
当她来到她寻找的那所房屋跟前——那是一所新漆过的大木屋——她看见上面有一块牌子:波林·琼斯小姐。
“原来这就是她的名字。”露西小姐心里在想。门铃上方有一张小卡片:“进屋前请按铃!”露西小姐就这样走进屋子,但第一件事情就使她感到有点吃惊:没有人来接待她。因此她只得坐下等候。10分钟过去了,15分钟,20分钟……最后她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从头到脚,痛苦,痛苦,痛苦!屋里甚至连一本可翻阅的杂志都没有。“天哪!”她不耐烦地说,“真不像话!啊,从未见过!”墙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道:“我愿再等10分钟。”露西小姐读了一遍,然后看看手腕上的表。10分钟尚未过去,有个女人从前门进来,坐了下来。露西小姐吓了一大跳:她是个黑人。露西小姐心里嘀咕着:“我绝对没法习惯北方。看吧,一个伟大的——我的朋友说是伟大的——信仰医疗师,竟给黑家伙治病!啊,要是在亚拉巴马,黑种病人哪里敢到这里来,就这样和白人平起平坐啊!”
但是女人总是女人,露西小姐可不能沉默这么久。她熬不住不讲话。“今天早晨我感到不舒服。”她对黑妇人说。她迁就对方,首先打开话匣子。
“不是这么回事。”黑妇人心平气和地说——这多少使露西小姐感到一惊,她把下巴翘起来。
“的确是这么回事,”她气愤地说,“我的心脏几乎要衰竭了,呼吸也很急促。”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黑人平静地说。
“哼!”露西小姐喘着粗气说,“胆大包天!我对你说,完全是这么回事!今天早晨我差点儿来不了这里。”
“不是这么回事。”黑人平静地说。
“除了心脏以外,”露西小姐继续说道,“我的右半个屁股痛得使我在这里坐都坐不住。”
她说:“不是这么回事。”
“我对你说,的确是这么回事!”露西小姐尖叫着说,“医疗师在哪里?我不愿意在这里忍受这种无礼的话了。我受不了!这简直要我的命!真是岂有此理!”
“不是这么回事。”大个子黑妇人沉静地说。此时露西小姐站起身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医疗师在哪里?”她大声问道,一面朝室内四下望了一眼。
“就在这里!”那位黑妇人说。
“什么?”露西小姐叫道,“你就是——啊——是你?”
“我就是琼斯小姐。”
“嘿,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露西小姐气急败坏地说,“一个黑种妇人能这样出名吗?哼,你一定在撒谎!”
“不是这么回事。”那女人平静地说。
“嘿,我不愿在这里再待一分钟!”露西小姐大声说。
“那么拿10块钱出来,”黑妇人说,“不管怎样,反正你已经受过治疗了。”
“10块钱!实在太贵啦!”
“不是这么回事。”
露西小姐愤愤然打开钱包,将一张10元钞票丢在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头冲出门去。她沿着林荫道像一阵风那样走完三个街区,一路上自言自语。
“不是这么回事,”她咕哝道,“不是这么回事?我对她说我有病,她却说‘不是这么回事’!”她一路疾走,步子轻快得像个年轻姑娘——因为她气疯了,全然忘了身上的种种病痛,甚至她的心脏病——这时候她突然叫了起来:“老天爷保佑,我的拐杖!三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不用拐杖啊!”
接着,她意识到呼吸一点也不困难了,腿也不痛了。她的怒气平息了下来。阳光显得多么明媚和温暖。她感到很舒服。
“我看哪,黑人倒真有些稀奇古怪的超自然的魔力哪。”她独自笑着说。随即她又沉下脸来。“但是他们简直无礼透顶!她一到了北方竟自称为波林·琼斯小姐。真荒唐!架子十足,一共说了几遍‘不是这么回事’就向我索取10块钱!”
“不是这么回事!”她头脑里清楚地听到这么一声。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在琼斯小姐还没有出场时,“信仰疗法”其实已经开始实施了,比如前面没有人接待露西小姐以及让她长时间等待等。 |
B.“她拄着……慢悠悠地、庄严地步行了六个街区,走进一条街道”属于动作描写,与后文“一阵风那样走完三个街区”形成对比。 |
C.小说的矛盾冲突主要是借助语言描写完成的,作者通过描写琼斯小姐与露西小姐之间的对话,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
D.小说的最后有关露西小姐“独自笑”以及后来“又沉下脸来”的生动描写,十分精妙地刻画了露西小姐善变的性格特点。 |
3.小说以“不是这么回事”为标题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
航标
沈明
虬江是条出山的主航道,先窄后宽,先前山里大量的竹木石料都是顺着这条主航道顺流而下漂流出山的。虬江又是大山的主要泄洪道,每年洪水季节,大量的洪水流经虬江,一泻千里,奔腾而下,一直到平原才收敛其汹涌之势。
虬江航道八公里处是急水湾,向来是人迹罕至的江湾。枯水季节,急水湾却是个浅水湾。砂石江滩被几块巨石分隔,湍急的水流分成多条细流,折尺般蛇行,时分时合,一路蜿蜒下行。即使到了枯水季节,这江水仍很凶险。其他的不说,单说这分流的走向,就充满玄机,每每随着水势的不同,每一条分流总是变幻莫测。有的,开端看似平稳,说不定几股水汇流后呈汹涌之势,跌宕直下,驾驭不住便会船毁人亡;有的,开端看似张扬,说不定半路上水分流了,最终所有的水都渗入沙石里了,船就搁在沙滩上,再也无法动弹。而这些分流常常会因洪水的冲撞而变幻莫测。有时,上趟行船时还是这条分流,几夜暴雨后,第二趟行船时水路就面目全非了。若是遇上暴雨,这虬江可说是孙大圣的脸——说变就变,谁也摸不准。
李松是虬江航道段的航政股长,他当股长之后,力主在急水湾设一个航标站,派人驻守。然而这急水湾,除了下水的水路外,实因山高路窄,一般的人很难到达。建站时,是从山下运来一些竹木石料,才建了小木屋。建站后,段里派人轮流值守。值班者不但出行艰难,一守半月,而且也非常寂寞无聊,遇上鬼天气,物资供应跟不上,只能干着急。谁也不愿轮上这苦差事。
在李松当股长之前,人缘不错,谁都说他好;可为了这事,段里所有的人,包括家属,都在背地里骂他。
55岁时,李松主动跟段长提出股长不想当了,想去急水湾守航标。他说,这事是他惹出来的,就让他一个人承担这份责任好了。段务会上,大家都没反对,觉得这事只有这样。
那年,李嫂也正好退休,夫妻俩就卷了铺盖,离开航道段的家属大院,成了急水湾航标站的专职值班员。吃的用的,李松让下行的船筏老大从山上捎带下来,平时自己在小木屋的四周开荒种地、养鸡养鸭,倒也能够自给自足。李松长年累月住在山里,很少与外界联系,收听天气预报,仅靠一台收音机。至于工资啥的,也是在山外的女儿代领了存着,在山里他们其实也没啥用处。
一待,李松夫妇俩在山里就待了整整二十年,先前大山里向外运竹木石料的主航道,随着竹木石料的限制采伐,主航道的功能渐渐弱化。最终,虬江上游取消等级航道设置,仅仅作为泄洪道,航道段不再管理。
这事,其实是在李松进山的第八年决定的,段里所有的人都没把这当一回事,也没有任何人进山或者捎话告诉他,李松根本不知道虬江上游被撤掉航道设置的事,仍然兢兢业业地驻守着航标站。他只是觉得,跑这水路的船筏越来越少,但他觉得即使一年只有一条船筏经过,他仍有职责确保他们的安全。
虬江竹木石料限制采伐以后,沿线竟然成了旅游胜地。急水湾成了其中一个旅游点,来此地漂流的人多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多。一条简易的盘山公路把游客送过来,再用橡皮筏放下去。急水湾成了旅游景点,李松无形中忙了起来。枯水季节,他要勘察各个分流,设置航标,禁止误闯危险水道。洪水季节,他要收集气象、水文资料,发布洪水危险警示。可是,承包漂流的老板,不理他那一套。李松穿着陈旧的航政员制服,据理力争。
李松75岁生日那天被人告发。一大堆举报材料被人送到有关部门,说李松作为一名退休的航道管理公职人员,长期霸占航道资产,夫妻俩二十年工资基本不用,霸占公家的竹木房子不出一分租金,私自开垦公家的山坡种地、养鸡养鸭。而虬江上游航道设置已经撤掉十几年了,李松还私自霸占水道,把公家水道占为已有,不给好处,不让通行。
有关部门派人专门找李松谈了一次话。到这时,李松才知道虬江上游航道设置早已撤销的事,他愣愣的。李松跟和他谈话的干部说:“我……我是该退休了,只是不放心这急水湾。”
就在李松思前顾后离开急水湾几个月后,当地报纸上有一篇篇幅较长的人物事迹报道,说一位退休的航道管理人员二十年如一日,在荒山野地里默默守护着一段废弃的航道,义务救助遇险人员六人,帮助打捞遇险物品难以计数。据说,这是有关部门提供的素材,为的是给老人一个说法。
报道见报的当日,急水湾漂流点出了大事故,两条漂流艇误闯急流,翻了,三人受伤,两人殒命。漂流点承包人被公安部门带走了。
李松夫妇又进山了。出发前,李松把房子过户给了女儿。这次,他拿到了当地政府的一份聘书,仍然是义无反顾,还是义务的。
(原载于《小说月刊》2018年第8期)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小说标题“航标”,一语双关,既指急水湾处需要为生命护航的水道航标,也指当今社会更需要李松这样的为人生导航的精神航标。 |
B.小说开头写急水湾人迹罕至、变幻莫测,看似闲笔,实则为表现李松坚持在急水湾建立航标站的决心以及他坚守航标站的执着作铺垫。 |
C.“李松穿着陈旧的航政员制服,据理力争”,表明虽然不知道等级航道设置被取消,李松仍几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
D.用“当地报纸的人物事迹报道”的方式补叙李松守护废弃的航道的事迹,保持了文章结构完整,表现了他不愿无端受诬陷的心理。 |
3.“急水湾成了旅游景点”,小说写这一变化在文中有什么作用?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