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节选)
孙犁
战斗结束以后,虽然敌人还占据着一些县城据点,冀中区的局面和人民的心情已经稳定下来。地方部队经过这一次战争的学习和考验,也能够逐渐在各方面适应新的环境,壮大自己和保卫根据地。一二○师不久就奉命转移到山地去了。
春儿她们接到通知,学院暂时结束,春儿留在地方工作,她在区党委那里办好手续,想看看芒种,没有找见,就一个人回县里去。
整个的冬天和青年人一向迷恋的旧历年节,今年是第一次在战争中度过了。
现在已经是春天,严冬的痕迹,除去披在春儿身上的破军装棉袄,就是在田野里也很难找到了。麦苗油绿并且长高起来了,很多雁群在大洼的麦地里啄食和过宿,在浅沙上留下连环的竹叶形状的爪印子。有的小桃树得天独厚,这样早就在一棵大柳树下面开花了,柳树长在一眼大井的旁边。田野里,到处是驴马拉动水车的响声,改畦的妇女们倚着铁锨的种种姿态,黄雀在榆钱里穿动的尖厉的叫声。小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沙岗上翻跟头,姑娘们只穿着一身单衣,还觉得浑身燥热。在战争的空隙里,根据地的人民劳动生息,就是在黄昏黎明,谷垛底下,麦苗垄里,也不断爱情的追求。
晌午的时候,春儿走到安国县城南二十五里有名的大镇伍仁桥。还离北寨门很远的时候,春儿就听到了集市上骚动嚣乱的声音。从这些声音里,可以分辨出大粮食市那里的过斗的呼喊,牲口市那里的对蹄腿快慢的褒贬评价。这些买主和卖主,好像不是赶集做交易,而是进行着一场严重无情的斗争。经纪已经说好价钱了,因为一句话不合,卖主又抱住粮食口袋,不让过斗;或者是牲口已经牵在买主的手里了,卖主又搬着小牛的犄角硬把它夺回来。
自从敌人占据了一些县城,我们就把商贩动员到四镇上来。南堤坡上有一家搭着席棚卖豆腐菜的馆子,生意最好。掌柜的跑堂的全是家里的一班女将,年轻的女儿和媳妇们。这一班女孩子,长得都很好,在棚口掌柜的她家那位大姑娘,在大集日,密黑的头发,梳得整齐,穿一身十成新蓝布袄裤,一件洁白的护襟围裙,从领口接下来。她一边做着菜,低头注意着火色,一边又不住地抬起头来,用她那一对又黑又大又水灵的眼睛,看着在她家棚前过往的人。
春儿饿了,走进来坐下,因为钱少,只要了一碗素豆腐菜。那个掌柜的姑娘一直望着春儿,把菜盛好,叫她的一个小妹妹端过来。
穿得整齐的小姑娘两只手捧着一个豆青大花碗,里面的豆腐和丸子冒起了尖儿,汤上面浮着很厚的荤油。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木案上,一歪,还是流了一桌子。
“吃吧,同志。我姐姐特别给你加了油水。”小姑娘低声笑着说。
“为什么特别优待我?”春儿仰头问,又赶紧低下头去喝汤。
“你说为什么?”小姑娘蹲在她的身边,说,“你从堤上走过来,我们老远就看见你了。姐姐和我说:‘这个女同志是个老八路,刚打了胜仗的,她要到我们这里吃饭多好哇!’”
“你姐姐长得多好看,她有了婆家吗?”春儿问。
“我早有两个小外甥了。”小姑娘说,“我们南关的家叫鬼子烧了,把我们赶到这大堤上来。”
听见姐姐叫了一声,她跑过去,端来一碟子热烧饼,说:“你为什么不要干的?”
春儿笑了。
“我知道你没有钱。”小姑娘拿起一个烧饼,放进春儿碗里,溅出很多汤儿。“这烧饼不要钱,是我们姐儿俩请你吃的!”
这一家人是多么值得留恋啊!春儿从大堤上跑下来,走得更高兴更轻快了。
在前面的道上,跑着一辆小牛车,赶车的是一个矮矮的身体浑实的女孩子。她穿一件褪色的宽大的红夹袄,卷着裤腿露着腿肚。车上装着几棵大白菜,肥大得像怀了八个月孕的妇女,在车厢里滚来滚去。还有几个又大又圆的红萝卜,不断地从车后尾巴蹿下来。小姑娘回头看见了春儿,就喊:“女同志,快赶两步,来坐车吧!”
她的声音很嫩很脆,难道是从小吃这些新鲜菜蔬的关系吗?
“我走得动呀。”春儿笑着说。
“我一个人实在压不住它,”女孩子说,“你上来,它就稳当了。”
春儿上去,和她并排坐在前车辕上。这头黄色的小仔牛,肥胖得油光发亮,两只小白犄角,向前弯着,像个“六”字。它感到了新增加的重量,小尾巴愤怒地害羞地摆动了几下,老实了。
女孩子把红山木小鞭压在腿下面,然后用一柄镰刀,悠闲地雕刻着一颗萝卜。她很快把它做成了一个精巧的花篮儿。
这应该是春节前后的礼物。女孩子们把它挂在房梁上,里面种上麦子,等麦苗长高,萝卜缨儿也就开花了。过年的时候,还可以在里面插上一枝蜡烛,这萝卜就叫灯笼红。可是,这一个新年是叫日本鬼子给搅了!
“你是哪村的?”春儿问。
“过河就到了。”女孩子往前一指说。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开头叙述战争结束后冀中区的局面、人民的心情、地方部队的收获和一二○师的转移等,为春儿的活动提供了背景铺垫。 |
B.对麦苗、雁群、小桃树、黄雀叫声等的描写,展现家乡美景,表达春儿对家乡的热爱,这也是冀中人民抗日卫国的情感基础。 |
C.在战争空隙,小孩子们光屁股在沙岗上翻跟头,青年人大胆追求爱情,这些表现了根据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追求。 |
D.集市上骚动嚣乱的声音,买主与卖主之间进行严重无情的斗争,这些描写说明根据地人民在战争中具有随时斗争的激情。 |
3.孙犁小说既具有诗情画意又具有泥土气息,请结合文本谈谈对孙犁小说风格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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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 花 荡
孙 犁
夜晚,敌人从炮楼的小窗子里,呆望着这阴森黑暗的大苇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到这样的深夜,苇塘里才有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声音,白天它们是紧紧藏到窝里躲避炮火去了。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是天上。
敌人监视着苇塘。他们提防有人给苇塘里的人送来柴米。可是假如是月明风清的夜晚,人们的眼再尖利一些,就可以看见有一只小船从苇塘里撑出来,在淀里,像一片苇叶,奔着东南去了。半夜以后,小船又飘回来,船舱里装满了柴米油盐,有时还带来一两个从远方赶来的干部。
撑船的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头子只穿一条蓝色的破旧短裤,站在船尾巴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篙。
老头子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可是那晒得干黑的脸,短短的花白胡子却特别精神,那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
老头子每天夜里在水淀出入,他的工作范围广得很:里外交通,运输粮草,护送干部;而且不带一枝枪。他对苇塘里的负责同志说:你什么也靠给我,我什么也靠给水上的能耐,一切保险。
老头子过于自信和自尊。每天夜里,在敌人紧紧封锁的水面上,就像一个没事人,他按照早出晚归捕鱼撒网那股悠闲的心情撑着船,编算着使自己高兴也使别人高兴的事情。
因为他,敌人的愿望就没有达到。
一天夜里,老头子从东边很远的地方回来。弯弯下垂的月亮,浮在水一样的天上。老头子载了两个女孩子回来。老头子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大的叫大菱,小的叫二菱。把她们接上船,老头子就叫她们睡一觉,他说:什么事也没有了,安心睡一觉吧,到苇塘里,咱们还有大米和鱼吃。
眼前的环境好像是一个梦。在敌人的炮火里打滚,在高粱地里淋着雨过夜,一晚上不知道要过几条汽车路,爬几道沟。发高烧和打寒噤的时候,孩子们也没停下来。一心想:找队伍去呀,找到队伍就好了!
这是冀中区的女孩子们,大的不过十五,小的才十三。她们在家乡的道路上行军,眼望着天边的北斗。她们看着初夏的小麦黄梢,看着中秋的高粱晒米。雁在她们的头顶往南飞去,不久又向北飞来。她们长大成人了。
小女孩子趴在船边,用两只小手淘着水玩。大些的轻声吆喝她:
“看你,这时洗脸干什么?什么时候啊,还这么爱干净!”
老头子说:“不怕,洗一洗吧,多么俊的一个孩子呀!”
远远有一片阴惨的黄色的光,突然一转就转到她们的船上来。女孩子正在拧着水淋淋的头发,叫了一声。老头子说:“不怕,小火轮上的探照灯,它照不见我们。”
他蹲下去,撑着船往北绕一绕。黄色的光仍然向四下里探照,一下照在水面上,一下又照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老头子小声说:“不要说话,要过封锁线了!”
老头子叫了一声“趴下”,一抽身就跳进水里去,踏着水用两手推着小船前进。子弹吱吱地在她们的船边钻到水里去,有的一见水就爆炸了。
那小的觉得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流到自己脸上来,连忙爬起来,把大的抱在自己怀里,带着哭声向老头子喊:
“她挂花了!”
“谁?”老头子的身体往上蹿了一蹿,随着,那小船很厉害地仄歪了一下。老头子觉得自己的手脚顿时失去了力量,他用手扒着船尾,跟着浮了几步,才又拼命地往前推了一把。
他们已经离苇塘很近。老头子爬到船上去,他觉得两只老眼有些昏花。可是他到底用篙拨开外面一层芦苇,找到了那窄窄的入口。
一钻进苇塘,他就放下篙,扶起那大女孩子的头。
大女孩子微微睁了一下眼,吃力地说:
“我不要紧。快把我们送进苇塘里去吧!”
老头子站起来,拾起篙,撑了一下。那小船转弯抹角钻入了苇塘的深处。
他叫着大菱说:“他们打伤了你,流了这么多血,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
两个孩子全没有答言,他说:“你们不信我的话,我也不和你们说。谁叫我丢人现眼,打牙跌嘴呢!可是,等到天明,你们看吧!”
小女孩子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打仗?”
老头子狠狠地说:
“为什么不能?我打他们不用枪,那不是我的本事。明天来看吧!二菱,明天你跟我来看吧,有热闹哩!”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非常闷热。一轮红日当天,水面上浮着一层烟气。鬼子们又偷偷地爬下来洗澡了。十几个鬼子在水里泅着,水淀里没有一个人影,从荷花淀里却撑出一只小船来。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只穿一条破短裤,站在船尾巴上,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两只手却忙着剥那又肥又大的莲蓬,一个一个投进嘴里去。
他的船头上放着那样大的一捆莲蓬,是刚从荷花淀里摘下来的。不到白洋淀,哪里去吃这样新鲜的东西?来到白洋淀上几天了,鬼子们也还是望着荷花淀瞪眼。他们冲着那小船吆喝,叫他过来。
老头子向他们看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还是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船,剥着莲蓬。船却慢慢地冲着这里来了。
小船离鬼子还有一箭之地,好像老头子才看出洗澡的是鬼子,只一篙,小船溜溜转了一个圆圈,又回去了。鬼子们拍打着水追过去,老头子张皇失措,船却走不动,鬼子紧紧追上了他。
眼前是几根埋在水里的枯木桩子,也许人们忘记这是为什么埋的了。这里的水却是镜子一样平,蓝天一般清,拉长的水草在水底轻轻地浮动。鬼子们追上来,看看就扒上了船。老头子又是一篙,小船旋风一样绕着鬼子们转,莲蓬的清香,在他们的鼻子尖上扫过。鬼子们像是玩着捉迷藏,乱转着身子,抓上抓下。
一个鬼子尖叫了一声,就蹲到水里去。他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是一只锋利的钩子穿透了他的大腿。别的鬼子吃惊地往四下里一散,每个人的腿肚子也就挂上了钩。他们挣扎着,想摆脱那毒蛇一样的钩子。那替女孩子报仇的钩子却全找到腿上来,有的两个,有的三个。鬼子们痛得鬼叫,可是再也不敢动弹了。
老头子把船一撑来到他们的身边,举起篙来砸着鬼子们的脑袋,像敲打顽固的老玉米一样。
他狠狠地敲打,向着苇塘望了一眼。在那里,鲜嫩的芦花,一片展开的紫色的丝绒,正在迎风飘撒。
在那苇塘的边缘,芦花下面,有一个女孩子,她用密密的苇叶遮掩着身子,看着这场英雄的行为。
1945年8月于延安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有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开头的描写突出了环境的险恶。“狠狠”一词形象表现了抗日军民对日寇的仇恨及在此环境下顽强生存的意志与力量。 |
B.“眼前的环境好像是一个梦”一句突出强调了两位小女孩被眼前看到的芦苇荡的美丽景色所迷时的内心状态。 |
C.文中“老头子又是一篙,小船旋风一样绕着鬼子们转”一句主要表现了老头子驾船技术的高超。 |
D.“那替女孩子报仇的钩子却全找到腿上来”中“找”字用语新奇,写出老头子设计陷阱的巧妙,敌人的胆怯与愚蠢。 |
A.开头用“呆望”从神态和动作方面描摹敌人的行为,表现了作者的嘲讽之情,侧面衬托出老头子勇穿封锁线的形象。 |
B.“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采用比喻的修辞手法,以湖边水鸟的大胆灵巧、富有活力,突显了老头子老当益壮的特点。 |
C.作者采用补叙手法,补充交代两个小女孩的成长经历,揭示她们在革命战争洪流中茁壮成长,成为抗日中坚力量。 |
D.“这里的水却是镜子一样平,蓝天一般清”一句用水面的平静衬托老头子与日军巧妙周旋时的不慌不忙,从容镇定。 |
4.孙犁谈及创作时说:“善良的东西,美好的东西,能达到一种极致。在一定的时代、一定的环境中可以达到顶点。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那就是抗日战争。”请结合课文《荷花淀》,简要分析小说中的“善良”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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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回忆
孙犁
阜平的天气冷,山地不容易见到太阳。那里不种棉花,我刚到那里的时候,老大娘们手里搓着线锤。很多活计用麻代线,连袜底也是用麻纳的。
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我打游击打到了这个小村庄,情况缓和了,部队决定休息两天。
有一天早晨,刮着冷风,只有一抹阳光,黄黄的落在河对面的山坡上。我登在一块石头上,砸开冰口,正要洗脸,听见在下水流有人喊:
“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
这声音是那么严厉,我听了很不高兴。
“离着这么远,会弄脏你的菜!”
我站在上风头,狂风吹送着我的愤怒,我听见洗菜的人也恼了,那人说:“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
“你怎么骂人?”我站立起来转过身去,才看见洗菜的是个女孩子,也不过十六七岁。风吹红了她的脸,像带霜的柿叶,水冻肿了她的手,像上冻的红萝卜。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就是那种蓝色的破袄裤。
十月严冬的河滩上,敌人往返烧毁过几次的村庄的边沿,在寒风里,她抱着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这该是早饭的食粮。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心平气和下来。我说:“我错了,我不洗了,你在这块石头上来洗吧!”
她冷冷地望着我,过了一会才说:“你刚在那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站上去洗菜!我还得往上走!”
她说着,扭着身子逆着河流往上去了。登在一块尖石上,把菜篮浸进水里,把两手插在袄襟底下取暖,望着我笑了。
我哭不得,也笑不得,只好说:“你真讲卫生呀!”
“我们是真卫生,你们是装卫生!你们尽笑我们,说我们山沟的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漱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会弄脏了你们的嘴?为什么不连肠子都刷刷干净!”说着就笑得弯下腰去。
我也觉得好笑。可也看见,在她笑着的时候,她的整齐的牙齿洁白放光。
“对,你卫生,我们不卫生。”我说。
“那是假话吗,你们一个饭缸子,也盛饭,也盛菜,也洗脸,也洗脚,也喝水,那是讲卫生吗?”她笑着用两手在冷水里刨抓。
“这是物质条件不好,不是我们愿意不卫生。等我们打败了日本,占了北平,我们就可以吃饭有吃饭的家伙,喝水有喝水的家伙了,我们就可以一切齐备了。”
“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女孩子望着我,“我们的房,叫他们烧过两三回了!”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们总是要打下去,我们不会悲观的。”我这样对她讲,当时觉得这样讲了以后,心里很高兴了。
“光着脚打下去?”女孩子转脸望了我脚上一下,就又低下头去洗菜了。
我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问:“你说什么?”
“说什么?”女孩子也装没有听见,“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袜子,脚不冷吗?不会求人做一双?”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谁做去呀?”
“我给你做。”女孩子洗好菜站起来,“我家就住在那个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没有布,我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
她端着菜走了,我在河边上洗了脸。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倒山”的鞋子,冻的发黑的脚,一时觉得我对于面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永远不能分离了。
五天后,我穿上了新袜子。
女孩子的父亲是个生产的好手,现在地里没活了,他正计划贩红枣到曲阳去卖,问我能不能帮他的忙。部队重视民运工作,上级允许我帮老乡去作运输,每天打早起,我同大伯背上一百多斤红枣,顺着河滩,爬山越岭,送到曲阳去。女孩子早起晚睡给我们做饭,饭食很好,一天,大伯说:“同志,你知道我是沾你的光吗?”
“怎么沾了我的光?”
“往年,我一个人背枣,我们妞儿是不会给我吃这么好的!”
我笑了。女孩子说:“沾他什么,他穿了我们的袜子,就该给我们做活了!” 又说:“你们跑了快半月,赚了多少钱?”
我们一同数了票子,一共赚了五千多块钱,女孩子说:“够了。”
“够干什么了?”大伯问。
“够给我买张织布机子了!这一趟,你们在曲阳给我买架织布机子回来吧!”
无论姥姥、母亲、父亲和我,都没人反对女孩子这个正义的要求。我们到了曲阳,把枣卖了,就去买了一架机子。大伯不怕多花钱,一定要买一架好的,把全部盈余都用光了。我们分着背了回来,累的浑身流汗。
这一天,这一家人最高兴,也该是女孩子最满意的一天。
以后,女孩子就学习纺织的全套手艺了:纺,拐,浆,落,经,镶,织。
当她卸下第一匹布的那天,我出发了。从此以后,我走遍山南塞北,那双袜子,整整穿了三年也没有破绽。一九四五年,我们战胜了日本强盗,我从延安回来,在碛口那个地方,跳到黄河里去洗了一个澡,一时大意,奔腾的黄水,冲走了我的全部衣物,也冲走了那双袜子。黄河的波浪激荡着我关于敌后几年生活的回忆,激荡着我对于那女孩子的纪念。
1949年12月 (选自《白洋淀纪事》,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当早饭,房子被日本鬼子烧过两三回,反映了抗战时期人民的苦难和艰辛,也交代了故事的大背景。 |
B.“我”到河边砸冰洗脸,遭到女孩子的训斥,一番争吵之后,女孩子主动表示做一双袜子送给“我”来表达歉意,让“我”感动。 |
C.文中提到的“这山、这水、这沙滩”,表面上写的是自然环境,而深层也暗含了这片抗日根据地和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 |
D.小说不以金戈铁马的厮杀、曲折惊险的情节取胜,而是围绕山地回忆串连起日常生活情景,反映抗战时期的军民生活及鱼水情谊。 |
A.本文和《百合花》都采用第一人称的写法,从“我”的视角和见闻出发,增添了真切感和主观抒情气氛。 |
B.文中善于通过人物“对话”来反映战争背景,推进情节,塑造人物形象,看似平淡,实则蕴含深意。 |
C.本文语言风格不同于《哦,香雪》的凄婉忧伤,而是用清新自然、朴实平易的文字,写出了人物身心的内在的美; |
D.全文以小见大,让“细枝末节”放射出时代的光芒,同时又充满生活气息和情韵,具有诗的意境。 |
4.有人说,孙犁笔下的普通妇女形象,总给人留下美的回忆和联想。请结合作品概括并分析女主人公的性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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嘱咐
孙犁
与日寇殊死搏斗了八年的水生,随部队经过平原时,请假回家。他在门口遇见了水生嫂,亲热地喊了一声:“你!”
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抽抽搭搭地哭了。水生看见她的白布鞋,知道父亲准是不在了,两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还是水生把门掩好说:“不要哭了,家去吧!”他在前面走,女人在后面跟,走进院里,女人紧走两步赶到前面,到屋里去点灯。
他走进屋,女人从炕上拖起一个孩子来,含着眼泪笑着说:“这是你爹,成天说人家有爹,自己没爹,这不回来了。”说着已经不成声音。水生抱了一会儿孩子,女人又哄她睡了。孩子的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的阳光里冒起的小水泡,愉快的升起又幸福的降落。她呆望着孩子的脸,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孩子好像是从别家借来的,好像不是她生的,不是她在那潮湿闷热的高粱地里,在那残酷的扫荡里奔跑喘息,丢鞋甩袜抱养大的。她好像不曾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切,并且在孩子的身上祝福了孩子的爹“那是远远的人,早一天胜利回来吧!”好像她并没有常常在深深的夜晚醒来,向着那不经事的孩子,诉说着翻来覆去的题目:“你爹哩,他到哪里去了?打鬼子去了……他拿着大枪骑着大马……就要回来了,把宝贝放在马上……多好啊!”现在,丈夫像从天上掉下来,她好像想起了过去的一切,还编排那准备了好几年的话,要向现在已坐到她身边的丈夫诉说了。
水生看着她。离别八年,她好像并没有老多少,今年29岁,头发虽乱而黑,脸孔苍白可两眼里的光还是那么强烈。他望着她身上那自织自纺的棉衣和屋里的陈设,身上心里,都表现出是一种深藏的志气支撑,闯过了无数关口。
水生告诉女人,自己在外想家。“我们可常想你,黑夜白日,你能猜猜我们想你的苦情吗?我们想你,可没有想叫你回来,那时日本人在村边。可夜里一觉醒来,我就想,你能像天上星星在我眼前晃一晃就好了。可能够吗?”
“这不回来晃一晃吗?明天早上起去参加保卫冀中平原的战斗,同志们都来了。”女人呆了。她低下头去,又无力的仄在炕上。过了好半天,她说:“明天我撑冰床去送你。”
鸡叫三遍,女人给水生做了饭吃。这是一个大雾天,地上堆满了霜雪。女人背上冰床,锁了梢门,送丈夫上路。出了村,她要丈夫到爹的坟上去看看。水生说等以后回来再说,女人不肯。她说:“你去看看,爹这一辈子为了我们。八年,你只在家里待了一个晚上,爹叫你出去打仗了,是他一个人照顾了全家。这是什么太平日子呀?整天介东逃西窜。因为你不在家,爹对我们娘俩,照顾的唯恐不到。只怕一差二错,对不起在外抗日的儿子。每逢夜里一有风声,他老人家就先在院里把我叫醒,说,水生家起来吧,给孩子穿上衣裳。不管是风里雨里,多冷多热,老人背上孩子跑,累得哮喘咳嗽。是这苦日子、遭难的日子、担惊受怕的日子把老人家累死。还有那年大饥荒……”
在河边,他们上了冰床。女人轻轻跳上后尾,像只蜻蜓爬上草。轻轻用竿子一点,冰床就飞起来,像离开冰面行走,摧起的冰屑打起团团旋花。她的围巾向后飘起来,脸冻得通红,嘴里却冒着热气。前面一条窄小的冰缝,水在里面汹汹的流,她只说了声“小心”,两脚轻轻用劲,冰床像受惊的蛇,抬起头来窜了过去。水生警告她:“你疯了吗?慢些!”女人没言语,呆望着丈夫,停了一会儿,轻轻的喘了两口气,说:“你知道,我心里很乱。八年我才见到你,又送你去。我为什么撑得这么快?为什么急着把你送到战场去?是想你快快去,快快打走了进攻我们的敌人,你才能再快快得回来,和我见面。我们这些留家里的女人,最盼胜利。我们在地洞里、在高粱地里等这一天。这天来了,我们的高兴是不能和别人说的。进攻我们的敌人,是坐飞机来的;他们躲在后方,妻子团聚了八九年。他们来了,可把我们的幸福打破了,他们打破了我们的心,他们罪孽这么重,一定要把他们全消灭!”
太阳从冰面升起来,冲开了雾,形成了一条红色胡同,照在冰床上。女人说:“爹活着时常说,水生出去是打开一条活路,打开了这条活路,我们就能活,不然我们就活不了了。八年,他老人家焦愁死了。如今国民党又和日本一样,想把我们活着的人逼死。你记着爹的话,向上长进,不要分心,好好的打仗。八年过去了,时间不算长。只要你还在前方,我等你到死!”
水生上了岸,望着呆呆站在冰床上的女人说:“村里去暖和暖和吧。”女人忍住泪,笑着说:“快去你的吧。记着,好好打仗,快回来,我们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孩子“是她在那潮湿……丢鞋甩袜抱养大的”,从侧面控诉了日寇的侵略罪行,表现了人民为抗战做出的牺牲。 |
B.“女人含着两眼泪水笑着说:‘来,这就是你爹……'”一句,说明女人面对归来的丈夫从心里充满了怨恨之情。 |
C.听到水生说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参加战斗,女人犹豫、伤感、不舍,但随后表现出对丈夫的支持,表现了女人的深明大义。 |
D.小说借助女人的叙述,巧妙地点出水生爹生前的嘱咐,塑造了一个理解革命、支持革命、盼望胜利的老人形象。 |
A.文中运用“成天说”“你爹哩”“焦愁”等口语,增强了文章的乡土气息,符合人物的身份,也表现出作者对平原农村生活的熟悉。 |
B.小说开头段运用心理描写,表现了水生即将到家时的复杂心理,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水生为抗战所做出的牺牲。 |
C.本文采用顺叙的叙述方式,描写了水生夫妻短暂相聚又分离的故事,以时间为节点,结构分明,脉络清晰,富有层次而又浑然一体。 |
D.“这不回来晃一晃吗?”“你疯了吗?慢些!”这些语言自然朴实,体现了水生的直爽,反映出他一心报国、舍小家顾大家的坚强决心。 |
4.水生嫂是现代文学人物画廊中具有独特魅力的女性形象,本文将其刻画得生动形象。请从下列题目中任选一个,写一段100字左右的赏析文字。
(1)巧用神态描写,“呆”中见深情
(2)品其话,见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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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困难的日子里[注](节选)
路遥
从街上走到学校后面山坡上的时候,一切不愉快的印象已经渐渐消淡了。此刻脑子里只跳动着一堆红火,以及那些烤得焦黄的土豆、爆得雪白的玉米花儿。我是怀着一种幸福的心情走向那个破烧砖窑的。即将吃到一顿烧土豆外加爆玉米花,那可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老远我就看见了我的“冬季别墅”——这个荒草丛中的破窑,正在那里亲切地等待着我呢。
我在路上已经狠了心,决定今天放开吃!按以前的吃法,这点宝贵的东西能吃十几次呢;要是放开吃,大概一顿就吞咽完了。完了就完了!
我一路上盘算:先把土豆埋在火灰里,然后同时就在上面的火上爆玉米花;等把一切弄好了再吃,从容不迫地吃。而不要像以前那样,土豆等不得熟就生吞了;或者爆一颗玉米花,往往灰也顾不得吹就塞到了嘴巴里。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还能在砖窑上面的崖畔上搜寻几颗没有被风摇落的干酸枣,这样有甜的,有酸的,美美地吃上一顿。
快要爬到烧砖窑前面的时候,天气不暖和,身上却冒出了汗。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手里就开始捡上了干柴禾——现在胳膊窝下已经夹了不少干燥易燃的碎树枝子。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破烧砖窑口上。在我一猫身准备钻进去的时候,发现脚下的草丛里似乎丢着一个锈铁盒子之类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是过去那种装过染料的小方铁盒,扁扁的,上面的绿漆颜色已经被磨得斑斑驳驳,四角的铁边已锈上了红斑。这东西如躺在垃圾堆里,倒也不起眼,但在这干黄、洁净的枯草上丢着这么个玩意儿,却怪引人注目的。
我一条胳膊抱着些柴火,另一条胳膊伸下去好奇地捡起了这个破铁盒,反过来正过去看了看,也没多大用处,正想随手扔出去,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使我不由得用大拇指把那铁盒的盖儿打开了一点缝。我的脑袋立刻“嗡”的一声,两条腿跟着打了个哆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惊慌地把这铁盒子先放到一边,脑袋下意识地在脖子上转了一圈。当我发现周围确实没有人时,才又像拿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把这个小铁盒战战兢兢地拿在了手里。
我手指嗦嗦地发着抖,揭开了盒盖:老天啊,这里面的确是一摞钱和粮票!我的手里捏着一把钱和粮票,紧张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这时候,我的眼前猛然跳出了国营食堂大玻璃窗后面那些吃得前俯后仰的身影。接着,馒头,菜,汤,所有吃的东西顿时都在眼前搅成了一团——这些意念立刻使胃囊开始痛苦地抽搐,抵抗饥饿的意志被手里这个魔术般的小铁盒瓦解了;本能的生理作用很快就把理性打得一败涂地!不知什么时候,饥饿已经牵引着两条疯狂的腿,腾云驾雾般从山坡上冲下来了;前面和左右两边的景色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些汤呀,菜呀,馒头呀,在眼前旋转着,旋转着……
直到十字街口的时候,我才渐渐放慢了脚步。
我先站在铁匠铺后面的墙角里,心怦怦直跳,一边喘气,一边朝食堂的玻璃后面望了望——班上的同学们已经不在了。我一只手在衣袋里紧紧捏着那个铁盒子,兴冲冲地向食堂门口走去。一颗心依然在胸膛里狂跳着。
在食堂门口,我猛一下停住了,我突然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妥当。
一刹那间,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在内心里激烈地展开了一问一答——
“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我来饱餐一顿。”
“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拾到的。”
“这说明钱并不是你的!”
“是的,是别人的。但别人丢了,我拾到了。”
“拾到别人的钱应该怎办?”
“应该交给班主任。”
“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班主任在这儿吗?”
提问题的“我”立刻问住了回答问题的“我”。我啊,我啊!我只感到脸上又烧又痒,像什么人在头上扔了一把火!
理智告诉我,我正在做着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
此刻食堂里那诱人的饭菜的香味,正在强烈地刺激着鼻子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翻腾着,竭力和理智抗争,希望解除对他们强烈需要的束缚。我站在食堂门口,进退两难,这时候,欲望与理性像两个角斗士一般在我脑海里展开了一场搏斗:一方面,理性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逼着欲望后退;另一方面,欲望却用自己的盾牌拼命地抵抗,以求得满足。
要我放弃这顿饭,我会很痛苦;要我心安理得去吃这顿饭,也一样痛苦。怎么办?我只好对自己妥协说:还是先到一个什么地方待一会,等心情稍微平静一下再说吧!
我便转身,抬起沉重的脚步,穿过街道,出了南城门,向县体育场走去,那里最安静。
我来到体育场,解开脖项里的纽扣,在一根很长的平衡木下面坐下来。
我双手抱住腿,头无力地低垂在膝盖上,一边困难地咽着口水,一边继续做着痛苦的思想斗争。我对自己说:“要是我有饭吃,我就绝不会是这个样子的!①我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在公路上拾到一只手表都交给了学校,还受到了公社的表扬了!再说,要是我不拾起这个小铁盒,说不定这些钱和粮票也叫风雨沤烂了呀……”
我几乎被自己的“雄辩”说服了,加上肚子饿得实在难受,马上就又想往食堂里跑!
可是我又忍不住问自己:既然你终归还是要进食堂去,那么又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还不是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好吗?
我立刻像瘫了一般,软绵绵地躺在了土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是的,这的确是不好的。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我把朝天仰着的脸一下子埋在了胳膊弯里,无声地痛哭起来。一种难言的羞愧像火一般烫着我的心,②我这时也想起了我的一瘸一拐的父亲,想起了他对我的那些一贯的教导……
我猛地爬起来,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痕,把手伸进了衣袋里——嗯,那个硬硬的家伙还在。
我把脖项里的那道纽扣重新扣上,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就向学校走去了。
(有删改)
[注]《在困难的日子里》讲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农村贫困子弟马建强在城市求学时与饥饿做斗争的故事。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我”走到学校后面山坡上时,脑子里只跳动着一堆红火,“我”将吃到烧土豆外加爆玉米花,那是难得的享受,这凸显了“我”的饥饿。 |
B.“两条腿跟着打了个哆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手指嗦嗦地发着抖,揭开了盒盖”,这些动作、心理描写主要表现了“我”的紧张。 |
C.“拾到别人的钱应该怎办?”“应该交给班主任。”这是提问题的“我”与回答问题的“我”展开的问与答,“我”的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
D.“理性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逼着欲望后退”“欲望却用自己的盾牌拼命地抵抗”运用比喻,生动地反映了理性与欲望在“我”脑海里展开的搏斗。 |
A.铁盒子,方形,四角的铁边已锈上了红斑,它躺在干黄、洁净的桔草上毫不起眼。 |
B.“我”正想把铁盒子扔了,因好奇并猜测里面有钱物,就打开了一点缝来看看。 |
C.“我”眼前出现了馒头、菜等吃的东西,小铁盒瓦解了“我”抵抗饥饿的意志。 |
D.“我”到十字街口后放慢了脚步,心怦怦直跳,内心挣扎,表明“我”很胆小 |
4.有评论认为,本文是围绕主人公“我”的“痛苦”与“幸福”来写的。请结合文本内容简要分析“我”的“痛苦”与“幸福”。
断魂筑
蔡楠
自从荆轲死了之后,高渐离再也没有摸过我。他把我装进箱子里,悠悠地对我说,燕国不保了,我们该离开这里了。我听见有东西噼里啪啦砸在箱子上。直到那东西顺着箱子的缝隙滴在丝弦上濡湿了我的身体,我才知道那是高渐离汹涌的泪水。
果然,秦国大军旋风一样扫过燕国。他们的旋风是向北刮,我和高渐离是向南逃。他带着我爬过他故乡范阳城的残垣断壁,涉过血水流淌的易水河,来到白洋淀边的秋风台。那时,秋风台已经坍塌了半边。我感觉,高渐离的脚步在这里停顿了好久。往事如昨,高渐离和太子丹送别荆轲的场面连我都记忆犹新。我发出的高亢悲壮的音律在这里曾经撼动了那么多人。那是我迄今为止最痛快淋漓的呐喊。呐喊完了,我开始疲惫地歇在高渐离的行李箱里。作为一把筑,我除了听命于高渐离的手指,发出不同的音律,我还能做什么呢?
来到了宋子城,我们就听到了太子丹被他的父亲割掉头颅献给秦国的消息。
高渐离拍着行李箱,拍着我昏睡的身体,嘶哑着嗓子说,燕王喜割掉的不仅是太子丹的头颅,他割掉的也是他自己的头颅啊!
高渐离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秦国大将王翦的儿子王贵把燕王喜从蓟城追到了辽东,硬是生生地把他的头颅揪了下来。太子丹的头颅掉了,喜的头颅掉了,燕国天空的星辰也掉了。
我和高渐离不能再往南逃了。逃到哪里看到的都是秦国的星辰。我们在宋子居住了下来。高渐离做了一家酒楼的酒保。他的名字改成了燕惜。
我被燕惜安排在他那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床底下。虽然我动弹不得,但每天我又都在跟随着他。我是他的影子,一个曾是天底下最好的乐手的影子。我随着他端盘上菜,刷盘洗碗,砍柴劈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一双调琴弄筑的纤手变得粗糙皲裂,骨节粗大。看着他的心在一点一点破碎开来,我躁动不安。我在箱子里激烈地扭动自己颈细肩圆的身子,我的十三根铜弦铮铮作响。我觉得那简易的床铺也在我的响声中摇晃。
我停止不下自己。直到中间那根长弦在燕惜沉重的叹息声里砰然抻断,我才有了暂时的安静。
燕惜停止叹息是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那晚他仿佛决定了什么,破例多喝了几杯冰烧酒,正要回房休息,却听到了一阵久违的筑声隐隐传来。他循着筑声挪动着脚步,他的褴褛的衣袂很快就飘到了主人家的堂前。那是一个威阳来的客人在击筑。堂下一群人正侧耳细听。一曲终了,众人鼓掌赞叹。燕惜却不合时宜地嘟哝了一声:好是好,就是差了一些东西!
差什么东西呢?主人和客人把燕惜请到了堂上。燕惜说,客人的筑声是从琴弦上弹出来的,只能悦人耳,还不是真正的音乐。真正的音乐是悦人心,是从心底发出来的!客人把筑一下子就掷到了他的脚边,那你弹一首真正的音乐给我听听!
燕惜一脚就把那筑踢到了堂下,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走了。他从床下掏出尘封的我,然后换上了那身在燕国朝廷穿过的华丽衣服,整容净面,回到了主人堂上。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修顾俊逸的燕惜左手按住我的头部,右手捏着竹尺,优雅而娴熟地一击,我渴盼已久的身体顿时生动起来,震颤着发出了一声贯穿天地的妙音。众人的心一下子就被击昏了。昏迷的心不会死去,它们注定还会被持续的筑声所唤醒。一阵高亢的筑音穿过,接下来就是激越的旋律。我和燕惜都不由自主地唱起了那首荆轲曾经唱过的《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好——主人、客人还有堂下的听众禁不住欢呼起来。
那个夜晚过后,我没有再回到箱子里。我重新回到了燕惜的怀抱。我们又变得形影不离了。我们搬出了那家酒楼。燕惜对我说,不怪那几杯冰烧酒,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有人在等我们呢!
谁在等我们?是嬴政。不,应该叫他秦始皇,他现在已经统一六国了。战鼓声已经远离了威阳宫,现在这里需要音乐。需要音乐来粉饰装点大秦的一统江山。我和燕惜就做了秦始皇的宫廷乐师。秦始皇要让燕惜做一曲《秦颂》,只是在进宫之前,他让人熏瞎了燕惜的眼睛。其实,燕惜的眼睛根本不用熏了,他基本上已经为荆轲哭瞎了。
与秦始皇面对面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不但懂战争,懂政治,他还懂音乐,懂我。当我在燕惜的手下发声委婉的时候,他微笑。他满足于君临四方威加海内,帝王大业从此开始。当我发声慷慨的时候,他朗笑。他得意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我发声激昂的时候,他狂笑。他感叹一个曾经的私生子,终于统一了天下所有的声音,终于让天下最好的乐师最美的乐曲为他而奏。他狂笑着,受了我声音的吸引,一步一步走向燕惜,走向我。他俯身想从燕惜的手里拿过我,然后自己弹奏。而这时,我却发出了铅一样沉钝的声音。我灌满铅的身子在燕惜的粗糙大手里化作一道闪电,飞快地向秦始皇砸去——
应该说我是长着眼睛的,但我的眼睛终究不如人的眼睛,更何况是秦始皇的眼睛。他比闪电还快的眼睛帮助他的头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我和沉重的铅块跌在大殿上,整个身子霎时七零八落。我成了一把断魂筑!
燕惜在秦始皇的剑下一动不动。我奇怪他的盲目里竟然还有眼泪,竟然还有铅块一样的眼泪砸落。
燕惜被秦始皇送上了绞架。我的七零八落的残骸也被他聚拢起来,放在了燕惜的脚下。秦始皇拍拍燕惜的肩膀,轻声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燕惜,你是高渐离!熏瞎你的眼睛,是想让你专心音乐,可你却偏偏……
燕惜抬起头,冷笑道,不,我不是高渐离,我是荆轲的影子,我也是燕国的影子!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在荆轲死后,高渐离内心十分悲痛,作为一名乐师,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不再击筑,表现了对故友的哀悼之情。 |
B.“高渐离拍着行李箱,拍着我昏睡的身体”,两个“拍”字,运用动作描写,表现了高渐离无奈愤懑的情感。 |
C.高渐离改名“燕惜”,在酒楼做酒保,弄筑的手指变得粗糙皲裂,骨节粗大,反映亡国后的他放弃尊严自甘堕落。 |
D.文末高渐离被杀这一悲惨的结局使人唏嘘,似有浓得化不开的沉闷和悲伤,同时,也增加了历史的凝重与沉郁。 |
A.燕惜循着筑声走到堂前,源于他对音乐的热爱,也为后文重新击筑做了铺垫。 |
B.燕惜再次击筑演奏时,换上华服,整容净面,从中可以看出他对音乐的尊重。 |
C.燕惜心念故国旧友,一心复仇,击筑时故意唱起《易水歌》,从而暴露身份。 |
D.众人听到燕惜击筑的声音,沉醉其中,不禁欢呼,写出了燕惜演奏技艺的高超。 |
4.《战国策》中记载:“荆轲客高渐离以击筑见秦皇帝,而以筑击秦皇帝,为燕报仇,不中而死。”本文叙述这件历史故事,却使用了古乐器“筑”的视角,这样的视角带来了怎样的文学效果?请谈谈你的理解。
分马
周立波
院子当中摆着一张长方桌子,郭全海用小烟袋锅子敲着桌子说:“别吵吵,分马了。人分等,排号;牛马分等,不排号,记住自己的等级、号数,听到叫号就去挑。”
人们涌上来,围住桌子,好几个人叫道:“都知道了。就动手分吧。”
郭全海爬到桌子上,高声叫道:“别着忙,还得说两句。咱们分了衣裳,又分牛马,倒是谁整的呀?”
无数声音说:“共产党领导的。”
郭全海接着说:“牲口牵回去,见天拉车,拉磨,种地,打柴,要想想牲口是从哪来的;分了东西可不能忘本。”
许多声音回答道:“那哪能呢?”
郭全海说:“现在分吧。”说罢,跳下地来。
栽花先生叫第一号,第一号是赵大嫂子,她站在人身后,摇摇左手说:“咱家没有男劳力,省下给人力足的人家好。”老初和老孙头都劝她要一头,可是她说啥也不要。
第二名是郭全海,郭全海对自己的事总是随随便便的,觉得这个好,那个也不赖。老孙头要他牵那匹青骒马,他就牵出来拴上,回来再看别人分。
听到喊老初的时候,他早站在牛群的旁边。他早就想要一头牤子,牤子劲大,晚上省喂,又寻思着,使牛翻地,就是不快,——过年再说吧。他牵着一头毛色像黑缎子似的黑牤牛,往回走了。
老田头走到老孙头跟前,问道:“你要哪匹马?”
“还没定弦。”
其实老孙头早相中了拴在老榆树底下的右眼像玻璃似的栗色小儿马。听到叫他的名字,他大步流星地迈过去牵上。
张景瑞叫道:“瞅老孙头挑匹瞎马。”
老孙头翻身骑在儿马的光背上,小马从来没有人骑过,在场子里乱跑,老孙头道:“瞎马?这叫玉石眼,屯子里的头号货色,多咱也不能瞎呀。”
小猪倌叫道:“老爷子加小心,别光顾说话,——看掉下来把屁股摔两半!”
老孙头说:“我老孙头赶了29年大车,哪一号烈马我没有骑过?”
小儿马狂蹦乱跳,把地上的雪踢得老高,老孙头不再说话,两只手使劲揪着鬃毛,吓得脸煞白。马到底把老孙头扔下地来。它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郭全海慌忙解下青骒马,翻身骑上,撵玉石眼去了。这儿老孙头半晌起不来。调皮的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打趣他。
“怎么下来了?地上比马上舒坦?”
“这屯子还是数老孙头能干,又会赶车,又会骑马,摔跤也摔得漂亮,啪嗒一响掉下地来,又响亮又干脆!”几个人跑去扶起他来,替他拍掉沾在衣上的干雪,老孙头嘴里嘀咕着:“这小家伙,回头非揍它不可!……哎哟,你再揉揉。”
郭全海把玉石眼追了回来,人马都气喘吁吁,老孙头跑到柴垛子边,抽根棒子,撵上儿马,棒子落到半空,却扔在地上,他舍不得打。
继续分马,各家都分了称心的牲口。白大嫂子,张景瑞的后娘,都分到相中的硬实马。老田头夫妇牵了一匹膘肥腿壮的沙栗儿马,十分满意。
李毛驴转变以后,勤勤恳恳,叫号叫到他的时候,他不要马,也不要牛。栽花先生问他道:“倒是要啥哩?”李毛驴说:“我要我原来的那两头毛驴。”
“那你牵上吧。”
李毛驴牵着自己的毛驴慢慢地走回家去,后面一群人跟着,议论着:“这真是物还原主。”“早先李毛驴光剩个名,如今又真有毛驴了。”
李毛驴又悲又喜,被杜善人牵去的毛驴又回来了,这使他欢喜;但因这毛驴,他想起了夭折的孩子,走道的媳妇,心里涌起了悲哀,后面一个人好像知道他心事似的,跟他说道:“李毛驴,牲口牵回来,这下可有盼头了。”三百来户都欢天喜地,只有老王太太没有挑到好牲口,牵了一匹热毛子马,她脑瓜耷拉着,见人就叹命不好。郭全海走拢来问道:“怎么的了?”
“热毛子马。”
郭全海随即对她说:“我跟你换换。瞅瞅那匹青骒马,中意不中意?”
老王太太瞅了那马一眼,摇摇头说:“肚子里有崽,难伺候。”
郭全海招呼着一些积极分子,到草垛子跟前阳光底下,商量老王太太的事。
郭全海说:“如今她分了热毛子马不高兴,我那青骒马跟她换,她又不中意,大伙说怎么办?”
老孙头跟着说:“大伙说怎么办?”
老初说:“她要牛,我把黑牤子给她。”
大家也都应承换,老孙头看老田头也愿意调换,也慷慨地说:“我那玻璃眼倒也乐意换给她,就怕她管不住。”
郭全海站起来说:“好吧,咱们都把马牵这儿来,听凭她挑选。”
老王太太嘴上说着:“把坏的换给你们,不好。”眼睛却骨骨碌碌地瞅这个,望那个。老王太太朝着老田头的沙栗儿马走去,这匹马膘肥腿壮,老王太太就说要这个。老田头笑着说:“你牵上吧。”
大伙都散了,老田头牵着热毛子马回到家里。老田太太一声不吱。
老田头说:“你忘了咱们的裙子,她认死也不说出姑爷的事?亏你是她的亲娘,也不学学样,连个马也牺牲不起,——这马又不是不能治好的。”
“是呀,能治好的。”这是窗户外头一个男子的声音,老两口子吃了一惊。
“是郭主任吗?还不快进来?外头多冷!”
郭全海进屋里说:“我的青骒马牵来了。”老田太太的心转过弯来了,笑着说:“不用换了。各人都有马,这就好了。”彼此又推让一回。最后,郭全海说:“这么的吧,青骒马开春下了崽,马驹子归你。”
(节选自周立波《暴风骤雨》,有删节)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开头写人们的言行,表面上是对郭全海忙着说分马规则颇有微词,实际上是要表现人们分马的急切心理,反映土地改革深得民心。 |
B.小说按“分马前——分马中——分马后”的情节展开,刻画群像,也突出个体,有详略主次,但都能展现人物的某一方面的典型特征。 |
C.小说通过精心相马、当众骑马、不忍打马、参与换马的情节刻画了老孙头圆滑世故、爱惜牲口,既积极又难摆脱自私自利的性格。 |
D.小说善于勾连过去,把李毛驴、老田头等人物放在更大的时代背景下刻画,写出人物形象的命运变化,使其性格特征更加鲜明丰富。 |
A.小说故事简单,但情节曲折跌宕,精彩纷呈,例如既特写老孙头摔跤的喜剧场面,也补叙李毛驴的悲剧人生,有滑稽,也有深沉。 |
B.小说善于在人物的参照与比对之中凸显形象特征,如将老孙头与老田头、老王太太与老田太太放在一起,很好地表现了各自的个性。 |
C.小说语言以方言为主,带着浓郁的东北气息,读来别有风味,这样既契合人物的身份和生活环境,也反映他们过去的经历与命运。 |
D.本文虽只是选段,但情节相对完整,作者采用简约的白描手法,生动地塑造了人物群像,全面展开了一幅东北乡村风俗画卷。 |
4.周立波《暴风骤雨》这部小说完成于1948年,反映的是解放战争时期东北地区的土地革命运动。有人认为,郭全海这样的人物形象过于“高大全”,完全理想化,在今天读来显得有些“假大空”。对这种看法你如何看?请结合生活实际和文本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