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文本一
钓鱼的医生
汪曾祺
这个医生几乎每天钓鱼。
他家挨着一条河。出门走几步,就到了河边。这条河不宽。河南岸都是大柳树。河里鱼不少,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着。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灰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他钓鱼很有经验。钓竿很短,鱼线也不长,而且不用漂子,就这样把钓线甩在水里,看到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钓上来一条,刮刮鳞洗净了,就放到锅里。不大一会,鱼就熟了。他就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这种出水就烹制的鱼味美无比,叫做“起水鲜”。到听见女儿在门口喊:“爸——!”知道是有人来看病了,就把火盖上,把鱼竿插在岸边湿泥里,起身往家里走。不一会,就有一只钢蓝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鱼竿上了。
这位老兄姓王,字淡人。他家的大门总是开着的,望里一看,就看到通道里挂了好几块大匾。匾上写的是“功同良相” “济世救人” “仁心仁术”……这是亲友或病家送给王淡人的祖父和父亲的。到王淡人的时候,就不大兴送匾了。送给王淡人的只有一块,匾很新,漆地乌亮,匾字发光,是去年才送的。这块匾与医术无关,或关系不大,匾上写的是“急公好义”,字是颜体。
进了过道,是一个小院子。院里种着鸡冠、秋葵、凤仙一类既不花钱,又不费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还有一畦瓢菜。王淡人的医室里挂着一副郑板桥写的(木板刻印的)对子:“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他很喜欢这副对子。这点淡泊的风雅,和一个不求闻达的寒士是非常配称的。
他的医室和别的医生的不一样,像一个小药铺。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花小磁坛,坛肚子上贴着浅黄蜡笺的签子,写着“九一丹” “珍珠散” “冰片散”……到处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钵,药碾子,药臼、嘴刀、剪子、镊子……他这个医生是“男妇内外大小方脉”,就是说什么病都看。外科用的药,大都是“散”——药面子。“神仙难识丸散”,多有经验的医生和药铺的店伙也鉴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虽然每一家药铺都挂着一块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还是不相信。外科散药里有许多贵重药,哪家的药铺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制。
乡下来人看病,一般倒是当时付酬,但常常不是现钞,或是二十个鸡蛋、或一升芝麻、或一只鸡、或半布袋鹌鹑!遇有实在困难,什么也拿不出来的,就由病人的儿女趴下来磕一个头。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盖着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诊费免收,连药钱也白送了。王淡人家吃饭不致断顿,——吃扁豆、瓢菜、小鱼、糙米——和炸鹌鹑!穿衣可就很紧了。淡人夫妇,十多年没添置过衣裳。有人说:王淡人很傻。
王淡人是有点傻。去年、今年,就办了两件傻事。
去年闹了一次大水。连天暴雨,一夜西风,运河决了口,浊黄色的洪水倒灌下来,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顶、树顶和孤岛一样的高岗子上挨饿;还有许多人生病:上吐下泻,痢疾伤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结结实实的撑船用的长竹篙拄着,在齐胸的大水里来往奔波,为人治病。他听说泰山庙北边有一个被大水围着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庙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过不去!他和四个水性极好的专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只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铁链,每一根又分在一个水手的腰里,这样,即使是船翻了,他们之中也可能有一个人把他救起来。船开了,看着的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层眼泪。眼看这只船在惊涛骇浪里颠簸出没,终于靠到了那个孤村,大家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欢呼。这真是玩儿命的事!
水退之后,那个村里的人合送了他一块匾,就是那块“急公好义”。拿一条命换一块匾,这是一件傻事。另一件傻事是给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时候一块掏蛐蛐,放风筝的朋友。这人原先很阔。但吃喝嫖赌抽大烟,把家业败得精光,最后只好在几家亲戚家寄食。他还抽鸦片!他给人家熬大烟,报酬是烟灰和一点膏子。他一天夜里觉得背上疼痛,浑身发烧,早上歪歪倒倒地来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这是个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说:“你不用走了!”
王淡人把汪炳留在家里住,管吃、管喝,还管他抽鸦片,——他把王淡人留着配药的一块云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传下来的麝香、冰片也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个多月以后,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问王淡人:“你干吗为他治病?”王淡人倒对这话有点不解,说:“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
汪炳没有一个钱。病好后,他只能写了很多鸣谢的帖子,贴在满城的街上,为王淡人传名。帖子上的言词倒真是淋漓尽致,充满感情。
王淡人就是这样,给人看病,看“男女内外大小方脉”,做傻事,每天钓鱼。一庭春雨,满架秋风。
你好,王淡人先生!
(选自《汪曾祺全集·小说卷2》,有删改)
文本二
散文化似乎是世界小说的一种趋势。沈从文的《长河》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强烈的戏剧性,只是平平静静,慢慢地向前流着。散文化的小说不过分地刻划人物,其中的人物要求神似,轻轻几笔,神完气足。有一些散文化的小说所写的常常只是一种意境,《长河》的《秋(动中有静)》写的是一群过渡人无目的、无条理的闲话,但是那么亲切,那么富有生活气息。散文化小说的作者十分潜心于语言,他们让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于字里行间自自然然地流出。
(摘编自汪曾祺《小说的散文化》)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篇详尽描写了医生钓鱼的场景,既紧扣题目,又表现出王淡人恬然自适的性格特征,可以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 |
B.小说中对王淡人院落中花草菜蔬的描写和医室对联的展示,显示了一种平民化情调,暗含了作者淡泊宁静的审美趣味。 |
C.小说叙述这块匾的由来,与前文送给王淡人先生的那块匾的内容“急公好义”形成呼应,体现出了作者构思的严密性。 |
D.小说采用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相较于第一人称,易于展现客观景物,在叙述上更为自由,同时也便于抒发真情实感。 |
A.王淡人医者仁心。他深知外科散药里有许多贵重药,哪家药铺也不会用足,所以他用足药材自己炮制。 |
B.王淡人安贫乐道。虽然淡人夫妇十多年没有添置过新衣服,但并不影响他有时免费为穷苦百姓治病。 |
C.王淡人急公好义。在遭受水灾之后,他在四个水手的帮助下冒死前往孤村,使孤村村民感动得落泪。 |
D.王淡人重情重义。他给儿时朋友治病,“管吃,管喝,还管他抽鸦片”,虽用了很多名贵药材但无怨言。 |
4.一些版本把小说的最后一段“你好,王淡人先生!”删去了,改用“一庭春雨,满架秋风”结尾。你认为哪种结尾更好,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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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一:
受戒(节选)
汪曾祺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尚。
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有的称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
仁山,即明子①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帐桌,桌子上放的是帐簿和算盘。帐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帐,一本是租帐,一本是债帐。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斜放着,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斗纸牌的时候多,搓麻将的时候少。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骂明子:
“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
小英子跑过来:
“给我!给我!”
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
这家人口不多,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儿,大英子、小英子。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子。这几荐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
明子和小英子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格当嘚——”
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
“这孩子这条嗓子!”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
“真好听!”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
“一十三省数第一!”
挖荸荠,这是小英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文本二:
汪曾祺曾说:“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而风俗主要保存在民间社会。汪曾祺的小说中的写景,主要就是对风俗的描写。
《受戒》中描写荸荠庵的布局、小英子家的布局、善因寺,以及这些环境中的种种人物行状生活的描写等等,这并非是与小说主线无关的闲笔,而是相当有关的,关乎情节,关乎环境,也关乎人物。
【注】①明子:明海在家叫小明子。
1.下列对文本一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作品开篇,语言自然平白,语气平静质朴,为整篇小说定下一个基调,故事虽与梦想有关,与爱情有关,但文字却不华丽,不失自然朴素之美。 |
B.“挖荸荠”“用手一捋”“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小说用了一连串不重复的动词,意在表现小英子的活泼可爱与对劳动的热爱。 |
C.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灵活多样,写明子喊打场号子,运用了正面描写和侧面描写相结合的方式,写出了明子嗓音的悠扬、婉转、动听。 |
D.小说描写了和尚们的宗教生活和民间的世俗生活,宗教生活弥漫着人间的烟火,小英子家的世俗生活洋溢着明丽的田园牧歌式的情调,自然和谐。 |
3.汪曾祺强调,写《受戒》是一种“感情需要”,请结合全文谈谈作者有怎样的感情需要。
鸡鸭名家
汪曾祺
那两个老人是谁呢?父亲跟他们打招呼,就在江边的沙滩上。沙滩上有人在分鸭子。四个男子汉站在一个大鸭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鸭群里,一只一只,提着鸭脖子,看一看,分别丢在四边几个较小的圈里。他们看什么?——四个人都一色是短棉袄,下面皆系青布鱼裙。这一带,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卖鱼的,贩卖菱藕、芡实、芦柴、茭草的,都有这样一条裙子。沙滩上安静极了,江流浩浩。东北风。交过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不很肃杀,天气微阴,空气里潮润润的。新麦、旧柳,抽了卷须的豌豆苗,散过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这点水气。鸭子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天气,显得比平常安静得多。看什么呢?哦,鸭嘴上有点东西,有一道一道印子,是刻出来的。这是记号!这一群鸭子不是一家养的。主人相熟,搭伙运过江来了,混在一起,搅乱了,现在再分开,以便各自出卖。
“那两个老人是谁?”
“一个是余老五。”
“另一个呢?”
“陆长庚。”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师傅。他虽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开的。余老五成天没有什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到哪里都提了他那把奇大无比、细润发光的紫砂茶壶,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声音奇大。这条街上茶馆酒肆里随时听得见他的喊叫一样的说话声音。他一年闲到头,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养他。只有每年春夏之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清明前后,正是炕鸡的时候。
所谓“炕”,是一口一口缸,里头糊着泥和草,下面点着稻草和谷糠,不断用火烘着。火是微火,要保持一定的温度。什么时候加一点草、糠,什么时候撤掉一点,这是余老五的职份。他整天不离一步。他话很少,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他的神情很奇怪,总像在谛听着什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他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的敏感之中。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笼罩着一种暧昧、缠绵的含情怀春似的异样感觉。余老五身上也有着一种“母性”。
刚刚出炕的小鸡照理是一般大小,但是看上去,余老五的小鸡要大一圈!怎么能大一圈呢?他让小鸡的绒毛都出足了。别的师傅都不敢等到最后的限度,生怕火功水气错一点,一炕蛋整个的废了。余老五总要多等一个半个时辰。这一个半个时辰是最吃紧的时候,半个多月的功夫就要在这一会见分晓。余老五也疲倦到了极点,然而他比平常更警醒,更敏锐。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恼怒,简直碰他不得,专断极了,顽固极了。很奇怪,他这时倒不走近火炕一步,只是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小徒弟不放心,轻轻来问一句:“起了吧?”摇摇头。——“起了罢?”还是摇摇头,只管抽他的烟。这一会正是小鸡放绒毛的时候。这是神圣的一刻。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们赶紧一窝蜂似的取出来,简直是才放下手,小鸡就啾啾啾啾纷纷出来了。
余老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处方。陆长庚瘦瘦小小,小头,小脸。他不像余老五那样有酒有饭,他是个倒霉的人。他放过多年鸭,到头来连本钱都蚀光了。鸭瘟。好几次,一趟鸭子放到荡里,回来时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看着死,毫无办法。他发誓,从此不再养鸭。
这一带多河沟港汊,出细鱼细虾,是个适于养鸭的地方。这块地上的老佃户叫倪二,前两天说要把鸭子赶去卖了。父亲问他要不要请一个赶过鸭的行家帮一帮,怕他一个人应付不了。运鸭,不像运鸡。鸡是装了笼的。运鸭,鸭在水,人在船,一路迤迤逦逦地走。鸭子路上要吃活食,小鱼小虾,运到了,才不落膘掉斤两。指挥鸭阵,划撑小船,全凭一根篙子。一程十天半月。经过长江大浪,也只是一根竹篙。
不要!
他怕父亲再建议他请人帮忙,偷偷地一早把鸭赶过荡,准备过白莲湖,沿漕河,过江。
倪二在白莲湖里。一趟鸭子全散了!散了,就是鸭子不服从指挥,四散逃窜,钻进芦丛里去了,而且再也不出来。
怎么办呢?
围着的人都说:去找陆长庚,他有法子。
陆长庚在哪里?多半在桥头茶馆。
桥头有个茶馆,照例又是闲散无事人聚赌耍钱的地方。常在后面抖着头看人赌钱的,就是陆长庚,这一带放鸭的第一把手,诨号陆鸭,他跟鸭子能通话,他自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鸭。
说了半天,讲定了,十块钱。他不慌不忙,看一家地杠通吃,红了一庄,方去。
这十块钱赚得太不费力了!拈起那根篙子,把船撑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打了一气,嘴里啧啧啧咕咕咕不知道叫点什么,赫!都来了!鸭子四面八方,从芦苇缝里,好像来争抢什么东西似的,拼命地拍着翅膀,挺着脖子一起奔向他那只小船的四周来。看看差不多到齐了,篙子一抬,嘴里曼声唱着,鸭子马上又安静了,文文雅雅,摆摆摇摇,向岸边游来,舒闲整齐有致。
这个人真是有点魔法。
当然,第二天大早来时他仍是一个陆长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输得光光的。
这两个老人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他们的光景过得怎么样了呢?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余老五高大方正,一副大汉的形态,作者偏偏用“母性”来形容他,实则是有反差的、俏皮的,也与前文暧昧含情的环境相呼应。 |
B.余老五“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恼怒,简直碰他不得”,体现了他技艺高超之外的专断顽固与仗艺欺人,人物形象也由此丰满立体。 |
C.陆长庚出场前,作者通过写倪二丢鸭后一筹莫展,围观人们推荐陆长庚时的众口一词,赋予人物一定的传奇色彩,激发读者阅读兴趣。 |
D.陆长庚通“鸭性”,“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鸭”,却命运不济,几次鸭瘟的打击使他发誓不再养鸭,但手艺偶一亮出仍令人叫绝。 |
A.余老五只是余大房手下的炕鸡师傅,却衣食无忧,整日拿着紫砂茶壶到处闲逛闲聊,小说在此设置悬念,使读者产生了急切期待和热切关注的阅读心理。 |
B.本文运用传统小说、评书等常用的叙事方法“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分别讲述了两位乡间巧人的故事,情节更加集中清楚,体现了作品的传统性、文化性。 |
C.小说在叙事上短句居多,简洁灵动,没有较为完整的故事(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更没有任何曲折的情节,体现了汪曾祺小说散文化的艺术特色。 |
D.小说语言质朴清淡,就连人物苦难的命运、艰难的境遇都“寡味儿”了许多,但读者仍可从字里行间读出作者对小人物命运的关切和人生悲欢的思考。 |
4.本文开头一段不避其繁,结尾一段不避其简,作者为什么这样安排?请结合文本内容分析。
鸡毛
汪曾祺
她是一个住在西南联大里的校外人,她又的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部分。
昆明大西门外有片荒地,联大盖新校舍,出几个钱,零星的几户人家便搬迁了。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她不搬。可她的两间破草屋戳在宿舍旁,不成样子。联大主事的以为人家不愿搬,不能逼人家走。跟她商量,把两间草房拆了,就近给她盖一间,质料比原来的好。她同意了,只要求再给她盖个鸡窝。
宿舍旁住着这样一户人家,学生们没觉得奇怪,都叫她文嫂。她管这些学生叫“先生”。时间长了,分得出张先生、李先生……但没有一个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只知道她是一个寡妇,有一个女儿。人老实,没文化,却洁身自好,不贪小便宜。
她的屋门是敞开着的。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天日之下,人人可以看到。她靠给学生洗衣物、缝被窝维持生活,每天大盆大盆地洗。她在门前两棵半大的榆树之间拴了两根棕绳,拧成了麻花。洗得的衣服夹紧在两绳间,风把这些衣服吹得来回摆动。大太阳的天气,常见她坐在草地上(昆明的草多丰茸齐整而极干净)缝被窝,一针一针,专心致志。为避嫌疑,她从不送衣物到学生宿舍里去,让女儿隔着窗户喊:“张先生,取衣服!”“李先生,取被窝!”
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青草里有虫儿种种活食,这些鸡都长得极肥大,肯下蛋。隔多半个月,文嫂就挎了半篮鸡蛋,领着女儿集市去卖。蛋大,红润好看,卖得也快。回来时,带了盐巴、辣子,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小块肉。
文嫂的女儿长大了,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她觉得这女婿人好。他跑贵州、重庆,每趟回来看老丈母,会带点曲靖韭菜花、贵州盐酸菜,甚至宣威火腿。女婿答应养她一辈子。文嫂胖了。
文嫂生活在大学环境里,她不知道大学是什么,却隐约知道,这些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尽管先生们现在并没有赚大钱、做大事、好像还越来越穷。
有个先生叫金昌焕,经济系的,算是例外。他独占宿舍北边一个凹字形单元。他怪异处有三点: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着,二是从不买纸,三是每天吃块肉。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什么都挂在铁丝上,领带、鞋袜、墨水瓶……每天就睡在这些丁丁当当东西的下面。再穷的学生也得买纸。金先生从不花这个钱。纸有的是!联大大门两侧墙上贴了许多壁报、学术演讲的通告、寻找失物的启事,形形色色。这些通告、启事总有空白处。他每天晚上带一把剪刀,把这些空白处剪下来,并把这些纸片,按纸质大小、颜色,分门别类,裁剪整齐,留作不同用处。也不顾文告是否过期。他每晚都开夜班,这伤神,需要补一补,就如期买了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块,借了文嫂的鼎罐(他用过鼎罐,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在学校茶炉上炖熟,密封在一个有盖的瓷坛里。每夜用完功,打开坛盖,用一支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扎出一块,闭目而食之。然后,躺在丁丁当当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到了四年级,他在聚兴诚银行里兼了职。晚上仍是开夜班,搜罗纸片,吃肉。自从当上了会计,他添了一样毛病,每天穿好衬衫,打好领带;又加一件衬衫,再打一条领带。同屋的人送给他一个外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金先生不在乎,他要毕业了,在重庆找好了差事,就要离开西南联大,上任去了。
这时,文嫂丢了三只鸡,一只笋壳鸡,一只黑母鸡,一只芦花鸡。这三只鸡不是一次丢的,隔一个星期丢一只。文嫂到处找过,找不着。她又不能像王婆骂鸡那样坐在门口骂——她知道这种泼辣做法在大学里不合适,便一个人叨叨:“我的鸡呢?我的鸡呢?”
文嫂出嫁的女儿回来了。她吓了一跳:女儿戴得一头重孝。女婿从重庆回来,车过贵州十八盘,翻到山沟里了。母女俩顾不上抱头痛哭,女儿还得赶紧搭便车到十八盘去收尸。
女儿走了,文嫂有点傻了。但她和女儿还得活下去,还得过日子。有很多先生毕业,要离开昆明,临走总得干净干净,来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就多了。有的先生临走收拾好行李,总有一些带不了的破旧衣物,叫来文嫂,随她挑拣。然后她就替他们把宿舍打扫一下。
金昌焕不声不响地走了。同屋的朱先生叫文嫂过来看看,这位“怪现状”是不是也留下点值得一拣的东西。金先生把一根布丝都带走了,他的王国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跟文嫂借用的鼎罐。文嫂照样替金先生打扫,她的笤帚扫到床下,失声惊叫了起来:床底下三堆鸡毛,一堆笋壳色的,一堆黑的,一堆芦花的!
文嫂把三堆鸡毛抱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啊呀天哪,我寡妇无业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我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连尸都还没有收,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她哭得很伤心,很悲痛,好像把一辈子所受的委屈、不幸、孤苦和无告全都哭了出来。
一九八一年六月六日
(选自《汪曾祺经典小说》,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汪曾祺晚年写《鸡毛》,所写是他早年就读西南联大的见闻,小说有对青年及其成长的历史性反思,又有其深刻的现实性。 |
B.《鸡毛》通过再现两个人生轨迹并不相同的人物偶有的生活交集,写出了市井百姓生活的原味,并以此探触了真实的人性。 |
C.文嫂尊学生为先生,先生们不知悉文嫂的身世,金昌焕还偷吃她的鸡,作者用细腻的笔触表现出西南联大有冷酷而另类的学生。 |
D.小说篇幅虽短小,却对挣扎于社会底层的文嫂、金昌焕的生活,以及他们经历苦难、消解苦难的方式有独到的洞察与理解。 |
3.小说是如何塑造金昌焕这一人物形象的?请简要分析。
【推荐1】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正红旗下(节选)
老舍
大姐既关心母亲,又愿参加小弟弟的洗三典礼。况且,一回到娘家,她便是姑奶奶,受到尊重:在大家的眼中,她是个有出息的小媳妇,既没给娘家丢了人,将来生儿养女,也能升为老太太,代替婆婆——反正婆婆有入棺材的那么一天。她渴望回家。是的,哪怕在娘家只呆半天儿呢,她的心中便觉得舒畅,甚至觉得只有现在多受些磨炼,将来才能够成仙得道,也能像姑母那样,坐在炕沿上吸两袋兰花烟。是呀,现在她还不敢吸兰花烟,可是已经学会了嚼槟榔——这大概就离吸兰花烟不太远了吧。
有这些事在她心中,她睡不踏实,起来的特别早。也没顾得看三星在哪里,她就上街去给婆婆买油条与烧饼。在那年月,粥铺是在夜里三点左右就开始炸油条,打烧饼的。据说,连上早朝的王公大臣们也经常用烧饼、油条当作早点。大姐婆婆的父亲,子爵上朝与否,我不知道。子爵的女儿可的确继承了吃烧饼与油条的传统,并且是很早就起床,梳洗完了就要吃,吃完了发困可以再睡。于是,这个传统似乎专为折磨我的大姐。
西北风不大,可很尖锐,一会儿就把大姐的鼻尖、耳唇都吹红。她不由地说出来:“喝!干冷!”这种北京特有的干冷,往往冷得使人痛快。即使大姐心中有不少的牢骚,她也不能不痛快地这么说出来。说罢,她加紧了脚步。身上开始发热,可是她反倒打了个冷战,由心里到四肢都那么颤动了一下,很舒服,像吞下一小块冰那么舒服。她看了看天空,每颗星都是那么明亮,清凉,轻颤,使她想起孩子们的纯洁、发光的眼睛来。她笑了笑,嘟囔着:只要风别大起来,今天必是个晴美的日子!小弟弟有点来历,洗三遇上这么好的天气!
想到这里,她恨不能马上到娘家去,抱一抱小弟弟!
不管她怎样想回娘家,她可也不敢向婆婆去请假。假若她大胆地去请假,她知道,婆婆必定点头,连声地说:克吧!克吧!(“克”者“去”也)她是子爵的女儿,不能毫无道理地拒绝儿媳回娘家。可是,大姐知道,假若她依实地“克”了,哼,婆婆的毒气口袋就会垂到胸口上来。不,她须等待婆婆的命令。
命令始终没有下来。首先是:别说母亲只生了一个娃娃,就是生了双胞胎,只要大姐婆婆认为她是受了煤气,便必定是受了煤气,没有别的可说!第二是:虽然她的持家哲理是:放胆去赊,无须考虑怎样还债;可是,门口儿讨债的过多,究竟有伤子爵女儿、佐领太太的尊严。她心里不大痛快。于是,她喝完了粳米粥,吃罢烧饼与油条,便计划着先跟老头子闹一场。可是,佐领提前了溜鸟的时间,早已出去。老太太扑了个空,怒气增长了好几度,赶快拨转马头,要生擒骁骑校。可是,骁骑校偷了大姐的两张新红票子,很早就到街上吃了两碟子豆儿多、枣儿甜的盆糕,喝了一碗杏仁茶。老太太找不到男的官校,只好向女将挑战。她不发命令,而端坐在炕沿上叨唠:这,这哪像过日子!都得我操心吗?现成的事,摆在眼皮子前边的事,就看不见吗?没长着眼睛吗?有眼无珠吗?有珠无神吗?不用伺候我,我用不看谁来伺候!佛爷,连佛爷也不伺候吗?眼看就过年,佛桌上的五供擦了吗?
大姐赶紧去筛炉灰,筛得很细,预备去擦五供。端着细炉灰面子,到了佛桌前,婆婆已经由神佛说到人间:啊!箱子、柜子、连三上的铜活就不该动动手吗?我年轻的时候,凡事用不着婆婆开口,该作什么就作什么!
大姐不敢回话。无论多么好听的话,若在此刻说出来,都会变成反抗婆婆,不服调教。可是,要是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干活儿呢,又会变成:对!拿蜡扦儿杀气,心里可咒骂老不死的,老不要脸的!那,那该五雷轰顶!
大姐含看泪,一边擦,一边想主意:要在最恰当的时机,去请教婆母怎么作这,或怎么作那。她把回娘家的念头完全放在了一边。待了一会儿,她把泪收起去,用极大的努力把笑意调动到脸上来:奶奶,您看看,我擦得还像一回事儿吗?婆婆只哼了一声,没有指示什么,原因很简单,她自己并没擦过五供。
果然是好天气,刚到九点来钟,就似乎相当暖和了。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阳光是那么亮,连大树上的破老鸹窝看起来都有些画意了。俏皮的喜鹊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喳喳地赞美着北京的冬晴。
大姐婆婆叨唠到一个阶段,来到院中,似乎是要质问太阳与青天,干么这样晴美,可是,一出来便看见了多甫养的鸽子,于是就谴责起紫乌与黑玉翅来:养着你们干什么?就会吃!你们等着吧,一高兴,我全把你们宰了!
大姐在屋里大气不敢出。她连叹口气的权利也没有!
在我们这一方面,母亲希望大姐能来。前天晚上,她几乎死去。既然老天爷没有收回她去,她就盼望今天一家团圆,连出嫁了的女儿也在身旁。可是,她也猜到大女儿可能来不了。谁叫人家是佐领,而自己的身份低呢!母亲不便于说什么,可是脸上没有多少笑容。
(有删改)
【注】《正红旗下》是老舍的一部自传体作品,描写了被圈养了三百多年的旗人整天提笼架鸟,斗蛐蛐,吸鼻烟,什么正经事都不做的寄生虫一般的生活。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理解和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A.大姐婆婆一生气就要找人闹一通,一般都是先找她老头子,然后再找她儿子,都找不到时就找儿媳妇。逮着儿媳妇一骂就要骂好久,甚至连鸟儿都骂。 |
B.大姐的丈夫是个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没有担当的人。他身为骁骑校,只会养鸽子,在他老娘要找人撒气时候,还偷了妻的两张新红票子到街上吃茶。 |
C.文中的环境描写起到了烘托人物形象的作用,如对天空高、蓝,阳光明亮,喜鹊喳喳叫等北京冬天美景的描写反衬出大姐婆婆内心的烦躁和刻薄。 |
D.母亲经历几乎死去的风险生下儿子,她期望大女儿能够回家,但也预测到女儿婆婆不让她回家,虽然心里有些失望和不舒服,但也无可奈何。 |
3.读书小组要为此文写一则文学短评,请围绕关键词“民俗世相”写出你的短评思路。
【推荐2】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声音
张炜
芦青河口那围遭儿树多。大片大片的树林子,里面横一条小路,竖一条小路,非把人走迷了不可。因此河边的各家老人都常常告诫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姑娘:没事儿,千万不要往林子深处走!
可二兰子倒蛮不在乎,她常钻到林子深处割牛草。大弟弟忙着复习考大学,小弟弟要进重点班,惟独她不被看重,忙里忙外,出工前还得去割一大早的牛草。
早晨,还是很早的时候就进林子了。地上的草叶儿嫩极了,一簇一簇,顶着露珠儿,闪着亮儿,二兰子还不割吗?不割!不割!她继续往前走着……地上的草叶儿墨绿墨绿,又深又密,简直连成片儿了,二兰子还不割吗?不割! 不割! 她还是往前走……又穿过几排杨树,跨进了杂树林子。看吧,这里的草叶儿才叫好呢!青青一片,崭新崭新的。叶片儿宽板板,长溜溜,就像初夏的麦苗儿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脸儿红红的, 四面儿瞧瞧,心里一热,不知怎么脱口喊了一声:“大刀唻——,小刀唻——”二兰子听到自己那声音了,听那尾音拖得特别的长。
奇怪的是,它好像飞到了老远的地方,又从那儿折回来。声音已经变了。二兰子听着愣住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分辨着:是哪个小伙子在老远的地方接着喊哩!听听,他还在喊哩——
“大姑娘唻——! 小姑娘唻——!”
二兰子赶紧藏到了一丛灌木后边。她听出那声音是从远远的河西岸传过来的,听那调儿,还是喊的普通话。二兰子小声骂一句“该死的”,就弯下身子割草了。
这天晚上,二兰子回家后怎么也睡不着。这都怨那月亮太亮了些,她想:“割吧,割吧,割到找婆家!”她想来想去,竟觉得河西岸那青草一准会比河东岸的多……
天亮以后,她踏过一条独木小桥,进了对岸的林子了。林子里的鸟儿也许吵累了,四周静得很,空荡荡的林子里,只有她那挥动镰刀的嚓嚓声。割了一会儿,她听到了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喊了一声。她不知怎么有些慌乱,绕过了几丛灌木,偷偷地趴在树枝下看着。她终于看到一棵老弯榆下,正有个人面向河东,用力地喊着。“是他了!是他了!”二兰子心里叫了一声,随手用镰刀狠劲儿扫了一下跟前的灌木丛。树丛发出了一阵“啪啦啦” 的响声。
那个人赶紧转回身来。二兰子看真切了,也差点儿喊叫出来——这哪里是个小伙子啊:矮矮的个子,瘦干干的脸;一双眼睛陷得有点深,使上眼皮和眉骨处有一道深纹儿。他挺直身子站立着,那头颅也要往前探出一截儿——他是个罗锅儿!二兰子大失所望,觉得他就和身边那棵老弯榆差不多。他大概有二十八九岁了吧?她惊讶得嘴巴张得老大。
罗锅儿看到了二兰子,一下子怔住了!他把身子久久地贴到老弯榆上,让粗粗的树干挡住自己的脸。呆了好长时间,他才不得不从树后走出来。
他们都默默地割牛草,谁都不说什么话。小罗锅儿敢藏在树丛里喊“大姑娘”,“大姑娘”,真地来了,他却怕羞似的一个人跑到一边割着草。……速度快得简直让二兰子吃惊。他异常麻利地将草捆儿打好,然后就倚在草捆上,掏出个小本本看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咕咕哝哝………
她上前搭讪着说起话来了,“你读的什么?”他翻动着书页,头也不抬地说:“没什么,一本书……听说公社工艺制品厂要招懂外语的,这会儿正物色人呢……不过已经有好多懂外语的来报过名了,厂里决定通过考试取两名……”
“哎呀, 才取两名!”
“就是取一名,我也要去应考的!”小罗锅声音低沉,但却非常有力量。
二兰子敬佩地看着他,点点头说:“你行唻,你去制品厂呗,你是不该割牛草……咱不行,咱连个字儿也不识。咱割牛草,割到找婆家。”
小罗锅听了,猛地转过身来,直直地仰脸望着她,那神情里有惊愕、有惋惜,甚至还有不能抑止的愤怒:“你不行吗?哎哟,你十九岁活灵灵,怎么能不行?!听你那嗓子,你能唱戏哩……哎哎,你怎么?!你平常不知道照镜子、照大镜子吗?”他说着,两个按在膝盖上的手掌微微抖动。
二兰子惊住了!她呆呆地望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望着望着,她竟“呜呜”地哭出了声音,她哭啊哭啊,泪水把花衫儿都打湿了。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林子,那树干,那草地,到处都在闪光啊。树林子到了喧闹的时候:风声、鸟声、远方的人声……“二兰子,你听咧!你听这大林子里多热闹啊!风在吹箫,树叶儿奏琴,小鸟在歌唱……我们就不该给这林子添上一种声音吗?我们也有自己的嗓子,我们怎么就不该喊出自己的声音来呢?”
这天,他们谈了很久,分手时已经很晚了。二兰子直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一片浓浓的绿色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心上不由得一紧,两眼不知不觉涌上了一汪汪水。她扳开跟前的灌木,紧跑几步,向前放开声音喊着:
“大刀唻——, 小刀唻——!”
二兰子喊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这样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从远远的林间送来的声音——
“大姑娘唻——小姑娘唻——”
那尾声悠悠不绝,无边的树林在鸣响。这声音扩展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起落、震荡,交织成一个力的回响,深沉、昂扬,像乐章里表现“崇高”和“严峻” 的和声……
1982年3月于济南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中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开头和结尾都写到二兰子、小罗锅的“呼喊”,两次呼喊都是激越的,但其中蕴含的情绪又有所不同。 |
B.二兰子作为女性在家里不受重视,两次说“割到找婆家”,可见她受到了传统思想的影响,认知存在一定局限。 |
C.受到责备后,二兰子“惊住了”并“呜呜”地哭,这哭声既有对小罗锅的嗔怒,也是被启蒙后复杂情绪的爆发。 |
D.二兰子与《哦,香雪》中的香雪都是纯真善良的农村少女,有着复杂微妙的情绪波动,都经历了心灵的成长。 |
A.小说以改革开放初期的乡村为背景,开头两段的交代有助于凸显后文二兰子的心灵发展与变化。 |
B.画线部分的叙述语言有对话感,反复出现“往前走”,与“千万不要往林子深处走”的告诫形成对照。 |
C.小说中写河西岸回应的是“普通话”,暗示男主人公有追求,为后文写他学外语、报名应考做铺垫。 |
D.小说将男主人公设定为“罗锅儿”,突出其外形与内在的强烈反差,主要为了表现他的善良与真诚。 |
4.作者认为“比较明显的、强烈的诗性,这极有可能是当代所有好小说所必备的品格”。请结合文本分析这篇小说是如何体现“诗性”的。
别 茶①
刘帆
钱之江从小就想去看茶。
有一年,香江天气闷热,罗湖桥一带却异常热闹。
听说部队就要从鹏城移防过罗湖桥了,钱之江的心提了起来。爷爷说四十八年前,也有一支部队过江,粗布军衣,打着背包,在南京路上枕着马路沿睡了一宿,有起得早的富商巨贾,推门一看,都大吃一惊!
钱之江的爷爷在他小时候一再讲这个故事,还说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仁义的部队。
钱之江印象深刻。爷爷从来没有这么眉飞色舞过。
钱江纱厂公私合营后,爷爷沪港两头跑,后来常驻港岛,生意继续,家里时常来人,讲的话与岛上的人不一样。钱之江就觉得,说话的人,讲国语,他们说的江南水乡,钱之江没去过,倒是课本上白乐天的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钱之江至今记得。
爷爷说,江南塞北,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
去看看江南塞北,这是钱之江一直的梦想。
人们说,去看江南塞北,要过桥,过罗湖桥。
钱之江好想去。刚开始年龄小,去不了;等长大了,又念书,仍去不了;再大一点儿,去了英国,还是去不了。钱之江就想,等我能够经济独立的时候,就自己去。爷爷说过,江南的水,江南的茶,你带一点儿回到香江。
钱之江终于来了,问茶,看茶。下榻的酒店在春江路,虽然距离香江不过一百七十多里,但是自从爷爷腿脚不方便后,又是十年光景。钱之江下榻的房间里有一张太师椅,斜卧在那里,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钱之江离开洁白的床,踱步到落地窗前,远处高楼林立,阳光恰到好处地倾泻在楼宇和树叶上,此刻,他只想静静地待一会儿。
他俯瞰城市,蓦然发现,一缕香气氤氲。茶几上,一杯清茶香气袅袅。钱之江回头,知道茶是碧螺春,产于太湖边的吴县,爷爷生于斯。多年来,受爷爷影响,他对这款茶也是情有独钟。
“洞庭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钱之江侧过身子,单手倚在窗前,目光灼灼,仿佛入定一般站在那里。爷爷曾说,几声鸡叫啼亮,湖山醒来,晨雾弥漫,采茶姑娘踏着朝霞,成群结伴,向山上的茶园走去。钱之江似乎看到了,那些时光,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青翠欲滴的茶树丛中,采茶姑娘们神采飞扬,灵巧的双手敏捷地从茶树上摘下片片嫩芽,俊美的身影穿梭在绿树间,江南美丽动人的图画蓦然在眼前。
钱之江决定明天就飞往那里,看那入夜万家灯火的山村。此行,考察茶道,钱之江曾在《诗经》中体验“采荼薪樗,食我农夫”。爷爷说沧桑世事,除了采茶外,制茶还要经过蒸、捣、拍、烘等工序,“故情周匝向交亲”,茶人的感情完全因为人茶彼此交往才显得亲密。
钱之江端起茶杯,眼睛一动不动: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青螺入水,叶芽伸展,茸毛轻舒,嫩绿透亮,姿态动人。
你说嘛,明天的行程。钱之江的妻子,声音很好听。爷爷说吴侬软语,不要忘记了。绵软润滑,有酥糖的味道吧?钱之江瞅着妻子,马上高兴地问,你到过江南吗?
结婚这么多年,你今天才这样问我。姑苏的报恩寺,你知道吗?在那里,我是个采茶女。有空一定要去那个地方。
报恩寺。名字真好。
钱之江品了一口茶,微笑地望着妻子,似乎沉浸在某种幸福的回忆里。妻子的脸上好像升腾起一朵红云,在柔和的灯光下魅力无限。
钱之江动容了:多好啊!有你这样懂茶道的妻子。
钱之江说完,准备去拉妻子,这才发现太师椅上空空如也,只有茶几上茶叶飘香,依然绿意盎然,香气袅娜。
妻子在哪?钱之江一惊,及至愕然醒悟,方知妻子并未随行,只是那洁白的茶杯上的仕女,活脱脱一个采茶女。
钱之江太容易失神了。爷爷曾说,内地是魂牵梦萦的地方,你一定要去。
钱之江,站了多久?直到夕阳西下,明月初升。不能再待了!
次日一早,钱之江收拾行囊,中午就到了梦幻的老姑苏。白墙黛瓦,护城河,老城墙,石板街,转个弯,钱之江在院中摆了一张桌子,邀请来的几个人团团围坐,一套青花瓷茶具,七八十度的温开水,放入一小撮春茶。茶叶如青螺入水,旋转着飞速下沉。新朋旧友,相聚茶园,品茶谈心,那份伊呀呀的小调就落到了茶里……
(选自《小小说选刊》2020年第14期)
[注]①别茶:鉴别茶叶。“别”是“鉴别”的意思。
1.下列对本文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时间和空间跨度很大,但自始至终都围绕“想去看茶”这一线索展开,其中如“四十八年前”等,让读者可窥见相关历史背景。 |
B.小说主要通过语言、心理等描写手法直接刻画了钱之江爷爷和钱之江妻子的形象,二人都对钱之江前往内地有促进作用。 |
C.小说所选地名很有讲究,如“报恩寺”词既点出了钱之江妻子的大致出生地,又暗含了要不忘家乡、回报家乡的主题思想。 |
D.小说采用散文化叙述,人物的情感在自然中融注,用语富有意蕴,多处运用的对偶、排比等修辞手法增强了情感表达。 |
3.小说的情节构思有哪些特色?请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