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先生在难中(节选)
叶绍钧
第二天早上,几许房间里的电灯还是昏黄地亮着,但潘先生夫妇两个已经在那里谈话了。
“我说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师母焦心地说,“这报纸上的话,知道它靠得住靠不住的。既然千难万难地逃了出来,哪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你懂得什么!”潘先生颇怀着鄙薄的意思,“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
潘先生心里也着实有点烦乱,局长的意思照常开学,作为校长,自己万无主张暂缓开学之理,回去当然是天经地义,但是又怎么放得下这里!看他夫人这样的依依之情,决计一走,未免太没有恩义。又况一个女人两个孩子都是很懦弱的,一无依傍,寄住在外边,怎能断言决没有意外?他这样想时,不禁深深地发恨:恨这大帅那大帅调兵遣将,预备作战;恨教育局长主张照常开课。
火车抵达让里,已是下午三点过了。潘先生下了车,急忙赶到家,看见大门紧紧关着。扣了十几下,王妈方才把门开了。一见潘先生,出惊地说:“怎么,先生回来了!不用逃难了么?”
潘先生含糊回答了她,奔进里面四周一看,便开了房门的锁,闯进去上下左右打量着。没有变更,一点没有变更,什么都同昨天一样。便又锁上房门,回身出门,吩咐王妈道:“你照旧好好把门关上。”
潘先生出门,就去访那当通信员的教育局职员,问他局长究竟有没有照常开学的意思。那人回答道,“怎么没有?他还说有一些教员只顾逃难,不顾职务,这就是表示教育的事业不配他们干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处。”潘先生听了,仿佛觉得一凛;但又赞赏自己有主意,决定从上海回来到底是不错的。一口气奔到自己的学校里,提起笔就起草送给学生家属的通告。
他起好草稿,往复看了三遍,觉得再没有可以增损,便得意地誊上蜡纸,又自己动手印刷了百多张,命校役向一个个学生家里送去。公事算是完毕了,开始想到私事:既要开学,上海是去不成了,他们母子三个住在旅馆里怎么弄得下去!但也没有办法,惟有教他们一切留意,安心住着。于是蘸着刚才的残墨写寄与夫人的信。
明天,他从茶馆里得到确实的信息,铁路真个不通了!他心头突然一沉,似乎觉得最亲热的一妻两儿忽地乘风飘去,飘得很远,几至于渺茫。校役回报昨天的使命,潘先生并不留心在这些上边,更深的忧虑正萦绕于心曲。
他抽完了一支香烟以后,应走的路途决定了,便赶到红十字会分会的办事处。他缴纳会费愿做会员;又宣言自己的学校房屋还宽阔,也愿意作为妇女收容所,到万一的时候收容妇女。这是慈善的举措,当然受热诚的欢迎,更兼潘先生本来是体面的大家知道的人物。办事处就给他红十字的旗子,好在学校门前张起来;又给他红十字的徽章,标明他是红十字会的一员。
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在手,如捧着救命的神符,心头起一种神秘的快慰。“现在什么都安全了!但是……”想到这里,便笑向办事处的职员道,“多给我一面旗、几个徽章罢。”他的理由是学校还有个侧门,也得张一面旗,而徽章这东西不很大,恐怕偶尔遗失了,不如多拿几个备在那里。办事员依他的话给了他。
两面红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轻风中招展着;可是学校的侧门上并没有,原来移到潘先生家的大门上去了。一枚红十字徽章早已跳上潘先生的衣襟,闪耀着慈善庄严的光,给与潘先生一种新的勇气。其余几枚呢,潘先生重重包裹,藏在贴身小衫的一个口袋里。他想:“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阿大的,一个是阿二的。”虽然他们远处在那渺茫难接的上海,但是仿佛给他们加保了一重险,他们也就各各增加一种新的勇气。
……
碧庄地方两军开火了,离让里只一百多里路。
红十字会究竟是可以得到真消息的机关,潘先生每天傍晚到姓吴的办事员家里打听去。姓吴的告诉他没有什么,或者说前方抵住在那里,他才透了口气回家。
这一天傍晚,潘先生又到姓吴的家里。等了好久,姓吴的才从外面走进来。
姓吴的悄悄地说,似乎防着人家偷听了去的样子,“确实的消息,正安(距碧庄八里的一个镇)今天早上失守了!”
“啊!”潘先生发狂似地喊出来。顿了一顿,回身就走,一壁说道,“我回去了!”
路上的电灯似乎特别昏暗,背后又仿佛有人追赶着的样子,惴惴地,歪斜的急步赶到了家,叮嘱王妈道:“你关着门就可安睡,我今夜有事,不回来住了。”他看见衣橱里有件绉纱的旧棉袍,当时没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里,丢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几件布夹衫,仔细看实在还可以穿穿;又有潘师母的一条旧绸裙,她不一定舍得便不要它:便胡乱包在一起,提着出门。
“车!车!福星街教堂。”
明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几缕红丝。风吹过来,觉得身上很冷。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独个闪出教堂的大门。路上同平时的早晨一样,街犬竖起了尾巴高兴地这头那头望,偶尔走过一两个睡眼惺忪的人。他走过去。转入又一条街,也听不见什么特别的风声。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心里好笑。但是再转一念,又觉得实在并无可笑,小心一点总比冒险好。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A.从报纸上看到照常开学的消息后,已逃难到上海的潘先生又独自坐火车回到让里。 |
B.王妈开门看到潘先生时那么惊讶,是因为昨天刚拖家带口去逃难的潘先生又回来了。 |
C.局势渐紧,潘先生为了保全性命财产,主动向红十字会申请把学校变成妇女收容所。 |
D.潘先生从吴办事员那得知正安失守后,镇定地回家收拾衣物,再去福星街教堂避难。 |
A.小说写潘先生“开了房门的锁,闯进去上下左右打量着”“你照旧好好把门关上”的言行,突出了他对家里财物的珍惜和对王妈的不信任。 |
B.小说写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时“如捧着救命的神符,心头起一种神秘的快慰”,把他如愿加入红十字会后的自豪之感表现得生动自然。 |
C.小说描写了小学校长潘先生在战乱中举家逃难的种种行径,在批判潘先生的同时,也深刻地表现了军阀混战给底层人民带来的动荡和苦难。 |
D.小说没有离奇的故事情节,而是以质朴的语言,如实地表现普通人在特殊年代的故事,作品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真实性。 |
4.作品善于运用细节来刻画人物,请结合文中画线段落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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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世别
叶圣陶
白髯皂袍的冥王坐在上面,说:“你们为什么又要到阳世去呢?我不是早对你们说过,你们已经尽了做人的光荣的本分了,再没有什么遗憾;我这里虽然阴森些,但是公平,有秩序,正适宜于你们永久安息。”
冥王的眼光满含着离愁,他的语调柔和到极点,可是带着凄婉,犹如慈母舍不得她的爱子,用她特有的动情的调子,希望把他们的脚步挽住。这使两旁的判官鬼卒觉得诧异,都呆着怪丑的脸向他呆望,“就是送十全的善人超生仙界,我们的王也从来不曾这样依依不舍……”
站在前面的青年有五个。两个各把自己的头颅提在手里,那是从电线杆上取回来的。其他三个的头上脸上都有血色转殷的凹陷处,两处三处不等,是枪弹的成绩。他们五个听冥王说罢,那高个儿手里的头颅便开口说:“我们很感激你的盛情。但是,我们不得不再到阳世去做一回人。请看这一篇文字吧,我们今天发现的。”说着,空着的一只手从衣袋里扬出一张阳世的报纸,授给冥王。
“莫非阳世涌现了极乐世界么?你们爱热闹,一定要去看看。”冥王自言自语,翻开报纸来看。虽然白髯铺满了胸前,还无须乎戴眼镜,他视线一上一下移动得很快,一会儿已经看完了用五号字排的一横栏。他忽然愤怒起来,脸色转成铁青,眼睛里仿佛闪着猛烈的火焰,厉声说:“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应该把这班东西抓来,关进我的拔舌地狱!”
“请不要动怒,”那高个儿把头颅提高些,面对着冥王,抱歉似的说,“你以为哪些句子看不顺眼呢?”
“什么叫‘率学生而反对校长,反对教员,亦未始非宣传……’?什么叫‘有地位有家室有经验者多不肯冒险一试,学生更事不多,激动较易……为最便于利用之工具’?什么叫‘牺牲一部分青年之利益,以政治学上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之要求衡之,尚非不值’?”冥王一句比一句严厉地喝问,他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并非他所要审判的鬼犯。
站在右边的一个青年接上说:“这正是表白心理的自供状呀。冥王,你是永远干那审判工作的,在审判工作者面前,表白心理的自供状不是很可贵的吗?”
“唔,是表白心理的自供状……”冥王沉吟了;他闭了闭眼睛,把新认识的人世的罪恶深深记在心里,对站在他面前的几个青年起了深刻的怜悯。他恻然说:“你们只作了工具,只做了牺牲,我为你们悲伤!你们临命终时,绝不曾料想到会有人这样说你们的吧,我想。”
“感谢你的同情,”五个青年齐声回答,随即摇头,他们说,“但是,请你不要为我们悲伤,因为我们自己都不觉得悲伤。”
“为什么?你们死得冤枉,死者还要受诬蔑,这在别人,要伤心得哭出血来了。”
较矮的一个提着头颅沉静地回答说:“因为我们自信不曾作他们那批人的工具。说到工具,农人耕田,工人制造器物,几是不吝惜自身的劳力的,谁都为大家,谁都是工具。我们又怎么能不作工具呢?只是不曾作那批把我们称作工具的人的工具。他们以为我们只能盲从,有谁指鹿为马,我们就哄然响应,说那的确是马。到现在,他们就‘工具呀工具呀’唱个没有完。他们无论如何不能了解我们,就像夏虫不懂得冰,井蛙不懂得海。”
较矮的那个说着,挺直了身子,把头颅举得高过了削平的项肩,显出一种异样的不可一世的神态。接着又激昂地说:“我们正因为是青年,脑子还清白,没染上那种腐臭的经验的毒。我们懂得什么该接受,什么该拒绝,懂得有所为和有所不为。冥王,请你想,侦探密布,大刀队四处游行,局面这样恐怖,要不是衷心有所执着,肯胡乱盲从,出来当个工具吗?正因为这样,所以头颅挂在电线杆上,枪弹钻进肌肉里边,从那个时候直到现在,我们绝不悲伤!”
冥王不禁叹气了,他把上身凑向前些,指着报纸上的文字,提示说:“你们仔细看。这篇文章是说‘率学生’,说‘激动’,说‘牺牲’,明明是他们在后边支配你们呢!他们把你们挑在枪头上,往敌人的阵营里乱刺。”
“不,不,他们哪里能支配我们!”五个青年齐声说,手里的头颅和颈上的头颅顽强地摇着,“只有我们鞭策他们,叫他们不得不从社会的角落里踅出来,像乌龟一个样,不得不迈上几步。”
“那么这篇文章为什么这样说呢?”
“是他们的夸大,根据他们的卑鄙的心理而虚构出来的夸大。他们这样说,就见得是我们的行动都出于他们的计划,他们有何等的远谋深算。第二,只要看这篇文章的题目:他们现在讨厌我们这样的人了;要说不应该再出现我们这样的人,就不能不加上些理论,世间有许多出于私欲和冲动的事,都给加上了找来的理论的外套呢!”说这段话的本来是个清秀的青年,但是右颊和鼻梁都中了一枪,下颌又受了刀伤,成了个残破的脸。
“不错,的确有许多出于私欲和冲动的事都给加上了找来的理论的外套。”冥王凝着惯于谛视阳世的眼睛,连连点头。心想他们虽然态度那么坦然,识别罪恶的经验到底不见得缺欠,刚才未免错认他们了。他又问:“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又要到阳世去呢?我这里公平,有秩序,丝毫不讨厌你们,正适宜于你们永远安息。”
先前不曾开口的青年耸了耸肩,两手按住露出肚肠的腹部,简洁有力地回答:“因为看了这篇文章,觉悟到我们还没有尽我们的本分,所以要再去一趟。”
“阳世的事儿,不是有别人在那里干,在那里尽他们的本分吗?”
“别人尽也罢,不尽也罢,那是别人的事。我们觉悟到还没有尽本分,对于自己非常不满,因而急于要鞭策自己,无论如何不愿意就这样永远安息!”
“你们是这样的意思,那么去吧,去吧,我不应留住你们!”
1927年12月作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和分析,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第1段运用了语言描写,为我们塑造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冥王形象,他仁慈、善良,将地狱治理得井井有条。 |
B.冥王翻看报纸后勃然大怒,暴躁没有理性,与前文的冥王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此说明了冥王秉性难改的特征。 |
C.五个青年有清醒的头脑,有坚定的信仰,但是斗争局面依然复杂难懂,因此在激烈的斗争中沦为了政客们的工具。 |
D.小说通过荒诞的情节塑造了五个在黑暗中不屈前行、坚定执着、勇担责任的青年,让我们看到了中国未来的希望。 |
A.小说以冥王不理解五位青年的离开开篇,以冥王为五位青年送别结束,首尾呼应,照应题目,结构严谨。 |
B.小说通过人物对话的方式,一问一答,既补充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又使得故事的叙事集中紧凑,不拖沓。 |
C.小说中第五个青年在小说结尾部分单独出场,虽然着墨不多,但铿锵有力的语言突显了青年的责任与担当。 |
D.小说为我们详细地描摹了地狱的情形,将人世间的情形和地狱的情况进行了对比,表现了人间的混乱、不公。 |
4.小说的标题“冥世别”有深刻的内涵,请结合文本加以分析。
夜
叶圣陶
一条不很整洁的里弄,一幢一楼一底的屋内,桌上的煤油灯放着黄晕的光,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惨淡。桌旁坐着个老妇人,手里抱一个大约两周岁的孩子。那老妇人深陷的眼眶里,红筋牵牵地,发亮;放大的瞳子注视孩子的脸,定定地,凄然失神。
近来,那孩子特别会哭,叫开了头便难得停,好比大暑天的蝉儿。老妇人百般抚慰,可是不大见效,直到他自己没了力,一壁呜咽,一壁让眼皮一会开一会闭而终于阖拢,才算收场。
今晚老妇人感到特别安慰:到这时候了,孩子的哭还不见开场,假若就这样倦下来睡着,岂不是难得的安静的一晚?然而她又感到特别不安:不晓得就将回来的阿弟怎么说法,不晓得几天来醒里梦里系念着的可怜宝贝到底有没有着落。这时候,她注视着孩子,她衰弱而创伤的脑里,涌现着雾海般迷茫的未来。她不敢再想,无聊地问孩子:“大男乖的,你姓甚?”“张。”大男随口回答。“不!不!”老妇人矫正他说,“我教你,大男姓孙。记着,孙,孙!”“孙。”大男并不坚持,仰起脸来看老妇人的脸,就这样学着说。
老妇人心头一阵酸。“随便哪个问你,你说姓孙,你说姓孙……”声音渐渐凄咽了。
“哇——”大男突然哭起来了。小身躯死命地挣扎,泪水淌得满脸。
老妇人知道每晚的常课又要开头,便以柔和的声音来呜他。大男照例不理睬,喉咙却张得更大了,“哇……妈妈呀……”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伤心又害怕。那一声就如一针,针针刺着自己的心。她于是站起来走,把大男横在臂弯里。从她那动作的滞钝以及步履的沉重,可见她确实有点衰老了。
搭,搭,外面有叩门声,同时,躺在跨街楼底下的那条癞黄狗汪汪地叫起来。她吓得一跳,但随即省悟这声音极熟,一定是阿弟回来了,便匆遽地走去开门。
门才开一道缝,外面的人便闪了进来;连忙,轻轻地,回身把门关上,好像提防别的什么东西也乘势掩了进来。
“怎样?”老妇人悄然而焦急地问。
“唉!总算看见了。”阿弟摸着额角,颓然,像完全消失了气力。
“看见了?”老妇人的眼睛张得可怕地大,心头是一种悲痛而超乎悲痛的麻麻辣辣的况味。
“阿姊,我今天遇见的那个弟兄,是一个好人。我找着了他,求他的恩典,指点我去认一认他们的棺木。我告诉他这两个人怎样地可怜,是夫妻两个,女的有年老的娘,他们的孩子天天在外婆手里啼哭,叫着妈妈,妈妈,……请他看老的小的面上发点慈悲心。”
“他约我六点钟在某路转角等他。我自然千恩万谢,提早等着。他引着我向野里走,一路同我谈。啊——那弟兄嘴唇粘着支纸烟,一壁吸烟一壁幽幽地说,‘那一天,我们那个弟兄,上头的命令呀,缩了好几回,才皱着眉头,砰地一响开出去。又是三响,才算结果了,两个染了满身红。’”
“他说棺木都写着号码,他记得清楚,十七十八两号是他们俩。我们逐一认去,认到了,一横一竖放着,上面外国号码十七十八我识得。”
“十七,十八!”老妇人忘其所以地喊出来,脸色凄惨,眼眶里明莹着仅有的泪。一阵忿恨的烈焰在她空虚的心里直冒起来,泪膜底下的眼珠闪着猛兽似的光芒,“那辈该死的东西!”
阿弟看阿姊这样,没精没采回转头,叹着说,“我看棺木还好的,板不算薄。”
“我告诉你,”老妇人咬着牙,身体索索地震动,继续说,“我不想什么了,明天死好,立刻死也好。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命!——怕什么呢!我是姓张的丈母,映川的娘,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谁把我怎样!”忿恨的火差不多燃烧着她的全体,语声毫无顾忌地哀厉而响亮。她拍着孩子的背又说,“说什么姓孙,我们大男姓张,姓张!啊!我只恨没有本领处置那辈该死的东西,给年青的女儿女婿报仇!”
阿弟听呆了,怀着莫名的恐惧,伸手掏衣袋。“他们留着字条呢!”他说着。“啊!字条!”老妇人身体一挺,周身的神经都拉得十分紧张:字条拿出来了,是撕破了的一个联珠牌卷烟匣子,反面写着八分潦草的一行铅笔字。阿弟凝着细眼凑近煤油灯念这字条。“‘儿等今死,无所恨,请勿念。’嗤!这个话才叫怪。没了性命,倒说没有什么恨。‘恳求善视大男,大男即儿等也。’他们的意思,没有别的,求你好好看养着大男;说大男就是他们,大男好,就如他们没有死。只这‘无所恨’真是怪,真是怪!”
“拿来我看,”老妇人伸手攫取那字条,定睛直望,像嗜书者想把书完全吞下去那样地专凝。但她并不识字。
“大男,我的心肝,楼上去睡吧。”她立起来走向楼梯,嘴唇贴着孩子的头顶,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放着母性的热光,脚步比先前较快。她已决定勇敢地再担负一回母亲的责任了。
“哇……”孩子给颠醒了,并不张眼,皱着小眉心直叫,“妈妈呀……”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四日作毕
【注】1927年4月12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在上海发动反对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的武装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革命群众。本小说反映的就是这一历史事件。
1.下列对小说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开头描绘了一幅凄凉惨淡的暗夜图,暗示了老妇人与孩子的生存环境之恶劣。 |
B.老妇人告诉大男说自己姓孙,而且反复强调,是怕孩子时间一久忘了自己的姓氏。 |
C.“眼眶里亮着仅有的泪”“泪膜底下的眼珠闪着猛兽似的光芒”,这样的细节描写表明老妇人愤怒,意欲报仇雪恨。 |
D.小说多次提到大男哭,而且两次写他哭着喊“妈妈呀……”,使情节前后连贯,相互呼应,真实自然,小说的结构因此显得很严谨。 |
3.小说中多次提到“字条”,在全文中有什么作用?请从情节和人物两方面简要分析。
一课
叶圣陶
上课的钟声叫他随着许多同学走进教室里。他手里拿着一个盛烟卷的小匣子,里面有几张嫩绿的桑叶,有许多细小而灰白色的蚕附着在上面呢。他将匣子摆在书桌上——两个膝盖便是他的第二张桌子。他开了匣盖,眼睛极自然地俯视,心魂便随着眼睛加入小蚕的群里,仿佛他也是一条小蚕:他踏在光洁鲜绿的地毯上,尝那甘美香嫩的食品,何等的快乐啊!许多同学,也有和他同一情形,看匣子里的小生命的;也有彼此笑语,忘形而发出大声的;也有离了座位,起来徘徊眺望的。
冷峻的面容,沉重的脚步声,一阵历乱的脚声,触着桌椅声,身躯轻轻地移动声——忽然全归于寂静。他看见那位方先生——教理科的——来了,才极随便地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完整洁白的理科教科书,摊在书桌上。那个储藏着小生命的匣子,现在是不能拿在手中了。他乘抽屉没关上,便极敏捷地将匣子放在里面。
他手里不拿什么东西了,他连绵的、深沉的思考却开始了。他预算摘到的嫩桑叶可以供给那些小蚕吃到明天。便想:“明天必得去采,同王复一块儿去采。”他立时想起了卢元,他的最亲爱的小友,和王复一样,平时他们三个一同出进、一同玩耍,连一歌一笑都互相应和。
一种又重又高的语音振动着室内的空气,传散开来,“天空的星,分做两种:位置固定,并且能够发光的,叫做恒星;旋转不定,又不能发光的,叫做行星……”
这语音虽然高,送到他的耳朵里便化而为低——距离非常远呢。只有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几个声音“星……恒星……光……行星”他可以听见。他也不想听明白那些,只继续他的沉思。“卢元几天没来上学了,他母亲说他跟了一个亲戚到上海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他这么想,回头望卢元的书桌,上面积着薄薄的一层灰尘,还有几个纸团儿、几张干枯的小桑叶,是别的同学随手丢在那里的。
“……热的泉源……动植物……生活……没有他……试想……怎样?”方先生讲得非常得意,冷峻的面庞现出不自然的笑,那“怎样”两字说得何等地摇曳尽致。停了一会儿,有几个学生发出不经意的游戏的回答:“死了!”“活不成了!”“它是我们的大火炉!”语音杂乱,室内的空气微觉激荡,不稳定。
他才四顾室内,知先生在那里发问,就跟着他人随便说了一句“活不成了!”他的心却仍在那条眠羊泾。“……北极……南极……轴……”梦幻似的声音,有时他约略听见。忽然有繁杂的细语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看许多同学都望着右面的窗。他跟着他们望去,见一个白的蝴蝶飞舞窗外,两翅鼓动得极快,全身几乎成为圆形。一会儿,那蝴蝶扑到玻璃上,似乎要飞进来的样子,但是和玻璃碰着,身体向后倒退,还落了些翅上的白鳞粉。他就想:“那蝴蝶飞不进来了!这一间宽大冷静的屋子里,倘若放许多蝴蝶进来,白的、黄的、斑斓的都有,飞满一屋,倒也好玩,坐在这里才觉得有趣。我们何不开了窗放它进来。”他这么想,嘴里不知不觉地说出“开窗!”两个字来。就有几个同学和他唱同调,也极自然地吐露出“开窗!”两个字。
方先生梦幻似的声音忽然全灭,严厉的面容对着全室的学生,居然聚集了他们的注意力,使他们放弃了那蝴蝶。方先生才斥责道:“一个蝴蝶,有什么好看!让它在那里飞就是了。我们且讲那经度……距离……多少度。”
以下的话,他又听不清楚了。他俯首假作看书,却偷眼看窗外的蝴蝶。哪知那蝴蝶早已退出了他眼光以外。他立时起了深密的相思:“那蝴蝶不知道哪里去了?倘若飞到小桥旁的田里,那里有刚开的深紫的豆花,发出清美的香气,可以陪伴它在风里飞舞。它倘若沿着眠羊泾再往前飞,一棵临溪的杨树下正开着一丛野蔷薇,在那里可以得到甘甜的蜜。不知道它还回到这里来望我吗?”他只是望着右面的窗,等待那倦游归来的蝴蝶。梦幻似的声音,一室内的人物,于他都无所觉。时间的脚步本来是沉默的,不断如流地过去,更不能使他有一些辨知。
窗外的树经风力吹着,似乎点头、似乎招手地舞动,那种鲜绿的舞衣、优美的姿势,竟转移了他心的深处的相思。那些树还似乎正唱一种甜美的催眠歌,使他全身软软的,感到不可说的舒适。他更听得小鸟复音的合唱,蜂儿沉着而低微的祈祷。忽然一种怀疑——人类普遍的、玄秘的怀疑——侵入他的心里,“空气传声音,先生讲过了,但是声音是什么?空气传了声音来,我的耳朵又何以能听见?”
他便想到一个大玻璃球,里面有一只可爱的小钟。“陈列室里那个东西,先生说是试验空气传声的道理的:用抽气机把里面的空气抽去了,即将球摇动,使钟杵动荡,也不会听见小钟的声音。不知道可真是这样?抽气机我也看见,两片圆玻璃装在木架子上,但是不曾见它怎样抽空气。先生总对我们说:‘一切仪器不要将手去触着,只许用眼睛看!’眼睛怎能代替耳朵,看出声音的道理来?”
他不再往下想,只凝神听窗外自然的音乐,那种醉心的快感,决不是平时听到风琴发出滞重单调的声音的时候所能感到的。每天放学的时候,他常常走到田野里领受自然的恩惠。他和自然原已纠结得很牢固了,那人为的风琴哪有这等吸引力去解开他们的纠结呢?
“……”他没有一切思虑,情绪……他的境界不可说。室内动的生命重又表现出外显的活动来,豪放快活的歌声告诉他已退了课。他急急开抽屉,取出那小匣子来,看他的伴侣。小蚕也是自然啊!所以他仍然和自然牢固地纠结着。
(选自叶圣陶《教育小说》1921年4月30日,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A.小说的开篇对课前教室内的学生状态进行了描写,着重表现了学生们活泼快乐的一面,这与后文方先生出场时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 |
B.小说将先生的讲课和学生的所思所想交织在一起,目的是以老师的严肃认真负责,衬托学生们的顽劣和厌学。 |
C.“那‘怎样’两字说得何等地摇曳尽致”中,“摇曳尽致”一词饱含了作者采用讽刺的手法,说的是反语,并非是对方先生的肯定和赞许。 |
D.“……上面积着薄薄的一层灰尘,还有几个纸团儿、几张干枯的小桑叶,是别的同学随手丢在那里的。”一句描写细腻,体现了孩子敏感、富于情感的心理特点。 |
A.小说按照时间顺序,描写了不同时段学生的表现,对比鲜明,思路清晰,结构紧凑。 |
B.小说虽然没有曲折的情节,但生动而细腻地描绘了孩子的内心世界,看似荒唐可笑,实则发人深省。 |
C.全文以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来构思全篇,使得作者能够灵活自如地周游于被叙述对象之间,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拥有更大的叙述空间。 |
D.小说在平淡无奇的描写中,展现了一幅脉脉温情的师生日常画卷,能唤起读者对教育问题的思考。 |
4.如何理解“小蚕也是自然啊!所以他仍然和自然牢固地纠结着。”这句话的含义。
文本一
麦场
萧红
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时间,尽是述说她无穷的命运。今夜院中一个讨厌的孩子也没有,王婆领着两个邻妇,坐在一条喂猪的槽子上,她们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开。
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的。再过一会儿,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着。屋里,像是洞里,响起鼾声来,遍布了的声波旋走了满院。天边小的闪光不住地在闪合。王婆的故事对比着天空的云:
“……一个孩子三岁了,我把她摔死了……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是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后。等我想起孩子来,我跑去抱她,我看见草堆上没有孩子;我看见草堆下有铁犁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恶兆,偏偏孩子跌在铁犁一起,我以为她还活着呀!等我抱起来的时候……啊呀!”
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全麦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闪光下出现。妇人们被惶惑着,像是有什么冷的东西,扑向她们的脸去。闪光一过,王婆的话声又连续下去:
“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着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儿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以后麦子收成很好,麦子是我割倒的,在场上一粒一粒我把麦子拾起来,就是那年我整个秋天没有停脚,没讲闲话,像连口气也没得喘似的,冬天就来了!到冬天我和邻人比着麦粒,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厉害,在手里拿着大的麦粒。可是,邻人的孩子却长起来了!……到那时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
王婆推一推邻妇,荡一荡头:“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钟呀!……我接连着熬苦了几夜没能睡,什么麦粒?从那时起,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么看重。那时我才二十几岁。”
闪光相连起来,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邻妇互相望着,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麦场张狂着咬过来,多云的夜什么也不能告诉人们。
忽然来了一道闪光,大手的高大的赵三,从炕沿站起,用手掌擦着眼睛。他忽然响叫:
“怕是要落雨吧!——坏啦!麦子还没打完,在场上堆着!”赵三感到养牛和种地不足,必须到城里去发展。他每日进城,他渐渐不注意麦子,他梦想着另一桩有望的事业。
“那老婆,怎不去看麦子?麦子一定要给水冲走呢?”赵三习惯的总以为她会坐在院心,闪光更来了!雷响,风声。一切翻动着黑夜的村庄。
“我在这里呀!到草棚拿席子来,把麦子盖起来吧!”喊声在有闪光的麦场响出,声音像碰着什么似的,好像在水上响出,王婆又震动着喉咙:“快些,没有用的,睡觉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门啦!”赵三为未来的大雨所恐吓,没有同她拌嘴。
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闪的缘故,全庄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
黄狗在草堆开始做窝,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边颤动,一边手里拿着耙子:“该死的,麦子今天就应该打完,你进城就不见回来,麦子算是可惜啦!”
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东边高粱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远看高粱和小树林一般森严着;村家在早晨趁着气候的凉爽,各自在田间忙。
种麦的人家,麦草堆得高涨起来了!福发家的草堆也涨过墙头。福发的女人吸起烟管。她是健壮而短小,烟管随意冒着烟;手中的耙子,不住地耙在平场。侄儿打着鞭子经行在前面的林荫,静静悄悄地他唱着寂寞的歌;她为歌声感动了!耙子快要停下来,歌声仍起在林端:“昨晨落着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鱼。”
(有删改)
文本二
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节选自鲁迅《<生死场>序》)
文本三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女性的纤细的感觉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迈的胸境。
(节选自胡风《<生死>业读后记》)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分析和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中多次将夜色中讲故事的老王婆称为“幽灵”,塑造了老王婆人性异化的形象,凸显了极富萧红个人特色的丑怪化的写作特点。 |
B.文中多次将夜色中讲故事的老王婆称为“幽灵”,是有意塑造老王婆人性异化的形象,与卡夫卡的《变形记》有一定的相通之处。 |
C.文中画波浪线的句子通过夸张的手法,写出了大雨即将到来时村庄里的忙乱景象,充分体现了鲁迅所说的“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 |
D.结尾部分第二天早晨的长虹、凉爽的空气和高涨的草堆等,写出了闪电后村庄里的平静和忙碌景象,暗含了作者对人们这一生存状态的惆怅和沉思。 |
A.老王婆以两个疑问句,将人们的预想和自己的实际表现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点儿”“一滴”两个数量词耐人寻味。 |
B.麦子的丰收,竟让一个母亲忽略了孩子的不幸,似乎感受不到一丝悲痛。因为在王婆当时的价值天平上,麦田的分量远重于人。 |
C.文中连用三个“没”,生动地表现了老王婆在收获时节的忙碌辛劳,其实老王婆也正是借劳动来逃避丧子之痛。 |
D.丰收过后,当老王婆看到邻人的孩子长大时,又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这说明老王婆仍然保有着基本的母性良知。 |
4.《祝福》中的祥林嫂和老王婆的故事有着相近的主题,但在叙述艺术上存在较大差异。请比较并简要分析其在叙述艺术上的差异。
【推荐2】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坟场救人
茹志鹃
新四军北撤后的第三年,十月尾的一个阴天。
在镇东五里多远的地方,大路边有一大片乱坟场。这就是有名的“穷鬼滩”,后来这里又成了清剿队的刑场;不过那时被杀害的人也都是穷人,所以大家还是叫它“穷鬼滩”。
这里的坟堆大都只有二三尺高,四周稀稀散散地站着几株秃树。来上坟的人很少,野草长得遍地都是,齐齐地有半人高。草已枯黄,给风吹得瑟瑟沙沙地响。
离大路较远,有一座坟,坟上还按了个定胜糕似的坟帽,土色是新的。坟前插着一炷香,放着一碗饭,那饭早已凉了。新烧的一堆纸灰,给风一吹,夹杂着枯叶,一起旋转着直升起来。
天色阴沉,黯淡。
关大妈坐在儿子的坟前,也没唉声叹气,也没号哭,只是发愣。
她老觉得桂平还穿了那件白粗布单褂,敞开了怀,五花大绑地给人押着站在自己面前,响亮地说着:
“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别想我,可要记住这个仇……”乌云一团接着一团,满天灰沉沉地见不到一块蓝天,只有一只老鹰在低空盘旋着。关大妈眼睁睁地瞪着远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儿子说的那句话:
“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啊……”
自从大军北撤以后,儿子一直好像背着自己在做些什么事。常常深更半夜的在外跑。去年年底,一天晚上,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提了一个硬小包来找他,那小伙子住了半宿,就悄悄地走了。哪知天刚放亮,清剿队下乡来清乡了,她急忙起来,脚还没跨出房门,就看见桂平高高地爬在屋梁上,正在把那硬包里的纸片,往屋顶上二梁木里塞。
关大妈一想起这事,又把儿子临死前的那句话,跟他临死时那不慌不忙的样子一对,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像打在耳朵跟前似的,吓得关大妈急忙站起。可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风仍在摆弄那一片野草。掉头望望通到镇上去的那条大路,连个过路人也没有,只是在远处扬起了尘土。
关大妈放下心,正要坐下来,忽又听到“砰砰”两下,接着就看到靠近大路那边的草,乱纷纷地朝两边倒。关大妈不由自主地走上几步去看,只见一个人,脸朝下,趴在地上直喘,肩膀上一大片血,把件蓝布褂子都渗透了。关大妈给怔住了。那人听到响动,就一跃站起来想走,却正好和关大妈打了个照面。那人呆住了,关大妈也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不是在我家跟桂平住过半宿的吗?……唉!这孩子顶多比桂平大两三岁,看他淌的这些血,淌得脸都变了色……
砰砰,枪声又在大路那头响起来,关大妈眯起眼朝大路上一望,隐约地看见跑来了十多个人。回头一看,那小伙子,一弯腰正想走。突然,关大妈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伸手,拉住他就朝桂平坟前跑。
清剿大队上的两个家伙,满身臭汗,吆五喝六地跑进坟场,只见两个老太婆,一个趴在坟上,一个正在一边哭嚷:
“好了!哭两声就算了,你总算也对得起他了……”
“喂!老太婆,看见有人朝这里跑没有?”
“啊?人哪?-喏!死了呀!是她的小儿子,死了两个月了。”关大妈大声说着,连自己听着,也觉得这不像自己的喉音了。
敌人跺着脚,又对着关大妈的耳朵叫了一遍。
“人?……”关大妈恐怖地叫了一声,说道:
“啊呀!老总啊!你把我的汗毛都说得竖起来了,你们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个多年的乱坟场,有名的“穷鬼滩”。到了月初月半,碰到天阴下雨,连大白天都会出来游魂的,我们上坟的都不敢单身来,老总,你可不能这么吓我这个老太婆呀!……”
天色更黯淡,更阴沉了,枯草瑟瑟地摇摆着。
叭的一声枪响,划破了死般的沉寂,敌人对空放了一枪,壮了壮胆,又对准趴在坟上的老太婆,踢了一脚,正要开口,关大妈就接口道:
“她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恨不得跟了她儿子去呢!还管什么人跑不跑的。”
这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两个贼兵向四周瞅了两眼,走了几步,又紧走了几步,就慌慌张张地跑起来,活像后面有人在追似的,一直跑出了坟场。
关大妈看他们走远了,赶紧拉着那个戴着她的头巾草帽,穿着她的大褂的小伙子说道:
“孩子,我们快回。”
关大妈活了五十多岁,很少这样喜欢过,原来自己救的这个小伙子,就是倪老虎。
(选自《关大妈》,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儿子桂平曾说“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正是这朴素的阶级觉悟,成了关大妈临危救助革命者倪老虎的直接动力。 |
B.关大妈的儿子桂平牺牲后,他的革命战友倪老虎坚持敌后斗争,遭到清剿大队的追捕,中弹受伤后,冲进了桂平新坟附近的草丛中。 |
C.关大妈第一眼见到受伤的倪老虎,“那人呆住了,关大妈也抽了一口冷气”,这是因为倪老虎的伤势太严重了,让关大妈手足无措。 |
D.“她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恨不得跟了她儿子去呢!还管什么人跑不跑的”一句含有“她都气糊涂了,可能又晕过去了”的潜台词。 |
A.这小说脉络清晰,环环相扣。关大妈祭坟、关大妈忆儿、关大妈救人、关大妈与倪老虎回家分别为小说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 |
B.小说引人入胜,先后三次用拟声词“叭”“砰砰”“叭”描写清剿大队追兵的枪声,都营造了越来越紧张的故事氛围,使读者的心越揪越紧。 |
C.“穷鬼滩”是关大妈与倪老虎的交汇点,小说通过她智救革命者的故事,着力展示她与清剿大队斗智中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的品质。 |
D.小说以《坟场救人》为题,直接点明作品叙写的中心事件,这样拟题,既概括了小说的主要内容,又能吸引读者,激发阅读兴趣。 |
4.小说开头和情节展开后有多次环境描写,这些环境描写有哪些作用?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
冬与狮(节选)
兰晓龙
晚上,队伍来到鸭绿江大桥。
几千个脚步在轻微而又震撼地齐响,几千支枪械在几千个肩膀上往一致的方向晃动,几千个均匀有力的呼吸在夜色中荡漾。
前边是高耸的钢梁,这支队伍的先头已经踏上桥梁。
但是万里像快溺死一般使劲吸进空气,身处其中的方队在他眼中已经成了旋转的重影。近半负荷已经分散到了梅生的车上,可他哪经历过行军?
平河:“看月亮。”
万里麻木地看月亮,被汗渍成一团的黄色:“干吗?”
余从戎:“想你哥,想爸妈,哪怕你那只屎壳郎。反正别总惦着腰腿上痛得想割掉的那几块肉。乖乖,这背包绳,要做吊颈鬼吗?”平河帮他扯松胸颈上的五花大绑,垫了块毛巾。
于是万里的世界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样子:几千个脚步并未刻意整齐,但是绝对划一;几千个呼吸匀净得让万里安宁,应和着脚下钢盘水泥的轻微震颤;千里背着全连仅此一支的PPSH-41冲锋枪走在队伍侧前;钢梁外是皎洁的月亮和蓝黑色的夜云。
万里:“鸟。”
余从戎:“哪有?小万里又说胡话了。”
平河张望万里看的那个方向,然后很生硬地答:“B-29轰炸机。”他可能还在后悔,因为他平时的表现绝不像有这份辨识能力,但他不是第一个发现的,防空号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吹响,再被各单位主官用各自不同的方式传达,譬如七连就被千里的铜哨和梅生的口令双重传达。
梅生:“熄灭灯火。急速前进。”
火把和数量稀少的电筒全部熄灭。呼吸和钢梁水泥的震颤都剧烈起来,包括七连在内的整支部队仍保持着队形,以队列允许的最快速度冲刺行军。这不是亡命,要疏散你也得过桥再说,而一窝蜂撒丫子,效率绝不如此时的有序。
这并不是短程。刚调匀的呼吸又混乱不堪,万里跑得眼里充血,但忽然又松快了些:余从戎和平河一人一只手,拖着他。
然后来自空中的引擎轰鸣声把呼吸和脚步声都淹没了。这不是一两架飞机,也不仅是B-29,而是包括护航机、战斗攻击机和轰炸机在内的一个完整机群,黯淡的云层中那些远程轰炸机若隐若现,因为速度缓慢又体形巨大,它们不像在飞行,倒确如其名——漂浮的空中堡垒。
迟缓又尖锐的呼啸又压倒了引擎,然后是压倒一切的爆炸。队列仍保持着,在比桥面高出两三倍的水墙中奔跑,水平投弹就是一整串地犁地,所以很快就犁到了他们正奔向的桥头,那是天崩地裂的土浪和火山,从万里的角度看,云几无间隙,所以他的感觉是整支部队正在奔向必死之地。
平河:“余从戎!”余从戎:“明白。”
万里还没搞清明白啥就被放翻了,身上的负荷全被余从戎卸走,而他稀里糊涂上了平河的肩——敢情是嫌他太慢。
于是平河一肩机枪一肩万里地开始奔跑,万里也换了个角度看七连向着爆炸狂奔。有人被弹片击中,倒下,但立刻就被战友架起来,狂奔。
终于来到了鸭绿江大桥靠近朝鲜的一侧。部队在挨炸,绝非那种鬼哭狼嚎似的挨炸:他们冲出桥头,就立刻分散往两翼,不阻止后边友军的道路,并且连疏散都保持了队形。有白布的拽出来蒙上,就势让自己没入斑驳的雪地,没白布的则伏倒在斑驳的土地上——千沟里、丘陵间、焦树桩旁。
平河在奔跑,万里在他肩上颠簸,在颠簸中呆呆看着眼前的残垣:曾经是伴江伴桥的聚居之地,现在则是被炸了一遍又一遍的残垣,犹如月球的表面。
然后他被扔了下来,扔在雷公旁边——雷公正在掏出一块白布。
雷公:“谢了啊。”
平河摇摇头,走两步就瘫在路沟里捯气儿去了,全副武装加扛个人跑了小一里,他也够受的。雷公:“趴近点!莫嫌老来丑——这破布盖不住两个人!”
万里开始尖叫。
雷公:“爆炸。好好看爆炸。炮排的人最该提防的就是爆炸。我都不敢让你碰能炸的东西。”
万里不叫了,呆呆看着,理智尚存但手脚瘫软,雷公只好自己趴在他身上,然后一块布罩住两个人。
炸弹还在连三接四,但居然显得很安静,因为被炸得沉静之极。
甚至连钢铁与火焰之中的死亡都是沉静的,没有惨叫,只有安静的牺牲。
雷公忽然开始乐:“像不像怕鬼的小孩缩在被窝里?”
是挺像。不论是他的玩笑还是周围人的表现都让万里也慢慢安静下来,而炸弹的落点也逐渐稀疏,远去。
各单位主官第一拨起身,“清点伤亡”“卫生员”的声音此起彼伏,团部的骑马传令兵在硝烟烈火中驰骋传令。
那匹马急驰而来,几乎踏到了白布下的万里。雷公蹦起来一拳砸在了马脸上。
小传令兵费劲勒住长嘶而立的马:“第七穿插连,敌空袭猛烈,现决定化整为零,以营以下规模行动为要。你部可穿插狼牙山脉,抵达长津湖战区,再行集结!这是地图!”
千里接住了小传令兵递过来的信封:“七连明白。”
万里看到,传令兵的小脸上绷着几千人大团的严肃,顿生同龄人的亲近之心,可对方已风驰电掣而去。
千里打开信封,一张书面命令,与传令兵口头传达的无异,一张大比例地图,千里也在看着那里,最不愿意看到又不可能不看到的部分。命令已经看完,看痕迹多半是从课本上撕下来的。梅生也在看,脸比千里还黑。
千里:“第七穿插连!集合!”
【注】伍万里是刚刚入伍的志愿军战士,伍千里是他的哥哥。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
A.夜晩、雪地、过桥、轰炸等要素构成了艰险的行军环境,烘托了战士们的勇武与不屈。 |
B.平河与余从戎仅通过一呼一应,就明白了对方意图,可见帮助万里是二人的主要任务。 |
C.部队冲出桥头后,向两翼分散,并且都保持了队形,说明这支队伍临危不乱、骁勇善战。 |
D.面对敌军的轰炸,万里开始感到十分恐惧,经过雷公的安抚,他内心逐渐变得安静淡然。 |
A.小说第二段反复使用“几千”这一词语进行修饰,凸显了志愿军队伍的阵容整齐、威武雄壮,也易于表现战士们纪律严明、士气高昂。 |
B.小说在刻画万里的形象时,分别用“汗渍成一团的黄色”的月亮、“皎洁的月亮”含蓄地表现了他在行军途中前后不同的状态和心理。 |
C.小说借助“漂浮的空中堡垒”“一整串地犁地”“天崩地裂的土浪和火山”等比喻描绘敌机轰炸的场景,使读者对战争的感受更真切。 |
D.小说中的小传令兵口头传达命令时,言简意赅,语气坚定,这样的语言既符合小传令兵的身份和年龄,又强化了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 |
4.与一般小说通过主人公展现故事内容不同的是,小说节选的这部分文字塑造了志愿军战士的群体形象。请结合文本谈谈这样处理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