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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老太
陈忠实
小河川道里,黄土塬坡下,有个小小的村庄叫梆子井。村里居住着六七十户农家,多数姓胡,杂姓不多。每到春夏,村里的榆槐椿楸树木,郁郁苍苍,河川里杨柳列岸,葱葱蓬蓬;数九交至,白雪覆盖了村后的塬坡和村前的河川,房檐上吊下一尺多长的冰凌柱儿……一个景致幽雅的北方村落。
梆子老太本姓黄,是小河北岸黄家圪人,自幼以三石麦子两捆棉花的彩礼许订给梆子井村的胡景荣。过门这天,男女老幼把屋里院外围塞得水泄不通,兴致十足地等待揭去盖脸的那一刻,新媳妇是怎样的眉眼呢?窗户纸被扯掉了,新挂的绣花门帘也被踩在脚下。没有机会挤进窄小的洞房的人,焦急地询问已经先睹过一眼的人,模样怎样?看过的人因为拥挤而喘着气,作难似地笑笑:“说不上来……”又颇费思谋地眨眨眼,滑稽地一笑,悄悄说,“脸……长得像个……梆子……”
对于新来乍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位新娘,谁也难得逃脱第一次亮相之后被众人品评和议论的处境。已经无一例外地曾得过一个形象的雅号的老媳妇们,有兴味地反复咀嚼着一个新鲜的绰号:梆子!哈呀!真像……
不管旁人怎样地逗趣,景荣对他刚刚娶进屋里的媳妇是满意的。尽管在揭去盖脸绸巾时第一眼看见这位陌生女人的眉眼时,他也觉得那脸儿未免狭长了些,可他不在心。我的天!
景荣是胡姓景字辈里最后一个男人,辈分高,这样,媳妇自然也随着高了。小辈子的年轻后生和媳妇们,一律叫起梆子老太来。
新婚三五天后,景荣不敢贪恋新媳妇,背起亡父的那张紫红溜光的枣木弹花弓,告别了母亲和梆子脸媳妇,赶到渭北棉花产区去弹花了,结婚拉下的粮款欠债,需当尽早还清。
一月之后,景荣回到梆子井村的时候,短头发上落着棉花绒毛,棉袄的袖肘上和棉裤的膝盖上,黑色的粗布面子四处开裂,满脸扑着黄色的灰土,手指裂着一道道结着黑痂的裂口。母亲和新媳妇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了。
他端直走进屋,解开破烂棉袄,从腰里解下蓝布带子,“哐啷”一声,黄灿灿的麻钱和红亮亮的铜元抖撒在炕席上。他这时才一弯腰,吁出一口气坐在炕边的木凳子上。为了防备土匪拦路打劫,他故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叫化子。老母亲和新媳妇顿然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
按照家规,景荣先向母亲问安。母亲悄悄告诉他,经过对新媳妇一月来的观察,勤快,孝顺,不抛撒米面,是庄稼院里过日月的可靠人手。更叫老人惊异的是,新媳妇居然能捉着铁锨,把猪粪挖起,从猪圈的矮墙上抛到外头去,完全不亚于强健的庄稼汉小伙子。景荣惊喜地听着母亲乐悠悠地叙说,愈加觉得梆子媳妇可爱了。美中不足的是,新媳妇有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缺点。老人咂着舌头告诉儿子,新媳妇的针线活计太差迟了。这是一般乡村女人的本能呀,她却不会!
“唔……”景荣从嘴里拔出旱烟袋,笑眯眯的眼睛里顿时散了光,不会缝衣联袂的女人,对于一个农家来说是太叫人遗憾了,“那……会不会纺线织布呢?”
“不会。”母亲嘬着嘴唇,现出鄙夷的神气。
“唉唉!”景荣在母亲面前毫不掩饰地嘘叹起来,“我怎么就遇上了……这号笨熊呢?"
母亲宽厚地说,“听说她爸死得早,她跟她爷整年在地里做庄稼,倒把女儿家的针线手艺荒废了。可怜人呀……”
“噢……”她的缺陷是可以原谅的,可怜人呀!景荣想到早逝的父亲,自己十五六岁就承担起一个庄稼汉子应该付出的全部艰辛,心动了,再不唉叹自己遇到一个笨熊了。
第二天一大早爬起来,景荣就赶往渭北弹棉花去了。梆子媳妇不会纺线织布的缺点,他连提都没提。
半月后,下过一场透雨,他赶回家来,河川里杨柳泛绿,麦苗返青,路旁和田埂上,野草萌生了。从河川的土路上望过去,沟坡下的三角洼地上,一个穿红袄的女人,叉开双腿,踩在耱上,一手牵着套绳,一手抓着黄牛尾巴,正在景荣家那块待播棉籽的空地上耱耙哩!
那姿势,洒脱得完全像个熟练的庄稼把式。景荣惊呆了,远远地瞧着他的不擅长针线活计的梆子媳妇,心里一热,快步奔过去了。
“你……”奔到地头,景荣心里涌起一股男子汉的豪壮感情,“你歇下!让我耱!”梆子媳妇哄笑着,故意显示似地响亮地喝斥一声黄牛,在景荣面前停下来。她装出嗔怪的神气:“你刚走半月,又跑回来做啥?”
“我要是知道你会耱地……”他笑着,憨厚地笑着,“我怕晒墒缺注了。”
“单是为收墒棉田吗?”
“唔……”
“棉田误不了。你现在放心走……”
“你……”
媳妇畅快地笑着,又跳到耱耙上,扯动套绳,吆着黄牛走了。忽然又转过头来,甜甜地笑着:“你就坐那歇着,你走了远路……”
景荣发现,他完全可以心地踏实地串游到更远的乡村里去弹棉花,挣钱了,不必操心家里那三五亩薄地的庄稼作务了!
(有删改)
【注】墒缺:土壤的湿度缺失。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梆子井村村民多姓胡,杂姓不多,梆子老太自幼订婚,可见此地封闭传统的乡土生活。 |
B.众人对新媳妇的品评和议论是生活贫困而又热情的庄稼人的一种乐趣,大体没有恶意。 |
C.景荣回家后放下钱,看看母亲和媳妇便匆匆上路,都没来得及和媳妇说纺线织布的事。 |
D.景荣父子靠弹花维生,赚取麻钱铜元……让读者看到乡村传统生存方式的延续和固守。 |
A.文中画横线句的四处省略号,既符合“拥挤而喘着气”说话时的状态,又写出描述梆子老太模样时言语选择的困难。 |
B.景荣新婚后外出做工初次回家,作者通过着装的细节描写和手指的特写,表现了他这一个月在外做工的艰辛与磨难。 |
C.泛绿的杨柳,返青的麦苗,萌生的野草与三角洼地上穿红袄劳作的女人,极具乡野美感,展现了一种生命的张力。 |
D.结尾处梆子媳妇与景荣的对话饶有趣味,写出梆子媳妇看见丈夫回家时的喜悦快乐,问答间表现出新婚夫妻的甜蜜。 |
4.文中画波浪线的两处写了“父亲”,含有哪些意蕴?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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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
陈忠实
后院的鸡棚里传来一声雄壮而又洪亮的鸡啼,冯老五醒来了。蒙在木格窗子上的塑料薄膜儿,现出了蒙蒙的亮光,天明了。
冯老五走出上房,一边结紧腰里的带子,一边走到小院里。夜里落过一场小雪,瓦沟里坐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天已经放晴了,农历正月末尾的一弯残月,挂在东塬顶上。
儿子住的厢房的木门板上,挂着一把铁皮锁子。冯老五心里一惊,夜黑他去哪儿了?冯老五好容易才从公社书记那里给退伍归来的儿子求得一个社办工厂的指标,昨天傍晚兴冲冲回到家,老伴却告诉他,后晌开了社员会,儿子被众人选上队长了!
春节过完了,队里还没有开工,现在到哪里去找儿子?准备清扫街道的时候,河滩里一阵叽叽嘎嘎的笑闹声传过来了……
冯老五拄着扫帚,看见了大堤的杨柳林丛中,有两三个人影在跃动,叽叽嘎嘎的笑闹声就是从那儿传到村子里来的,他似乎立刻预感到,那里边就有他的儿子。
冯老五走上河堤,进了护堤人住的瓦房里,审视一下炕头,有一本新订的白纸本子,封皮上写着几个字,他还能认得: “冯家滩三队委员会”。他翻开封皮,第一页上写着什么制度,再一页上,又是什么管理办法,他淡漠地笑笑,把本子扔回到原处。
冯老五从小瓦房出来,走上大坝,他吃惊地看见,在坝头上,他的儿子——冯豹子,正和两个青年在冰窟窿里掏水洗脸呢。
这就是老伴告诉他的昨天后晌选举出来的三个干部,夸下海口要让三队致富的三个人手!其中一个大概发现了冯老五,给他的儿子——那个只穿着绿黄绒衣的高个子指一指,儿子回头一看,随之就朝父亲站着的石坝走来。
“爸!”儿子站在当面,有点不自然,“你一大早跑来……”
“豹子,你来,我跟你说句话。”冯老五叫儿子,他想避开那两个碍眼的青年,又说:“干脆回家说。”
“不行!爸!”豹子说,“我要开会哩!”“开啥会?”“社员会。”“开社员会做啥?”
“研究今年的生产、管理和制度。”儿子说,“我仨夜里凑了个计划,想交社员讨论。”冯老五冷冷地说:“先甭张罗吧!你们选举的干部合不合乎原则?为啥不给我这个支书打招呼?”
“开选举会的时候,你到公社去了,到处找不见,就叫副支书参加了。你不在,副书记就不能当家?”
“等支部研究以后再说。”冯老五说。
“不行,爸爸!我们昨晚研究决定了。”豹子恳求说,“你不能……叫俺们新班子的头一个决议就落空。”
豹子站在原地,两条浓浓的黑眉毛朝鼻梁上头挤,挤起来两道高高的肉梁。他沉默着,不看爸爸,也不看那俩同伴,半天,他猛然转过身,对那俩小伙说:“你俩回村,二牛,你去打铃,挨家挨户都招呼一下;忍娃,你到饲养室,把会场打扫干净!”
二牛和忍娃转过身,奔跑着走了。
天亮了,东山顶峰的那一片蛋青色愈来愈透亮,开始现出明亮净洁的白光。群山,河川,南塬和北岭,已经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一阵沉默。
冯老五点着了旱烟,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知道我昨日到公社做啥去了?”“知道。”儿子很平静地说,“给我寻出路。”“既然你知道,为啥还要把队长接到手上?”“爸,我给你说过,我不想到社办企业去!”儿子说。
“爸!”儿子走到他跟前,流着眼泪,“你不要气我!你知道我为啥要当这个队长吗?”冯老五转过头,瞅着儿子。“我为你!”
“为我?”冯老五吃惊了,莫名其妙!
“为你。”儿子肯定说,“你知不知道,社员对你的看法?”
“我当干部二十多年,一没偷,二没抢!谁对我有啥看法?”冯老五理直气壮。
“可是,你起手当干部的时候,大家分的粮食能吃饱,干了二十多年,现在倒吃不饱了!我参军那年,劳值二毛三,去年复员回来,长了七分,三毛!”豹子说。
“那是因为农业生产受了破坏……”
“可你看邻近的那些队变化多大!我们队里还是老一套。而今正月已经完了,我看支部里头也没有个哈举动!”豹子说。
冯老五沉默了,“爸!社员说你是个好人。”儿子说,“可也对你不抱啥希望。”冯老五觉得儿子说得太扎刺了,说:“你甭吹!农村事情的复杂性,你还没尝过。”
儿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三个昨黑专门给自己订下了纪律!”
“你再想想!甭一时热血蒙心!等到你后悔的时候,就晚了。”冯老五说,“三队这个烂摊子,凭你仨?哼!好好掂量掂量!”
“我们掂量过了!绝不会比现在更瞎!”豹子说,“要是一年没见变化,我绝不赖在台上!”村口传来二牛呼叫豹子的声音。
“爸,我要开会去了。”豹子说,“你也该去听听,你是支书,又是三队的社员!”
“我不去!”冯老五说。
“你该去!爸!”豹子说,“我们给社员拿出一个新管理办法,你听了会吃惊的!”
冯老五看着儿子走下河堤,扯开步子,朝村庄走去。
太阳刚刚冒红,把群山的峰顶染成了红色,雪地里闪烁出耀眼的色彩。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春节过完了,队里还没有开工”,说明冯老五所在的生产队较为散漫落后,也为后文故事情节发展埋下了伏笔。 |
B.小说注意在对比中刻画人物形象,如通过冯豹子与两位同伴的对比,就凸显出了冯豹子豪气冲天的改革青年形象。 |
C.小说语言质朴,多处运用口语和方言,如“甭一时热血蒙心”“绝不会比现在更瞎”等,地域色彩鲜明,富有乡土气息。 |
D.小说结尾描写了太阳升起的美丽景致,暗示了冯豹子当上队长后实行的管理制度卓有成效,也预示着新生力量蓬勃发展。 |
3.冯老五父子的矛盾冲突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汽笛·布鞋·红腰带
陈忠实
①他那时刚刚勒上头一条红腰带。这是家乡人遇到本命年时避灾禳祸乞福的吉祥物。半年以后,他勒着这根保命带到30里外的历史名镇灞桥去报考中学。领着他们去报考的是一位40多岁的班主任,姓杜。
②这是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③为了这第一次走出家门三公里以外的旅行,他昨夜激动慌惧得几乎不能成眠。他肩头挎着一只书包,包里装着课本、一只毛笔和一只墨盒、几个混面馍馍,还有一块洗脸擦脸用的布巾……却连一分钱也没有。
④开始,他和老师、同学相跟着走,大约走出十多里路也不觉得累。后来的悲剧是从脚下发生的。他感觉脚后跟有点疼,脱下鞋来看了看,鞋底磨透了,脚后跟上磨出红色的肉丝淌着血。母亲纳扎的布鞋鞋底经不住砂石的磨砺。当他看到脚后跟上的血肉时便怯了,步子也慢了。杜老师和一位大同学倒追过来,他立即擦干了眼泪。抬脚触地时的痛楚引发了他内心的卑怯,他没有说明鞋底磨透脚跟磨烂的事,他怕那些穿耐磨的胶底鞋的同学笑自己的穷酸。
⑤他已经看不见那支小小的赶考队列了。他终于下狠心从书包里摸出那块擦脸用的布巾包住一只脚,踮着脚尖跛着往前赶,走了一段路程,布巾磨透了,他把布中倒过来再包到脚上,直到那布巾被踩磨得稀烂。他最后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一扎一扎撕下来塞进鞋窝……那些纸张更经不住砂石的蹭磨,直到课本被撕光,走进考场的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
⑥伟大的转机在他完全崩溃刚刚坐下的时候发生了,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
⑦他被震得从路边的土地上弹跳起来,惊惧慌乱而茫然四顾,终于看见一股射向蓝天的白烟和一列呼啸奔驰过来的火车。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列车飞驰过去,绿色的车厢,绿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玻璃,启开的窗户晃过模糊的男人或女人的脸,还有一个把手伸出窗口的男孩的脸……直到火车消失在柳林丛中,直到柳树梢头的蓝烟渐渐淡化为乌有,直到远处传来不再那么令人震慑而显得悠扬的汽笛声响,他仍然无法理解火车以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坐在火车上的人瞧见一个穿着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后跟的乡村娃子会是怎样的眼光,尤其是那个和他年纪相仿已经坐着火车旅行的男孩。
⑧天哪!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而根本不用双脚走路!他用双脚赶路却穿着一双磨穿了底磨烂了脚后跟的布鞋一步一蹭血地踯躅!他无端地愤怒了:不能永远穿着没有厚底的破布鞋走路……他把残留在鞋窝里的烂布绺烂纸屑腾光倒净,咬着牙重新举步。脚后跟还在淌血还疼,走过一阵儿竟然奇迹般地不疼了,似乎那越磨越烂得深的脚后跟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另一个怯懦者的……在离考场还有一二里的地方,他终于赶上了老师和同学。
⑨后来他成为一个作家,这个作家回顾整个生命历程的时候,所有经过的欢乐已不再成为欢乐,所有经历的苦难挫折引起的痛苦亦不再是痛苦,而是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剩下的还有一声储存于生命磁带上的汽笛鸣叫和一双磨透了鞋底的布鞋。
⑩他想给进入花季刚刚勒上头一条或第二条红腰带的朋友致以祝贺,无论往后的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因为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有改动)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他”穿着母亲纳扎的布鞋,脚后跟被砂石磨出了血,暗示了母亲的亲情敌不过现实的寒酸与残酷,使文章显得含蓄而又深沉。 |
B.“他”想到自己与火车上的人的差距,变得十分愤怒,强忍着疼痛,走到终点,战胜了自己的怯懦,成了他独特的生命体验。 |
C.本文描写了“他”在去报考中学的路途中不断变化的心理,由开始的激动,到后来的卑怯、崩溃,最后又产生了希望,充满了勇气。 |
D.本文运用记叙、描写、抒情、议论等多种表达方式,叙写了作家青年时期的一次赶考经历,表明了对待生活该有的信念与态度。 |
3.文章为何将这次赶考经历称为“人生之旅”?请结合文本谈谈自己的体会。
汽笛·布鞋·红腰带
陈忠实
①他那时刚刚勒上头一条红腰带。这是家乡人遇到本命年时避灾乞福的吉祥物。半年以后,他勒着这根保命带到30里外的历史名镇灞桥去报考中学。领着他们去报考的是一位40多岁的班主任,姓杜。
②这是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③为了这第一次走出家门三公里以外的旅行,他昨夜激动慌惧得几乎不能成眠。他肩头挎着一只书包,包里装着课本、一只毛笔和一只墨盒、几个混面馍馍,还有一块洗脸擦脸用的布巾……却连一分钱也没有。
④开始,他和老师、同学相跟着走,大约走出十多里路也不觉得累。后来的悲剧是从脚下发生的。他感觉脚后跟有点疼,脱下鞋子看了看,鞋底磨透了,脚后跟上磨出红色的肉丝淌着血。母亲纳扎的布鞋鞋底经不住砂石的磨砺。当他看到脚后跟上的血肉时便怯了,步子也慢了。杜老师和一位大同学倒追过来,他立即擦干了眼泪。抬脚触地时的痛楚引发了他内心的卑怯,他没有说明鞋底磨透磨烂的事,他怕那些穿耐磨的胶底鞋的同学笑自己的穷酸。
⑤他已经看不见那支小小的赶考队列了。他终于狠下心从书包里摸出那块擦脸用的布巾包住一只脚,踮着脚尖跛着往前赶,走了一段路程,布巾磨透了,他把布巾倒过来再包到脚上,直到那布巾被踩磨得稀烂。他最后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一扎一扎撕下来塞进鞋窝……那些纸张更经不住砂石的蹭磨,直到课本被撕光,走进考场的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
⑥伟大的转机在他完全崩溃刚刚坐下的时候发生了,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
⑦他被震得从路边的土地上弹跳起来。他慌乱不知所措而茫然四顾,终于看见一股射向蓝天的白烟和一列呼啸奔驰过来的火车。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列车飞驰过去,绿色的车厢,绿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玻璃,启开的窗户晃过模糊的男人或女人的脸,还有一个把手伸出窗口的男孩的脸……直到火车消失在柳林丛中,直到柳树梢头的蓝烟渐渐淡化为乌有,直到远处传来不再那么令人震慑而显得悠扬的汽笛声响,他仍然无法理解火车以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坐在火车上的人瞧见一个穿着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后跟的乡村娃子会是怎样的眼光?尤其是那个和他年纪相仿已经坐着火车旅行的男孩?
⑧天哪!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而根本不用双脚走路!他用双脚赶路却穿着一双磨穿了底磨烂了脚后跟的布鞋一步一蹭地踯躅!他无端的愤怒了:不能永远穿着没后跟的破布鞋走路……他把残留在鞋窝里的烂布绺烂树叶烂纸屑腾光倒净,咬着牙重新举步。脚后跟还在淌血还疼,走过一阵儿竟然奇迹般的不疼了,似乎越磨越烂得深的脚后跟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另一个怯懦鬼的。他终于赶上了老师和同学。
⑨后来他成为一个作家,这个作家回顾整个生命历程的时候,所有经过的欢乐已不再成为欢乐,所有经历的苦难挫折引起的痛苦亦不再是痛苦,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剩下的还有一声储存于生命磁带上的汽笛鸣叫和一双磨透了鞋底的布鞋。
⑩他想给进入花季刚刚勒上头一条或第二条红腰带的朋友致以祝贺,无论往后的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不要动摇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因为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有改动)
1.下列对文章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他”穿着母亲纳扎的布鞋,脚后跟被砂石磨出了血,暗示了现实生活的寒酸与残酷,也暗含了“他”微妙的心情,真实动人。 |
B.“他”好胜心强,想到自己与火车上的人的差距,变得十分愤怒,强忍着疼痛,走到终点,想用这种方式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
C.本文描写了“他”在报考中学路途中不断变化的心理,由开始的激动,到后来的卑怯、崩溃,最后又产生了希望,充满了勇气。 |
D.本文运用记叙、描写、说明、议论等多种表达方式,叙写了作家青年时期的一次赶考经历,表明了对待生活该有的信念与态度。 |
3.文章第二段说“这是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请结合文本谈谈这句话的含义。
风 水
黄大刚
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70年),吏部奏请朝廷,授任吴缵姬为江西省广信府铅山县知县。
吴缵姬对当官兴趣不大,倒是喜欢读书。他天赋聪颖,博览群书。论学识,熟知的无不竖大拇指,也有人不以为然:“厉害在哪儿?中了什么功名,说来听听。”坚信吴缵姬厉害的人受了侮辱般,怂恿吴缵姬参加科举考试,考了两次,一次在乾隆十七年(公元1752年),中了举人;另一次在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登乾隆庚辰恩科毕沅榜,殿试二甲名列第二。那一拨进士都春风得意地走马当官去了,只有吴缵姬不想出仕。吴缵姬觉得这下可以安安静静地读书、教书了,便回到海南出任琼台书院掌教(即今学校校长)。
朝廷的任命让吴缵姬意外、为难,但君命不二,他只得收拾书籍衣物,晓行夜宿赴任。
一进入铅山县境,一股荒凉的气息勒裹得吴缵姬胸闷气短。所到之处,田地荒废,村庄破败,行人稀少。进了城,人气倒是有了,可满街的乞丐,扶老携幼,肌瘦骨立,蜷缩在店门前或墙根下。
“老爷,行行好,给点儿吃的,俺孙女快饿死了。”一位老妪佝偻着腰,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把一个破了边的脏碗伸到了他面前。吴缵姬细看小女孩,小女孩瘦得皮包骨头,身体软绵绵的,似乎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了。吴缵姬让书童把袋子里的包子拿出来,周边的乞丐见了,蜂拥上来,一抢而空。
吴缵姬又气又无奈,还好县衙在望。
晚饭出乎意料地丰盛,师爷特地邀请了当地几位有头脸的乡绅,为吴缵姬接风洗尘。
“大人,都是小人的不是,没有带人去接您。”师爷边给吴缵姬斟酒边自责道。
“大人辛苦了,请尝尝本县有名的灯盏馃。”乡绅频频举杯敬酒,举箸劝菜。
想到路上所遇,吴缵姬没有一点儿胃口。“本县最近是否遭遇了灾荒?”
“哪有什么灾荒,大人尽管放心喝酒。”一肥头大耳的乡绅举起了酒杯。
“为何路上有那么多饥民?”吴缵姬把脸转向师爷。
“回大人,今年天旱少雨;加上没水灌田,庄稼颗粒无收啊!”师爷摇头。
吴缵姬心里像灌了铅,沉甸甸的,接风宴便草草散了。
第二天,吴缵姬让师爷带着去田野查看,站在田埂上,一眼望去,平展展的田地干裂如龟纹,连杂草也枯萎发黄。
“多好的田地呀!”吴缵姬叹了口气。
“这田地肥沃,以前是闻名的鱼米之乡,乡民出产的粮稻吃不完,还卖给商贩,换得银两。但靠天吃饭,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师爷附和道。
水,只要有水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吴缵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在屋里困兽似的转圈儿,脑袋想得快爆炸了,还是没有一点儿头绪。
“大人,抓到一个偷引南濠水的盗贼。”捕头禀报。
“南濠水?”吴缵姬头脑一时拐不过弯儿来。
“大人,小民无意冒犯,地里的庄稼实在旱得没了法子,小民才……请大人饶小民这一回,小民再也不敢了。”庄稼汉连连磕头。
“南濠水在哪儿?你速速带本官去。”吴缵姬欢喜得连轿子也不坐,跟着庄稼汉就出了门。
目光一与波光潋滟的南濠水相遇,吴缵姬如见到聚宝盆般兴奋。南濠水顺着地势本可以奔流而下,却被人拦起堤坝。
“这是怎么回事?”吴缵姬脸露怒色。
“回大人,这是前任知县赵大人派人堵塞的,风水先生说,南濠水方位上冲县衙,不拦住会伤及县太爷……”师爷颤着声为自己解脱。
“什么风水?你们这不是拿百姓的生死胡闹吗?”
“大人,风水这东西,宁可信其有,胜过信其无。”师爷劝道。
“那,我问你,赵知县这样搞,升官了吗?”
师爷哑了口,赵知县因治下民不聊生,被贬到了边远的地方。
“赵知县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你们这样,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这样的官,我没脸皮当!”吴缵姬越说越气愤。
“马上开了南濠水。”吴缵姬稳了稳情绪,吩咐道。
“大人,要不要请个先生挑个日子再动土?”师爷迟疑道。
“本官就在这儿看着你们开。”吴缵姬板着脸说。
清清的南濠水欢快地奔向了干渴的百顷良田。田地又恢复了生机,瓜果飘香,稻浪滚滚,城里没了乞丐的踪影,夕阳下,村庄炊烟袅袅。
解决了百姓吃饭问题,吴缵姬又捐俸重修鹅湖书院,并撰写了《修铅山县文庙序》,以文兴邑。
一日,吴缵姬听到衙门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衙役进来报,说有一伙乡民抬着一块大石头,欲立于县衙大门东北角。吴缵姬诧异,步出门外,那块巨石闯进眼里来。他说:“你们这是……”一位乡民顾不得擦去脸上的热汗,长揖道:“大人为了我们开了南濠水,我们可不能让风水伤害到大人。大伙儿合计,凑钱买来泰山石,我们请风水先生看过了,立于东北角,可保大人健康平安。”
泰山石立了起来,吴缵姬每次路过时,都要好好看上几眼,时刻提醒自己:民心才是最好的风水。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2019年第27期)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吴缵姬对当官兴趣不大,所以在到了铅山县后,便不管风水上的忌讳,开了南濠水。 |
B.吴缵姬又气又无奈,就是因为乞丐的人数太多,蜂拥而上,一下就抢光了他的包子。 |
C.师爷的介绍,让吴缵姬知县了解了铅山县状况的前后变化,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
D.乡民凑钱买来泰山石,并请风水先生看准了正确的位置,就可保佑吴缵姬健康平安。 |
A.文章的细节描写十分传神,如对老妪乞讨以及乞丐抢夺的描写,很形象地展现了铅山县百姓生活的艰难。 |
B.文中人物语言富有个性,如师爷对吴缵姬说的话,就都体现出了他为人圆滑、不敢担当责任的个性特点。 |
C.文章善用修辞,如比喻句“田地干裂如龟纹”,拟人句“南濠水欢快地奔向良田”等,使文章更加生动。 |
D.接风宴上没有胃口、开南濠水以及重修鹅湖书院等情节,刻画了吴缵姬关爱百姓、行为务实的知县形象。 |
4.文章以“民心才是最好的风水”作为结尾,有何艺术效果,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
【推荐2】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文本一:
乡下的阿基米德
汪曾祺
阿基米德,古希腊学者。生于叙拉古。曾发现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确定许多物体的表面积和体积的计算方法,并设计了多种机械和建筑物。罗马进犯叙拉古时,他应用机械技术来帮助防御,城破时被害。
——《辞海》
此人可以说是其貌不扬。长脸,很长。鼻子下面的人中也特别的长。他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脾气好。多会儿也没见他和人红过脸嚷嚷过。不论是开会,还是私底下,他总是慢条斯理地说话,脸上带着笑,眯缝着眼,有一点结巴,不厉害。他不是随风倒的人,凡事自有主见。①但是表达的方式很含蓄,很简短。对某人的行为不以为然,只是说:“看看!——这人!”对某种意见不同意,只是说:“嗯!——说的!”因此得了个外号:老蔫。另一个特点是:内秀。
他是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的老工人了。主要工作是管理马铃薯试验田。但这只是相对固定。哪里需要人,他就被调去。大田、果园、菜园都干过。粉房的师傅请假回家探亲,他去刷几天粉。酒厂的师傅病了,他去烧两锅。过年杀猪,那是他的活。骡马得了小病,不用送兽医院,他会扎针。他是个好木匠,能开料,能算工。什么地方开农具革新展览会,所里总是派他去。回来后,不用图纸,两三天内,他就能照样鼓捣出几件。
他有一对好耳朵,一个好记性。不论什么乐器,凡是他见过的,他都能摆弄,②甭管是横的,坚的,吹的,拉的,弹的。他不识谱,一般的曲子,他听两遍,就能背下来。所里有个李技师,业余爱拉小提琴。这玩意工人们没有见过,给它起了个名儿,叫“歪脖拉”。他很爱这洋乐器,常常到李技师屋里去看他拉,听他拉。有一次李技师被所长请去研究问题。回来时听见有人在他屋下拉他常拉的练习曲。③心想:这是谁呀?推门一看,是他!李技师当时目瞪口呆了半天。
为了旱涝保收,所里决定冬天打井。没有人会。派他到公社打井队住了一个星期,回来,支起架子就开工了。两个冬天,打出了八口井。再打两口,就完成了计划。打井不能打打停停,因此得三班倒。为了提高效率,搞了竞赛,逐日公布各班进度。在手的这口井已经打穿了沙层,打到石层了,一两天就能出水了。井筒、油毡都已经准备好,净等着敲锣打鼓报喜了。打到石层,可就费劲了。一班出不了多少活。夜班的带班的是个干部。他搞了点物质刺激,说是拿下多少进度,他买五包牡丹烟请客。这一下,哥儿几个玩了命,而且违反了操作规程,该起锥时不起锥,该灌泥浆时不灌,一个劲地把井锥往下砸。——一下把个井锥夹住了,起不出来了。全班十二个棒小伙子捣鼓了多半夜,人人汗透了棉袄,这井锥像是生了根,动都不动!
天亮了,全所的干部、工人轮流来看过,出了很多主意,全都不解决问题,锥还是一动不动。大家都很丧气。得!费了半个月,四百四十个工,还扔了一个崭新的火箭锥,这口井报废了。
老蔫来看了看,围着井转了几圈,坐下来愣了半天神。后晌,他找了几个工人,扛来三十来根杉篙,一大捆粗铁丝。先在井架四角立了四根柱子,然后把杉篙横一根竖一根用铁丝绑紧,一头绑在锥杆上,一头坠了一块千数来斤重的大石头。都弄完了,天已经擦黑了。他拍拍手,对几个伙计说:“走!吃饭!饿了!”工人们走来,看看这个奇形怪状的杉木架子,都纳闷:“这是闹啥咧?”我也来看了看,心里有点明白。凭我那点物理学常识,我知道这是一套相当复杂的杠杆。
天刚刚亮,一个工人起来解手,大声嚷嚷起来:“嗨!起来啦!井锥起来啦!”
老蔫看看,没有说什么话。④还跟平常一样,扛着铁锨下地,脸上笑眯眯的。
(有删改)
文本二:
汪曾祺小说中,叙事话语的多样性是一个突出的文本现象。具体而言,在其小说中,叙述者通常会与读者以及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进行对话,甚至跳出作品,对作品中的人与事乃至作品本身的艺术水平进行评价,使得小说的叙事话语呈现出多样性的特点;其叙事话语中既有叙述者与读者的对话,也有以大量补白形式出现的说明文字,还有作者的插入语交代其写作动机与构思过程,等等。汪曾祺小说中叙事话语的多样性成为作者与读者之间进行“对话”与“共情”的重要方式,也赋予了小说文本极大的开放性。
汪曾祺接受采访时曾提到他对小说的定义:“小说应该就是跟一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很亲切地谈一点你所知道的生活。”这里所说的“谈”即小说的语言问题。关于小说的语言问题,汪曾祺曾说过一句广被引用的话:“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他还强调“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语言和思想是同时存在的,不可剥离的。语言不仅是所谓‘载体’,它是作品的本体”。不仅如此,汪曾祺小说对“语言”的呈现方式同样有其独特性。换句话说,汪曾祺由对“语言”的重视,进而在小说叙事层面进行探索,最终使其小说的叙事话语呈现出多样性的面貌。
(摘编自刘世浩《论汪曾祺小说叙事话语的多样性》)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老蔫虽是农业科学研究所的老工人,但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具体工作内容并不固定,哪里需要他,他便去哪里。 |
B.井队的几个工人为了追求物质奖励,不顾实际情况和潜在风险,采取了冒进的行动,这反映了他们的莽撞、冲动。 |
C.在解决井锥被夹住的问题时,老蔫使用了复杂的物理学原理,并亲自绘制了详细的图纸来指导操作。 |
D.汪曾祺认为某种意义上写小说就是在写语言,语言既是小说的载体,也是小说的本体,语言与思想同时存在,不可剥离。 |
A.①中的“含蓄”“简短”可从“看看!——这人!”“嗯!——说的!”等话语中得到验证。 | B.②中“横的,竖的,吹的,拉的,弹的”以多个短语表明老蔫各种乐器都能“摆弄”。 |
C.③中运用心理描写,委婉地表达出了李技师内心深处对老蔫偷学自己常拉的曲子的不满。 | D.④中的“笑”与前文描述一致,既使得小说前后照应,也说明老蔫的形象特征具有稳定性。 |
4.叙事话语是指文学作品中用来叙述情节和故事发展的一种语言形式。汪曾祺的小说具有“叙事话语的多样性”的特点,这一特点在文本一中是如何体现的?请简要分析。
北鸢
葛亮
文笙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出了远门。
这一年他十四岁,在火车上认真地翻看一张报纸。
火车抵达天津,已经到了下晌午。
车站的景象,似乎并无什么变化。他提着行李,走到了出口,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对他挥手。他辨认了一下,是大表姐温仪。
温仪去年结了婚,已经是个年轻妇人的样子。着一件香云纱的旗袍,头发盘得很规整。较之以往的活泼,举手投足都温婉了许多。她让仆从接过行李,将文笙看了又看,笑着说,长这么高了,还是一张孩子脸。快走吧,你姐夫正在车上等着。
坐在宽大的福特车里,文笙望着外面的街景。十年前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似乎正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劝业场①旧了许多,上面似乎加盖了一些花哨的玩意儿。待他要仔细看一看,车却拐了一个弯,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上了维多利亚道,他也觉出这条街的繁华,非普日可比。温仪便说,这么多年,全世界的银行,都在这条街上扎了堆儿。连你姐夫这个混世界的人,都要在这里插上一脚。
文笙看着一幢严正宏大的建筑,似乎十分眼熟,方想起襄城城南的“天祥”照相馆里,有所谓“平津八景”的布景,这正是其中之一。看他望得入神,温仪便道,这是“中南银行”。现如今“北四行”可是不及往日威风了。前年的时候,“中南”的总经理胡笔江,去重庆的飞机生生给日本人打了下来,做了孙科的替罪羊。这一来,更是伤筋动骨。
都是个命数。表姐夫查理掏出手帕,擦一擦额头的汗,顺手捋捋漂亮的唇髭,三十多家银行,两百多个银号,总有个此起彼伏。逐鹿中街是趋势,表弟可有兴趣投资金融?
温仪打断他,你就是三句不离本行,我们自家的话还没说完呢。
查理仍是兴致勃勃,听说姑父生前开办实业,颇有建树,在天津、青岛都有分号,是什么方面的生意?
文笙老实地答他,,先父继承了一家锅厂,算是祖业。现在我随六叔做些铁货生意。
查理想一想,便说,如今五金生意倒是不好做。
文笙说,我们家在青岛的“福聚祥”,两年前已经结业了。
彼此就沉默了些。
查理终于又开了口,表弟还年轻,少不得将来要重振家威,只要看清自己的志向所在便是。
温仪就笑说,我这个宝贝表弟,别的不说,放起风筝来,是天下第一。
温仪的父亲盛浔在家里正打着盹,听说文笙到了,无知觉间,竟有些老泪纵横。看一个少年进了门,忙招呼他过来。文笙却先远远地站定,对他深深地鞠一躬。
盛浔不禁有愠色,嗔道:你这孩子,何时跟舅舅这样生分了。想想看,当年整日把你抱在怀里的是谁?连奶妈都要吃醋。
文笙便说,娘嘱咐了,这回来津,颇要叨扰舅父许多时日,愧歉之意。要文笙代请。
盛浔道,我这个妹子,旧书读得太多,读得人迂了。我只信一句俗话,‘外甥舅的狗,吃了就走’。哪来的这么多理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倒是要多想想你娘一个人的不易,诸般行动便有个根基。”
文笙静静地看着盛浔,觉得舅舅已是个半老的人了。身形胖了,眼眉都有些下垂。更加的,是缺了一股精气神儿,已不见当年长芦盐运使任上的样子。五月的天,还裹着织锦缎的夹袄,靠在黄花梨的圈椅里,手不离那两颗文玩核桃。核桃如今已给盘得赤红,包了清亮的浆。
夜里,文笙躺在松软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爬起来,给母亲写信。写了几句报平安的话,发现无甚内容,就又熄灯睡下。
传来打更的声音,在这夜里分外的响亮。窗外影影绰绰的是槐树的影。正当槐花开的时节,甜丝丝的香,若有若无地渗透进来,倒是让文笙心安了些。他总要在这里开始他新的生活了。未来如何,无人知晓,在他有些憧憬,也是朦胧的。朦胧里,他想起现在的襄城,还在梅雨季,并不如天津如此干爽清凉,必然还是湿漉漉的空气。后院的香椿树,发了新芽,嫩绿嫩绿,晨间便缀了露珠。云嫂踩了梯子,挎个竹篮,一芽一芽地采摘下来,用面拕起,将小母鸡的头生蛋炒给他吃,又香又下饭。这样想着,也就慢慢睡去了。
(有删改)
注解:①劝业场:天津商业的标志性建筑,建于1928年。商场在建筑风格、建筑规模、经营方式等方面,均突破中国传统的商业模式,成为当时时尚与高级的的象征。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项是( )A.十四岁的文笙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在火车上翻看报纸的动作,写出他的稳重。表姐夫查理话语里,交代了文笙来自一个经商家族的身份。用表姐夫言谈举止新派的做法,反衬文笙的文雅。 |
B.舅舅盛浔已是个半老的人了,缺了一股精气神儿,对远方的妹妹的思念使他面容憔悴。 |
C.天津劝业场旧了许多,维多利亚街比较繁华,这些描写刻出了当时的社会背景。 |
D.“温仪便道”“温仪便笑说”这样类似的语言使小说充满了浓浓的古典小说的味道。小说情节叙述悠远缓慢,采用传统小说的手法,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充满趣味。 |
3.《北鸢》叙述民国商贾世家子弟文笙的成长经历,历史跨度大,人物塑造丰满,试从节选部分谈谈作者是如何塑造人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