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压岁钱
郑振铎
家里的几个小孩子,老早就盼望着大年夜的到来了。他们很早的就预算着新年数日间的计划。
小妹最活泼,两颊如苹果般的红润,大哥一回家便不自禁的要去抱她,连连的亲她。她常拍着两手,咕嘟着可爱的嘴,撒娇似的说道:“姊姊,大年夜怎么还不来?”三妹一年一年的长大了,不觉已是一个婀娜动人的女郎了,便应道:“不要性急!今天是十六,还有两个礼拜就是大年夜了。”
说到大年夜,那真是儿童们最快乐的一夜。他们见到许多激动而有趣的事与物,他们围着火堆,戴了花面具跳舞,他们有压岁钱,这些钱可以给他们自由花用。一切都是有味的,都是蕴蓄无穷的乐趣的。
近二十时,家里开始忙乱起来了,杀鱼杀鸡鸭,有的用盐腌,有的浸在酱油中,都觉得是平常所未有过的。隔了几天,瓦檐前已挂起许多腊货来了。家里个个人都忙着,二妹三妹也去帮忙,只有小妹小弟和倍倍旁观,有时带着诧异的神情望着,有时不休的问着,问得大人们也都讨厌起来。
地板窗户都揩洗过了,椅上也加了红缎垫子,桌前围了红缎围布,铜的锡的烛台都用瓦灰擦得干干净挣;这是张妈、李妈、来喜们的成绩,母亲也曾亲自动手过。
大年夜一天天近了,孩子们一天天的益发高兴起来。二十九日,厨房里灯火点得亮亮的,厨子和李妈忙得没有一刻空闲,他们在蒸米粉做年糕。厨子拿了热气腾腾的大堆的糕团,在石臼中舂捶;孩子们见他执了大石捶,一下一下,很吃力的舂着,觉得他的气力真是不可思议的大。舂完了,三妹首先问他要一点糕团来,掐做好些有趣的东西,人呀,兔呀,猴子呀,她都会做。小妹,小弟学样,也去问厨子要糕团。
“你们也要做什么?又不会做东西,”他故意的嗔责道。
小弟哭丧着脸,如受了重大打击似的,一声不响的站着,小妹却生气了。“三姊有,我们为什么不能有?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做什么?告诉妈妈去,你敢不给我!”
厨子带笑摘了两小块糕团给他们,一人一块,说道:“不要气,同你玩玩,不要气。”小弟还咕嘟着嘴不大高兴。
大年夜终于到来了。
早上,一切的筹备都已就绪了。大家略略的觉得安闲些。大哥还要到公司里去做半天工,因为要到下午才放假。店家要账的人,陆续的来了,母亲和嫂嫂一个个的付钱,把他们打发走。到了午后,母亲在房里包压岁钱,嫂嫂和二妹三妹在祖宗牌位前面摆设香炉烛台;厨子在劈柴。小妹、小弟和倍倍在房里围着大哥,抢着要他刚才买回家的种种花面具。
晚上,先供祭了祖先,大家都恭恭敬敬的跪拜着,哥哥却只鞠了三下躬。倍倍拜时,几乎是伏在地上,大家哄堂的笑了。然后,母亲带着小弟到灶下取烧着的柴来,放在天井柴堆中。这个柴堆也烧了起来。黑暗的天井中,充满了火光,人影幢幢的往来。来喜把盐一把一把的掷在柴堆中,它便噼啪噼啪的爆响起来。小妹也学样,掷了不少盐进去。
大厅上摆设了桌子,大大小小都围在桌上吃年饭。没有在家的人,也设有座位,杯前也放着一副杯箬。天井中柴堆还只是烧着,来喜在那里照料。
饭后,母亲分压岁钱了,二妹三妹都是十块钱,小妹、小弟和倍倍则每人一块钱,都用红纸包了。小弟接了钱,见只有一块,立刻失望的不高兴起来。
“姆妈答应给我五块钱,去定一年《儿童画报》,还买一部滑冰车。怎么只有一块钱?我不要!”
说时,他把钱锵的一声抛在桌上。母亲道:“做什么?你,大年夜还要发脾气!你看,小妹、倍倍都安安静静没有说一句话。”
小弟急得嘴边扁皱起来,快要哭了。
“大年夜不许哭,哭就打!”母亲道。
大哥连忙把小弟连劝带骗的哄到书房里来。
“不要着急,等一等我给你钱。不哭,弟弟,你知道我小时有多少压岁钱?哪里象你们一样,有什么一块两块的!”
“有一年,当我才八九岁时,我在大年夜的前几天,就预算好新年要用的钱和要买的东西了。我和大姊道:‘去年祖母给二百钱压岁钱,今年我大了一岁,一定可以给我五百钱。我要买花炮放,还要买糖人,还要和你及他们掷状元红,今年一定要赢你的。’我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五百钱恰好够用。
“到了大年夜了,我十分的快活,一心等候着祖母发压岁钱。饭后,祖母拿出一包包的红纸包,先递一包给大姊,又递一包给我。我一看,只有一百钱!那时,我真失望,好象跌入一个无底的暗洞中似的,觉得什么计划都打翻了;火炮糖人都买不成,状元红也不配掷了。
“我哭声的问祖母道:‘今年压岁钱怎么只有一百钱,我不要!’
“祖母一句话也没有,眉毛紧皱着,好象有满脸心事似的。
“我见祖母不答应我,知道无望了,便高声的哭了起来。祖母道:‘你哭你哭!要讨打了!大姊只有五十钱呢!她不哭,你哭!你晓得今年没有钱吗?’说时,她脸色凄然,好象倒也要下泪了。婶母见我哭了,连忙把我哄到她房里,说道:‘乖乖的,不要哭,祖母今年实在没有钱,明年正月里一定会再给你的。’
“祖母在她房里自言自语道:‘三儿钱还不寄来,只有两块钱了,今天又换了一块做压岁钱,怎么过日子!’她说时,声音有些哽咽了。那一个大年夜真是不快活的一个。后来,我见祖母开抽屉取钱发地保上门贺喜的,去望了一望,真的,她抽屉里只有一块钱,另外还有压岁钱分剩的几百钱,此外半个钱也没了。这个印象我到现在还极深刻的留着。唉!我真不应该使祖母伤心!”
弟弟依在大哥怀里,默默的听着,在灯光底下,见大哥脸色很凄惨,眼角上微微的有几滴泪珠,书房里是死似的沉寂。
外面,大厅上,小妹和倍倍喧闹嘻笑的声音时时的透达进来。
【选自郑振铎小说集《家庭的故事》(1928年)】
文本二
小孩子(节选)
郑振铎
如果我还是一个小孩子——
终日不担心地在草地上游逛,
有许多自由的天地,
随便我们的意思行止。
我们用网来捉蝴蝶,
用泥沙来堆房子,
也采摘了许多花,
坐下来编打花圈。
这是多少自由的生活呀!
但现在的我是成人了,
一层层的世网,
已经牢牢的缚住我们的周身,
不准我们自由行动了。
小说叙述节奏舒缓,具有独特魅力,这是如何实现的?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相似题推荐
为了一张五克朗钞票
【挪威】约·鲁德
清晨时分,他踏上一家食品商店的台阶,喘着粗气,小心地坐在最上一级台阶上。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推了推商店的门,可是门锁着。他很饿,一直在想,这里说不定侥幸会有点儿隔夜的鱼丸或者别的残羹剩饭吧。他把蜷起的双腿贴住胸膛,脑袋几乎夹在双膝中间,就这样痴呆呆地望着街上的积雪,耐心地等待着。
忽然他瞅见一张被污泥和脏水弄得潮腻发亮的蓝纸片,它好像是一朵迎春花。他猛然竖直了身体,浑身的血液陡然像潮水一样涌起来,他一个箭步跳下台阶,捡起那朵在严寒之中一枝独秀的花。他拿着纸的手在簌簌发抖,手指冻得似乎被那蓝色所染透,他怔呆呆地凝视着,眼睛里闪出欣喜若狂的光芒。
这是一张五克朗的钞票。
他用手把它轻轻揉平,又抻了一抻。他马上感到上帝的目光盯住了他,于是慌忙把礼物放在兜里,但是不敢把手抽出来。那只手就一直插在兜里,手指紧攥着钞票,他像一个小偷一样从那条静寂的街上逃了出来。他那张好久没有刮过胡须的脸颊上泛出狂热的红晕,眼睛炯炯发亮。
这张钞票对于他来说是一大笔财富。这使他觉得脑袋里一阵眩晕,肚子里咕噜咕噜,有巨大的空间可以容纳非常多的热气腾腾的饭食,这种空荡荡的感觉突然从胃的深处一直上升到灵魂。
他走过了十几条大街小巷,沾沾自喜地把这种难忍的欲念当作享受。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卖食品的商店,可是走过大门却并不进去。他在咖啡店门口停住脚步,眼前金星直冒,一再责问自己为什么不进去饱一饱饥肠呢?每次他都想不愿再过手上没有这笔钱的生活,他想将这区区五克朗利上加利。
他抵挡住了一切食物香味的诱惑,头脑里充满了雄心勃勃的宏图大略。他终于找到一家他曾听别人说过的批发商店,一个目光灼灼的戴眼镜的老人站在柜台后面,怀疑地、很不友善地打量他。他已经计划周全,似乎除了这个想法之外再也找不出更完美的生财之道了。他打算用三克朗买进鞋带,再花一克朗吃饭,最后一克朗备而不用。
他微笑了,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似乎要马到成功了。
老人从暗影处抓出一卷棕色和黑色混在一起的鞋带,用手掂了掂分量,那只手又青又紫。他不客气地噘起潮湿的下唇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老人看到了那张五克朗的钞票,把它展平,挥舞着它放在冻成青紫色的鼻子前嗅嗅。他的两颊升起了一阵不好意思的红晕。他收进噘起的下唇:“如果五克朗都买,每一副鞋带就便宜一些,按批发价。少于五克朗的货我是不卖的。”
他回答说:“我只要三克朗。”
现在他后悔事先没有吃饭或把钞票兑换开来。
“如果你买五克朗,你可以有百分之百的赚头。”
他又盘算起来,觉得饥饿还可以再忍一忍,于是他接过那五克朗钞票换来的鞋带,挣他的百分之百的赚头去了。
他唱了一首没有字眼的歌,他把这首老歌改成了一首歌唱卖鞋带小贩的新歌。
他踏进一排办公室。冷汗从他额头上冒出来,头脑反而清醒了一些,不过拿着鞋带的手却在发抖。他在心里默默念着上帝,向第一个顾客鞠了一躬,可顾客不要。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又有几个人不买。人家的态度倒不都是生硬的,他也不敢硬要人买,哪怕是那些看起来最弱的顾客。
一个主任模样的人说道:“鞋带?我已经收集了满满一抽屉,足足可以用鞋带来上吊了。真是活见鬼,你留着自己上吊用吧!”
他向一百多人销售鞋带,他们都在慢慢地宰割他,一个个朝他的心坎上扎进冷酷的一刀。
天渐渐黑下来,他仍在街上奔走,不断朝过路人凑上去销售,他们根本不理他,好像他是看不见的或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们不明白这捆鞋带对他来说有多沉,不明白鞋带的重量可以把他压扁,会把他挤得和路灯、电线杆融成一体。
在公园深处,他瘫倒在潮湿的泥地上,数了数自己那捆原封不动的鞋带。他就把这些黑色的、棕色的鞋带结成一条绳索,然后把这绳索悬到大树底下的丫杈上,并照别人所说的那样做了。
(原文有删改)
下列对这篇小说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的分析和鉴赏,最恰当的两项是( )( )
A.本篇小说主要围绕“一张五克朗的钞票”这条线索来组织材料,这张“五克朗的钞票”贯串了小说的主要情节,是小说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 |
B.小说多次对这张“五克朗的钞票”进行细致描绘,既突出了这张钞票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和作用,同时也直接表明了作者的人生观、价值观。 |
C.“他”有了钞票,也感到饥饿,但多次走过卖食品的商店时都没进去,还把这种难忍的欲念当作沾沾自喜的享受,这反衬出“他”是一个坚忍、有毅力的人。 |
D.小说中写了“他”推销鞋带时的场景,虽然“他”有礼貌地鞠躬,向一百多人销售,可是都未成功,原因是“他”没力气吆喝叫卖。 |
E.饥肠辘辘的“他”原本想靠捡到的一张钞票发些小财,但最终却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他”的遭遇令人同情,读来使人心情沉重。 |
错死了的画家
【意大利】迪诺·布扎蒂
很久以来,四十六岁的著名画家鲁乔·普莱东扎尼隐居在维梅尔卡特乡下的别墅里。一天早晨他打开报纸,一见第三版右下方一个横贯四栏的标题,不禁惊呆了:《意大利艺术界的损失——画家普莱东扎尼逝世》
标题之下黑体字的按语:维梅尔卡特二月二十一日夜间消息:画家鲁乔·普菜东扎尼短期患病后,因医治无效,于两天前逝世。据死者生前意愿,去世消息在他大殓后才发布。
再下面是一篇充满赞扬之词的悼文,约占一栏,由美术批评家焦万尼·斯特方尼署名。还有去世者的一帧约二十年前拍的照片。
普莱东扎尼目瞪口呆,以为自己眼花了,又把悼文浏览了一遍。尽管看得快,还是在捧场的形容词之间到处辨出一些恶毒的语句。
“马梯尔德!马梯尔德!”普莱东扎尼喊道。
“什么事?”他妻子从隔壁房间答应。
“快来!快来!”他求她说。
“等一等,我正在熨衣服。”
“我叫你过来呀!”
听到他的声调如此惊慌,马梯尔德放下熨斗,跑了过来。
“你看,你看,”画家把报纸递给她,哭也似的说。
她接过报纸一看,脸色变得苍白,然后以妇女所特有的莫名其妙的逻辑突然放声恸哭。“唉呀,我的鲁乔,我可怜的鲁乔,我亲爱的!”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
这情景使丈夫恼火了。“马梯尔德,你疯了吗?”
马梯尔德立即止住哭,瞧瞧丈夫,神色坦然了。接着像刚才感到自己成了寡妇而轻率地哭泣一样。她想到了事件诙谐的一面,又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够了!够了!”他怒气冲冲地咒骂着。“你不明白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现在报社社长居然开这种玩笑,他可得付出巨大的代价!”
普莱东扎尼赶到城里,直奔报社。社长殷勤地接待他。
“亲爱的大师,请坐。不,不。那张小沙发更舒服些。抽烟吗?……这种打火机老打不着,真糟糕……烟灰缸在这儿……请您讲吧: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普莱东扎尼惊诧不已。
“是……是……今天的报纸……第三页……有我的讣告……”
“您的讣告?”社长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折起的报纸,打开一看,顿时明白了,稍稍有点窘,但马上恢复常态,轻轻咳了几声。
“哦,哦,哦,出了个小毛病,是吗?和事实有点出入……”
普莱东扎尼按捺不住了。
“出入?”他吼叫着。“你们把我杀了,把我杀死了!”
“是啊,是啊,”社长冷静地说。“也许……我们这么说吧……这则消息的内容超出了我们的意图……从另一方面说,我希望您能正确地评价我的报纸对您的艺术所作的赞扬……”
“什么赞扬!你们把我毁了,全毁了。”
“唉,我不否认有些不确切之处……”
“你们说我死了,而我活着……您却仅仅说成是不确切!简直可以把人逼疯。我正式要求你们在报上同一地方登一篇更正声明。我保留要求你们赔偿损失的权利!”
“损失?不过我亲爱的先生,”他从称呼“大师”降格为普通“先生”,这是个不祥之兆,“您马上要鸿运高照了还不知道?”
“鸿运高照?”
“是啊,鸿运高照。一位画家死后,他的作品的价格就会立即上涨。我们并非有意地,是啊,并非有意地帮了您一个无与伦比的大忙。”
“那么我……我就该装死啰?……就该销声匿迹?”
“那当然,如果您愿意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天啊,您总不会放过这机会吧?……您考虑一下:办个像样的遗作展览会,好好地鼓吹一番……我们这一方面要尽力为您宣传……也许能做成几百万的生意,也可能是几千万,我亲爱的大师。”
“那我呢?我得远离尘世?”
“请告诉我:您也许有个兄弟吧?”
“有啊。他在南非。”
“好极了。他的面孔像您吗?”
“挺像。不过他留胡子。”
“太妙了!您也把胡子留起来。您就冒充您的兄弟!一切都会十分顺利……您听我说:最好听其自然……以后您会明白的……更正声明之类……我就不知道最终对谁有好处……”
对这件事他无法不答应。他回到乡下别墅,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听凭胡子生长。他的妻子服丧,朋友们都来看望她,服丧对她很适宜。接着顾客纷纷登门:有商人、收藏家、有生意头脑的人。那些以前难以卖到四、五万的油画,现在卖二十万是轻而易举。于是普莱东扎尼在他的密室中不断地创作,一幅又一幅画,当然他作画的日期提前了。遗作在城里展出了,获得极大的成功。除去一切开销,净赚五百五十万。
一个月以后,他的胡子已经长得足够浓密了,就冒险外出,自称普莱东扎尼的兄弟,从南非归来。他戴上一副眼镜,模仿外乡人的口音。人们纷纷说:他们兄弟俩真像啊。
在一次散步时,他出于好奇,一直走到公墓。在他家族的祭堂里,一位石匠正在一块巨大的大理石板上刻他的姓名以及生卒年月。
他跟石匠说他是死者的弟弟。他用钥匙打开铜门的锁,走到地下墓室。亲属的棺材一只叠一只。真多啊!有一具是崭新的,漂亮极了。他看到棺木的铜牌上写着“鲁乔·普莱东扎尼”。
棺木的声音说明里面是空的。还好。
(有删改)
小说作家迪诺·布扎蒂被称为“意大利的卡夫卡”,这篇小说与卡夫卡的《变形记》都指向“异化”主题,但在写法上并不相同,请结合具体内容分析。
账房里的钟已指向12点30分,大家都准备去吃饭了。这时,昆宁先生敲了敲窗子,打手势要我去账房。我进去了,发现那儿还有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子,他身穿褐色外套、黑色马裤、黑色皮鞋,脑袋又大又亮,没有头发,光秃得像个鸡蛋,他的大脸盘完全对着我。他的衣服破旧,但装了一条颇为神气的衬衣硬领。他手里拿着一根很有气派的手杖,手杖上系有一对已褪色的大穗子,他的外套的前襟上还挂着一副有柄的单片眼镜——我后来发现,这只是用作装饰的,因为他难得用来看东西,即使他用来看了,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幸 福
陈忠实
从外面回来,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儿:“叔,我爷叫你星期日到我家来。一定要来。”署名是“幸福”。
幸福,是房东家的孩子,我前后两次在小杨村驻队,都住在他家。
周日,我去了小杨村。那幢熟识的砖腿门楼下,搭着席棚,喜庆的气氛洋溢在小院的空气里——是给幸福订媳妇吧?
房东杨大叔跑出来,瘦长条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流动着欢悦的浪花,说:“咱幸福考上大学①咧!”
“叔!”幸福脸上泛着红晕,腼腆地笑着,悄声抱怨说:“你看我爷张罗……”瞧着爷孙俩快活的神色,我却追寻起记忆中幸福的影子。
四年前,我来到小杨村,队长宝全把我安顿在幸福家。前年,我又来到这里。那天,幸福的奶奶走出来,拍打着衣襟,慈祥地笑着。
“幸福呢?”我问。
“吆车送菜去了。”大婶喜悦的眼光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受神色。
“他怎么会吆车?”我不由一愣。
记得我头一次住进这个家,十五六岁的幸福正读中学,长得细条条个儿,见了我,羞怯地低着头,跑到他住的厦房里去。
我住在厦房南间,和幸福是隔墙邻居,住过半个多月,幸福从来没有跷过我的门槛。
一天,他却破例走进我的房子。顺炕站着,问我:“你过去念过的中学课本还在不在?”
“唔,说不定。”我毫无准备,又怕他失望,“大约还在,不会全的……”
“你礼拜天回去,给我捎来。”他说,“听说老课本深,我想试试。”
我找了几本残存的数理书,带给幸福。之后的夜晚,总看见邻居窗上亮着灯光。
期间,我常常听见村里人说到幸福的聪明,我半信半疑,直到看见一个景象。
是个星期天,队里要分当月的粮食,会计把幸福叫走了。仓库门口,中年会计坐在桌子旁,一手提着笔,一手打算盘。幸福坐在会计旁边,袖着的双手搭在桌沿上。会计念过一户的人数(按五级定量,人数折合后有整有零),就急忙拨拉算盘珠儿。幸福薄薄的嘴唇嚅嗫一下,侧过脸报出一个数字。会计和他算盘珠儿的数字对照,没错,就给过磅的社员大声呼报……
他怎么会赶大车呢?他那细条条个头儿,比姑娘还腼腆、还柔静的样子,说话像蚊子一样的细声,怎样呵斥、驾驶那些活蹦乱跳的骡马二骡子呢?
“这娃野了!谁也管不下!”大婶烦怨地说。
这天晚上开完会,我和宝全队长搭伴走。半圆的月亮贴在南塬上空灰蓝的天上,朦朦月光洒在街巷里,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宝全蹙蹙鼻子,哈哈笑着转过头,说:“这几个崽娃子,又煮狗肉哩!你闻,多香!走!”
我未必想吃狗肉,却被一种好奇心驱使着,跟着宝全走进一个独庄孤园门。瞧见靠墙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一只大瓷盆,几个青年围着桌子,撕嚼着狗肉,大声笑着,看见宝全,并不畏怯,嘻嘻笑着:“队长,算你运气好,还有一条腿……”我却一眼瞅见靠墙坐着的幸福,心里一震。
幸福侧身对着我,低着头。我叫了一声,他“嗯”了一下,并不看我。短暂的难堪之后,幸福又伸手撕下一块狗肉,轻狂地笑着。他的眼里,腼腆、羞怯、甚至有点像女孩子般妩媚的神色早已褪净,一股野气在长长的黑睫毛上浮游,头发蓬乱,衣裤邋遢。这哪是我记忆中的幸福!
我和幸福一路回来。一进门,他懒散地靠在被卷上,很疲惫,很烦厌,似乎希望我快点走开。我偏做出一副下榻的姿式,用时间和忍耐,终于打开了幸福的嘴巴……
幸福,出生在筹办农业社的热火年月里,受了半辈子苦的爷爷,给新生的孙子起了个带着时代色彩的名字——幸福。
幸福在农业社的菜园里长大。及至坐到高中班的教室时,他对数理课发生了难以遏止的兴趣。毕业回到村里,他干活踏实,宝全队长常常指定他负责某一项少数人做的单线活路;更不用说,会计拉他去清理工分账和现金账,电工点名叫他去拉下手,幸福简直成了个小能人。不久,幸福进了科研站,他的心全被蔬菜栽培上严格的技术措施和有趣的生态现象迷住了!
眨眼到了春天,试验站采取新式育苗法取得成功,县里在小杨村召开现场会,却批评说科研站只搞业务,是修正主义的科研路线……
一年一度的大学招生开始,经过繁杂的形式,定下了幸福。但是第二天又传出确凿的消息:不是幸福。
幸福在科研站小小的土围墙里呆不住了,赶大车去了。三挂马车,六个青年,进城送菜拉稀粪,夜晚杀狗聚餐,打拳练武……
杨大叔和大婶只怕孙孙变瞎了,自己劝,把亲戚友人请来劝,全没有效果。
……
一阵胡弦响,我回头,和幸福赶大车、嚼狗肉的几个青年走进院子,提着板胡,拿着鞭鼓、梆子。他们看见我,嘻嘻哈哈说:“啊呀,你鼻子真灵!从城里也闻见这儿的香味咧?”
“我闻见狗肉咧!”
“你闻不见了,‘狗肉铺子’关门啰!”
一庭院的男女老少哄笑起来。
鞭鼓急雨般敲打起来,梆子砸出清脆的响声,二胡手在调弦……
好!听小杨村自乐班的乱弹吧!
1979年4月
(有删改)
[注]①1977年冬,中断十年的中国高考制度恢复。
回忆是本文最大的叙述特色,请简要分析其好处。
八路墙
李永生
很老的一片围墙。墙体已有坍塌,墙面斑驳陆离,几根乌黑的木梁横七竖八地残留在上面。冬天,常有猫或狗趴在上面晒太阳,被人惊醒了,躬躬腰,倏地窜下去,墙上的土坷垃便呼啦掉下来。
墙是九爷家的,这里曾经是他们家的三间瓦房,后来房老了,九爷家就在另一块地方盖起了新房,老宅院渐渐荒废,就剩下了这几堵破墙。
儿子想铲掉老院的这些残垣断壁,在上面起幢二层小楼。九爷就是不同意,因为那堵墙上写着一行字。字已褪色和破损,但仍能让人读懂,那是八个黑色的大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九爷自小脾气就刚烈,现在不让拆,儿子也不敢反驳。
九爷记得,那时候他刚六七岁,那个比他高半头的在他家养伤的八路小哥哥,在房墙上写这些字的情景。
九爷还记得,鬼子包围他们村后,要老百姓交出八路伤员,那个八路小哥哥怕连累老百姓挺身而出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挑死的情景。
九爷说,那是八路的宣传墙。那些字里有小八路的魂哩!
儿子脑瓜活络,不几天就又想了个鲜招儿——把那堵写着标语的墙盖在房里面。
不出几个月,楼房盖了起来,那堵“八路墙”果真被盖在了房里,还被巧妙地做成了“电视墙”。儿子还买来望远镜、水壶等仿军品挂在墙上,就有了战争效果。不过有一天来了一个客人,指着那墙说:“做的真好,跟真的一样。”九爷忙说:“就是真的,不是做出来的。”客人笑了,拿起那个仿制的望远镜说:“大爷真逗,这个也是军队用的真家伙么?”
那夜,九爷没睡好,太早起来对儿子说:“怎么会这样?真的成了假的,咱的墙不能受那假玩意连累!咱得找些真货。”
儿子说:“爹,干嘛那么认真!”
九爷说:“得认真,不然咱对不起牺牲的小八路。”
其实,儿子当时出此鲜招,只是缓兵之计,单等哪天老爹归天,再把墙拆掉。不过现在见老爹一脸天真,只得点头。
九爷开始打听战争遗物,九爷他们村是革命老区,战争遗留物不少,当天便在本村找到了半截八路军的武装带。九爷很高兴,回家便挂在了墙上。九爷继续满村寻,很快就又搜罗到一些东西,比如有日本饭盒、指挥刀、地图、弹药箱、八路军的鸡毛信、报废的小甜瓜手榴弹、《支那事变画报》。九爷认真地把他们布置好,每件东西放在哪里都细细斟酌……那面墙也就越发琳琅满目起来。
望着那么多好东西还有老爹兴奋的目光,儿子脑子一拐弯,忽然改变了原来那个想法,忽发奇想,说爹不如咱们就办个抗日战争纪念馆吧,咱也让人参观,给您找个乐子。九爷更高兴了,每天精神抖擞,斜挎水壶,背上口袋,打上绑腿,活脱一个老八路,继续开始了他热火朝天的寻宝之旅……
那天,九爷听人说三十里地外的杨村有户人家挖出了一把日本指挥刀,大喜过望,揣上一千块钱就奔杨村去了。
可是有买家比他先到了。来的是两个日本中年男子。当九爷得知买主是日本人时,急了,把主人扯到一边说:“这刀我买。”主人向他张开了手。这时,两个日本人似乎已看出了九爷的来意,胖子迅速从书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钞票。九爷也立马把怀里的一千块钱掏了出来。主人望望九爷那薄薄的一叠钞票,又望望日本人手中那厚厚的一叠,表情显得很复杂。九爷歇斯底里地喊道:“给我留着。钱先欠着。”主人摊开手,说:“我就要不动窝的钱。”那两个日本人一听,连声“哟西”,放下钱,就要拿刀。这时,九爷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他一把抓住主人的衣领,指指两个日本人,恶恶地说:“他们为什么……这东西都没了,谁还会承认糟践过咱中国?”旋即扑通一声,九爷竟给年轻的主人跪下了。
九爷平日在村里德高望重,虽然脾气急,但跟乡亲们从没红过脸,现在这个样子,让人很吃惊。刀的主人怔然片刻,望着九爷一头白发,忽然喊一声:“折杀我了”,一把扯过刀,也扑通朝着九爷跪下了,双手捧着那刀递给九爷。两个日本人望着眼前的一切,呆了……
很快,九爷的抗日战争纪念馆开馆了,“电视墙”和那把指挥刀是游客必看的重点。
文章开头的景物描写有何作用?
牛奶
施蛰存
忠厚的老佃户财生大清早起来,洗了十来只盖碗,装在一个木榼(注)子里,提着走向栖息着北牛的牲畜房。
当十来只盖碗里都盛满了新鲜的、诱引食欲的、有脂肪性香味的牛奶,财生便平稳地提了木榼走出牲畜房。
看看太阳已经在东边的疏林里照射出光芒,财生就匆匆地提了木榼进城了。路上,他有一些恼乱。因为他已经记不全去年冬季定他牛奶的是哪几家了。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每年总自诩着他的牛奶是纯粹的,一点也不和米泔水。所以历年来,每逢冬季,他送进城去的牛奶,总是早已有人定好了的。
财生心里寻思着,没有注意到脚步放快了,赶上了一个走在前头的邻村朋友。
“今年有几家定你的牛奶呀?”
“没有定,今天是第一天,想去问问看。”财生诚实地回答。
“今年只怕难了。”那邻村的朋友摇着头说,“西市渡口开了一家牛奶公司,虽价钱大,生意反而好,往年的吃户差不多都定了公司的,我们乡下牛奶送进去,十家里倒有九家不要了。”
财生初次听到这消息,不觉睁大了眼,凝视着他的朋友,好像怀疑他故意哄着玩的。
“什么?”他随口发问着,旋即想起朋友家里也养一头牛,也是每年冬季要挤牛奶到城里卖的。
“那么,那么你今年不送牛奶吗?”财生有点焦急地问。
“还要送给哪家去!”
“那么,你的牛奶呢?”
“自己吃呀。”那朋友露出抑郁的微笑来了。
财生好像被窒息了似的胸头一阵闷滞。他看看手里的木榼,不知不觉慢下来,沉默地走着,渐渐和那邻村的朋友远离了。
进了城,财生照例先到他的田主刘正坤家里。刘先生一看见他,就说:
“财生,今年我们已经定了公司里的牛奶,你的牛奶不要了。”
财生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便随口说着“那也是一样的①,不过公司里的牛奶恐怕很贵罢?”
“贵固然贵一点,只是货色比你们乡下的好得多了。你们乡下送来的牛奶吃了不补,贱了也是不上算的。”
财生有点气愤,他想:一样的牛,一样的奶,为什么公司里的牛奶吃了补,他的吃了不补呢?
于是他又来到西医柳先生家里。一进去就看见柳医生正端着一玻璃杯牛奶喝着。
“财生,今年你没有生意了。”柳医生一看见财生,就微笑着说。
“你来看,这种牛奶比你的好多少!这是上海分来的公司牛奶,工部局验过的,维他命顶多,一点不搀东西的。靠得住!”
财生虽然不十分懂得他的话,但他知道那医生又在说他的牛奶不好了。他觉得有一点不服气,就真的从医生手里接过那吃剩的半杯牛奶来,看了一下,又凑在鼻子边闻了一下。
“一样的东西。”财生摇着头。
“一样的!②”医生伸长了项颈,“你真是胡说八道,他们用科学方法炼过,卫生牛奶,吃了补力大。贵就贵在这个上。你们乡下牛奶,哼,哪比得上它!……”
财生从木榼里取出了一碗他的牛奶来,揭开碗盖,略微摇荡一下,就看出表面一层浓厚的乳酪,正如一张豆腐衣似的起了皱纹。
“这样的牛奶还不好吗?你不相信滴一滴水看,这样油的牛奶,哪里吃得进水?”柳医生不耐烦似的摇着头,喝完了牛奶,咂着嘴唇:“我宁可贵些。”
财生退出了门,再次看着木榼,不觉轻轻地叹息。他预备回家了,但他始终不懂公司里的牛奶究竟比他的更好在哪里。他于是决定在回家的路上,迂道到牛奶公司去探望一下。
走到西市渡口,他站在公司门外踟蹰着,不敢贸然地走进去的当儿,有一个穿西装的人正走过来,待要进去,他估量了财生一刻儿,看着他的木榼,便问:
“这里是不是牛奶?”
“是的。”
“卖不卖?”
这意外的问话使财生感觉奇怪,他注视那人好一刻儿,嗫嚅着:
“卖?……你说,你要零碎的,还是包月的?”
“随便你,有多少买多少,现货现买。……来,拿进来看看。……”说着他径自走进了门。
“看看你的货色……”那人对财生说。于是财生揭开木榼,端出一碗牛奶,屏息地等候他的赏鉴。那人接过碗,凑在鼻边闻了一下,又伸一个小手指进去蘸了一些,又把手指伸起来让指突上的牛奶像一颗白石小球似的滴下去。
“唔,有多少?”他望着那些木榼里的牛奶。
“十四碗。”财生说。“要多少钱?”
“一起买吗?是不是你们公司里要?”财生觉得很奇怪。
“一起买。我们这两天定户太多了,自己的牛不够挤,天天派人到乡下去收,你每天送来,总要的。”那牛奶公司的管事人给他解释了。
“老价钱三分洋钱一碗。”
财生肚里一盘算,这收入与自己卖未免相差太远了。“喔,三分一碗太苛了些。我的牛奶是不搀东西的。”
“为了你的牛奶还好,所以我们要收买……好罢,算四分钱一碗。你每天送来,有一碗算一碗……”
财生看着他木榼里的牛奶,屈服了似的点头答应下来。
当那老佃户领了五角六分大洋回来时,他看见他的牛奶已经都玉液似的盛在矮颈的玻璃瓶里,每个瓶口都贴了一张纸,印着“科学炼制卫生牛奶。CradeB周氏牧场出品”这一圈字。
(注)榼:古代盛酒或贮水的器具。
1936年(有删改)
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牛奶”,在不同层面有不同含义,请结合文本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