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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旷野里(节选)
柳青
他们进了乡政府的办公室。屋里屋外,立刻被围严了。这里那里,“县委书记”这几个字从这个人嘴里低声地送到那个人耳边,有人甚至探头从窗口往里看,屋里热得没法停。乡长和文书推着挤进来的村干部们出去,因为住着没有高烟囱的小屋的庄稼人身上总带一股烟熏气,加上汗水的酸味,空气坏得呛人。朱明山叫乡干部不要推他们,索性到院里的阴影里去谈。
“我们这回是和棉蚜虫斗争,又不怕走漏了消息!”他的话总唤起人们愉快的笑容。
蔡治良用勤快的脚步从人群中走过来。崔浩田介绍着,朱明山就和他握手。他虽去城里开过几回会了,可是在熟识的乡党们面前,县委书记单单和他谈话,他拘束得眼不知往哪里看好。
“治良同志,”朱明山喜欢的眼光盯着他消瘦但是坚决的长脸,“咱们要在你们这里首先突破棉蚜虫的阵势,你看能行吗?”
“能行!”蔡治良点头说,眼角里瞟见多少人抿嘴笑着盯他,面部表情更吃力了。他只是不时咳嗽着,好像清理着喉咙准备说话的样子。人们等着他说话,可是他竟再连一声也没吭。
朱明山见这个植棉能手有点过分紧张,他就叫把乡长和文书也叫到跟前,同崔浩田和李瑛研究开会的事。李瑛把工作组和乡干部商量的办法和程序谈了谈。朱明山听了,摇了摇头。
“我看不需要那么多的人讲话。这又不是举行什么仪式!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讲话上了。”这套讲究形式的做法一直搞到乡下使朱明山控制不住愤懑。
乡长脸上很难看。他努着厚嘴唇讷讷地说:“村干部不实干,推不动群众。他们拿个传话筒满街喊叫治虫,我们一走,他们就把传话筒换在胳膊底下,和群众一块儿说没信心的话哩……”
“说啥哩嘛!”有一个挤在跟前的村干部不满意地走开了。他一边走一边喃喃说:“一开会不是半夜就是鸡叫,说过来说过去就是那几句,谁个倒有信心嘛?”
“以前的办法不对,这不是县上派的工作组连夜下来了吗?"蔡治良转身对那走开的人倔强的背影和解着,又转过身来建议,“开会吧,那两个村的干部来了。”
朱明山、崔浩田和李瑛一看,院里刚进来五六个人,后边继续往里走。
“开会,”朱明山对崔浩田说,“还是你讲一下吧,简单一点。”
“你不讲几句吗?”
“我讲什么?科学最有力量的宣传是实验。”
于是乡长宣布开会,区委书记站在正屋的门台上讲话了。四十多个村干部在小院里溜墙根和房檐的阴影蹲了一圈。朱明山在乡政府办公室的门坎上坐下来抽烟,转眼注视着一圈听众情绪上的反应。
开始的时候,人们瞪大了眼睛盯着崔浩田,用心地听着,好像唯恐有一句陕北口音听不明白。后来渐渐越来越多的人,脸上显示出满意的笑容。当崔浩田讲到科学不是依靠行政命令,也不是依靠反复唠叨,而是依靠成功的实际打破迷信的时候,有些村干部把嘴里噙的烟锅拔开,对身旁的人信服地点头。刚才不满地走开的那人蹲在朱明山对面的墙根大声说:“开头这么办就畅了!”
“没有拿来两个喷雾器?”乡长觉得这人好像有意在县委书记面前臭他,忿愤地质问,“是不是两个摆弄瞎了一对?”
“老百姓没见过那东西,这个一弄那个一弄就坏了。”有人辩解。
崔浩田制止了争吵,继续把话讲完。他一讲完,到处议论开了。一个拐角处发生了争执。有人打赌说,经过两三天给村干部和群众的棉地试办,一定能把全部群众发动起来;有人则说能发动大部分,而不敢说全部。
“众位同志,”蔡治良站起来了,“依我的意见,咱们先不要说这些白话。你们算一算账,大部分人把棉花治好了,就是还有些打不破迷信的人呢,他们愿意眼盯着叫油汗把棉花吸干?”全院的人静下来了,他才又说:“我有个意见……”
朱明山高兴地从板凳上站起来,看这个植棉能手会提出什么意见。
“我这个意见可是想出来的,没试验过。”蔡治良首先声明,然后才说,“早上我听见李瑛同志说要发动全体都治虫,刚才我泡烟叶水的时候就想:要把棉花地的虫一概治了,要多少烟叶呀?”
“对哩。”有人同意。
“再说柴灰吧,”蔡治良继续说,摇摇头,“那东西不怎呛人,劲儿不大。”
“上地去。”又有人插嘴。
“我想出个办法,大家看怎样。”蔡治良最后才说,“你们说那辣子好呛人?一斤能热多少水?熬一担,掺几担白水,味还不小吧?”
“好意见,好意见!”全院的人嚷着。
朱明山不由得走到蔡治良跟前,心里想:这个人的钻研精神比有些干部强百倍。
“还有,”蔡治良进一步说,“烟叶和辣子不能用完,人还要吃;煤油人不吃。笑啥?那东西掺上水治虫,虫还活得了?那东西和硫磺、石灰还不一样,轻一点重一点,没蚀劲儿。”
“还有吗?”朱明山高兴地问,也像还不满足。
“想到的就这些,”蔡治良仍然拘束地说,“这是烟叶呛得我想起的,不敢保证能顶事。”“所有这些新办法,都要在这几天里试验。”朱明山向崔浩田和刚刚从屋里出来的李瑛吩咐,“以后再提出来的办法,也要试验。试验成功就请大家参观。”
“药械已经准备好了。”李瑛报告。
“准备好了就出动。”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乡长和文书把挤进乡政府办公室的村干部们推出去,是因为村干部们身上带着烟熏气和汗水的酸味。 |
B.朱明山的话“总唤起人们愉快的笑容”,说明他说话有水平讲艺术,也体现了人们对他话语的认同。 |
C.乡长做过一些治理棉蚜虫的工作,但引起一名村干部不满,这个村干部故意在县委书记面前让他难堪。 |
D.蔡治良的意见中提到了烟叶、柴灰、硫磺、石灰,并说过“泡烟叶水”,可见已对这些进行过试验。 |
A.本文开头部分富有场景感,既写出了人们争着去看“县委书记”的迫切之情,也引出了蔡治良、崔浩田等人物,点面结合。 |
B.“努着厚嘴唇讷讷地”“不满意地”“一边走一边喃喃”等限定语的使用,使并不剧烈的动作蕴涵着多重含义,突出了人物的个性。 |
C.本文在人物对话上体现浓郁的地方特色,甚至叙事也带有方言俚语的痕迹,同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一样,幽默而充满乡土气息。 |
D.本文多次写到“打破迷信”“实验”“试验”,体现了对科学实效的重视,真实反映生活,深刻揭示社会转折时期的走向。 |
4.有评论认为,《在旷野里》“意味着柳青的文学关注点转向社会主义建设时代”,请结合本文谈谈你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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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旷野里(节选)
柳青
已经快半上午的光景,屋檐的阴影将要缩到门台阶上了。在乡政府的屋子里和院子里,人们在准备药剂、泡烟叶水、察看和谈论喷雾器,还有三个两个凑在一堆噙着烟锅摆闲情理的。
朱明山和渭阳区委书记推着自行车进了大门,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他们把车子放在大门里的墙根儿锁了,然后揩着脸上的汗水朝屋里走去。
“你们行动得早啊。”朱明山一边揩汗,一边满面笑容地向院里不相识的村干部们招呼。工作组的干部听见朱明山的声音,纷纷走出屋来。他们没有想到县委书记这样快下到乡里,更没有想到他会来他们工作的这个乡。朱明山给他们带来了突如其来的兴奋,都举着卷起袖口的双手,眉开眼笑地跑到他跟前,好像是向他报告:“看看我们是怎样工作吧!”
忙碌的李瑛把她的两条辫从背后扎在一块儿,用热情的眼光盯着朱明山:“我们在这个屋里调配药剂、泡烟叶水哩……”
朱明山不难了解这是要他去看他们的工作。他向李瑛指的屋里走去。一个显然是由庙堂改成的大屋子,满地都是喷雾器、药剂、器具、几捆烟叶,夹杂着水桶和扁担,俨然是一个作坊的样子。
“崔浩田同志,”朱明山走在门台上问他身旁的区委书记,“那个植棉能手来了没有?”
“蔡治良吗?”李瑛说,“他在屋里帮助泡烟叶水哩。叫他也来吗?”
“当然,”朱明山盯着李瑛布满汗珠的高鼻梁,“毛主席叫我们先当群众的学生。”
李瑛立刻转身向屋里用一种家庭里的语气叫道:“治良,朱书记叫你也来哩。”
“呵啼!呵啼!”那人已经在摆弄着烟叶,打了两个喷嚏说,“叫我洗了手。”
他们进了乡政府的办公室。屋里屋外,立刻被围严了。乡长和文书推着挤进来的村干部们出去,因为住着没有高烟囱的小屋的庄稼人身上总带一股烟熏气,加上汗水的酸味,空气坏得呛人。朱明山叫乡干部不要推他们,索性到院里的阴影里去谈。
“我们这回是和棉蚜虫斗争,又不怕走漏了消息!”他的话总唤起人们愉快的笑容。
“治良同志,”朱明山喜欢的眼光盯着蔡治良消瘦但是坚决的长脸,“咱们要在你们这里首先突破棉蚜虫的阵势,你看能行吗?”
“能行!”蔡治良点头说,眼角里瞟见多少人抿嘴笑着盯他,面部表情更吃力了。他只是不时咳嗽着,好像清理着喉咙准备说话的样子。人们等着他说话,可是他竟再连一声也没吭。
朱明山见这个植棉能手有点过分紧张,他就叫把乡长和文书也叫到跟前,同崔浩田和李瑛研究开会的事。李瑛把工作组和乡干部商量的办法和程序谈了谈。朱明山听了,摇了摇头。
“我看不需要那么多的人讲话。这又不是举行什么仪式!”这套讲究形式的做法一直搞到乡下使朱明山控制不住愤懑。
县委书记的不满意弄得乡长脸上很难看。现在李瑛的大眼睛望着他冒汗的胖脸,他努着厚嘴唇讷讷地说:“村干部不实干,推不动群众。他们拿个传话筒满街喊叫治虫;我们一走,他们就把传话筒挟在胳膊底下,和群众一块儿说没信心的话哩……”
“说啥哩嘛!”有一个挤在跟前的村干部不满意地走开了。他一边走一边喃喃说:“一开会不是半夜就是鸡叫,说过来说过去就是那几句,谁个倒有信心嘛?”
“以前的办法不对,这不是县上派的工作组连夜下来了吗?”蔡治良转身对那走开的人倔强的背影和解着。
“开会,”朱明山对崔浩田说,“还是你讲一下吧,简单一点。”
“你不讲几句吗?”
“我讲什么?科学最有力量的宣传是实验。”
于是乡长宣布开会,区委书记站在正屋的门台上讲话了。四十多个村干部在小院里溜墙根和房檐的阴影蹲了一圈。朱明山在乡政府办公室的门坎上坐下来抽烟,低头沉思着。
“有多少喷雾器?”
“一村能去两个,原来发给乡上的两个都给整坏了。”李瑛说。
朱明山抽着烟,转眼注视着一圈听众情绪上的反应。
开始的时候,人们瞪大了眼睛盯着崔浩田,用心地听着,好像唯恐有一句陕北口音听不明白。后来渐渐越来越多的人,脸上显示出满意的笑容。当崔浩田讲到科学不是依靠行政命令,也不是依靠反复唠叨,而是依靠成功的实际打破迷信的时候,有些村干部把嘴里噙的烟锅拔开,对身旁的人信服地点头。刚才不满地走开的那人蹲在朱明山对面的墙根大声说:“开头这么办就畅了!”
“没有拿来两个喷雾器?”乡长觉得这人好像有意在县委书记面前臭他,忿愤地质问,“是不是两个摆弄瞎了一对?”
“老百姓没见过那东西,这个一弄那个一弄就坏了。”有人辩解。
“众位同志,”蔡治良站起来了,“我有个意见……”
朱明山高兴地从板凳上站起来,看这个植棉能手会提出什么意见。
“我这个意见可是想出来的,没试验过。”蔡治良首先声明,然后才说,“你们说那辣子好呛人?一斤能熬多少水?熬一担,掺几担白水,味还不小吧?”
“好意见,好意见!”全院的人嚷着。朱明山不由得走到蔡治良跟前,心里想:这个人的钻研精神比有些干部强百倍。
“还有,”蔡治良进一步说,“烟叶和辣子不能用完,人还要吃;煤油人不吃。笑啥?那东西掺上水治虫,虫还活得了。那东西和硫磺、石灰还不一样,轻一点重一点,没蚀劲儿。”
“还有吗?”朱明山高兴地问,也像还不满足。
“想到的就这些,”蔡治良仍然拘束地说,“这是烟叶呛得我想起的,不敢保证能顶事。”
“所有这些新办法,都要在这几天里试验。”朱明山向崔浩田和刚刚从屋里出来的李瑛吩咐。
“药械已经准备好了。”李瑛报告。
“准备好了就出动。”
于是人们按两个喷雾器一个村的治虫小组,跟村干部们一块儿走了。年轻的村干部跑进屋去,争着背的背,挑的挑,要求先到自己的棉地里去。满院乱杂杂的好像市集。朱明山把他的车子往空起来的屋里推,李瑛高兴地跑过来:“朱书记,你也下地吗?热哩!”
“你姑娘人家不怕热,我当过兵的怕热吗?”
(本文创作于1953年,有删节)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乡村干部举着双手跑到朱明山跟前,围满了乡政府的办公室,可以看出乡村干部面对虫害时对新任县委书记的期待。 |
B.蔡治良创造性地使用辣子、煤油等做农药进行杀虫,表明百姓深厚的劳动智慧中蕴含着生态文明建设的基础。 |
C.当乡长发言的时候,一个挤在跟前的村干部不满意地走开了,这体现了做村干部思想工作的复杂性和艰难性。 |
D.文章围绕棉花灭虫展开,将时代问题形象化在乡村日常之中,这充分体现了作者“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创作理念。 |
A.小说善于通过尖锐的矛盾和冲突来展现新中国建设初期领导干部工作中的一些局限和问题。 |
B.小说结构严密,如蔡治良“打了两个喷嚏”看似闲笔,实则为下文想到治虫方法埋了伏笔。 |
C.本文语言质朴自然,采用了大量陕西农村的方言俚语,如“说啥哩嘛”“畅了”,亲切如话家常。 |
D.文章善用对比手法塑造人物,例如乡长与县委书记的形象对比,表现了人物不同的特征。 |
4.柳青文学研究会会长邢小利认为,《在旷野里》写出了一个新时代开始的欣喜与警觉。请结合本文内容简要分析这一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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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
柳青
那是落雪季节。我在一次考察旅行中,到了一个乡镇,是在后方,当我在八路军兵站医院和那里的政治委员谈毕话,已是黄昏。天气很冷,我想吃一点东西,就跑到一家小饭铺里。
在那里,我和他初次相遇。
他年约二十四五岁,瘦长的脸上长着一张长嘴巴,不但嘴巴长,而且似乎很多嘴,能同各种的人谈各样的话,看他那憔悴的容颜,一身灰布棉军衣整齐的样子,我想他可能是兵站医院的休养员。
坐在饭铺小炕凳时,我咒骂这令人生厌的雪天。山头上、街道上、院子里……到处是白茫茫的。
“好同志,就这天气,前方一样要打!”那个长嘴巴漠然地说着。
他开始问我“贵姓”和“哪一部分”一类的见面话。我看他的样子,并不懂我说的“部分”。因为在这个偌大的战争中,“部分”实在多极了。不过,他好像由我出身的地方判断,我并非什么坏蛋,因此,他很高兴和我谈。
“很辛苦吧,嘿嘿……”当他知道我长足旅行时,他不甚健康的脸和善地笑着。
开始筹饭时,我递给他一支烟,他谦逊地接受了。吸着烟,我们渐渐谈得很亲热,仿佛老友相遇。
“你哪部分的,同志?”我问。
“一一五师!”他说。
“一一五师哪部分?”我接着问。
“听说现在归陈支队了。”他看我的脸,吸了两口烟。
“那么,”我说,“你是挂了彩在这里休养的。”
“对!”他点头说,“快好了,个把月工夫就回前方去。”
一切都表现得很直率,我想:假若问他是怎样挂彩的,也许可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
但是他等待的两碗水饺,这时端来了。他扔掉烟头子,就将一碗摆到我这边来,示意我吃。我坚持不扰他。他也就安然地吃起来。他身体很虚弱,吃着吃着就满头汗珠。他用手揩一揩额头,擦一擦眼窝,向我解释着:他开刀才十多天。大腿上子弹是取出去了,可身体还没复原。他想多吃点好东西,早点好了就回部队去。
吃过饭,他就比山说水地回答我怎样挂彩的问题。
那是一九三八年九月十四日。他们一营人在薛公岭截击日本汽车。薛公岭是座乱石山,汽车路一转一弯、一上一下地盘着这座山。这一回,日本汽车要从东边到西边去。
“这儿,你看!”他用食指在桌上画着,“这边一道沟,这边又一道沟,汽车路就在这中间通过。我们占领了这两道沟旁边的这个山头,这个山头……日本汽车过来了,这边沟里就打;往这边冲,这边也打;往山头上冲,山头也打。这样,他们就上了我们的摆布……”他停了,缓了一口气说,“这回搞到的东西可多啦,枪呀,炮呀,白米呀……”
“那么,你是怎么挂的彩呢?”我问,忍不住笑。
“你不要忙啊!”他改变了坐姿说,“战斗快解决时,我听见渠里有人呻吟,原来是一个同志挂了彩,我就背他往上走。猛然觉得大腿上一痛,血就淌出来了……”
“血就淌出来了”“个把月工夫就回前方去”“就这天气,前方一样要打”……我几乎把他的话都在脑子里转了一遍。我竭力想了解他。
“你参加八路军几年了?”
“四年了。”他说。
“四年了!你是不是……”我考虑着词句问,“你是一个党员,是不是?”
看他的眼色,他见怪我了。
“不是……”他迟疑了一下回答。
我觉得空气很不自然,想找别的话头来改换一下。“陈支队里有多少人呢?”我问。
“咱也不晓得。咱下火线多时了。”
他简单地说了这一句,看了看我的脸。这样,空气依然是不愉快的。
我自认我的态度是无邪的,一个想写点文章的人要求知道得更多更清楚的态度,而他却好像有了什么心事。当我用八路军生活很苦一类的话对他表示同情时,他竟开始说起反话来,说着一些同起初显然矛盾的话。
“八路军太苦,真不想干了……”说话完全没有讲他挂彩时的庄重。
一会儿,我要的面条也端来了。他看了看天色说:“天黑了。你吃饭,我要回去了。院部还要查房哩。”他付过饺子钱就走了。
当我正要起身回住室时,一道电光直向饭铺的门,接着进来一群人。我看他们一共五个人:一个拿电筒的,好像是头目;两个背步枪的,还有两个徒手,其中一个就是长嘴巴。他这时做出凶狠的样子,长嘴巴更长了。
拿电筒的将电光在屋里兜了一圈,问长嘴巴;
“在哪里?在这里?”
“就这个!”他两只眼睛死盯着我回答。
我是有根有底的——哪里来哪里去,办什么事,带护照……可没办法,那个长嘴巴又多嘴起来了,好像我们结了冤仇一样。
“带护照不干正经事的可多啦!”他那长嘴巴很快地煽动着。
拿电筒的很稳健,用半命令式的口气说:
“既然你讲认识我们的政治委员,就麻烦你踏踏雪,跟我们去院部一趟吧!”
我们披着雪花,踏进院部门槛时,那天同我谈了一下午的政治委员就从桌前站起来,惊奇地叫着:
“啊——捉了这样一个汉奸!”
“哈哈……”他和我的笑声重叠着。
政治委员向我解释误会,说有个休养员报告街上有个人,可能是汉奸。他表示他恨极了,说非把他抓住不可。
“没关系。”我一直微笑着,感到这误会很使我愉快。
不久,我要辞别了。当我转到门口大院子时,后边雪上有些微小动静,转头一看,那个长嘴巴不声不响地赶上来了。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声的抱歉音调,他说完,还继续跟我一齐走着,暗中找寻着我的手,找到一只就握住它。在那落雪的夜间,我只感到他的手才是温暖的——不,是我的心感到他的心是温暖的!
一九三八年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头交代“我”去饭铺之前,“和那里的政治委员谈毕话”,为下文解除误会做了铺垫。 |
B.面对“我”提出的是不是党员的问题,长嘴巴迟疑了一下回答“不是……”,此处的省略号表明他在撒谎。 |
C.长嘴巴在对“我”的身份起疑心之后,故意说起反话来,这表明他虽然直率,但也有机智的一面。 |
D.长嘴巴讲述在薛公岭战斗中缴获的物资时,接连使用语气词“呀”来表明自己的兴奋心情。 |
A.小说场景主要集中在“饭铺”,有利于情节的集中与展开,使小说叙述更加集中紧凑。 |
B.长嘴巴对“我”的情感变化是小说的暗线,经历了从漠然到亲近再到怀疑、仇视,最后解除误会握手言欢的变化。 |
C.小说运用借喻手法,以“长嘴巴”来称呼休养员,既强化了人物的外貌特征,又使他的告发行为合情合理。 |
D.小说以“误会”为题,既起到了结构全文的作用,又吸引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
4.人物形象是小说创作的灵魂,请从人物形象的角度谈谈本文的创作艺术。
废物
柳青
王得中是我们营部的一个马夫,依照这个怪老头子自己的说法,便是给一个“四条腿的战士”当勤务。这以前,他初参加部队的时候背过几天步枪,后来做第三连的伙夫:他的工作调来调去,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力不胜任了。他已经五十七岁了,常常用手摸着他的胡须对别人宣布他早已成了一“废物”,不中用了。
现在,他等待着什么似地站在我们面前,不肯听从调动的时候,这些印象便活生生地浮现于我们脑际了。
“你不要太固执!”营长将他膝边的那块地图掀开,挪动了一下腿子,向王得中说,“平时行军你还掉队掉了老远,我们到宿营地半天等不着看马的人。何况现在这样繁重的战斗任务呢!”
“俺死了,也让人家说俺当八路军了。俺……”
“尽搞些怪名堂,你!”营长打断了他的啰嗦,说:“调你到县游击队就是把你踢出去了?你也不想一想,每个人带三天的干粮,两天的生粮,天又落了雪,这一仗打下来还有你没有?把你留在地方武装里,还不是想让你多吃几天小米饭哩!”
他一辈子是一条光棍,没有妻室儿女,没有财产和固定职业。阳春三月,他也许背起搭桩上庙会去赌博;而当农忙了的时候,他便给随便什么人做几天短工。1937年开始的这个战争——谢天谢地,他说——结束了他的永无休止的流浪。他参加了我们的部队不久,聪明地看清了我们的一切,逢人便说这下子解决了他死以前的一切问题……
“做在里边,吃在里边,这就是好家。又不受谁的冤气,一个人一辈子还想怎么呢?”他说。
我初到这营里不久的一次行军中,在大休息的时候,他端一碗水,腿子一拐一拐地双手送到我的面前。我感谢地接过来喝着,他站在旁边等待着他的碗。我喝完时将它交给他,他没有立刻走开,迟疑了好久,终于问道:“刘干事,听说你是才从延安来的……”
“是的。”我说。
“他们从延安养伤回来的同志都说,咱们那延安又是学校,又是工厂,又是医院……嘿嘿,‘收留’老人的地方有没有呢?”
他是一个“废物”,已经开始打听安养老年的事情了。这种人在我们的战斗部队里不仅无用,而且有时会成为很恼人的累赘。若是王得中被俘了去,极刑使他供出了他所知道的我们的一切,那该多么糟糕啊!
突然,营长猛地转身过去,暴叫了起来:“脱掉你的军装,给你一套便衣走你的路!”
王得中冷不防这一着,打了一个寒噤,脸色刷地白了起来,瞪着眼了。好久,他才稍稍复原了一点——他弄不清这是吓唬,还是真要他离开队伍……
王得中却扯住自己的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胡子,颤声说道:“俺跟队伍走。”
这使得我们都张起嘴来,莫名其妙了。对于这个老头子,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就在这时,从我们所驻的村庄后边的高山上传来了喇叭声。我们立刻静悄悄地屏住气听着,号音落了的时候,教导员对营长说:“去吧,团部在叫我们两个。”
王得中也只好受命退了下去,以后再说。
我们收拾了地图,揣测着将会发生怎样的新的情况。直至半下午的光景,他们才回转来了。庭院里的积雪已经可以埋住鞋袜,天空的雪朵还像往下筛一般地落下来。我们猜想:在这样的天气里有可能提早行动。但是谁料五点钟晚餐,六点钟便走呢?
王得中的事当然无法解决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跟着队伍出发了,脸上阴沉沉的,像我们所有的战士一样,一声不响,活像一队哑巴在前进着……我在路上碰到他,一半担心一半鼓励地说:“王得中,丢脸的事可干不得呀!”
“俺老王?放心!”他头一转向我说,正像他吹牛的神气一模一样。雪落在他的军帽上、肩膀上和背包上——他低头看着路,一拐一拐地追赶着队伍;他的那个老伙伴,一根未削皮的柳杖,帮助着他……
在部队开始行动和在战斗中间,军政首长们有更多的事务要处理。三天两整夜之内,我们进行了两次战斗,突破汾河和同蒲铁路,越过耸入云天的绵山,跑上了几百里路。我们谁也没有碰到王老头子。只在到达一个叫作马跑泉的山村里时,我突然想起在第二次战斗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
驻扎在马跑泉村,我们的任务便只有恢复疲劳。可是,我刚刚闭起眼来,还没睡去,王得中便一拐一拐来到我的面前……
“俺跟队伍走。”我的耳朵好像听见他说。
我不知道我为这个“废物”心里难过到怎样。我知道这没有丝毫用处,然而我不能够克制我自己。但到驻扎这里的第三日,当我们的便衣收容队的同志们赶来,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王得中的结局时,我一下子感到好像他们卸去了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他们说他牺牲了。当他清楚自己无法赶上队伍的时候,他大约向从他身边跑过的一个战士,要到一颗手榴弹。他坐着,将它的保险盖揭去,用手指勾着它的铁丝环子,等待着他的死神。有三个日本兵要来活捉他,我想大约同我见到的一样,还喊着“巴格亚鲁”,而在他们到他身边时,手榴弹爆炸开来,四个人一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当地的居民说那正是天将要亮的时候……
1941年5月13日在杨家岭(原文及标题有改动)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王得中坚持要跟队伍走,是指望部队解决他死前的一切问题,以消除后顾之忧。 |
B.开头交代王得中之前被频繁调动的经历,为后文部队要调他去县游击队作铺垫。 |
C.营长在解释、劝说王得中调去县游击队无果后,就用要他离开队伍来吓唬他。 |
D.当地居民目睹了王得中牺牲的全过程,小说对此进行了细致而真实的描写。 |
A.小说的题目“废物”一词多次在文中出现,表面上是王得中的自称和“我”对王得中的评价,实际上在描写人物和表现主题方面颇含深意。 |
B.小说通过插叙交代了王得中参加部队前的流浪经历,让读者从中体会到革命队伍把一般老百姓转化为人民英雄的熔炉作用,丰富了主题。 |
C.小说中的营长和“我”都担心王得中掉队,但营长担心的是他牺牲,“我”担心的是他被俘,营长的形象在“我”的衬托下更加高大。 |
D.小说中的对话符合人物的身份,如王得中经常说“俺……”,营长经常加重语气,而“我”说话直截了当,突出了人物的不同性格特点。 |
4.沈从文先生主张小说要“贴着人物写”,而贴着人物的心理写是“贴着人物写”的重要体现。本文主要展示了王得中三个阶段的心理变化,每个阶段的心理状态各有不同。请结合全文对此作简要分析。
暮 鼓
铁凝
日落之后,天黑以前,她要出去走路。一天的时光里,她尤其喜欢这个段落。日落之后,天黑以前,是黄昏。
她穿上薄绒衣和哈伦裤,换上走路的鞋,出了家门。她有些自嘲地暗想,她要保持整体的青春感。至于下巴的松懈或者鼻梁旁边的几粒雀斑,其实无碍大局。当一个六十岁的女人敢于穿着质地柔软、裤角裹腿、裤裆却突然肥坠以模糊臀部的哈伦裤出行时,谁还会注意她脸上的雀斑呢?
她走上柿子林边的这条小马路时,发现马路对面,一个老者几乎正和她齐头并进。老者拖着一把平头铁锨,铁锨和柏油路面摩擦出刺拉、刺拉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噪音。他为什么不把铁锨扛在肩上呢?她心里有点抱怨,由不得偏过脸扫了一眼老者——这老头!她心说。
路灯及时地亮起来,在她斜后方的老头停住脚,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和火柴,仿佛是路灯提醒他抽烟。他将铁锨把儿夹在胳肢窝底下,腾出手点着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大口。借着路灯和老头点烟的那一忽儿光亮,她看见老头的齐耳短发是灰白色的中分缝,皱纹深刻的没有表情的脸木刻一般。他咳着喘着向路边半人高的冬青树丛里吐着痰,确切地说,是向那树丛吼着痰,费力地把喉咙深处的痰给吼出来。那吼是疙疙瘩瘩低沉、粗粝的吼,犹如老旧的轮胎隆隆碾轧着碎石。
她闻见一股子花椒油炝锅的白菜汤味儿,网球馆工地正在开饭。她看见一个体型壮实的工人正朝她和老头这边张望,望了一阵,就扑着身子快步朝他们走来。当他和他们相距两三米的时候,她看出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听他急切地高喊起来:“妈!妈!”他喊着,“妈,快点儿!菜汤都凉了!”
她下意识地扭头向后看,路上没有别人。他是在喊她吗?他错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妈?或者她竟然很像这位施工队成员的妈?
这个端着空饭盆的年轻工人,就见他很确定地走到老头跟前,从他手里接过铁锨,又叫了一声“妈”,他催促说:“快点儿!菜汤都凉了!”“老头”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急不火的,由着儿子接过了铁锨。
她从年轻人浓重的中原口音里,听出焦急和惦记。他的头发落满了白灰和水泥粉末,接近了老头——不,应该是他的妈那齐耳乱发的颜色。
那么,他没有把身穿哈伦裤的她错认成自己的妈,他是在管那老头叫“妈”;那么,她一路以为的老头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老太太,是——妈。
年轻人扛着铁锨在前,引着他的妈往一盏路灯下走,那儿停着一辆为工地送饭的“三马子”,车上有一笸箩馒头和一只一抱粗的不锈钢汤桶,白菜汤味儿就从这桶里漾出。母子二人舀了菜汤,每人又各拿两个大白馒头,躲开路灯和路灯下的“三马子”,找个暗处,先把汤盆放在地上,两人就并排站在路边吃起晚饭。
她佯装在近处溜达,观察着从容、安静地嚼着馒头的这对母子,怎么看也更像是一对父子。路边的年轻人很快就把饭吃完,从地上端起妈那份菜汤递到她手上。妈吃完馒头喝完汤,拍打拍打双手,在裤子两侧蹭蹭,从肥大中山式上衣的肥大口袋里掏出两只壮硕的胡萝卜,递给儿子一只,另一只留给自己,好比是饭后的奖赏。
她看见儿子拿着萝卜,和妈稍做争执,要把自己手中那个大些的塞给妈,换回妈手里那个小一点的。妈伸出举着萝卜的手挡了挡儿子,便抢先咬下一大口,很响地嚼起来。儿子也就咬着手中那大些的萝卜,很响地嚼起来。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那两根在他们手中晃动的胡萝卜格外显出小火把似的新鲜光亮,和一股脆生生的精神劲儿,让她想起在她的少年时代,夜晚的交通警察手中那发着荧光的指挥棒。
会所传来一阵鼓声,是某个庆典或者某场欢宴开始了。会所的承包商早年是太行山区农民鼓队的鼓手,村里的喜事,镇上县上的赛事都少不了那鼓队。如今他将一面一人高的牛皮大鼓引进美优墅会所金碧辉煌的大堂,屏风似地竖在一侧,让擂鼓成为一些仪式的开场白,让仪式中身份最高的人手持鼓槌击鼓,如同证券交易所开市的鸣锣。
她对会所的鼓声并不陌生,她和家人都在会所举办或者参加过这种仪式。虽然,和旷野的鼓声相比,圈进会所的鼓声有点喑哑,有点憋闷,好比被黑布蒙住了嘴脸的人的呐喊。但鼓声响起,还是能引人驻足的。她望望那路边的母子,他们仍然站在黑暗中专注地嚼着胡萝卜,对这近切的鼓声充耳不闻。
她迎着鼓声往回家的路上走,尽可能不把自己的心绪形容成无聊的踏实。也许鼓声早已停止,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世间的声响里,只有鼓声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善于运用细节描写塑造人物,如儿子“从地上端起妈那份菜汤递到她手上”这一平常细节,把儿子对母亲的孝心刻画得淋漓尽致。 |
B.小说运用暮色中坚强有力、催人振奋的鼓声,烘托了母亲虽然已近暮年却仍然不屈服于现实的坚强品格,同时也使小说韵味无穷。 |
C.母子二人衣着寒碜、饮食粗陋、工作繁重,而她却“穿上薄绒衣和哈伦裤”“要保持整体的青春感”,对比中批判了她的奢华腐朽。 |
D.小说虽然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文字也朴素平实、简约凝练,但字里行间散发着生活的味道,传递出宝贵的精神,有极强的艺术魅力。 |
3.“她”在小说中有什么作用?请结合文本加以分析。
山韭菜
安庆
福兵家就住在山脚下。
每年暑假福兵都要上山去割山韭菜。福兵喜欢割山韭菜的生活,喜欢那在山岩缝隙顽强生长的小秧苗,喜欢站在山顶俯瞰山下的情景。凛凛地站在山崖上,看远处变得朦胧的村子,看山下匆匆行走变得渺小的人,福兵常常油然而生一股豪气,福兵感觉割山韭菜的生活好惬意,好气派。
这一年暑假福兵又上山去割山韭菜,只是身后多了一个秀气的女孩子。福兵默默地在前边走,每攀上一个崖再转过身来伸手拽一把身后的女孩子。女孩叫盈,是从县城里来的,女孩的姨妈家和福兵家是邻居。女孩对山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山里的风好爽啊。”盈笑盈盈地说,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玫瑰。
福兵就笑,像城里人笑山里人憨一样。
看见一棵蓬蓬松松结着珍珠一样红红果实的山棵子,盈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
福兵说:“山樱桃嘛。”就拨开荆棘为她摘了两捧山樱桃。
福兵割山韭菜割得累了,又站在山顶向山下看,福兵说:“哎,你往下看,那远远走动的人变成蚂蚁了。”
女孩惋惜:“可惜看不到我们的城市。”
福兵就让女孩讲城里的故事。福兵听完了,问女孩:“城里好还是山里好?”
盈嗫嚅了半天,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学生,尚不具备良好的表达才能。盈只是说:“各有各的好处吧。”
盈回城时带走两把捆得整整齐齐的山韭菜。
这以后每年的暑假,盈都要进山住几天。在姨妈千叮咛万嘱咐中又和福兵一起上山去割山韭菜,去享受山顶那清凉的风。
后来两人由初中升高中,福兵读高中时也进了城里的重点中学。课程渐渐地紧了,盈暑假来山村的次数也少了,来了也总是匆匆地回去,两人再无暇相偕上山去割山韭菜。但福兵自己还是坚持每年暑假割几次山韭菜,福兵喜欢吃山韭菜馅儿的饺子,吃腌渍的山韭菜,吃山韭菜团成的玉米面饼子。每年开学福兵还坚持带几把山韭菜进城,还受盈的姨妈的委托给盈家捎去一些山韭菜。每次接过山韭菜,盈总笑盈盈地放在鼻子前闻闻。惋惜地说:“好香啊,可惜一直没跟你上山割韭菜了。”福兵坦诚地说:“找机会我们再去登山割一次山韭菜吧。”
两人再相偕上山割山韭菜已是参加过高考的那年七月。时光如梭,福兵的嘴角已拱出茸毛,盈说话的声音显得越发甜润。割过山韭菜,他们面对山风,相视着在山头坐了好久。
那也是福兵最后一次去割山韭菜。那年九月福兵踌躇满志地进了一所大学,盈落榜后进企业当了工人。几年之后,福兵毕业分配到市委某机关工作,在结束一天紧张的工作之余,福兵也时常回忆起割山韭菜的情景,想起曾和他一起上山割山韭菜的盈,更多的是又一次次产生站在山顶望远时曾有过的那种豪情。福兵工作超人地勤奋,一个要强的山中男孩各方面都不甘示弱,处处表现得非常优秀,阶梯便一阶阶地高。几经周旋之后,这年夏天福兵回到他的故乡做了一名副县长。
福兵衣锦还乡。途中,福兵透过车窗仿佛看见了那顽强生长在山崖缝隙中的山韭菜,那是一种多么坚韧的生命啊:不怕贫瘠,忍受着山风的肆虐,保持自己独具的清香。但作为一名副县长,福兵马上进入了角色,工作风风火火又有条不紊。没过多久便把分管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在全县颇有口碑。一个周末的晚上,终于有了一次难得的清闲,他走进大街,霓虹闪烁的街道透出城市夜景的魅力。他悠闲地在大街上散步,忽地,一家写着“山韭菜饺子馆”的饭店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倏地想起那年少的岁月,想起那个清纯的女孩。谁是这家饺子馆的主人呢?是不是她?多少年没有与她有过联系了,她还好吧。这样想着,他已经走进饺子馆,他选择了一个座位坐下来,要了一碗饺子。饺子端上来了,尝一口,啊!果然一股山韭菜的馨香扑鼻而来。久违了,山韭菜。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着吃着,他忽然感觉一双纤细的手出现在面前,一碗飘散着缕缕热气的饺子汤放在桌边。他抬起头,一个端庄大方的女人站在面前,短头发,朴素中透着聪敏。他看着看着,啊,真的是她……
“是你……”
“好吃吗?”
“好……好吃,你真的是饭馆的老板?”
“是的,下岗了,我想起那时候和你割过的山韭菜,就试着开了这家‘山韭菜饺子馆’。”
“生意可以吧?”
“可以。”她两眼直直地看着他,“正像野菜成为贵宾席中的高档菜一样,山韭菜受到了人们的欢迎。”
“下岗了,为什么不去找我?”
她摇摇头:“你是县长,要忙的事很多,再说,开了这家饺子馆也算是再就业了。”
“其实我好想我们在一起割山韭菜的时光,好想再去割几次山韭菜……”
该走了。走出好远好远,回过头,“山韭菜饺子馆”几个大字在霓虹灯中依然闪烁,霓虹灯下仿佛还固执地站着一个身影。他条件反射般地向后挥了挥手,又挥了挥手。
此后,县政府里都知道福兵县长特别爱吃饺子,尤其爱吃山韭菜馅儿的饺子。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福兵喜欢吃山韭菜馅儿的饺子……”这处排比句突出福兵对山韭菜的喜爱,为下文写他衣锦还乡后去“山韭菜饺子馆”品尝做了铺垫。 |
B.小说中“更多的是又一次次产生站在山顶望远时曾有过的那种豪情”一句,呼应小说第二段对福兵登高望远情景的描写,使小说结构严谨。 |
C.“其实我好想我们在一起割山韭菜的时光,好想再去割几次出韭菜”这句话表达了对世事莫测、青春不再、美好难留的感伤,暗示了小说主题。 |
D.小说采用第三人称视角叙事,运用顺叙手法,讲述山里娃福兵与城里女孩盈的一段人生故事,小说情节整体比较舒缓、平直,满溢温情与诗意。 |
3.小说以“山韭菜”为题,有什么用意?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
三走严庄①(节选)
茹志娟
去年,正是高粱红的时候,我和军区民运部的老马同志第一次来到了严庄。严庄这地区地方武装力量不够强,还残留了一部分政治土匪,他们勾结地主,经常有活动。因此这地区的土改工作就有些特殊,农民一方面迫切地要求土地,另一方面又有顾虑,不敢要土地。我和老马去严庄的任务,就是发动群众进行土改。
严庄是个好地方,庄前庄后一抹平地,只在地平线上,淡淡地勾出一些高山的轮廓。我们由区队员带领进庄的时候,虽然是大白天,但是庄里肃静无声,静得叫人不安。我们首先来到农会长严来全的家里。
窗前的炕头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妇女,有二十多岁,这大概是来全嫂了。她低眉垂眼地在做针线,好像根本没看见她家来了两个陌生的客人。我当时想,这个来全嫂恐怕属于那种不问外事,安分淑静的妇道人家。
老马和来全谈着如何串联群众,培养积极分子,怎么开齐心会搞土改。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宁静的妇女已悄悄地下了炕,靠在房门框上听我们谈话。我一回头看她,她还大大方方地朝我笑了笑。
当晚我就睡在来全家,和来全嫂睡通铺。“女同志,你没睡着吧!”来全嫂轻轻地说话了,并且还朝我身边挨了挨,“你说,我们分地主的地,那红契呢?”
这可能是她考虑了好久的一个问题,我连忙跟她说:“原来的地契是反动政府搞的,都不能算数,拿来一把火烧掉,人民政府重新另发土地证。”“对!“她似乎解决了一个重大的疑难,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不响了。看得出来,这个妇人绝不是一个榆木脑袋,我对她产生了兴趣,于是我问:
“大嫂子,你叫什么名字?”
“咱没念过书,没名字。”
“小名呢?”
“小名难听死了。我在家顶小,我娘就叫我收黎子。”
收黎子,收黎子,这天晚上,我怀着这极动听的名字睡着了。
转天晚上,她拉住我膀子又问了:
“昨黑,你说把地主的红契都拿来烧了,要是地主把它藏了呢?”
又是一个意外的问题,我只得说:“藏了?那还能找不到?”
我忽然觉得,这位淑静而又有点封建的收黎子是多么关心土改,她关心红契,更可贵的是,她在言语之间,对反动势力没有丝毫的畏怯。这才是土改中真正的骨干分子。我兴奋起来,一把抓着她的胳膊说:
“收黎子,你敢不敢分地主的地?”她却仍是那样安静,笑了笑说:
“这……我不当家。”
我对这位端坐炕上的收黎子不禁又气又爱。只得说:“嫂子,现在男的女的都一样了。”我把灯吹熄,躺下不响。一会儿,她倒又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话了:
“我说,地主把地契藏起来也不要紧,要是咱的政府占住这里,他拿着也是白拿;要是反动派过来了,反正没咱的日子过,他有没有地契总是个财主,你说是不是?”
“是,你说得很是。”我十分赞同她。的确,她想得非常透彻,可她就是把这些道理收在肚里,不敢开口,不敢往外拿。唉!收黎子,收黎子……
贫雇农齐心大会第二天就在来全家的堂屋里召开了,二十多个给地主、反动派压榨得黄了脸、弯了腰的穷爷们,从天傍黑起,就一个一个地溜进来全家里。收黎子出来给灯里添了油,加了两根灯草,就走进里屋,一直没露脸。
会议一开始,来全说了几句团结起来斗争地主的话。
大家都没开口。
他等了一会,看看大家只是抽烟咳嗽,不知怎么就来了火,红了脖子,猛地一拍桌子,粗了喉咙喊道:
“要地的留下,豁出来干;不要地的出去!”他这一拍桌子一喊,把来开会的人都吓得怔住了。老马连忙站起来,但还没开口,我身边的房门帘子一动,收黎子垂着眼皮,站在房门里,怯怯地说道:
“老少爷们,我说,咱们还是要地。”
她轻声细语的一句话,那些站起的,要走的,都一齐停了下来。虽然收黎子的嘴唇微微有点哆嗦,但是话却说得很稳很清楚。
“咱们祖祖辈辈从没说要分地主的地,结果也没个好日子。像我娘,本庄的爷们都知道的,她给地主害死了。我说,倒不如分,闯个活路。”
收黎子说完了,才抬起眼,迅速地向大伙扫了一眼,就立即隐到房里去了。屋子里肃静无声,也没任何的动作。来全张开嘴巴,似乎也给自己媳妇的这番话镇住了。小屋里给她这几句热血沸腾的话一喊,气氛立刻激烈起来,当即有两个青年热气腾腾地站起来说话。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忽然从人丛中走过来,一手拿着一只咯咯叫的雄鸡,一手拿着一把刀,准备给大众滴血起誓。
会一散,我们就连夜组织了看家队,并立刻派出岗哨,监视恶霸地主独眼狼。严庄苏醒了,严庄的人民,再也不贴着墙根走路,而且有了笑语,有了歌声,他们双手举起压了他们几千年的大山,把它摔得粉碎。
(有删改)
【注】①《三走严庄》以淮海战役为背景,写“我”三次到严庄的见闻。选文讲述的是第一次到严庄的事,是“我”在淮海前线的回忆。
1.关于文中贫雇农齐心大会的部分,下列说法不正确的一项是( )
A.二十多个村民趁天黑“溜”进会场,会上又不敢响应,体现了他们心中有顾虑。 |
B.收黎子给灯里添油加灯草后就走进里屋,但她其实时刻在暗中关注着会场情况。 |
C.面对大家的沉默,来全红了脖子,猛拍桌子并大声发火成为打消众人顾虑的关键。 |
D.严庄苏醒了,严庄人民有了笑语,有了歌声,体现了贫雇农齐心大会取得成功。 |
A.小说开篇介绍严庄的基本情况,表现出当地反动势力猖獗,突出了土改工作的艰难,为后文故事的开展提供了社会背景。 |
B.当我们进庄时,虽是大白天,庄里却肃静无声,这样写是为了突出严庄地理位置的偏僻以及此地封闭保守的环境特点。 |
C.文章描写“我”初见收黎子端坐炕头情景时,用了“大概”“好像”“恐怕”等表揣度的词语,这是以“我”的视角交代人物。 |
D.“我”在交谈中对收黎子的称呼有变化,称她“嫂子”是觉得她是一般百姓,称她“收黎子”是把她当作亲密的同志。 |
4.茹志娟的小说在题材处理上善于以小见大,请以本文为例谈谈你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