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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史铁生
秋天,在山里拦牛简直是一种享受。庄稼都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山沟里的荒草却长得茂盛。把牛往沟里一轰,可以躺在沟门上睡觉;或是把牛赶上山,在山下的路口坐下,看书。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半崖上小灌木的叶子红了,杜梨树的叶子黄了,酸枣树上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尤其是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着一丛,雾蒙蒙的。灰色的小田鼠在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来,“扑棱棱”飞上天;野鸡“咕咕嘎嘎”地叫,时而出现在崖顶上,时而又钻进了草丛……我很奇怪,生活那么苦,竟然没人逮食这些小动物。也许是因为没有枪,也许是因为这些鸟太小,肉也太少,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别的。譬如:春天燕子飞来时,家家都把窗户打开,希望燕子到窑里来做窝;很多家窑里都住着一窝燕儿,没人伤害它们。谁要是说燕子的肉也能吃,老乡们就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瞪你一眼:“咦!燕儿嘛!”仿佛那无异于亵渎了神灵。
种完了麦子,牛就都闲下了,我和白老汉整天在山里拦牛。老汉闲不着,把牛赶到地方,跟我交待几句就不见了。有时忽然见他出现在半崖上,奋力地劈砍着一棵小灌木。吃的难,烧的也难,为了一把柴,人们常要爬上很高很陡的悬崖。老汉说:“过去不是这样,过去人少,山里的好柴砍也砍不完,密密匝匝的,人也钻不进去。”老人们最怀恋的是红军刚到陕北的时候,“才红了那阵儿,吃也有得吃,烧也有得烧,这咋会儿,做过啦!”老乡们都这么说。真是,“这咋会儿”,迷信活动倒死灰复燃。有一回,传说从黄河东来了神仙,有些老乡到十几里外的一个破庙去祷告,许愿。白老汉不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皱着眉头不说,又哼哼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一阵山歌,白老汉担着两捆柴回来了。“饿了吧?”他问我。“我把你的干粮吃了。”我说。“吃得下那号干粮?”他似乎感到快慰,“哼哼唉唉”地唱着,带我到山背洼里的一棵大杜梨树下。“咋吃!”他说着爬上树去。他那年已经五十六岁了,看上去还要老些,可爬起树来却比我强。他站在树上,把一杈杈结满了杜梨的树枝撅下来,扔给我。那果实是古铜色的,小指盖儿大小,上面有黄色的碎斑点,酸极了,倒牙。
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去喂牛,借着一缕淡淡的月光,摸进草窑。刚要揽草,忽然从草堆里站起两个人来,吓得我头皮发麻,不禁喊了一声,把那两个人也吓得够呛。一个岁数大些的连忙说:“别怕,我们是好人。”白老汉提着个马灯跑了过来,以为是有了狼。那两个人是说书的盲人,从绥德来。天黑了,就摸进草窑睡了。白老汉把他们引回自家窑里,端出剩干粮让他们吃。陕北有句民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汉和两个盲人长吁短叹,唠了一宿。
第二天晚上,白老汉操持着,全村人出钱请两个盲人说了一回书。书说得乱七八糟,李玉和也有,姜太公也有,一会儿是伍子胥一夜白了头,一会儿又是主席语录。窑顶上,院墙上,磨盘上,坐的全是人,都听得入神。可说的是什么,谁也不清楚。人们听的是那么个调调儿。陕北的说书实际是唱,弹着三弦儿,哀哀怨怨地唱,如泣如诉,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水。河水上跳动着月光,满山的高粱、谷子被晚风吹得“沙沙”响,时不时传来一阵响亮的驴叫。白老汉搂着孙女留小儿坐在人堆里,小声跟着唱。亮亮妈带着亮亮坐在窑顶上,穿得齐齐整整。留小儿在老汉怀里睡着了,她本想听完了书再去饲养场上爆玉米花的,手里攥着那个小手绢包儿。山村里难得热闹那么一回。
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劲儿了,回到北京不久,两条腿都开始萎缩。
住在医院里的时候,一个从陕北回京探亲的同学来看我,带来了乡亲们捎给我的东西:小米、绿豆、红枣儿、芝麻……我认出了一个小手绢包儿,我知道那里头准是玉米花。那个同学最后从兜里摸出一张十斤的粮票,说是白老汉让他捎给我的。粮票很破,渍透了油污,中间用一条白纸相连。
十年过去了。前年留小儿来了趟北京,她真的自个儿攒够了盘缠!她说这两年农村的生活好多了,能吃饱,一年还能吃好多回肉。
“清平河水还流吗?”我糊里巴涂地这样问。
“流。”
“你爷爷还爱唱吗?”
“一天价瞎唱。”
“还唱《走西口》吗?”
“唱。”
“《揽工调》呢?”
“什么都唱。”
“不是愁了才唱吗?”
“咦?!谁说?”
关于民歌产生的原因,还是请音乐家和美学家们去研究吧。我只是常常记起牛群在土地上舔食那些渗出的盐的情景,于是就又想起白老汉那悠悠的山歌:“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如今,“好光景”已不仅仅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了。老汉唱的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缕残阳的红光,而是长在崖畔上的一种野花,叫山丹丹,红的,年年开。
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有删改)
7.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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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说第一段对秋山的描写,视听结合,动静结合,运用拟声词,使作品具有很强的表现力。 |
B.小说对白老汉放牛、打柴、唱山歌等行为的描写,以及小说中“咦!燕儿嘛!”“这咋会儿”等语言描写,使小说流露出浓厚的乡土气息。 |
C.小说中两次出现的“小手绢包儿”这一物象,在结构上构成小说的暗线,贯穿首尾;在内容上暗示当时贫困的社会环境以及清平湾的生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
D.小说最后一段连用三个“我的”表明清平湾的人和事已经被“我”深深地记在心里,升华了主旨,在结构上照应了小说标题。 |
8.画波浪线的部分是“我”对说书、听书的记忆,请结合小说内容分析其艺术手法和效果。
9.史铁生曾说:“倒是每每说起那些散碎的往事,所有的人都听得入神、感动。”本文所写的正是作者所说的那些散碎的往事,为什么它能让所有的人都“感动”?请结合小说内容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