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记(节选)
阿来
地震发生在五月,然后过了一个夏秋冬春。先是住蓝色的救灾帐篷,解放军和村里人一起,把救灾板房构件一块块背上山来。全村人就搬进蓝色顶子的救灾板房。解放军要走了,好多人都哭了。一个救灾干部带来了电视台记者,他要云中村的老百姓为解放军唱歌。唱一首云中村人不会唱的歌,叫《感恩的心》,还要加上哑巴比画的动作。老百姓不干。不是不感恩解放军和救灾的志愿者。他们只是不好意思那样唱歌。他们只是不会也不愿意唱不会唱的歌,彭措家夹断了腿的孩子是两个战士背下山去的。孩子的父亲去替这两个战士补磨破了的鞋。去替所有的解放军补鞋。带着最结实的牛筋线,最柔软的小羊皮。琼吉家的死人在废墟下埋得最深,解放军用三天时间才刨出来。他家老奶奶看到解放军就说菩萨,菩萨。老奶奶一见到解放军就拉着那些刨过泥的手,搬过石头的手,把发臭的尸体从废墟下刨出来的手,一个劲的亲吻。老奶奶在解放军官兵那里得到一个称号,“吻手阿妈”。解放军不肯吃灾民的东西,不肯喝灾民的茶,老百姓只能吻他们的手。一群孩子从山坡上摘了野草莓,捧在脏手上,举在战士面前:叔叔,草莓!叔叔,草莓!战士不拿,看着连长。连长说:这个可以有。战士们就从那些小脏手上取草莓吃,一颗,又一颗。全村活着没有受伤的孩子都上山去,捧下来野草莓跟在那些战士后面:这个可以有!这个可以有!
云中村的人不喜欢那个要他们唱《感恩的心》的干部。
那个干部以为感恩就是唱《感恩的心》。但看到电视上歌星们齐声歌唱《感恩的心》,双手在胸前比画出一个心的形状,很多云中村人都哭了。
灾后最悲伤、最忙乱的一个星期过去,救灾干部走了一些,留下了一些。仁钦是本村人,自己要求留下的。
仁钦升任了云中村救灾工作组组长兼瓦约乡救灾指挥部副指挥长。
仁钦开始为恢复重建而忙碌。等待重建的项目很多。村民的房屋,断了的水渠,特别是上山的道路。仁钦确定这条路为优先工程。没有路,重建的材料弄不上山来。他和全村人商量,盘算好了一切。云中村人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上个大学回来就变得这么有主意。二十多岁的娃娃带着大家重建村庄。
仁钦离开村子去县上。他去请求县里调配挖掘机。但他带回来却是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专家。专家们上下跑了几天,得出了一个结论。地震在后山上造成的那道裂缝非常致命。山体的重力作用会造成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云中村就在滑坡体上,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移民搬迁。云中村的人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
大家的责难之声都对着仁钦:看看你请来的是什么人?!
仁钦哭丧着脸:是政府派来的人!
搬迁。搬迁。光是动员搬迁的会就开了一个多月。地震造成的恐惧与伤痛刚刚减轻一些。乡亲们心中又充满了惶恐。
仁钦跑到把母亲也把整座磨坊都压倒地下的巨石前,哭了一场。
仁钦又跑到县里,请示派出得力的干部。县长虎着脸:得力干部?你不是得力干部?回去!人命关天!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书记和颜悦色一点:基层干部,什么是能力?嘴皮磨薄,腿杆跑细。心要好,脸要厚。
仁钦不开会了。一家一家走访。一家一家说服。相信国家,相信党,相信科学。
村民回他的话是:国家好我们知道,党好我们知道。你那个科学我们不知道。
地震发生的日子是5月12日。
那天,愁云惨淡,神山不见。天塌了,地陷了。建在山前的手机通讯塔也歪着身子,余震每来一次,就摇晃着身子发出疹人的吱嘎声。震后第一天,从乡政府冲上山来一个副乡长。他居然没有被满山滚石砸死,也算是个奇迹。当天夜里,又从县政府来了一个干部。他的头上包扎着绷带,那是一个胡乱缠上的急救包。
县里来的干部就是仁钦。他脑袋上缠着绷带,浮肿的脸上满是泥土。他的两只鞋都破了,乌黑的脚趾头露在外面,走路一瘸一拐。云中村惊魂未定的乡亲没有认出他来。
到底是县里来的干部,他把一窝蜂扑在废墟上的人员分了组,身体壮的挖掘,其他人传递那些挖掘出的石头和木料。三个小组在有人呼救的废墟上同时展开。速度果真快了。先他到达却六神无主的副乡长也镇定下来。
仁钦让他休息一下。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喊:这种情况,我怎么能休息?!
那我请你去把挖出来的粮食和肉集中起来,组织人做饭!让大家吃顿热的!
那是震后第三天,全云中村幸存的人才集中起来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饱饭。
即便是废墟下还有人,还有活着的人。但两天没有合眼的人们,端着饭碗就睡着了。全村人东倒西歪坐了一地,手里还端着饭碗,嘴里还含着没有吞下的食物就睡着了。他们的脸松弛了,露出了近乎幸福的表情。几乎就是幸福的表情。
他们的头顶上,阴云正在积极地散开,好像有神在驱赶一样。天空现出了明亮的蓝色。阳光重新照亮大地。
云中村的人都睡着了,太阳照亮的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寂静无声。
(有删改)
[注]《云中记》,是作家阿来在“5.12”汶川大地震十周年纪念日动笔创作的一部献给死难者和消失的城镇和村庄的长篇小说。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
A.小说以文学的笔法书写历史,以质朴温情的风格表现人与自然灾难的关系,情节舒缓,却通过文字传达了更深层次的意蕴。 |
B.补鞋、吻手、摘草莓是云中村的村民们发自肺腑的感恩方式,而比划动作齐唱《感恩的心》,他们却既不会,也不愿意。 |
C.文中的人物描写简约传神,如对县长的刻画,寥寥几句,就让读者看到一个简单粗暴、颐指气使不体恤下属的基层官员形象。 |
D.仁钦既是土生土长的云中村人,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下派救灾干部,在救灾行动中既展现了责任担当,也体现出科学精神。 |
3.简要赏析小说结尾两段的环境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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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圈【注】(节选)
藏族 阿来
蘑菇季快结束的时候,阿妈斯炯拿起手机,她想要给做州长的儿子胆巴打个电话。她要告诉儿子,自己老了,腿不行了,明年不能再上山到自己的蘑菇圈跟前去了。
第二天,丹雅就上门了。丹雅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阿妈斯炯,我替胆巴哥哥看望你老人家来了。胆巴哥哥让我把你送到他那里去。
阿妈斯炯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只是再也不能去找我的蘑菇圈了。
丹雅说,那么让我替你来照顾那些蘑菇吧。
阿妈斯炯说,你怎么知道如何照顾那些蘑菇?你不会!
丹雅说,我会!不就是坐在它们身边,看它们如何从地下钻出来,就是耐心地看着它们慢慢现身吗?
阿妈斯炯说,哦,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丹雅说,我知道,不就是看着它们出土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吗?
阿妈斯炯说,天哪,你怎么可能知道!
丹雅说,科技,你老人家明白吗?科学技术让我们知道所有我们想知道的事情。
阿妈斯炯说,你不可能知道。
丹雅问她,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在蘑菇圈里的样子?
阿妈斯炯没有言语。
丹雅从包里拿出一台小摄像机,放在阿妈斯炯跟前。一按开关,那个监视屏上显出一片幽蓝。然后,阿妈斯炯的蘑菇圈在画面中出现了。先是一些模糊的影像。树,树间晃动的太阳光斑,然后,树下潮润的地面清晰地显现,枯叶,稀疏的草棵,苔藓,盘曲裸露的树根。阿妈斯炯认出来了,这的确是她的蘑菇圈。那块紧靠着最大栎树干的岩石,表面的苔藓因为她常常坐在上面而有些枯黄,现在,那个石头空着。一只鸟停在一只蘑菇上,它啄食几口,又抬起头来警觉地张望四周,又赶紧啄食几口。如是几次,那只鸟振翅飞走了。那只蘑菇的菌伞被啄去了一小半。
丹雅说,阿妈斯炯你眼神不好啊,这么大朵的蘑菇都没有采到。她指着画面,这里,这里,这么多蘑菇都没有看到,留给了野鸟。
阿妈斯炯微笑,那是我留给它们的。山上的东西,人要吃,鸟也要吃。
下一段视频中,阿妈斯炯出现了。那是雨后,树叶湿淋淋的。风吹过,树叶上的水滴簌簌落下。阿妈斯炯坐在石头上,一脸慈爱的表情,在她身子的四周,都是雨后刚出土的松茸。镜头中,阿妈斯炯无声地动着嘴巴,那是她在跟这些蘑菇说话。她说了许久的话。周围的蘑菇更多,更大了。她开始采摘,带着珍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下手,把采摘下来的蘑菇轻手轻脚地装进筐里。临走,还用树叶和苔藓把那些刚刚露头的小蘑菇掩盖起来。
看着这些画面,阿妈斯炯出声了,她说,可爱的可爱的,可怜的可怜的这些小东西,这些小精灵。她说,你们这些可怜的可爱的小东西,阿妈斯炯不能再上山去看你们了。
丹雅说,胆巴工作忙,又是维稳,又是牧民定居,他接了你电话马上就让我来看你。
阿妈斯炯回过神来,问,咦!我的蘑菇圈怎么让你看见了?丹雅并不回答。她也不会告诉阿妈斯炯,公司怎么在阿妈斯炯随身的东西上装了GPS,定位了她的秘密。她也不会告诉阿妈斯炯,定位后,公司又在蘑菇圈安装了自然保护区用于拍摄野生动物的摄像机,只要有活物出现在镜头范围内,摄像机就会自动开始工作。
阿妈斯炯明白过来,你们找到我的蘑菇圈了,你们找到我的蘑菇圈了!
如今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找不到的,阿妈斯炯,我们找到了。
阿妈斯炯心头溅起一点愤怒的火星,但那些火星刚刚闪出一点光亮就熄灭了。接踵而至的情绪也不是悲伤,而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种空洞的迷茫。她不说话,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有丹雅在跟她说话。
丹雅说,我的公司不会动你那些蘑菇的,那些蘑菇换来的钱对我们公司没有什么用处。
丹雅说,我的公司只是借用一下你蘑菇圈中的这些影像,让人们看到我们野外培植松茸成功,让他们看到野生状态下我公司种植的松茸怎样生长。
阿妈斯炯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亮光,她问,是为什么?
丹雅说,阿妈斯炯,为了钱。那些人看到蘑菇如此生长,他们就会给我们很多很多钱。
阿妈斯炯还是固执地问,为什么?
丹雅明白过来,阿妈斯炯是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打她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的回答依然如故,阿妈斯炯,钱,为了钱,为了很多很多的钱。
阿妈斯炯把手机递到丹雅手上,我要给胆巴打个电话。
丹雅打通了胆巴的电话,阿妈斯炯劈头就说,我的蘑菇圈没有了,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电话里的胆巴说,过几天,我请假来接你。
过几天,胆巴没有来接她。
胆巴直到冬天,最早的雪下来的时候,才回到机村来接她。离开村子的时候,汽车缓缓开动,车轮压得路上的雪咕咕作响。阿妈斯炯突然开口,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胆巴搂住母亲的肩头,阿妈斯炯,你不要伤心。
阿妈斯炯说,儿子啊,我老了我不伤心,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注】蘑菇圈:阿妈斯炯偶然在深山里发现的蘑菇源,传说圈里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类蘑菇的起源。蘑菇是一切菌类的总称,松茸是其中的一种。
(有删改)
文本二
过去我们听说小说,首先是一个叙事性的文学,叙事性的文学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它为什么不是叙述而是叙写?
述是一个动态性不太强的字,在叙述的状态下,我们开始写作一篇小说的时候,就特别容易把对于小说丰富文本的关注只放在事件上。我们今天看到的小说,大部分都是设计人物关系,构建故事框架,然后,推进情节。这种推进没有延宕,小说进入一个故事的时候缺少节奏感,没有快慢,没有回旋。如果用水流打个比方,今天的很多小说就像农村的人工渠道里头的水,渠道里的水很有效率,流得很快也不会浪费。但是人工渠道,一样的宽度深度,同时也规定它是一样的速度,一渠水这样一泻往前奔流,这样的水用于生产当然是有效率的,但是这样的水没有观赏性。
我们从事的,或者说我们要讨论的叙事文学,它是有美学效应的,它永远相伴于审美活动,那么在这种审美活动中,它就一定是另外一种状态。如果叙述是一条人工渠道,那么叙写就是一条山溪,蜿蜒曲折,快的时候比所有快都要快,慢的时候比所有慢还要慢,它要回旋。叙写和叙述相比,当然一样关注情节的进展,但更为重要的是一个在写的状态中的人,或者说一个好的小说文本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讲一个简单的故事、一味地推进情节,它需要在不同的地方停下来进行延宕。所以短篇小说是从语言展开的,语言一旦展开,叙事就已经开始了,但难道小说就是从头到尾地把一个故事言说一遍吗?如果我们只是重复一个事件,重复一个故事,这样的小说具有审美的意义?
如果说我们承认是写,写一篇有意味的小说,充满语感的、想象力的小说,它一定在故事之外另外写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所以小说一定要有旁枝斜出,一定要有言外之意,一定要有关涉趣味的笔墨。多丽丝•莱辛说,我有一个巨大的困难,当我需要写作一个小说的时候我总是在倾听,写作的时候在倾听,在倾听什么呢?它的中文翻译是:我在倾听一种腔调。换句话说,她就是在等待一种叙事的格调,用我们的话讲就是她在等待一种语言风格的出现,而这种语言风格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听得见的,语言都是要发出声音的。
(选自《当我们谈论文学时,我们在谈些什么——阿来文学演讲录》,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一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准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头阿妈斯炯接连四次说丹雅不知道怎么照顾蘑菇圈,写出了阿妈斯炯肯定、惊讶、怀疑的心理变化和情感的起伏变化,虽多次描写却无雷同之感。 |
B.小说采用全知视角叙事,讲述了阿妈斯炯守护的蘑菇圈被丹雅公司追踪拍摄并以此赚钱的故事,塑造了阿妈和丹雅两人对比鲜明的形象,体现了作者的感情倾向。 |
C.文章结尾写到阿妈斯炯的蘑菇圈被发现了之后有种“空洞的迷茫”,这种“迷茫”表现了她面对时代与个人命运变化时茫然失措的心态,点明了小说的主题。 |
D.小说两次写到阿妈斯炯给儿子打电话,可儿子都没有回来,这表明阿妈希望儿子能继承自己的蘑菇圈,但儿子对阿妈的蘑菇圈并不在意。 |
A.作者认为,今天的小说大多数先设计人物关系,构建故事框架,后推进情节,这类小说进入一个故事的时候缺少节奏感,没有快慢与回旋,因此这样的小说缺少可读性。 |
B.叙写和叙述有异有同,互为表里,两者都关注情节的进展。不同的地方在于叙写强调动态性,需要在不同的地方停下来进行延宕,而叙述强调完整性。 |
C.本篇小说主要通过对话推动情节的发展,故事简单但叙事具有动态性,展示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时代的关系,表达了丰富的主题。 |
D.作者在文本一中运用了文本二提出的“叙写”手法,不仅仅叙述一个简单的故事、一味地推进情节,而且根据作者的写作需求进行延宕,具有美学效应。 |
4.阿来认为小说作为叙事性文学,叙事不是“叙述”而是“叙写”。请结合文本一,简析其如何体现了“叙写”的特点。
文本一:
蘑菇圈
阿来
蘑菇季快结束的时候,阿妈斯烱拿起手机,她想要给胆巴打个电话。
她要告诉儿子,自己腿不行了,明年不能再上山到自己的蘑菇圈跟前去了。
她说:“胆巴呀,看来我要把蘑菇圈永远留在山上了。”
胆巴很焦急,“阿妈生病了吗?”
阿妈斯烱觉得自己眼睛有些湿润,但她没有哭,她说:“我没有病,我好好的,我的腿不行了,明年,我不能去看我的蘑菇圈了。”
“阿妈斯烱,你不要伤心。”
“儿子,我不伤心,我坐在山坡上,无可奈何的时候,看见彩虹了。”
阿妈斯烱听见胆巴说话都带出了哭声,他说:“阿妈斯烱,我的工作任务很重,我离不开我的岗位,不能马上来看你!你到儿子这儿来吧!”
第二天,丹雅就上门了。
丹雅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阿妈斯烱,我替胆巴哥哥看望你老人家来了。胆巴哥哥让我把你送到他那里去。”
阿妈斯烱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只是再也不能去找我的蘑菇圈了。”
丹雅说:“那么让我替你来照顾那些蘑菇吧。”
阿妈斯烱说:“你怎么知道如何照顾那些蘑菇?你不会!”
丹雅说:“我会!不就是坐在它们身边,看它们如何从地下钻出来,耐心地看着它们慢慢现身吗?”
阿妈斯烱说:“哦,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丹雅说:“我知道,不就是看着它们出土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吗?”阿妈斯烱说:“天哪,你怎么可能知道!”
丹雅说:“科技,你老人家明白吗?科学技术让我们知道所有我们想知道的事情。”
阿妈斯烱说:“你不可能知道。”
丹雅问她:“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在蘑菇圈里的样子?”
阿妈斯烱没有言语。
丹雅从包里拿出一台小摄像机,放在阿妈斯烱跟前。一按开关,那个监视屏上显出一片幽蓝。然后,阿妈斯烱的蘑菇圈在画面中出现了。先是一些模糊的影像。树,树间晃动的太阳光斑,然后,树下潮润的地面清晰地显现,枯叶,稀疏的草棵,苔藓,盘曲裸露的树根。阿妈斯烱认出来了,这的确是她的蘑菇圈。那块紧靠着最大栎树干的岩石,表面的苔藓因为她常常坐在上面而有些枯黄。现在,那个石头空着。一只鸟停在一只蘑菇上,它啄食几口,又抬起头来警觉地张望四周,又赶紧啄食几口。如是几次,那只鸟振翅飞走了。那只蘑菇的菌伞被啄去了一小半。
丹雅说:“阿妈斯烱你眼神不好啊,这么大朵的蘑菇都没有采到。她指着画面,这里,这里,这么多蘑菇都没有看到,留给了野鸟。”
阿妈斯烱微笑,“那是我留给它们的。山上的东西,人要吃,鸟也要吃。”
下一段视频中,阿妈斯烱出现了。那是雨后,树叶湿淋淋的。风吹过,树叶上的水滴簌簌落下。阿妈斯烱坐在石头上,一脸慈爱的表情,在她身子的四周,都是雨后刚出土的松茸。镜头中,阿妈斯烱无声地动着嘴巴,那是她在跟这些蘑菇说话。她说了许久的话,周围的蘑菇更多,更大了。她开始采摘,带着珍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下手,把采摘下来的蘑菇轻手轻脚地装进筐里。临走,还用树叶和苔藓把那些刚刚露头的小蘑菇掩盖起来。
看着这些画面,阿妈斯烱出声了,她说:“可爱的可爱的,可怜的可怜的这些小东西,这些小精灵。”她说:“你们这些可怜的可爱的小东西,阿妈斯烱不能再上山去看你们了。”
丹雅说:“胆巴工作忙,又是维稳,又是牧民定居,他接了你电话马上就让我来看你。”
阿妈斯烱回过神来,问:“咦!我的蘑菇圈怎么让你看见了?”
丹雅并不回答。她也不会告诉阿妈斯烱,公司怎么在阿妈斯烱随身的东西上装了GPS,定位了她的秘密。她也不会告诉阿妈斯烱,定位后,公司又在蘑菇圈安装了自然保护区用于拍摄野生动物的摄像机,只要有活物出现在镜头范围内,摄像机就会自动开始工作。
阿妈斯烱明白过来,“你们找到我的蘑菇圈了,你们找到我的蘑菇圈了!”“如今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找不到的,阿妈斯烱,我们找到了。”
阿妈斯烱心头溅起一点愤怒的火星,但那些火星刚刚闪出一点光亮就熄灭了。接踵而至的情绪也不是悲伤。而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种空洞的迷茫。她不说话,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有丹雅在跟她说话。
丹雅说:“我的公司不会动你那些蘑菇的,那些蘑菇换来的钱对我们公司没有什么用处。”
丹雅说:“我的公司只是借用一下你蘑菇圈中的这些影像,让人们看到我们野外培植松茸成功,让他们看到野生状态下我公司种植的松茸怎样生长。”
阿妈斯烱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亮光,她问:“这是为什么?”
丹雅说:“阿妈斯烱,为了钱,那些人看到蘑菇如此生长,他们就会给我们很多很多钱。”
阿妈斯烱还是固执地问:“为什么?”
丹雅明白过来,阿妈斯烱是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打她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的回答依然如故,“阿妈斯烱,钱,为了钱,为了很多很多的钱。”
阿妈斯烱把手机递到丹雅手上,我要给胆巴打个电话。
丹雅打通了胆巴的电话,阿妈斯烱劈头就说:“我的蘑菇圈没有了。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电话里的胆巴说:“过几天,我请假来接你。”
过几天,胆巴没有来接他。
胆巴直到冬天,最早的雪下来的时候,才回到机村来接她。离开村子的时候,汽车缓缓开动,车轮压得路上的雪咕咕作响。阿妈斯烱突然开口:“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胆巴搂住母亲的肩头:“阿妈斯烱,你不要伤心。”
阿妈斯烱说:“儿子啊,我老了我不伤心,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有删改)
文本二:
过去我们听说小说,首先是一个叙事性的文学,叙事性的文学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它为什么不是叙述而是叙写?叙,大家明白它是什么意思,述,大家也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要把叙述改成叙写,之前没有人这样谈论过短篇小说。
述是一个动态性不太强的字,在述的状态下,我们开始写作一篇小说的时候,就特别容易把对于小说丰富文本的关注只放在事件上。我们今天看到的小说,大部分都是设计人物关系,构建故事框架,然后,推进情节。而且,这种推进没有延宕,小说进入一个故事的时候缺少节奏感,没有快慢,没有回旋。如果用水流打个比方,今天的很多小说就像农村的人工渠道里头的水,渠道里的水很有效率,流得很快也不会浪费。但是人工渠道,一样的宽度深度,同时也规定它是一样的速度,一渠水这样一泻往前奔流,这样的水用于生产当然是有效率的,但是这样的水没有观赏性。
我们从事的,或者说我们要讨论的叙事文学,它是有美学效应的,它永远相伴于审美活动,那么在这种审美活动中,它就一定是另外一种状态。如果叙述是一条人工渠道,那么叙写就是一条山溪,蜿蜒曲折,快的时候比所有快都要快,慢的时候比所有慢还要慢,它要回旋。叙写和叙述相比,当然一样关注情节的进展,但更为重要的是一个在写的状态中的人,或者说一个好的小说文本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讲一个简单的故事、一味地推进情节,它需要在不同的地方停下来进行延宕。
如果说我们承认是写,写一篇有意味的小说,充满语感的、想象力的小说,它一定在故事之外另外写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我们看到的各种各样成功的小说家一定都是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在讲述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而且非常成功,发人之所未见的这样的一些人。所以小说一定要有旁枝斜出,一定要有言外之意,一定要有关涉趣味的笔墨。
(节选自阿来《文学的叙写抒发与想象(上)》)
1.下列对文本一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中阿妈斯烱接连多次说丹雅不知道怎么照顾蘑菇圈,生动地表现出了阿妈斯烱肯定、惊讶、怀疑的心理变化。 |
B.小说讲述了阿妈斯烱守护的蘑菇圈被丹雅公司追踪拍摄并以此赚钱的故事,塑造了阿妈和丹雅两个对比鲜明的形象。 |
C.小说中阿妈斯烱在得知蘑菇圈被发现了之后产生了一种“空洞的迷茫”,表现出她面对时代变化时茫然失措的心态。 |
D.小说两次写到阿妈斯烱与儿子通电话,表现出阿妈斯烱内心的孤独与难过,也写出了儿子对阿妈满不在乎的态度。 |
A.小说主要通过人物的对话推动情节的发展,虽然故事简单,但叙事富有动态性,主要表达人应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主题。 |
B.叙写和叙述都关注情节的进展,不同之处是叙写动态性强,须要在不同的地方停下来进行延宕,而叙述只注重推进情节。 |
C.作者认为,今天的小说都是先设计人物关系,构建故事框架,后推进情节,进入故事时,缺少节奏感,没有快慢与回旋。 |
D.小说运用了文本二提出的“叙写”方法,在讲故事时,叙事速度缓慢,在文本之外,还蕴含着丰富的内涵,具有美学效应。 |
4.文本一中阿妈斯烱反复说的“我的蘑菇圈没有了”具有哪些“言外之意”?请简要分析。
秤砣
阿来
还在故事起始处,秤和主人就已经苍老了。
秤本来是头人家的。解放了,剥削阶级的财产要被没收。头人家的两杆,大的一杆,归了生产队;小的这一杆,就到了现在这主人的手上。
这秤过去在头人家里称过金银、宝石与鹿茸。到了他的手里,也就是村民之间互相倒换救急的茶叶盐巴之类的东西了。秤的新主人没有因此抱怨过,他说:“越是这样,就越是要公平啊。”
有一天,他把秤固定在他家东南向的窗户跟前,每天一个固定的时候,太阳光会透过窗户照射到屋子里,他把秤杆水平状态的投影刻在了墙上。以后,有人再要淘换东西找他过秤,就一定得是晴天,一定得是最早的阳光投射进他们家窗户的那个时候。他这么孜孜以求一杆秤的公平,人们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不想冒犯他。久而久之,面对这样一种仪式,前来称量东西的人也会生出非常虔敬的心情。
那时,工作组进村来都是驻到村民家,秤砣家也驻进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在会上大讲秤砣如此这般地使用一杆秤,对于破除小农经济思想具有多么多么重要的作用。回到家里,他那张严肃的脸显得更严肃了,他说:“工作同志,以后,你不要再讲我这杆秤了,弄得人家都来笑话我。”
“你为了坚持原则不是从来不怕人说三道四吗?”
“我做的我受。不要因为别人说我的好话,来让别人笑话我。”
年轻人当时就无话可说了。接着,秤砣有些艰难地开口了。“工作同志,你是不是还欠我粮票?”
“我欠你粮票?”小伙子惊得差点蹦起来。
按秤砣的算法,小伙子真的差他粮票。差多少?三两。工作组住在农民家里,每天要向主人交五毛钱,一斤二两粮票。十天半月,就跟主人家算一次账。其实不是小伙子少交了粮票,而是秤砣算错了账。算错账的根子还在那杆宝贝秤上。
第一次算账,秤砣就发现他少交了二两,但他没有说话,他不好意思把这么小的事说出来,更怕会让对方感到尴尬。第二次,又少了三两,他继续隐忍不发。第三次,对上了。他想,年轻人已知错了。但是,小伙子在会上夸夸其谈,太多的好话让他成了别人的笑柄,他并不想从任何一个地方得到表扬,他只是觉得,这么一杆秤落在自己手里,那他就要像一杆秤的主人。一杆秤让他获得了人们的尊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要失去这份敬意。这个年轻人让他成为了笑柄,他很生气,又找不到表示自己不高兴的有力方式。于是,他终于忍无可忍把这个不公正的甚至关涉到人性中贪欲的事情说了出来。
粮票的数量很少,但关乎一个人的品格,特别是当一个人把很小的东西赋予很多崇高意义的时候,这绝对不是一个小问题了。
“我怎么会差你粮票?”年轻人又算了一遍,更加肯定自己是正确的。
秤砣坚定地说:“告诉你吧,我在心里都算了一百遍了。”
“那把你的算法让我听听看。”
他就算了一遍。那个年轻人惊叫起来:“什么,你说一斤是十六两?”
秤砣把年轻人拉到那杆秤前,指着秤杆上一枚枚金花,一一数来。年轻人明白过来,也不想解释现在的秤早已是十两一斤了,就大笑说:“对,对,我马上补给你三两粮票。”
秤砣露出满意的神情:“你这个孩子,谁要你还几两粮票。我只是要你不要算错了账。”接着,秤砣改换了话题:“好了,我要到镇上去一趟,用豆子换些大米。”
秤砣就带着豆子,还有他那杆秤上路了。他的心情很好,他想,这也不是个不学好的年轻人。而今天,自己已经给这个年轻人很好的教训了。秋天的太阳把地上的一切都晒得暖洋洋的。他一步步走过那些干净的温暖的石头,草丛,木桥,穿过落尽了叶子的桦树投在地上的稀疏的影子,那些豆子在袋子里互相轻轻碰触着发出愉快的声响。真的,秋天里,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显得那么干净,那样的从里至外,闪闪发光。
换完豆子,他来到了镇上的人民食堂。他点了肉菜,还点了三两米饭。算账的时候,麻烦出现了。在他一斤十六两的盘算里,人家该找他十三两粮票。但他点了三遍,人家居然只找了他七两。于是,就起了争吵。看热闹的人们围拢过来,听清事情原委,相继大笑。
秤砣拿出了他的宝贝秤,冲到柜台跟前,一声一声数那老秤杆上的金色星星。数到十六的时候,他头上汗水都出来了。但人们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血轰轰地冲上了头顶,他狂吼一声掀翻柜台,举起秤就往那收款员身上砸去。没抽到几下,细细的秤杆就折断了。于是,他举起了那个光滑油腻的秤砣,砸在了那家伙挂满自以为是的表情的脸上。直到警察出现,叫人把那满脸血污的家伙送到医生那里,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有人把一杆新秤拿到他面前,给他细数上面的金色星星。是十颗,而不是十六颗。警察忍住了笑说:“跟我们走,秤早就是十两一斤了。”
秤砣就举着自己的秤给警察押着往派出所去了。他突然说:“我多要了他三两粮票。”
“你说什么?”
“那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然后,他举起了那个秤砣,对准自己的额头重重拍了下去,然后,就晃晃悠悠地倒下了。当然,他没有死成。只是从此再也不给人称秤,也不觉得能给什么人主持公道了。
从此,他就是机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了。后来,人们也就将秤砣这个称呼给慢慢淡了。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秤砣为村民们称一些不太值钱的家常东西却从不抱怨,反向觉得“越是这样,就越是要公平”,他对公平的不懈追求也渐渐感染了大家。 |
B.年轻人明知秤早已是十两一斤了,却没有向秤砣指出来,反而认错补交粮票,表现了他性格和善,为人大度。 |
C.经历了多收粮票、砸伤收款员等事件后,秤砣觉得自己不再具有为人主持公道的资格,他也变成为一个普通的老人。 |
D.本文主人公拥有村里唯一的一杆秤,村民淘换东西都仰仗他称重,因而敬称他“秤砣”,后来秤断了,人们也就不再这样称呼他了。 |
A.本文一开始就交代“秤和主人就已经苍老了”,不仅为后面的情节发展作铺垫,也略示了人物命运变化与他的“苍老”有关。 |
B.文中采用夸张笔调描写秤砣一定得是晴天最早的阳光投射进窗户才称东西的细节亦庄亦谐,生动表现了秤砣追求“公平”的痴迷状态。 |
C.在人民食堂,围观者的阵阵哄笑让秤砣很丢脸,从而刺激他拿秤砣砸伤收款员,此外情节的发展自然真实,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 |
D.小说讲述了一个乡下老人的平凡小事,却蕴含着深刻的主旨:一个有信仰的人,不要因为挫折和错误而放弃坚守,唯有执着方能不凡。 |
4.小说中秤砣这一人物既有悲剧性也有喜剧感。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请对秤砣身上“有价值的”一面和“无价值的”一面分别作简要分析。
王全
汪曾祺
我到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没有几天,就听说了王全这个名字。王全,又叫瞎王全,又叫偢六。叫他什么都行,他都答应的。
他并不瞎,只是有非常严重的沙眼,已经到了睫毛内倒的地步。他身上经常带着把镊子,见谁都叫人给他拔眼睫毛。他的眼睛整天眯缝着,成了一条线。这已经有好些年了。因此落下一个瞎王全的名字。
这地方管缺个心眼叫“偢”,读作“俏”。王全行六,据说有点缺个心眼,故名“偢六”。说是,你到他的家乡去,打听王全,也许有人不知道,若说是偢六,就谁都知道的。
王全是个老光棍,已经四十六岁了,有许多地方还跟个孩子似的。也许因为如此,大家说他偢。
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不当饲养员了。这人是很固执的,说不当就不当,而且也不说理由。他跑到生产队去,说:“哎!我不喂牲口了,给我个单套车,我赶车呀!”马号的组长跟他说,没用;生产队长跟他说,也没用。队长去找所长,所长说:“大概是有情绪,一时是说不通的。有这样的人。先换一个人吧!”于是就如他所愿,让他去赶车,把原来在大田劳动的王升调进马号喂马。
这样我们有时就搭了伙计。我参加劳动,有时去跟车,常常跟他的车。他嘴上是不留情的。我上车,敛土,装粪,他老是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我。有时索性就停下他的铁锹,拄着,把下巴搁在锹把上,歪着头,看。而且还非常气愤,却又压抑着只从胸膛里发出声音“嗯!”忽然又变得非常温和起来,很耐心地教我怎么使家伙。“敛土嘛,左手胳膊肘子要靠住胳膝,胳膝往里一顶,借着这个劲,左手胳膊就起来了。嗳!嗳!对了!这样多省劲!是省劲不是?像你那么似的,架空着,单凭胳膊那点劲,我问你:你有多少劲?一天下来,不把你累乏了?真笨!你就是会演戏!要不是因为你会演戏呀,嗯!——”慢慢地,我干活有点像那么一回事了,他又言过其实地夸奖起我来:“不赖!不赖!像不像,三分样!你能服苦,能咬牙。不光是会演戏了,能文能武!你是个好样儿的!”于是叫我休息,他一个人干。“我多上十多锹,就有了你的了!当真指着你来干活哪!”
他的车来了,老远就听见!不是听见车,是听见他嚷。他不大使唤鞭子,除非上到高坡顶上,他的青马实在需要抽一下,才上得去,他是不打马的。不使鞭子,于是就老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还要不停地跟马说话,他说是马都懂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本来是一些只能小声说的话,他可是都是放足了嗓子喊出来的。——这人不会小声说话。
有一回,从积肥坑里往上拉绿肥,马怎么也拉不上去。他拼命地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他生气了,拿起鞭子。可忽然又跳在一边,非常有趣地端详起他那匹马来,说:“笑了!噫!笑了!笑啥来?”
这可叫我忍不住噗嗤笑了。马哪里是笑哩!这是叫嚼子拽得在那里咧嘴哩!这么着“笑”了三次,到了也没上得去。最后只得把装到车上去的绿肥,又挖出一小半来,他在前头领着,我在后面扛着,才算上来了。
这是春天的事。一进冬天,就在这两天里,发生了这么一场事,他把王升打了。
王升负责喂马后,慢慢地,车倌就有了意见,因为牲口都瘦了。他们发现他白天搞吃的,夜里老睡觉。喂牲口根本谈不上把草把料!最近,甚至在马槽里发现了一根钉子!
这钉子是在青马的槽里发现的!是王全发现的。不仅如此,王全还发现,王升偷马料!一到晚上就偷吃料豆,还把料豆藏在枕头里。这还了得,王全找到王升,大拳头没头没脑地砸下来,打得王升孩子似的哭,爹呀妈的乱叫,一直到别人闻声赶来,剪住王全的两手,才算住。
王全又去喂马了!
过了一个多月,所里的冬季文化学习班办起来,王全来报了名,是刘所长亲自送他来上学的。我有幸当了他的启蒙老师。可是我要说老实话,这个学生真不好教。他又不肯照着课本学,一定先要教他学会四个字。他用铅笔写了无数遍,终于有了把握了,就把我写对子用的大抓笔借去,在马圈粉墙上写下四个斗大的黑字:
“王全喂马。”
字的笔画虽然很幼稚,但是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不苟。谁都可以看出来,这四个字包含很多意思,这是一个人一辈子的誓约。
王全喂了牲口,生产队就热闹了。三天两头就见他进去:
“人家孩子回来,也不吃,也不喝,就是卧着,这是使狠了,累乏了!告他们,不能这样!”
“人家孩子快下了,别叫它驾辕了!”
“人家孩子”怎样怎样了……
我在这个地方待了一些时候了,知道这是这一带的口头语,管小猫小狗、小鸡小鸭,甚至是小板凳,都叫作“孩子”。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一种爱称。尤其是王全说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么高大粗壮的汉子,说起牲口来,却是那么温柔。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日夜二时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王全看“我”干活像回事了,就夸“我”,让“我”休息,是因为他认为“我”是知识分子,干农活时做做样子就行,不必当真。 |
B.学习写字时王全首先学会写的是“王全喂马”,说明他对马感情很深,对于自己喂马一事有发自心底的自豪感与责任感。 |
C.“农业科学研究所”“生产队”“冬季文化学习班”等词语巧妙地揭示了时代背景,文章里的人和事也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 |
D.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不仅给故事增加了真实感,而且使结构更加紧凑,整个故事都是围绕“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来展开。 |
3.汪曾祺认为“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在于小说的语言”。请结合本文简要赏析汪曾祺小说的语言魅力。
暮鼓
铁凝
日落之后,天黑以前,她要出去走路。一天的时光里,她尤其喜欢这个段落。日落之后,天黑以前,是黄昏。
她穿上薄绒衣和哈伦裤,换上走路的鞋,出了家门。她有些自嘲地暗想,她要保持整体的青春感。至于下巴的松懈或者鼻梁旁边的几粒雀斑,其实无碍大局。当一个六十岁的女人敢于穿着质地柔软、裤角裹腿、裤裆却突然肥坠以模糊臀部的哈伦裤出行时,谁还会注意她脸上的雀斑呢?
她走上柿子林边的这条小马路时,发现马路对面,一个老者几乎正和她齐头并进。老者拖着一把平头铁锨,铁锨和柏油路面摩擦出刺拉、刺拉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噪音。他为什么不把铁锨扛在肩上呢?她心里有点抱怨,由不得偏过脸扫了一眼老者——这老头!她心说。
路灯及时地亮起来,在她斜后方的老头停住脚,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和火柴,仿佛是路灯提醒了他的抽烟。他将铁锨把儿夹在胳肢窝底下,腾出手点着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大口。借着路灯和老头点烟的那一忽儿光亮,她看见老头的齐耳短发是灰白色的中分缝,皱纹深刻的没有表情的脸木刻一般。他咳着喘着向路边半人高的冬青树丛里吐着痰,确切地说,是向那树丛吼着痰,费力地把喉咙深处的痰给吼出来。那吼是疙疙瘩瘩、低沉粗砺的吼,犹如老旧的轮胎隆隆碾轧着碎石。
她闻见一股子花椒油炝锅的白菜汤味儿,网球馆工地正在开饭。她看见一个体型壮实的工人正朝她和老头这边张望,望了一阵,就扑着身子快步朝他们走来。当他和他们相距两三米的时候,她看出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听他急切地高喊起来:“妈!妈!”他喊着“妈”说,快点儿!菜汤都凉了!
她下意识地扭头向后看,路上没有别人。他是在喊她吗?他错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妈?或者她竟然很像这位施工队成员的妈?
这个端着空饭盆的年轻工人,就见他很确定地走到老头跟前,从他手里接过铁锨,又叫了一声“妈”,他催促说快点儿!菜汤都凉了!“老头”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急不火的,由着儿子接过了铁锨。
她从年轻人浓重的中原口音里,听出焦急和惦记。他的头发落满了白灰和水泥粉末,接近了老头——不,应该是他的妈那齐耳乱发的颜色。
那么,他没有把身穿哈伦裤的她错认成自己的妈,他是在管那老头叫“妈”;那么,她一路以为的老头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老太太,是——妈。
年轻人扛着铁锨在前,引着他的妈往一盏路灯下走,那儿停着一辆为工地送饭的“三马子”,车上有一笸箩馒头和一只一抱粗的不锈钢汤桶,白菜汤味儿就从这桶里漾出。母子二人舀了菜汤,每人又各拿两个大白馒头,躲开路灯和路灯下的“三马子”,找个暗处,先把汤盆放在地上,两人就并排站在路边吃起晚饭。
她佯装在近处溜达,观察着从容、安静地嚼着馒头的这对母子,怎么看也更像是一对父子。路边的年轻人很快就把饭吃完,从地上端起妈那份菜汤递到她手上。妈吃完馒头喝完汤,拍打拍打双手,在裤子两侧蹭蹭,从肥大中山式上衣的肥大口袋里掏出两只壮硕的胡萝卜,递给儿子一只,另一只留给自己,好比是饭后的奖赏。
她看见儿子拿着萝卜,和妈稍做争执,要把自己手中那个大些的塞给妈,换回妈手里那个小一点的。妈伸出举着萝卜的手挡了挡儿子,便抢先咬下一大口,很响地嚼起来。儿子也就咬着手中那大些的萝卜,很响地嚼起来。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那两根在他们手中晃动的胡萝卜格外显出小火把似的新鲜光亮,和一股脆生生的精神劲儿,让她想起在她的少年时代,夜晚的交通警察手中那发着荧光的指挥棒。
会所传来一阵鼓声,是某个庆典或者某场欢宴开始了。会所的承包商早年是太行山区农民鼓队的鼓手,村里的喜事,镇上县上的赛事都少不了那鼓队。如今他将一面一人高的牛皮大鼓引进美优墅会所金碧辉煌的大堂,屏风似地竖在一侧,让擂鼓成为一些仪式的开场白,让仪式中身份最高的人手持鼓槌击鼓,如同证券交易所开市的呜锣。
她对会所的鼓声并不陌生,她和家人都在会所举办或者参加过这种仪式。虽然,和旷野的鼓声相比,圈进会所的鼓声有点喑哑,有点憋闷,好比被黑布蒙住了嘴脸的人的呐喊。但鼓声响起,还是能引人驻足的。她望望那路边的母子,他们仍然站在黑暗中专注地嚼着胡萝卜,对这近切的鼓声充耳不闻。
她迎着鼓声往回家的路上走,尽可能不把自己的心绪形容成无聊的踏实。也许鼓声早已停止,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世间的声响里,只有鼓声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她穿上薄绒衣和哈伦裤,换上走路的鞋,及随后的心理描写,都表现了她面对自己的日渐衰老仍能保持自信。 |
B.对老者拖锹、抽烟、吐痰的描写,表现老者粗犷豪放、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的特点,为后文“她”误认做了铺垫。 |
C.年轻人喊“妈”的情节,前后逆转,具有极强的戏剧性效果,既符合人物生存艰辛的生活实际,又发人深思。 |
D.小说结尾她迎着鼓声回家的情节,写出她从中受到了警醒,感悟到生活应有老而不衰、不抱怨、不消沉的态度。 |
A.小说善于运用细节描写塑造人物,如儿子“从地上端起妈那份菜汤递到她手上”这一平常细节,把儿子对母亲的孝心刻画得淋漓尽致。 |
B.小说运用暮色中的鼓声,烘托了母亲虽然已近暮年却仍然不屈服于现实的品格,同时也使小说韵味无穷。 |
C.母子二人衣着寒碜、饮食粗陋、工作繁重,而她却“穿上薄绒衣和哈伦裤”“要保持整体的青春感”,对比中突显她生活的安逸、富足。 |
D.小说寓曲折离奇的情节于朴素平实、简约凝练的文字中,字里行间散发着生活的味道,传递出宝贵的精神,有极强的艺术魅力。 |
4.“她”在小说中有什么作用?请结合文本加以分析。
第二天,她到她的朋友家里,说起自己的烦闷。
佛来思节夫人走近她那个镶着镜子的衣柜,取出一个大匣子,拿过来打开了,对路瓦栽夫人说:
“挑吧,亲爱的。”
她先看了镯子,又看了一挂珍珠项链,随后又看了一个威尼斯式的镶着宝石的金十字架,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前边试这些首饰,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拿起哪件,放下哪件。她不断地问着:
“再没有别的了吗?”
“还有呢。你自己找吧,我不知道哪样合你得意。”
忽然她在一个青缎子盒子里发现一挂精美的钻石项链,她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双手拿着那项链发抖。她把项链绕着脖子挂在她那长长的高领上,站在镜前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好半天。
随后,她迟疑而焦急地问:
“你能借给我这件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搂住朋友的脖子,狂热地亲她,接着就带着这件宝物跑了。
1.这部分描写人物运用的主要方法有A.动作和肖像描写 |
B.语言和心理描写 |
C.肖像和心理描写 |
D.动作和语言描写 |
3.小说的结尾,通过佛来思节夫人来道破真相:所借的项链是假的。实际上作者早已在前文中做了必要的铺垫和暗示,请找出本选段为结尾的出现所做的合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