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
铁凝
日落之后,天黑以前,她要出去走路。一天的时光里,她尤其喜欢这个段落。日落之后,天黑以前,是黄昏。
她穿上薄绒衣和哈伦裤,换上走路的鞋,出了家门。她有些自嘲地暗想,她要保持整体的青春感。至于下巴的松懈或者鼻梁旁边的几粒雀斑,其实无碍大局。当一个六十岁的女人敢于穿着质地柔软、裤角裹腿、裤裆却突然肥坠以模糊臀部的哈伦裤出行时,谁还会注意她脸上的雀斑呢?
她走上柿子林边的这条小马路时,发现马路对面,一个老者几乎正和她齐头并进。老者拖着一把平头铁锨,铁锨和柏油路面摩擦出刺拉、刺拉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噪音。他为什么不把铁锨扛在肩上呢?她心里有点抱怨,由不得偏过脸扫了一眼老者——这老头!她心说。
路灯及时地亮起来,在她斜后方的老头停住脚,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和火柴,仿佛是路灯提醒了他的抽烟。他将铁锨把儿夹在胳肢窝底下,腾出手点着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大口。借着路灯和老头点烟的那一忽儿光亮,她看见老头的齐耳短发是灰白色的中分缝,皱纹深刻的没有表情的脸木刻一般。他咳着喘着向路边半人高的冬青树丛里吐着痰,确切地说,是向那树丛吼着痰,费力地把喉咙深处的痰给吼出来。那吼是疙疙瘩瘩低沉、粗砺的吼,犹如老旧的轮胎隆隆碾轧着碎石。
她闻见一股子花椒油炝锅的白菜汤味儿,网球馆工地正在开饭。她看见一个体型壮实的工人正朝她和老头这边张望,望了一阵,就扑着身子快步朝他们走来。当他和他们相距两三米的时候,她看出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听他急切地高喊起来:“妈!妈!”他喊着“妈”说,快点儿!菜汤都凉了!
她下意识地扭头向后看,路上没有别人。他是在喊她吗?他错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妈?或者她竟然很像这位施工队成员的妈?
这个端着空饭盆的年轻工人,就见他很确定地走到老头跟前,从他手里接过铁锨,又叫了一声“妈”,他催促说快点儿!菜汤都凉了!“老头”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急不火的,由着儿子接过了铁锨。
她从年轻人浓重的中原口音里,听出焦急和惦记。他的头发落满了白灰和水泥粉末,接近了老头——不,应该是他的妈那齐耳乱发的颜色。
那么,他没有把身穿哈伦裤的她错认成自己的妈,他是在管那老头叫“妈”;那么,她一路以为的老头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老太太,是——妈。
年轻人扛着铁锨在前,引着他的妈往一盏路灯下走,那儿停着一辆为工地送饭的“三马子”,车上有一笸箩馒头和一只一抱粗的不锈钢汤桶,白菜汤味儿就从这桶里漾出。母子二人舀了菜汤,每人又各拿两个大白馒头,躲开路灯和路灯下的“三马子”,找个暗处,先把汤盆放在地上,两人就并排站在路边吃起晚饭。
她佯装在近处溜达,观察着从容、安静地嚼着馒头的这对母子,怎么看也更像是一对父子。路边的年轻人很快就把饭吃完,从地上端起妈那份菜汤递到她手上。妈吃完馒头喝完汤,拍打拍打双手,在裤子两侧蹭蹭,从肥大中山式上衣的肥大口袋里掏出两只壮硕的胡萝卜,递给儿子一只,另一只留给自己,好比是饭后的奖赏。
她看见儿子拿着萝卜,和妈稍做争执,要把自己手中那个大些的塞给妈,换回妈手里那个小一点的。妈伸出举着萝卜的手挡了挡儿子,便抢先咬下一大口,很响地嚼起来。儿子也就咬着手中那大些的萝卜,很响地嚼起来。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那两根在他们手中晃动的胡萝卜格外显出小火把似的新鲜光亮,和一股脆生生的精神劲儿,让她想起在她的少年时代,夜晚的交通警察手中那发着荧光的指挥棒。
会所传来一阵鼓声,是某个庆典或者某场欢宴开始了。会所的承包商早年是太行山区农民鼓队的鼓手,村里的喜事,镇上县上的赛事都少不了那鼓队。如今他将一面一人高的牛皮大鼓引进美优墅会所金碧辉煌的大堂,屏风似地竖在一侧,让擂鼓成为一些仪式的开场白,让仪式中身份最高的人手持鼓槌击鼓,如同证券交易所开市的鸣锣。
她对会所的鼓声并不陌生,她和家人都在会所举办或者参加过这种仪式。虽然,和旷野的鼓声相比,圈进会所的鼓声有点喑哑,有点憋闷,好比被黑布蒙住了嘴脸的人的呐喊。但鼓声响起,还是能引人驻足的。她望望那路边的母子,他们仍然站在黑暗中专注地嚼着胡萝卜,对这近切的鼓声充耳不闻。
她迎着鼓声往回家的路上走,尽可能不把自己的心绪形容成无聊的踏实。也许鼓声早已停止,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世间的声响里,只有鼓声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
(2015年荣获首届《作家》“金短篇”小说奖,有改动)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中的“她”是一位城市的暮年女性,对自己保持全部的青春感颇为自信。“她”因“观察”打工母子而得到了生活和生命的启迪。 |
B.在“她”的眼里,那一对站在路边嚼着馒头的母子更像是一对父子,仅仅是因为老年母亲的外貌和行为方式实在像一位父亲。 |
C.文章中描写“那两根在他们手中晃动的胡萝卜格外显出小火把似的新鲜光亮”,表达出城市的“她”对农民工母子生活方式的羡慕。 |
D.会所里的暮鼓有点喑哑和憋闷,但依然是生命的勇敢呐喊,六十岁的“她”迎着鼓声回家,此刻,生命的积极鼓点在她心中敲响了。 |
A.小说环境描写关联全篇,十分生动。如开头“日落之后,天黑以前”的描写,渲染了城市的“黄昏”氛围,烘托人物暮年感伤的心理。 |
B.小说人物描写细腻传神,体型壮实的儿子急切地反复呼喊“妈!妈!”“快点儿!菜汤都凉了!”,一个憨厚孝顺的儿子形象跃然纸上。 |
C.小说以“暮鼓”为题,富有艺术魅力,是串联故事的线索,使文章情节紧凑,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且在结束部分以此点明主旨。 |
D.小说情节平实,语言简约洗练,比喻生动形象,使平凡的人物形象可感,琐碎的日常让人感动,字里行间让人领会出人生启悟。 |
4.“暮鼓”作为小说的标题,意蕴深刻,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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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
汪曾祺
宣德年间,宫里兴起了斗蛐蛐。蛐蛐都是从民间征来的。这玩意陕西本不出。有那么一位华阴县令,想拍拍上官的马屁,进了一只,供到了宫里。打这儿起,传下旨意,责令华阴县每年往宫里送,县令把这项差事交给里正。里正哪里弄到蛐蛐?只有花钱买。上面要一只蛐蛐,常常害得几户人家弃家荡产。蛐蛐难找里正难当。
有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多年没有考上秀才,为人很迂腐,不会讲话。衙役看他老实,就把他报充了里正。成名托人情,也不得脱身。不到一年的功夫,成名的几亩薄产都赔尽去了。一出暑伏,按每年惯例,该征蛐蛐了,成名不敢摊派,自己又实在变卖不出这笔钱。每天烦闷忧愁,只得听从老伴的话,提了竹筒,拿着蛐蛐罩,到处翻找。清早出门,半夜回家,都无济于事。县令追逼,交不上蛐蛐,二十个板子。十多天下来,成名挨了百十板,两条腿脓血淋漓。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除了自尽,别无他法。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庙,庙后小山上怪石乱卧,有一只“青麻头”伏着。醒来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猛然醒悟:这不是村东头的大佛阁么?于是挣扎着起来,拄着拐杖,往村东去。到了大佛阁一看,就跟梦里所见的一样。于是在蒿菜草莽之间,轻手轻脚,拨开草丛,发现一只蛐蛐在刺棘丛里伏着,快扑!蛐蛐蹦,成名追,罩住了,细看看:个头大,尾巴长,青脖子,金翅膀。一阵狂欢喜,提着蛐蛐笼,快步回家,举家欢庆。静等期限,好见官交差。
成名有个儿子,小名黑子,九岁了,非常淘气,上树掏鸟蛋,下河捉水蛇,飞砖打恶狗,爱捅马蜂窝。性子倔,爱打架,打起架来像拼命一样。三天两头,有街坊邻居来告状。成名得了个这只救命蛐蛐,再三告诫黑子:“不许看,千万!千万!”
不说还好,说了,黑子还非看看不可,他瞅着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蛐蛐罐。腾!一蛐蛐蹦出罐外,黑子伸手一扑,用力过猛,蛐蛐大腿折了,肚子破了——死了,黑子知道闯了大祸,哭着告诉妈妈,妈妈一听,脸色煞白:“你个孽障!你甭想活了,你爹回来,看他怎么跟你算账!”黑子哭着走了。成名回来,老伴把事情一说,成名掉在冰窟窿里了。半天,说:“他在哪儿?”找。到处找遍了,没有。做妈的忽然心里一震:莫非是跳了井?扶着井栏一看,有个孩子,请街坊邻居帮忙,把黑子捞上来,已经死了,这时候顾不上生气,只觉得悲痛。夫妻二人,傻了一样,傻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话。这天他们家烟筒没冒烟,哪有心思吃饭呢,天黑了,把儿子抱起来,准备用一张草席卷卷埋了。摸摸胸口,还有点温和,探探鼻子,还有气。先放到床上再说吧,半夜里,黑子醒来了,睁开了眼,夫妻二人稍得安慰,只是眼神发呆,睁眼片刻,又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
蛐蛐死了,儿子这样,成名瞪着眼睛到天亮。
天亮了,忽然,听到门外蛐蛐叫,成名跳了起来,远远的一看,是一只蛐蛐,心里高兴,捉他!蛐蛐叫了一声跳走了。追,用手掌一捂,好像什么也没有。四面看看,蛐蛐伏在墙上。成名看它小,瞧不上眼,但墙上的小蛐蛐,忽然落在他袖口上。细看看,小虽小,好像不赖。带回家里,心想拿他去交差,又怕县令看不中。村里有个小伙子,是个玩家、他养着一只蛐蛐,自命“蟹壳青”,每天找一些少年子弟斗,百战百胜。他把这只“蟹壳青”居为奇货,索价很高,也没人能买得起。听说成名得了一只蛐蛐,这小子就到成家拜访,一看,捂着嘴笑了:这也叫蛐蛐!于是打开自己的蛐蛐罐,把蛐蛐赶进“过笼”里,放进斗盆。成名一看,这只蛐蛐大得像个油葫芦,就含糊了,不敢把自己的拿出来。小伙子存心看个笑话,再三说:“玩玩嘛,咱又不赌输赢。”成名把黑蛐蛐放进斗盆。小蛐蛐趴着不动,蔫哩吧唧,小伙子又大笑。使猪鬃撩它,再撩它!黑蛐蛐忽然暴怒,后腿一挺,直窜过来。俩蛐蛐这就斗开了,冲、撞、腾、击、劈里啪啦直响。忽见小蛐蛐跳起来,伸开须须,跷起尾巴,张开大牙,一下子钳住大蛐蛐的脖子。大蛐蛐脖子破了,直流水:小伙子赶紧把自己的蛐蛐装进过笼,说:“这小家伙真玩命呀!”成名也没想到。他和小伙子正在端详这只黑红黑红的小蛐蛐,他们家一只大公鸡斜着眼睛过来,上去就是一嘴,蛐蛐蹦出了一尺多远。公鸡一啄不中,撒腿紧追,眨眼之间,蛐蛐已经在鸡爪子底下了。成名急得不知怎么好,只是跺脚,再一看,公鸡伸长了脖子乱甩。走近一看,只见蛐蛐叮在鸡冠上,死死叮着不放,公鸡羽毛扎散,双脚挣蹦。成名惊喜,把蛐蛐捏起来,放进笼里。
第二天,上堂交差。县太爷一看,大怒:“这么小,你不是糊弄我吗!”成名细说这只蛐蛐怎么怎么好,县令不信,叫衙役弄几只蛐蛐来试试。果然都不是对手。又抱一只公鸡来,一斗,公鸡也败了。县令吩咐,专人送到巡抚衙门。巡抚大为高兴,打了一只金笼子,又命师爷连夜写了一通奏折,详详细细表述了蛐蛐的能耐,把蛐蛐献到宫中,宫里的蛐蛐都是各省进贡来的,黑蛐蛐跟这些“名将”斗了一圈,没有一只能经得三个回合,全都不死即伤望风而逃。皇上龙颜大悦,下御诏,赐给巡抚名马衣缎。巡抚考核给华阴县评了一个“卓异”,县令就免了成名里正的差役;又嘱咐县学的教谕,让成名进了学,成了秀才;又赏了成名几十两银子,让他把赔累进去的薄产赎回来,成名夫妻,说不尽的欢喜。
只是他们的几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地躺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死不活,这可怎么了呢?树叶黄了,树叶落了,秋深了。
一天夜里,成名夫妻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他们的儿子黑子。黑子说:“我是黑子。就是那只黑蛐蛐。蛐蛐就是我。我变的。
“我拍死了‘青麻头’,闯了祸。我就想:不如我变一只蛐蛐吧。我就变成了一只蛐蛐。
“我爱打架。打架总要打赢。打赢了,爹就可以不当里正,不挨板子了。我九岁了,懂事了。我跟别的蛐蛐打,我想:我一定要赢,为了我爹,我妈。我拼命。蛐蛐也怕蛐蛐拼命。它们就都怕。”
“我打败了所有的蛐蛐!我很厉害!“我想变回来。变不回来了。”
“那也好,我活了一秋。我赢了。“明天就是霜降,我的时候到了。”
“我走了,你们不要想我。——没用。”第二天一早,黑子死了。
一个消息从宫里传到省里,省里传到县里,那只黑蛐蛐死了。
(节选自汪曾祺《聊斋新义》,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行色的分析与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小说开头从宫廷好斗蛐蛐之乐写起,每年从民间征收一只蛐蛐常常害得几户人家弃家荡产,为人物命运交代了社会背景。 |
B.小说以“蛐蛐”为线索,征虫--梦虫--觅虫--得虫--失虫--化虫--斗虫--献虫,主人公的命运围绕“虫”而展开,跌宕起伏,曲折有致。 |
C.小说写到“墙上的小蛐蛐,忽然落在他袖口上”,黑蛐蛐对成名似乎有感情,表现了黑蛐蛐的异乎寻常,暗示这是由黑子化成的蛐蛐。 |
D.小说语言特色鲜明。如“成名掉在冰窟窿里了。半天,说:‘他在哪儿?’找。到处找遍了,没有。”叙事干净利落,语言简洁精炼,多用口语,平淡无奇却又意境深远。 |
3.小说是从蒲松龄的文言短篇小说《促织》改编创作而成,情节大体相同,结局不同:原著的结尾是“儿子从蛐蛐变回人、父亲被加官受爵”的大团圆结局,新作的结尾改成了“儿子变成蛐蛐,帮助父亲解脱困境后最终死去”的悲剧性结局,你认为哪一个结局更好?请结合文本谈谈你的看法。
村 头
肖建国
晚风从东江里吹上来,天就黑了。
村头约我,出去走走。
这是我驻村的第一天,这地儿叫吊鸭沥回眸村,我上午想找村长了解下情况。妇女主任盼娣说,村头不在,晚上才能回来。
我一愣。盼娣笑着解释,村头就是村长,就好比包工头一样。
听她这样一说,我也乐了。我问,其他地方也叫村头吗?盼娣说,不,只有这里。
村头叫吴贵,一米八。南方人普遍稍矮,吴贵是个例外。他说话声音有点苍老,像敲铜锣后捂住的回呴。
来之前,我从多篇新闻报道中看到过关于他的报道。
吴贵当过兵,退伍后开加工厂,做板材生意。他的板材用木板压成,很实在。不像有些厂家,用锯末压,看起来挺漂亮,遇水一浸,就粉了。
吴贵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仅七八年的光景,就住进别墅、开起大奔。没想到前几年,他扔下城里的生意,回到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当起村头。上任两年多的时间,就为村里捐了一百多万。修村道、铺沥青、装路灯,还开挖了下水道,雨污分流,把乡村当成城市来打造。老婆骂他,图啥?村民们也有很多疑惑,怕他放长线钓大鱼,是预留先手棋。我也想问问,他那厚实胸膛里的真心话。
吊鸭沥紧依东江边,“沥”是指水沟。村名的意思,就是有水沟能放鸭子的地方。可后面为什么要附个回眸村呢?
吴贵说,是晚清一位老族长改过来的。那老族长曾中过举人,算是半个官老爷。一来,他嫌这名字的谐音太粗俗,有损村人形象。二来,这村子是从后面一个村子分出来的。他们原本瞧不起后村人,可后村人争气,无论经商做生意,还是读书做学问,都比前村强。老族长盛怒之下,让年轻人在每月祭祖时,都扭头向后看。看看后村人的荣耀,自己的衰败。久而久之,这村就叫“回眸村”了。但这是口头叫,所以,就有了现在这个名。
吴贵说,那老族长,就是他高祖爷。
我俩顺着村道向外走,新铺成的沥青路面充满弹性,落脚无声。两旁的民房很多已租赁出去,有办民宿的,也有开书吧、咖啡厅的。各家的招牌很有意思,像云中客栈、邂逅时光、一品花堂等,给人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吴贵说,四年前,他回到村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垃圾成堆。年轻人都外出谋生,留下的是孤寡老人和孩子,很多土地被抛荒,让人倍感恓惶。他在村里转了三圈,总想寻找点什么。最后在村小学停住脚。小学早已合并,校舍无人照管,像萎缩多病的老人。当年他上学时,因交不起书杂费,校长就说,那你每天来值日,为同学们敲敲钟吧。他敲钟很认真,当——当——当——,预备铃声均匀、悠长,送到每家每户。村民、学生一听,就知道要上课了。那时他就想,要是能敲一辈子钟,多好。
那棵香樟还在,可树上的铁钟已不见踪影,只留下铁环摩挲的印痕。院内荒草满园,蒌蒿、藤萝、芭茅、艾草,旺旺地长。他蹲下来,奋力扯着荒草,为自己扯出一片空净之地。那一晚,他把奔驰车开进校园内,打开顶窗,让星星伴月光洒进来。他在车里呆了一宿。吴贵说,就是那个晚上,让他决定回来。
过年祭祖,趁年轻人都在祠堂,他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回来当村头,让回眸村旧貌换新颜。
话没讲完,就引来一阵哄笑。他让大家尽情地笑,待笑够了、笑累了,才缓缓地说,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根,无论走多远,我们都会回来。我希望当我能力用尽时,你们能帮上一把。
一席话,说得祠堂内一片寂静。
挑起村头的担子,吴贵才知道什么是艰难。修村道,修到潘茂才门口。老人出来了,拄着拐杖,不准修。
吴贵说,潘爷,不用你花钱,把泥巴路修成沥青路,好走。
潘茂才摇摇头,寸土不让。动了风水,会死人的!老人坚持自己的理由。吴贵费尽口舌,并找人来劝说,都无济于事。
那真叫一个难啊!吴贵仰天长叹。
听说,老人还拿出军刀对抗。我小声问。
吴贵苦笑着摇摇头。
出了村庄,外面就是一片片稻田。习习凉风送来阵阵稻香,顿觉神清气爽。原有的田埂已被吴贵替换成木质栈道,在田间诗意地穿梭。
吴贵说,呆在学校的那晚,他想了很多。其中有一项,就是要让城里的高跟鞋,在乡野间敲响。
我问,值吗?
吴贵说,你听——
田野间,有人在黑暗中唱歌。那都是抽空钻出来的城里人,他们拥抱着这没有灯光的夜色,大口呼吸着青草芳香,看星星眨眼,听虫萤伴唱。他们笑,他们闹,惹得村里的小狗也跟着一起汪汪地叫。
夜色渐浓,有蛙声鸣起。先是一声,再接一声,声声呼唤,立即便响成一片。吴贵反问我,你这样下来,值吗?
没想到他有这样一问。刹那间,我俩一起笑了。
笑声伴着稻香,在夜色中迅速荡漾开来。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写“祭祖时扭头看后村”的情节,意在表达老族长对后村取得成就的嫉妒。 |
B.吴贵愿意在学校敲一辈子钟,说明这座学校给他的温暖和培养让他感觉很幸福。 |
C.吴贵在祠堂说了回村当村头的意愿时众人哄笑,说明他的想法太荒唐不切实际。 |
D.潘茂才坚持自己的理由寸土不让,说明吴贵工作冒进,侵犯了群众的切身利益。 |
A.小说中写吴贵用木板压成的板材“很实在”,一语双关,表现了他的人品,后文他在祠堂里说的一番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
B.小说描写村民们的疑惑、妻子的不理解,从反面衬托了吴贵回到生他养他的山村无私奉献、努力建设美丽乡村的高尚。 |
C.小说的语言简洁晓畅又不乏生动形象,如“那都是抽空钻出来的城里人”中的“钻”字,表达了城里人到农村生活的渴望。 |
D.小说情节安排巧妙,以“我”和村头沿着村道出去走走为线索,通过谈话和穿插介绍,交代了吴贵回村原因和取得的成绩。 |
4.结尾处我和吴贵都问对方“值吗?”,小说中未直接回答,但我们分明感受到了答案。请简要分析小说是如何巧妙地写出来的。
断魂枪
老舍
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枣红色多穗的镖旗,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
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还时常去走会。虽然算不了什么,他们打扮得像个样儿,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踩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他咽了口气:“没人懂!”他低声地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
“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处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地往前拉扯,像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好,让你使枪吧,我呢?”。
“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王三胜努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
“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但是,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吗?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 5 -
沙子龙很客气:“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打搅了,再会!”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腾。“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有删改)
1.下列对文章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不正确的两项是( )A.沙子龙的大徒弟王三胜对过去的辉煌有着无限留恋、眷念,依然固守着江湖本性,保有对于武学的迷恋和热情,也希望师父不要退出江湖。 |
B.孙老者性格豪爽,他偌大年纪,武艺仍然十分高强。为了传承“五虎断魂枪”,他专程赶来领教断魂枪法,显示了很强的进取心。 |
C.文中说“他的世界被狂风吹走”,“他的世界”指的是沙子龙当年走镖事业的辉煌。而“狂风”指的是西方世界武力和文化的影响。 |
D.断魂枪不仅是一种武艺,更是沙子龙英雄人生的折射。面对时代大变局,他只有伤感和无奈,心中充满了英雄末世的落寞与悲哀。 |
E.本文语言简洁短促,富有力度,还大量运用北方口语,与沙子龙、王三胜、孙老者等市井人物的身份相契合,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 |
3.结合文本简析小说是如何表现“神枪沙子龙”风采的?
暮鼓
铁凝
(1)日落之后,天黑以前,她要出去走路。一天的时光里,她尤其喜欢这个段落。日落之后,天黑以前,是黄昏。
(2)她穿上薄绒衣和哈伦裤,换上走路的鞋,出了家门。她有些自嘲地暗想,她要保持整体的青春感。至于下巴的松懈或者鼻梁旁边的几粒雀斑,其实无碍大局。当一个六十岁的女人敢于穿着质地柔软、裤角裹腿、裤裆却突然肥坠以模糊臀部的哈伦裤出行时,谁还会注意她脸上的雀斑呢?
(3)她走上柿子林边的这条小马路时,发现马路对面,一个老者几乎正和她齐头并进。老者拖着一把平头铁锨,铁锨和柏油路面摩擦出刺啦、刺啦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噪音。他为什么不把铁锨扛在肩上呢?她心里有点抱怨,由不得偏过脸扫了一眼老者——这老头!她心说。
(4)路灯及时地亮起来,在她斜后方的老头停住脚,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和火柴,仿佛是路灯提醒了他的抽烟。他将铁锨把儿夹在胳肢窝底下,腾出手点着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大口。借着路灯和老头点烟的那一忽儿光亮,她看见老头的齐耳短发是灰白色的中分缝,皱纹深刻的没有表情的脸木刻一般。他咳着喘着向路边半人高的冬青树丛里吐着痰,确切地说,是向那树丛吼着痰,费力地把喉咙深处的痰给吼出来。那吼是疙疙瘩瘩、低沉、粗砺的吼,犹如老旧的轮胎隆隆碾轧着碎石。
(5)她闻见一股子花椒油炝锅的白菜汤味儿,网球馆工地正在开饭。她看见一个体型壮实的工人正朝她和老头这边张望,望了一阵,就扑着身子快步朝他们走来。当他和他们相距两三米的时候,她看出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听他急切地高喊起来:“妈!妈!”他喊着“妈”说,快点儿!菜汤都凉了!
(6)她下意识地扭头向后看,路上没有别人。他是在喊她吗?他错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妈?或者她竟然很像这位施工队成员的妈?
(7)这个端着空饭盆的年轻工人,就见他很确定地走到老头跟前,从他手里接过铁锨,又叫了一声“妈”,他催促说快点儿!菜汤都凉了!“老头”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急不火的,由着儿子接过了铁锨。
(8)她从年轻人浓重的中原口音里,听出焦急和惦记。他的头发落满了白灰和水泥粉末,接近了老头——不,应该是他的妈那齐耳乱发的颜色。
(9)那么,他没有把身穿哈伦裤的她错认成自己的妈,他是在管那老头叫“妈”;那么,她一路以为的老头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老太太,是——妈。
(10)年轻人扛着铁锨在前,引着他的妈往一盏路灯下走,那儿停着一辆为工地送饭的“三马子”,车上有一笸箩馒头和一只一抱粗的不锈钢汤桶,白菜汤味儿就从这桶里漾出。母子二人舀了菜汤,每人又各拿两个大白馒头,躲开路灯和路灯下的“三马子”,找个暗处,先把汤盆放在地上,两人就并排站在路边吃起晚饭。
(11)她佯装在近处溜达,观察着从容、安静地嚼着馒头的这对母子,怎么看也更像是一对父子。路边的年轻人很快就把饭吃完,从地上端起妈那份菜汤递到她手上。妈吃完馒头喝完汤,拍打拍打双手,在裤子两侧蹭蹭,从肥大中山式上衣的肥大口袋里掏出两只壮硕的胡萝卜,递给儿子一只,另一只留给自己,好比是饭后的奖赏。
(12)她看见儿子拿着萝卜,和妈稍做争执,要把自己手中那个大些的塞给妈,换回妈手里那个小一点的。妈伸出举着萝卜的手挡了挡儿子,便抢先咬下一大口,很响地嚼起来。儿子也就咬着手中那大些的萝卜,很响地嚼起来。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那两根在他们手中晃动的胡萝卜格外显出小火把似的新鲜光亮,和一股脆生生的精神劲儿,让她想起在她的少年时代,夜晚的交通警察手中那发着荧光的指挥棒。
(13)会所传来一阵鼓声,是某个庆典或者某场欢宴开始了。会所的承包商早年是太行山区农民鼓队的鼓手,村里的喜事,镇上县上的赛事都少不了那鼓队。如今他将一面一人高的牛皮大鼓引进美优墅会所金碧辉煌的大堂,屏风似地竖在一侧,让擂鼓成为一些仪式的开场白,让仪式中身份最高的人手持鼓槌击鼓,如同证券交易所开市的鸣锣。
(14)她对会所的鼓声并不陌生,她和家人都在会所举办或者参加过这种仪式。虽然,和旷野的鼓声相比,圈进会所的鼓声有点喑哑,有点憋闷,好比被黑布蒙住了嘴脸的人的呐喊。但鼓声响起,还是能引人驻足的。她望望那路边的母子,他们仍然站在黑暗中专注地嚼着胡萝卜,对这近切的鼓声充耳不闻。
(15)她迎着鼓声往回家的路上走,尽可能不把自己的心绪形容成无聊的踏实。也许鼓声早已停止,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世间的声响里,只有鼓声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
(2015年荣获首届《作家》“金短篇”小说奖,有改动)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中的“她”是一位城市的暮年女性,对自己保持整体的青春感颇为自信。“她”因“观察”打工母子而得到了生活和生命的启迪。 |
B.对老者拖锨、抽烟、吐痰的描写,表现老者粗犷豪放、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的特点,为后文“她”误认做了铺垫。 |
C.小说描写细腻传神,“妈伸出举着萝卜的手挡了挡儿子,便抢先咬下一口,很响地嚼起来”,表现了母亲爽朗的性格和对儿子的爱。 |
D.会所里的暮鼓有点喑哑和憋闷,但依然是生命的勇敢呐喊,六十岁的“她”迎着鼓声回家,此刻,生命的积极鼓点在她心中敲响了。 |
A.小说以《暮鼓》为题,富有艺术魅力,是串联故事的线索,使文章情节紧凑,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且在结束部分以此点明主旨。 |
B.母子二人衣着寒碜、饮食粗陋、工作繁重,而她却“穿上薄绒衣和哈伦裤”“要保持整体的青春感”,对比中批判了她的奢华腐朽。 |
C.小说环境描写关联全篇,十分生动。如开头“日落之后,天黑以前”的描写,渲染了城市的“黄昏”氛围,烘托人物暮年感伤的心理。 |
D.小说寓曲折离奇的情节于朴素平实、简约凝练的文字中,字里行间散发着生活的味道,传递出宝贵的精神,有艺术魅力。 |
4.小说中年轻人喊“妈”的情节布局巧妙,这样写有什么好处?请简要说明。
逃跑(节选)
铁凝
二十多年前,老宋从北部山区来到这个城市,成了灵腔剧团传达室的长期临时工。
老宋的任务是传达、收发,兼烧开水锅炉。他的两条腿很勤快。除了分内的事,分外的事他也没少做。五楼的人说,老宋,帮我把这罐煤气扛上去吧。三楼的人说,老宋,我买的沙发来了,你给搭把手吧。一楼的人基本不用老宋帮忙抬东西,但有几位妇女喜欢织毛衣,见老宋有空,就喊,老宋过来,给我架着毛线。
老宋在团里自然是被人喜欢,但他也有“较真儿”的事。他会毫不客气地对一位端碗打饭的旦角儿说,哎,你等等,今天你脑门上的小弯儿可没贴正,第四个、第五个小弯儿应该紧贴眉梢儿。唱小生的老夏在这团里算是老宋的好友了,老宋照样会在某些时刻叫老夏下不来台。有一回,他突如其来地对老夏说,你把《吕梦征》出场那四句唱,唱一遍听听。老夏说,你这是考我,唱完问老宋有什么破绽,老宋说,从字音上听没什么破绽,我问你天无事是哪个事?老夏说事情的事呗。老宋道:错了,应该是势力的势。这四句唱是说天、地、人,也包括凤凰,失去了势力一切就变样了。老夏不服,要一块儿去问团长。团长说,都是跟师傅模仿的音儿,说不准。出了团长的家,老宋说,翻跟头的事儿问团长行,这件事终归得问我。老夏琢磨出老宋有道理,就说我请你喝酒吧。老宋说,我得回传达室喝疙瘩汤。看着老宋那白菜帮子似的脸色,老夏提醒说,老宋,咱们得讲点营养。老宋说,我讲营养,我那乡下的闺女呢,我那外孙子呢。老夏明白了:怨不得,老宋天天只喝疙瘩汤。
光阴像箭。老夏要退了,老宋也老了。老宋走路不再是快步,有点拖着腿的样子。有一天,老宋的腿不争气地出了大毛病。老夏用自行车驮着老宋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尽快手术吧,保腿要紧。老宋问手术得多少钱,医生说,一万五左右。
一万五,对老宋来说是个天文数字。老夏安慰了老宋,想去找领导,转念又想,一个刚够发工资的剧团,不用说临时工,老夏自己口袋里就经常装着报不了销的药费单。第二天,办公楼门前贴出了一张告示,上写:尊敬的老师们,目前老宋遭了大难,请大家都献出些爱心吧!告示还写明了老宋的病情及所需费用的数目,末尾署名是老夏。全团上至团长,下至演职员工及家属都献了爱心。一个星期后,他邀团长一道将筹集到的一万五千八百六十二元郑重地交给了老宋。
传达室的灯亮了一夜。
早晨,老夏来传达室催老宋去医院时,发现传达室空无一人。老夏骑车赶往医院,为老宋做过检查的医生说,那个病人是来过,问做静脉修复术便宜还是锯腿便宜,告诉他当然是截肢手术便宜,两三千就够了,他听完就走了。
自此老宋就从这个城市消失了。
团里的老师们气愤起来。人们对老夏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告示可是你贴的。说得老夏一激灵,好像是老夏骗了大伙儿的钱。老夏想起当年老宋的到来是靠了一个亲戚的介绍,于是七拐八拐找到了老宋的那位亲戚。亲戚说,不瞒你说,他回老家第二天就去县医院把腿锯了,那儿更便宜,两千不到,无须住院,随锯随走。亲戚还说,剩下一万多又有什么不好?一个乡下人,又是穷闺女,又是穷外孙子。
老夏疑惑难平——锯条人腿怎么也不能像锯条板凳腿那么简单。不久,团里有人从北部山区演出回来,说在新开发的一个旅游景点看见老宋了,他坐在一个小铁皮房子里卖胶卷。老夏忙问腿呢?演出的人说他坐在窗口,只能看见上半身。
老夏坐上长途大巴,经过六个多小时,到达了那个新开发的旅游景点。他下得车来,没太费劲就发现在一个小铁皮屋子旁边站着老宋,拄着双拐指挥卸货,下半身左腿那儿空着,挽至腿根部的空裤筒好像一团揉皱的搌布。
此时,老宋也看见了老夏,顿时停下指挥,木呆呆地愣在那里。接着,老夏在老宋脸上找到了他想要找的表情:尴尬、难堪、愧疚,还有受了意外惊吓的恐惧。突然间,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身,拖动着双拐奋力向前,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跳跃着直奔一条山间小路而去,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正在卸货的年轻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看着近前的老夏说,你是不是认识我姥爷?老夏说是,我们是老……朋友。年轻人说,那我姥爷为什么一看见你就跑呢?老夏想了想,说,也没准儿你姥爷是给我买肉吃去了。突然,老夏看到旁边的一张旅游地图,老宋家乡的形状正好比一只靴子,如同当年老宋对意大利的形容一样。他想,这地方如果没有开发,就不会有人为它绘制地图,热爱地理的老宋便终生也不会知道,他的故乡在地图上也是一只靴子。
这本是一个让人愉悦的话题,只是,老夏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同老宋讨论这个话题了。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贫穷是一种病。”小说通过一位在城市做长期临时工的老宋的故事,让读者读出了贫穷者生活的艰难。 |
B.对于唱词中究竟是“事”还是“势”,老夏他们之所以去问团长,是因为在团里他俩只信服团长的学问。 |
C.老夏要找老宋,某种程度上是要了解老宋是否把钱用在了治腿上,不能让团里人认为自己是帮老宋骗钱。 |
D.“我们是老……朋友”老夏的话语不够连贯,跟老夏目睹老宋确实截肢了的现状后内心受到震撼有关。 |
A.前文有意强调老夏与老宋关系密切,为后文老夏为老宋募集一万五千元左右的手术费用这一情节做了铺垫。 |
B.剧团自上而下都参与了捐款,与后文团里老师们的气愤,形成了鲜明对比,反映了“人走茶凉”的世态炎凉。 |
C.“老夏疑惑难平——锯条人腿怎么也不能像锯条板凳腿那么简单”,侧面烘托出了老宋做选择时心里承受的巨大压力。 |
D.“老夏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同老宋讨论这个话题了”,这句话似乎暗示了小说的结局,属于留白手法,引人遐想。 |
4.对于老宋有了做手术的钱之后却选择了省钱的截肢手术这一情节,你觉得合理吗?请结合小说内容简要谈谈你的理解。
三月香雪
铁凝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写过一个名叫《哦,香雪》的短篇小说,一个关于女孩子和火车的故事,香雪是小说的主人公。
那时,我是一家文学杂志的小说编辑,工作之余我在小说《哦,香雪》那样的山区农村有过短暂的生活。还记得那是一个晚秋,我从京原线(北京—太原)出发,乘火车在北京与河北省交界处的一个小村下了车。站在高高的路基向下望去,就看见了村口那个破败的小学校:没有玻璃、没有窗纸的教室门窗大敞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学生正在黄土院子里做着手势含混、动作随意的课间操,几只黑猪白猪就在学生的队伍里穿行……贫瘠的土地和多而无用的石头使这里的百姓年复一年在困顿中平静地守着日子,没有发现他们四周那奇妙峻美的大山是多么诱人,也没有发现。一只鸡和一斤挂面的价值区别——这里无法耕种小麦,白面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于是就有了北京人乘一百公里火车,携带挂面到这里换鸡的奇特交易:一斤挂面足能换得一只肥鸡。这小村的生活无疑是拮据寒酸的,滞重封闭的,求变的热望似乎不在年老的一代身上,而是在那些女孩子的眼神里、行动上。
我在一个晚上发现房东的女儿和几个女伴梳洗打扮、更换衣裳。我以为她们是去看电影,问过之后才知道她们从来没有看过电影,她们是去看火车,去看每晚七点钟在村口只停留一分钟的一列火车。这一分钟就是香雪们一天里最宝贵的文化生活。为了这一分钟,她们仔细地洗去劳动一天蒙在脸上的黄土,她们甚至还洗脚,穿起本该过年才拿出来的家做新鞋,也不顾火车到站已是夜色模糊。这使我有点心酸——那火车上的人,谁会留神车窗下边这些深山少女的脚和鞋呢。然而这就是梦想的开始,这就是希冀的起点。她们会为了一个年轻列车员而吃醋、不和,她们会为没有看清车上某个女人头上的新型发卡而遗憾。少女像企盼恋人一样地注视无比雄壮的火车,火车也会借了这一分钟欣赏窗外的风景——或许这风景里也包括女孩子们。火车上的人们永远不会留神女孩子那刻意的打扮,可她们对火车仍然一往情深。
于是就有了小说主人公香雪用一篮子鸡蛋换来火车上乘客的一只铅笔盒的“惊险”。为了这件样式新颖、带有磁铁开关、被香雪艳羡不已的文具,她冒险跳上火车去做交易,交易成功,火车也开动了,从未出过家门的香雪被载到下一站。香雪从火车上下来,怀抱铅笔盒,在黑夜的山风里独自沿着铁轨,勇敢地行走三十华里回到她的村子。以香雪的眼光,火车和铅笔盒就是文明和文化的象征了,火车冲进深山的同时也冲进香雪的心。
三十五年过去了,香雪的深山已是河北省著名旅游风景区的一部分,火车和铁路终于让更多的人发现这里原本有着珍禽异兽出没的原始次生林,有着可与非洲白蚁媲美的成堆的红蚁,有着气势磅礴的百里大峡谷,有着清澈明丽的拒马河,从前那些无用的石头们在今天也变成可以欣赏的风景。从前的香雪们早就不像等待恋人一样地等待火车,她们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务员、导游,有的则成为家庭旅馆的女店主,她们的目光从容自信,她们的衣着干净时新,她们懂得价值,她们说:“是啊,现在我们富了,这都是旅游业对我们的冲击啊。”从前她们把旅游说成“流油”——“真是一桩流油的事哩”。而香雪们的下一代也已成人。
时间在前进,科学技术在飞奔,人类的物质文明在过去二百年里发生的变化远远超过了前五千年。我愿意拥抱高科技带给人类所有的进步和幸福,但巨大的物质力量最终并不是我们生存的全部依据,它应该是巨大精神力量的预示和陪衬。如今,养育我们的山川大地已是日新月异,旧貌换新颜,为什么许多读者还会心疼和怀念香雪那样的连什么叫受骗都不知道的少女?我想起当年一位读者给我的信中写道,纯净的香雪涤荡了我们心头征战生活多年的灰尘。当我们渴望精神发展的速度和心灵成长的速度能够跟上科学发明的速度,有时候我们必须有放慢脚步回望从前的勇气,有屏住呼吸审视心灵的能力。遥远的香雪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人间温暖和清新的美德,就依然值得我们葆有和珍惜。
回望1983年3月,我面前呈现的是一场晶莹的香雪过后,如云如烟的山桃花怒放之后,鸟儿鸣唱,满目青山。
(有删改)
1.下列对文章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采用工笔细描手法,写“我”刚下火车,站在路基上看到的情景,呈现了一派破败、落后的山区农村学校景象。 |
B.“这就是梦想的开始,这就是希冀的起点”,作者以点评式的话语,写出了火车给山村带来的影响和变化,表达了她深沉的感慨,极富情感力量。 |
C.“少女像企盼恋人一样地注视无比雄壮的火车”,运用比喻手法,把火车比作恋人,生动形象地刻画了少女对火车到来的热切渴望。 |
D.文章最后一段,作者通过想象,描绘了山村鸟鸣花香、满山翠碧的情形,寄托了作者对山村的美好怀念与诚挚期待。 |
3.铁凝的《从梦想出发》一文记述了“香雪的山村”后来“就有了坑骗游客的事情,有了出售伪劣商品的事情,也有个别的女性,因了懒和虚荣,自愿或不自愿地出卖自己的身体……”对此,她也感慨道:“火车其实也是一种暴力。”请结合两个文本,谈一谈对这个感慨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