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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型:现代文阅读-文学类-单文本 难度:0.65 引用次数:98 题号:16400630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叶圣陶

桌上的煤油灯放着黄晕的光,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惨淡,好像反而加浓了阴暗。桌旁坐着个老妇人,手里抱一个大约两周岁的孩子。她感到特别不安:不知道快要回来的阿弟将怎么说。

晚上,在她,这几天真不好过。除了孩子的啼哭,黄晕的灯光里,她有时仿佛看见鲜红的一滩,在这里或是那里——那是血!弄外,汽车奔驰而过,她就仿佛看见一辆汽车载着被捆缚的两个。门首时时有轻重徐疾的脚步声经过,她总觉得害怕,以为或者就是来找她和孩子的。

这时候,在她衰弱而创伤的脑里,涌现着雾海般迷茫的未来。往哪方走才是道路呢?她一毫也不能辨认。怕有些猛兽或者陷阱隐在这雾海里边吧?她想十分之九会的。她不敢再想,便问孩子,“大男乖的,你姓什么?”

“张。”大男随口回答。

“不!不!”老妇人轻轻呵斥,“大男姓孙。记着,孙,孙……”

大男突然哭起来了“哇……妈妈呀……妈妈呀……”

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伤心又害怕。屋内的器物仿佛跟着哭声的震荡而晃动起来,灯焰似乎在化得大,化得大,——啊,一滩血!

嗒,嗒,外面有叩门声。她吓得一跳,但随即省悟这声音极熟,一定是阿弟回来了,门才开一道缝,外面的人便闪了进来。

“怎么样?”老妇人悄然而焦急地问。

“唉!总算看见了。”

“看见了?”老妇人的眼睛张得可怕地大。

“我今天去找了那个弟兄,好言好语同他说,求他大慈大悲,指点我去认一认他们的棺木。我又同他说了,我说这两个人怎样地可怜,女的有年老的娘,他们的孩子天天哭,叫着妈妈,妈妈,……请他看老的小的面上发点慈悲心……。”

老妇人听着,凄然垂下眼光看手中的孩子。

“这一番话动了他的心。”阿弟接续说,“他叹口气说,‘听你讲得伤心,就给你指点了吧。不过好好儿夫妻两个,为什么不安分过日子,却去干那些勾当!’”

“嘘……”老妇人舒口气,她感觉心胸被压抑得太紧结了。她一样不懂女儿女婿的心思,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同脸生横肉声带杀气的那些囚徒决不是一类人。不是一类人为什么得到同样的结果?

“他引着我向野里走,一路同我谈,啊——”

他停住了。他想如果照样说出来,太伤阿姊的心了。两个人向野里走。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星月,是闷郁得像要压到头顶上来的黑暗。“那兄弟幽幽地说,‘他们两个都和善。你知道,这样的家伙我们就怕。那一天,我们那个兄弟,上头的命令呀,退缩了好几回,才皱着眉头,砰地一响放出去。那知道这就差了准儿,中在男的臂膀上。又是三响,才算结果了,两个染了满身红。’”

老妇人见阿弟瞪着细眼凝想,知道有下文,愕然问,“他谈些什么?”

“他说那男的很慷慨,几件衣服都送了人,他得一条外国裤子,身上穿的就是。”阿弟连忙闪避。

“那是淡灰色。”老妇人眯着眼凝视着灯火说。

“这没看清,天黑。走到一处,他说到了。十来颗大黑树立在那边,树下一条条死白的东西就是棺木。”他低下头来。受了那弟兄“十七号,十八号,你去认一认吧”的指示而向那些棺木走去时的心情,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他想定了,说,“他说棺木都写着号码,十七、十八两号是他们俩。”

“十七,十八!”老妇人忘其所以地喊出来,眼眶里明莹着仅有的泪。她重新经验那天晚上那个人悄悄来通报恶消息时的况味。她知道,“嗒,嗒”叩门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门进来,是肩并肩的活泼可爱的两个,这种事情绝不会有的了。一阵烈焰在她空虚的心里直冒起来,泪膜底下的眼珠闪着猛兽似的光芒,“那辈该死的东西!”

“我告诉你,”老妇人咬着牙说,“你甥女儿嫁了,女婿是个清秀的人,我欢喜。她生儿子了,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我欢喜。他们俩高高兴兴当教员,和和爱爱互相对待,我更欢喜。唉!却成十七、十八!为了什么呢?总得让我知道。却说不必问了,就是你,也说不必问,问没有好处——怕什么呢!我是映川的娘,姓张的丈母,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谁把我怎样!”她拍着孩子的背又说,“说什么姓孙,我们大男姓张,姓张!啊!我只恨没有本领处置那辈该死的东西!”

阿弟听呆了,侧耳听了听外面无声息,勉勉强强地说,“这何必,就说姓孙又有什么要紧?——喔,我想起了。”他伸手掏衣袋。他记起刚才在黑暗的途中,那弟兄给他一团折皱的硬纸,说是那男的托他想办法送与亲人的,忘了,一直留在外国裤子袋里。

“他们留着字条呢!”他说着。

“啊!字条!”老妇人身体一挺,周身的神经都拉得十分紧张。一种热望一忽儿完全占领了她。阿弟凝着细眼凑近煤油灯念这字条。“‘儿等今死,无所恨,请勿念。’嗤!这个话才叫怪。没了性命,倒说没有什么恨。‘恳求善视大男,大男即儿等也。’他们的意思,没有别的,求你好好看养着大男;说大男就是他们,大男好,就如他们没有死。只这‘无所恨’真是怪,真是怪!”

“拿来我看,”老妇人伸手攫取那字条,定睛直望。

虽然不识字,她看明白这字条了。就仿佛有一股新的生活力周布全身,心中也觉得充实了好些。睁眼四看,熟习的一些器物同平时一样,静处在灯光里。

“大男,我的心肝,楼上去睡吧。”她立起来走向楼梯,嘴唇贴着孩子的头顶,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放着母性的热光,脚步比先前轻快。

“哇……”孩子给颠醒了,并不张眼,皱着小眉心直叫,“妈妈呀……”

一九二七年十月四日作毕(原载1927年11月《小说月报》18卷10号,有删改)


【注】1927年4月12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在上海发动反对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的武装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革命群众。本小说反映的就是这一历史事件。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伤心又害怕”,“伤心”是因为老妇人由哭声想到大男父母的不幸,“害怕”则是因为这哭声可能会引来麻烦。
B.“这样的家伙我们就怕”“退缩了好几回”“这就差了准儿”,刽子手行刑时的种种怯懦的表现,写出了革命者对反动派的震慑。
C.“十七、十八”两个棺木号码,写出遇难的年轻夫妇在反动派眼中只有代号,也暗示遇难人数之多,揭示了反动派残酷杀戮的罪行。
D.老妇人将“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眼放着母性的热光”等细节,写出老妇人将为这新生的一代,勇敢担负起抚养他成人的责任。
2.请简要分析“字条”在小说中的作用。
3.小说以“夜”为标题,有什么作用?试结合文本作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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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阅读-文学类-单文本 | 适中 (0.65)
名校

【推荐1】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下乡

叶圣陶

吴淞江上,天色完全黑了。江面只有一条低篷的船,向南行驶。天气很冷,正是逆风,船唇响着汩汩的水声。

舱里小桌子上点着一支红烛。一个二十五六的人躺在被褥上面。近视眼悠闲地略微闭上,一支卷烟斜插在嘴角里,一缕青烟徐徐袅起。他的两颊有点瘦削,冻得发红,端正的鼻子,不浓不淡的眉毛,一副椭圆金丝边眼镜,颇有绅士风度。在板床前面,一条胳臂靠着小桌子坐的,是一个更为年轻的青年。他清湛的眼睛凝视着烛焰,正在想自己的前途。

这坐着的青年忽然感到一阵烦躁,移过眼光望着那躺着的同伴问道:“快到了吧?”虽然烦躁,神态依然非常温和,率真;浓浓的两道眉毛稍稍蹙紧,这是他惯于多想的表征。

“你心焦了,焕之,”那躺着的用两个指头夹着嘴里的卷烟,眼睛慢慢张开来。

“真不巧,你第一趟走这条路就是逆风。要是顺风的话,现在……”说到这里,略微仰起身子,旋转头来,闭着一只眼,一只眼从舱板缝里往外张。“唔,陶村过了,还有六里路;至多点半钟可以到了。”身子重又躺平。

“再要点半钟,”焕之望同伴的左腕,“现在六点半了吧?到学校要八点了”

那躺着的举起左腕来端相,说道:“现在六点半过七分。”

“到学校的时候,恐怕蒋先生已经回去了。”

“不会的。他一定在学校等你。今天我去接你,也是他催得紧的缘故。”

焕之有点激动,讷讷地说:“树伯,我只怕将来会使他失望。不过我愿意尽心竭力服务,为他的好意,也为自己的兴趣。”

“你们两个有点相像。”树伯斜睨着焕之说。

“什么?你说的是……”

“都喜欢理想,这一点颇相像。”

“教育事业是培养人的,这非有理想不可。”焕之清朗地说着。他平时遇见些太不喜欢理想的人,听到他的自以为不很理想的议论,就说他“天马行空”,“远于事实”。现在树伯提起理想,虽没有鄙夷的意思,他不禁也说了以上的辩解的话。

“老蒋大约也是这意思。”树伯闭了闭眼,继续说:“所以他做好一篇教育的文章,谈理想。”“你记得文章怎样说么?”焕之的眼里透出热望的光。“他开头辨别什么是性,什么是习,又讲儿童教育,又讲美育体育,——啊!记不清楚,二十多张稿纸呢。等会儿一登岸,他一定立刻拿出他那份一刻不离身的稿纸来。”“有这样热心的人!”焕之感服地说。便悬拟蒋先生的容貌,举止,性格,癖好;似乎把捉到一些儿,但立即觉得完全茫然。然而无论如何,点半钟之后,就要会见这悬拟的人的实体;这样想时,不免欣慰而且兴奋。

风似乎更大了,船头汩汩的水声带着呜咽的调子;船身摇荡也更为厉害。

树伯把两腿蜷起点,耸耸肩说:“事情往往不能预料。早先你当了小学教员,不是写信给我,说这是人间唯一乏味事么?”“唔,是的。”焕之安顿了心头的欣慰与兴奋,郑重地答应。

“到现在,不过一二年,你却说教育最有意义了。”

焕之现出得意的笑容,“我遇到一个同事,他那种只知为儿童服务,只知往儿童的世界里钻的精神,啊!我说不来,惟有佩服,惟有羡慕。”

“你厌恶教育的心思便改变过来了?”“当然。观念一变,什么都变了。前天离开那些孩子,想到以后不再同他们作伴了,心里着实有点难受。”焕之说到这里,眼皮阖拢来,追寻那保存在记忆里的甘味。

“那是一样的,”树伯微笑说。“那边当教员,这边也当教员;那边有学生,这边也有学生;说不定这边的学生更可爱呢。”

“我也这样想。”焕之把身子坐直,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似乎已望见了正去就事的校里的学生。“像蒋先生那样,也是不可多得的。”“他没事做,”树伯说得很淡然,“倒不如当个校长,出点主意,拿小孩弄着玩。”

焕之看了树伯一眼,对“弄着玩”三个字颇觉不满,想树伯家居四五年,竟玩世不恭了。当年与树伯同学时,有所见就直说,这习惯依然存在,便说:“怎么说玩?教育事业是玩么?”

“哈哈,这样认真!”树伯狡笑着说。“字眼不同罢了。你们说研究,说服务,我说玩,还不是一个样?”树伯说到末了时,焕之觉得他突然是中年人了,老练,精明,世俗。

“老蒋他还有一点儿私心……”树伯又低声说。“什么?”焕之惊异地问。

“他有两个儿子,别人办的学校不中他的意;自己当了校长,一切都可以如意安排。”“这算不得私心,”焕之松了一口气说。“私了自己,也私了别人,就不是私心而是公益了。”

“我也不是说老蒋坏,”树伯辩解说。“我不过告诉你事实。——蜡烛又快完了,再换一支吧。”换上的红烛点到三分之二时,船唇的水声不再汩汩地呜咽,而像小溪流一样活活地潺潺地发响了。

树伯半睡半醒地迷糊了一阵,忽然感觉水声与前不同,坐起来问船家:“进了港么?”“进了一会了,学堂里楼上的灯光也望得见了。”

“我去望望!”接之兴奋地把板门推开,两步就站在稻头。一阵猛风像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把他的头面身体重重地压抑,呼吸都窒塞了。

接着,他唤到了清新芳春的乡野空气,非常舒爽。大声散在远处,彼此相应。前面二三十大远的地方,高起一座楼,亮着可爱的灯光。一会儿,那光似手扩大开来,无边的黑暗消失了,他全身浴在光里……

(节选自《倪焕之》)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在船上,“这坐着的青年忽然一阵烦躁”,主要是因为他想到自己的前途渺茫,也不知道蒋校长是否欢迎自己的主动投奔。
B.躺在船上的树伯“近视眼悠闲地略微闭上,一支卷烟斜插在嘴角里",写出了他的懒散,暗示了他对受托接送倪焕之的不热心。
C.在倪焕之对“弄着玩"表示不满时,树伯“狡笑”地阐述了自己的看法,说明他看不起把教育作为理想的倪焕之和蒋校长。
D.倪焕之因为受到原来一位同事的积极影响,所以从过去厌倦并想离开教育工作,逐渐转变为把教育作为自己的理想。
2.下列对本文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开篇描写倪焕之乘船前往新的乡镇是一片黑暗的天色,这环境描写表现了他内心一直挥不去的阴沉与焦躁,也侧面展现他在家乡生活的烦闷。
B.文中蒋校长没有直接出场,在倪焕之和树伯的对话中勾勒出他的形象。虽然两人都认为他有些私心,但他依然不失为一位坚守教育理想的好校长。
C.文中“一阵猛风像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一句,运用比喻和夸张手法,既形象生动写出了此时的风大的状态,也契合了当时的季节特点。
D.本文以时间为主要叙述线索,脉络清晰,同时形象地描摹了两人乘船的过程,记述了他们的神态、动作、语言等,令人印象深刻。
3.文中画横线处三次写到“船唇的水声”,分别表现了倪焕之怎样的心情?请概括分析。
4.请结合本文,简要分析作者是怎样塑造倪焕之的形象的。
2023-05-17更新 | 131次组卷
现代文阅读 | 适中 (0.65)
【推荐2】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

粘在铜胎上的图画全是线条画,而且一般是繁笔,没有     只用少数几笔的。这里头有道理可说。景泰蓝要涂上色料,铜丝粘在上面,涂色料就有了 。譬如柳条上的每片叶子由两条铜丝构成,绿色料就可以填在两条铜丝中间,不至于溢出来。其次,景泰蓝内里是铜胎,表面是涂上的色料,铜胎和色料,膨胀率不相同。要是色料的面积占得宽,烧过以后冷却的时候就会裂。还有,一件器物的表面要经过几道打磨的手续,打磨的时候着力重,容易使色料剥落。现在在表面粘上繁笔的铜丝图画,实际上就是把表面分成无数小块,小块面积小,无论热胀冷缩都比较细微,又比较禁得起外力,因而就不至于破裂、剥落。通常谈文艺有一句话,叫内容决定形式。咱们在这儿套用一下,是制作方法和物理决定了景泰蓝掐丝的形式。咱们看见有些景泰蓝上面的图案画,在图案画以外,或是红地,或是蓝地,只要占的面积相当宽,那里就     几条曲成图案形的铜丝。

1.文中空缺处依次填入的词语,恰当的一组是
A.疏疏落落       界限        
B.疏疏朗朗       界限        
C.疏疏落落       界线        
D.疏疏朗朗       界线        
2.“这里头有道理可说”,请依据原文,分条写出文中的“道理”。(每条不超过10个字)
2018-02-01更新 | 35次组卷
现代文阅读-文学类-单文本 | 适中 (0.65)
【推荐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叶圣陶

桌上的煤油灯放着黄晕的光,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惨淡,好像反而加浓了阴暗。桌旁坐着个老妇人,手里抱一个大约两周岁的孩子。她感到特别不安;不知道快要回来的阿弟将怎么说。

晚上,在她,这几天真不好过。除了孩子的啼哭,黄晕的灯光里,她有时仿佛看见鲜红的一滩,在这里或是那里——那是血!弄外,汽车奔驰而过,她就仿佛看见一辆汽车载着被捆缚的两个。门首时时有轻重徐疾的脚步声经过,她总觉得害怕,以为或者就是来找她和孩子的。

这时候,在她衰弱而创伤的脑里,涌现着雾海般迷茫的未来。往哪方走才是道路呢?她一毫也不能辨认。怕有些猛兽或者陷阱隐在这雾海里边吧?她想十分之九会的。她不敢再想,便问孩子,大男乖的,你姓什么?

张。大男随口回答。

不!不!老妇人轻轻呵斥,大男姓孙。记着,孙,孙……

大男突然哭起来了哇……妈妈呀……妈妈呀……

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伤心又害怕。屋内的器物仿佛跟着哭声的震荡而晃动起来,灯焰似乎在化得大,化得大,——啊,一滩血!

搭,搭,外面有叩门声。她吓得一跳,但随即省悟这声音极熟,一定是阿弟回来了,门才开一道缝,外面的人便闪了进来。

怎么样?老妇人悄然而焦急地问。

唉!总算看见了。

看见了?老妇人的眼睛张得可怕地大。

我今天去找了那个弟兄,好言好语同他说,求他大慈大悲,指点我去认一认他们的棺木。我又同他说了,我说这两个人怎样地可怜,女的有年老的娘,他们的孩子天天哭,叫着妈妈,妈妈,……请他看老的小的面上发点慈悲心……。

老妇人听着,凄然垂下眼光看手中的孩子。

这一番话动了他的心。阿弟接续说,他叹口气说,‘听你讲得伤心,就给你指点了吧。不过好好儿夫妻两个,为什么不安分过日子,却去干那些勾当!’

嘘……老妇人舒口气,她感觉心胸被压抑得太紧结了。她一样不懂女儿女婿的心思,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同脸生横肉声带杀气的那些囚徒决不是一类人。不是一类人为什么得到同样的结果?

他引着我向野里走,一路同我谈,啊——

他停住了。他想如果照样说出来,太伤阿姊的心了。两个人向野里走。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星月,是闷郁得像要压到头顶上来的黑暗。那兄弟幽幽地说,‘他们两个都和善。你知道,这样的家伙我们就怕。那一天,我们那个兄弟,上头的命令呀,退缩了好几回,才皱着眉头,砰地一响放出去。那知道这就差了准儿,中在男的臂膀上。又是三响,才算结果了,两个染了满身红。’

老妇人见阿弟瞪着细眼凝想,知道有下文,愕然问,他谈些什么?

他说那男的很慷慨,几件衣服都送了人,他得一条外国裤子,身上穿的就是。阿弟连忙闪避。

那是淡灰色。老妇人眯着眼凝视着灯火说。

这没看清,天黑。走到一处,他说到了。十来颗大黑树立在那边,树下一条条死白的东西就是棺木。他低下头来。受了那弟兄十七号,十八号,你去认一认吧的指示而向那些棺木走去时的心情,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他想定了,说,他说棺木都写着号码,十七十八两号是他们俩。

十七,十八!老妇人忘其所以地喊出来,眼眶里明莹着仅有的泪。她重新经验那天晚上那个人悄悄来通报恶消息时的况味。她知道,嗒,嗒叩门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进来,是肩并肩的活泼可爱的两个,这种事情绝不会有的了。一阵烈焰在她空虚的心里直冒起来,泪膜底下的眼珠闪着猛兽似的光芒,那辈该死的东西!

我告诉你,老妇人咬着牙说,你甥女儿嫁了,女婿是个清秀的人,我欢喜。她生儿子了,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我欢喜。他们俩高高兴兴当教员,和和爱爱互相对待,我更欢喜。唉!却成十七、十八!为了什么呢?总得让我知道。却说不必问了,就是你,也说不必问,问没有好处——怕什么呢!我是映川的娘,姓张的丈母,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谁把我怎样!她拍着孩子的背又说,说什么姓孙,我们大男姓张,姓张!啊!我只恨没有本领处置那辈该死的东西!

阿弟听呆了,侧耳听了听外面无声息,勉勉强强地说,这何必,就说姓孙又有什么要紧?——喔,我想起了。他伸手掏衣袋。他记起刚才在黑暗的途中,那弟兄给他一团折皱的硬纸,说是那男的托他想办法送与亲人的,忘了,一直留在外国裤子袋里。

他们留着字条呢!他说着。

啊!字条!老妇人身体一挺,周身的神经都拉得十分紧张。一种热望一忽儿完全占领了她。阿弟凝着细眼凑近煤油灯念这字条。‘儿等今死,无所恨,请勿念。’嗤!这个话才叫怪。没了性命,倒说没有什么恨。‘恳求善视大男,大男即儿等也。’他们的意思,没有别的,求你好好看养着大男;说大男就是他们,大男好,就如他们没有死。只这‘无所恨’真是怪,真是怪!

拿来我看,老妇人伸手攫取那字条,定睛直望。

虽然不识字,她看明白这字条了。就仿佛有一股新的生活力周布全身,心中也觉得充实了好些。睁眼四看,熟习的一些器物同平时一样,静处在灯光里。

大男,我的心肝,楼上去睡吧。她立起来走向楼梯,嘴唇贴着孩子的头顶,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放着母性的热光,脚步比先前轻快。

哇……孩子给颠醒了,并不张眼,皱着小眉心直叫,妈妈呀……

一九二七年十月四日作毕

(原载1927年11月《小说月报》18卷10号,有删改)


【注】1927年4月12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在上海发动反对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的武装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革命群众。本小说反映的就是这一历史事件。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伤心又害怕”,“伤心”是因为老妇人由哭声想到大男父母的不幸,“害怕”则是因为这哭声可能会引来麻烦。
B.“这样的家伙我们就怕”“退缩了好几回”“这就差了准儿”,刽子手行刑时的种种怯懦的表现,写出了革命者对反动派的震慑。
C.“十七、十八”两个棺木号码,写出遇难的年轻夫妇在反动派眼中只有代号,也暗示遇难人数之多,揭示了反动派残酷杀戮的罪行。
D.老妇人将“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眼放着母性的热光”等细节,写出老妇人将为这新生的一代,勇敢担负起抚养他成人的责任。
2.下列对小说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中的“夜”,一方面是写实,为故事设置背景;另一方面是象征,是大革命失败后黑暗、恐怖的中国社会的真实写照,因此让人无法看到希望。
B.小说多处描写灯光、器物、姓氏及老妇人的眼镜等细节,使文章前后勾连,又形成纵向对照,让故事情节符合逻辑地绽开,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
C.小说故事发生在一间小屋内,又集中在一个晚上,通过一个集中的生活场景,让读者从老妇人心境的变化中了解时代的风云,极具艺术的感染力。
D.小说中的年轻夫妇采用的是侧面描写的手法,是通过老妇人的回忆或她和阿弟的谈话或阿弟的回忆带出来的。
3.请简要分析“字条”在小说中的作用。
4.小说采用一明一暗两条线索行文,请分析其效果。
2022-05-10更新 | 170次组卷
共计 平均难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