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团长
汪曾祺
鲍团长是保卫团的团长。
保卫团是由商会出钱养着的一支小队伍。保卫什么人?保卫大商家和有钱有势的绅士大户人家,防备土匪进城抢劫。
鲍团长名崇岳,山东掖县人,行伍出身。十几岁就投了张宗昌的部队。张宗昌被打垮了,他在孙传芳的“联军”里干了几年。孙传芳下野,他参加了国民革命军——这一带人称之为“党军”,屡升为营长。
鲍崇岳怎么会到这个小县城来当一个保卫团长呢?他所在的那个团驻扎到这个县,在地方党政绅商的接风宴会上,意外地见到小时候一同读私塾的一个老同学,在县政府当秘书,他乡遇故,酒后畅谈。鲍崇岳表示,他对军队生活已经厌倦,希望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地住下来,写写字。老同学说:“这好办,你来当保卫团长。”老同学找商会会长王蕴之一说,王蕴之欣然同意,说:“薪金按团长待遇。只是对鲍营长来说,太屈尊了。”老同学说:“他这人,我知道,无所谓。”
鲍团长在这个县待了十多年,和县里的绅士都有人情来往,如马家、王家、杨家……每逢这几家有喜丧寿庆,他是必到的。事前也必送一个幛子或一副对子,幛子、对联上是他自己写的“石门铭”体的大字。一个武人,能写这样的字,使人惊奇。杨宜之说:“据我看,全县写‘石门铭’的,除了王荫之,要数你,什么时候王大太爷回来,你把你的字送给他看看。”
杨家是世家大族。杨宜之的父亲十九岁就中了进士,做过两任知府。杨家所住的巷子就叫杨家巷。杨家巷北头高,南头低,坡度很大,拉黄包本从北头来,得直冲下来。杨家北面地势高,叫做“高台子”。由平地上高台子要过三十级石阶。高台上有一座大厅,很敞亮,是杨宜之宴客的地方。每回宴客,杨宜之都给鲍团长送去知单。鲍团长早早就到了。鲍团长是杨宜之的棋友。开席前后,大厅里有两桌麻将。别人打麻将,杨宜之和鲍崇岳在大厅西边一间小书房里下围棋。有时牌局三缺一,杨宜之只好去凑一角,鲍崇岳就一个人摆《桃花谱》,或是翻看杨宜之所藏的碑帖。
鲍团长家住在咸宁庵。从团部到咸宁庵,杨家巷是必经之路。有时离团部早,就顺脚跨进杨家的高门槛——杨家的门槛特别高,过去杨家有大事,就把门槛拆掉,好进轿子,找杨宜之闲谈一会。
近三个月来,鲍崇岳遇到三件不痛快的事。
鲍崇岳有一儿一女,儿子叫鲍亚璜,女儿叫鲍亚琮。鲍亚璜、鲍亚琮和杨宜之的女儿杨淑媛从小同学,鲍亚璜比她们高一班。鲍亚琮常到杨淑媛家去,一同做功课,玩。杨淑媛也常到鲍亚琮家去。她们有什么算术题不会做,就问鲍亚璜。鲍亚璜考取了外地的高中,就要离开这个县了。一天,他给杨淑媛写了一封情书。这件事鲍崇岳不知道。他到杨宜之家去,杨宜之拿出这封信说:“写这样的信,他们都太早了一点。”鲍崇岳看了信,很生气,说:“这小子,我回去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杨宜之说:“小孩子的事,不必认真。”杨宜之话说得很含蓄,很委婉,但是鲍崇岳从杨宜之的微笑中读出了言外之意:鲍家和杨家门第悬殊太大了!鲍团长觉得受了侮辱。从此,杨淑媛不再到鲍家来。鲍崇岳也很少到杨家去了。杨家有事,不得已,去应酬一下,不坐席。
本县湖西有一个纨绔浮浪子弟,乘抗日军兴之机,拉起一支队伍,和顾祝同、冷欣拉上关系,号称独立混成旅,在里下河一带活动。他的队伍开到县境,祸害本土,鱼肉乡民,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他行八,本地人都称之为“八舅太爷”。本地把蛮不讲理的人叫做舅大爷。商会会长王蕴之把鲍团长请去,希望他利用军伍前辈的身份,找八舅太爷规劝规劝。鲍团长这天特意穿了军装,到八舅太爷的旅部求见。门岗接了鲍团长的名片,说“请稍候”。不大一会,门岗把原片拿出来,说:“旅长说:不见!”鲍崇岳一辈子没有碰过这样一鼻子灰,气得他一天没有吃饭。他这个老资格现在吃不开了。这么一点事都办不了,要他这个保卫团长干什么,他觉得愧对乡亲父老。
本县有个大书法家王荫之,是商会会长王蕴之的长兄,合县人称之为大太爷。他写汉碑,专攻《石门铭》,他把《石门铭》和草书化在一起,创出一种“王荫之体”,书名满江南江北。鲍崇岳见过不少他的字,既遒劲,也妩媚,潇洒流畅,顾盼生姿,很佩服。他和无锡荣家是世交,常年住在无锡,荣家供养着他,梅园的不少联匾石刻都是他的手笔。他每年难得回本乡住一两个月。上个月,回乡来了。鲍崇岳拿了自己写的一卷字,托王蕴之转给大太爷看看,请大太爷指点指点。如果有缘识荆,亲聆教诲,尤为平生幸事。过了一个月,王荫之回无锡去了,把鲍崇岳的一卷字留给了王蕴之,鲍崇岳拆开一看,并无一字题识。鲍崇岳心里明白:王荫之看不起他的字。
鲍崇岳绕室徘徊,忽然意决,提笔给王蕴之写了一封信,请求辞去保卫团长。信送出后,他叫老伴摊几张煎饼,卷了大葱面酱,就着一碟酱狗肉,一包炒花生,喝了一斤高粱。既醉既饱,铺开一张六尺宣纸,写了一个大横幅,溶“石门铭”入行草,一笔到底,不少踟蹰,书体略似王荫之:
田彼南山
芜秽不治
种一顷豆
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
须富贵何时
写罢掷笔,用按钉按在壁上,反复看了几遍,很得意。
(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中交待保卫团的职责、鲍团长的从军经历等内容,可窥见小说独特的时代背景。 |
B.“他这人,我知道,无所谓”,从侧面突出了鲍团长处世淡泊、不求名利的个性特点。 |
C.自然的陈述、口语的融入、文言的夹杂,使小说语言独具一格,呈现流动变化之美。 |
D.叙述鲍团长遇到的三件不痛快的事,意在写人,颇感散漫突兀,与前文无甚关联。 |
A.八舅太爷本是纨绔浮浪子弟,国难之时拉起队伍横行乡里,百姓深受其害。 |
B.商会会长想请鲍团长以军武前辈的身份,前去劝阻八舅太爷不要祸害百姓。 |
C.鲍团长特意穿上军装去规劝投靠军阀的八舅太爷,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傲慢。 |
D.鲍团长没能劝阻作乱的八舅太爷,既感挫败屈辱,心生不快,又愧对乡亲父老。 |
4.有人评价汪曾祺的晚年作品带有一种传统文人的“夫子气”,请结合文中鲍崇岳这一形象作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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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与僧
汪曾祺
我的行李已经由人先放在我要住的房间里去了,我就一直走到方丈室找“当家的”和尚。当家的早已经迎了出来。
这个和尚整个可以用一个“黄”字括尽了。第一,他胖得很,说胖还不大对,应当说肉多得很。腮帮子坠坠的,脑后长平了又打了折,连上下眼睑都“厚夺夺的”。于是,我想,你总不能再不想起你自己上菜场买小菜的那段生活了。他从头到脚都是黄的。说真的,最唤起我的黄的印象的是他那双肥脚,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黄的脚。他就从肿肿的脚踵一直黄上去。 黄而发暗,不反光。——当然,我是主张胖也可以含在黄里的。
当家和尚领我进了方丈室,把他两个猪眼睛摆在我面前。这真是一个“方丈”,不能更大。一张大床占去一半。 后来一次当家的招呼一个老太婆 “你怎么老不到庙里来坐坐”,老太婆说: “你那个房子, 哈巴狗都转不过身来! ”她没有念过书,不知道有“厅事前不容旋马”这句话,她不是抄袭。 和尚请我抽一支烟,我不能不抬起头来看看,因为我又辨出一种气味来了; 果然,一大块咸肉挂在梁上!一颗琥珀色油珠正凝在末端,要滴不滴的。——我希望你对这块咸肉不要大惊小怪,像我当初一样。庙里还养得三口小猪,准备过年时卖去两只,留一只自己杀了吃呢。
方丈室在正殿的旁边。殿上一般供着三世佛,有渔鼓磬钹。这殿上,在我住在庙里那么些日子之中,只有一次显得极其庄严,他们给一家拜梁皇忏的那一次。庙里和尚一齐出动,还请来几个客僧,唱了好几天。屋上拖下长长的播,炉里烧起降香,蒲团上遮了帔垫,和尚像个和尚,庙像个庙,其余的时候只是那三尊佛冷清清坐着。早晨黄昏,有个小和尚做功课。一个人矮矮的跪在长凳上,点了香,看了油,敲磬三声,含含糊糊的念起来,不知甚么道理,听来颇觉哀楚。
小和尚十一二岁。虽穿了和尚衣服,可是赤着脚。坐在屋里总听见他赤脚打在天井石板上拍拍的响。那是他跟一条狗闹着玩,或是他追黄狗,或让黄狗追他。虽然当家和尚说他淘气得很,常常打他。一挨打,他就伏在门口布袋和尚脚下悠悠的哭,只有过年那几天我见他兴奋过一阵子。外面许多孩子跑到庙里来滚钱,他也参加了,而且似乎赢了几个。
庙里大和尚一共三个。当家的,二师父一一乡下多叫他为二当家的,以小和尚口气,称之为二师父,还有一个,被称为能师父。所以有这么一个比较特别的称呼,是因为他不是在本庙出家的。
听小和尚说,能师父不是这里的人,虽然因为在这庙里住了很久,说话已经与别的和尚一样,听不出外乡口音。这家伙衣服总是挺挺括括,腰是腰,缝是缝,哪怕是一件旧的,也称身合样。听说他还有个本领,是能够“飞铙”。这在盂兰会焰口中可以见到。是用两片大铙要出许多花样,或让它在手指顶上的溜溜转;或哗啦啦掷向半天,用手或铙接住,反身背手,丢挡叉腰,百无一失。这能飞饶的和尚又必皆会吹笛拉胡琴,唱百种时调小曲。这和尚透着一股机灵鬼巧。若说他能不沾染甚么事情,教人不信。他如何会住到这么一个乡下小庙里来,就当有些缘故,绝不是普通行脚挂单。
乡下法事少,长日清闲。当家的把几天来旧账画一画,算算离收租尚远,到殿上扬声叫能师父。能师父正用修脚刀修他左边脚掌的一片老皮子,心里正想,到时候了,怎么还……,一听那个像闷在木桶里的叫唤,即放下小刀,拂去脚皮,枕头下抽出一卷票子,挑了两张破烂的,回答一声“来了”。大殿上现成有吃饭桌子,不用搭。好,打牌了。其实村上两个闲汉照例来得正巧,庙里有一副二十年老麻将,骨子面子虽有些地方脱了节,用糯米饭粘过,粘过又脱,不过大家摸起来都顺手。我有时也去看看,当家的教我学学,说是“不难的,多用点脑筋就会了”。
二师父若是回来,则牌桌上三个光头,二师父圆圆的,眉眼口鼻都无棱角,而且一脸是笑。二师父比能师父高大,没有当家的肉多,面色红润,额门发光。他穿得整整齐齐,一个纽子都不缺,当胸一挂大念珠,鞋底都是白的。他身上东西多半是杭州货。二师父回来,一家,应当说一庙,不,还是说一家吧,一家都欢喜。小和尚第一个奔出去又奔进来,手上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他的芝麻饼。能师父,当家的,都上二师父屋里去了,连那个老香火道人都兴冲冲去打洗脸水,二师父那条雪白的毛巾招他爱。二师父难得回来住几天。二师父另外“有”个庙,弄得很“得法”,春上才募了一个殿子,又给菩萨开了光。
有一天,我正在庙后看小牛吃奶,小和尚来叫我。
“哎,去看,二师父回来了。”
二师父实在不比这个小牛好看,我说我不去。听说这回回来要住一阵,总要见到的。
“哎,二师父把师母接来了!”
这可实在有点出乎我意想之外。
事情一晃就八九年了,我有时也想想。当家的大概总死掉了,我似乎看见他黄黄的坐在一口缸里。现在当家的应当是小和尚。能师父想是没有还俗,多半是离开到别处去了;至于二师父,他应该有两个儿子了。我还想知道那个小小院子如何了。院在殿后,迤东有两间屋,我住。有两个小门,可以关死,与外面隔绝,门上两行墨书:一人一世界,三邈三菩提。我闲常出来走走,则从另外一个圆门回来,经过三个小石塔,那是和尚的坟。院中夏天绿杨中知了极多,现在该落满一院桐叶了吧。桐叶落在我的屋瓦上哗啦啦响。我很怀念那个老香火道人,他须眉皆白,一腿筋疙瘩,终年在门前打草鞋,我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若要坐船,招呼他,立刻给拿桨。船扁而小,通身漆成红色,坐到那里去,一望而知是庙里的。呵,才起水的鱼,多鲜的菱角。
(本文原载于1946年10月14日上海《大公报》,有删改)
[注]梁皇忏:佛家常用的超度忏法。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以第一人称叙写了一段少年时期在庙中生活的所见所闻,文中的寺庙有着浓郁的世俗性和人间烟火气。 |
B.小说用一个“黄”字概括了“当家和尚”的外在形象,既是其肤色特征,也是其体态特征,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
C.小说叙述了和尚们给一家拜梁皇忏的经过,念经过程极其隆重而庄严,似乎是寺中和尚做的唯一正事,目的是消除灾难,听来引人哀楚。 |
D.二师父喜欢外出闯荡,时常带一些时髦货回来,自己又另外“有”个庙,最令人意外的是竟然结了婚,因此,“我”对他很是不屑。 |
A.老太婆说“你那个房子,哈巴狗都转不过身来!”口语化的表述,非常符合农村老太的身份特征,生动地从侧面写出了方丈室的狭小。 |
B.文中写小和尚和黄狗的玩闹,颇具童趣,体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和尚该有的真实生活状态,属于文章的点缀之笔,与中心若即若离。 |
C.文中对能师父“飞铙”技艺的描写可谓笔酣墨饱,不仅突出了能师父的“能”、寺中和尚的一人一面,同时也进一步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
D.最后一段以猜想作结,构思精妙,既是对上文人物叙述的照应,也是对可能发生事件的推测,言辞中包含着对解除束缚的渴望。 |
4.戏剧化叙事通常是指将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放大,重点表达其中最具有戏剧元素的情节。有人认为,本文体现了汪曾祺的非“戏剧化”叙事风格,请结合文本加以分析。
听遛鸟人谈戏
汪曾祺
近年我每天早晨绕着玉渊潭遛一圈。遛完了,常找一个地方坐下听人聊天。这可以增长知识,了解生活。还有些人不聊天。钓鱼的、练气功的,都不说话。游泳的闹闹嚷嚷,听不见他们嚷什么。读外语的学生,读日语的、英语的、俄语的,都不说话,专心致志把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印进他们的大脑皮层里去。
比较爱聊天的是那些遛鸟的。他们聊的多是关于鸟的事,但常常联系到戏。遛鸟与听戏,性质上本相接近。他们之中不少是既爱养鸟,也爱听戏,或曾经也爱听戏的。遛鸟的起得早,遛鸟的地方常常也是演员喊嗓子的地方,故他们往往有当演员的朋友,知道不少梨园掌故。有的自己就能唱两口。有一个遛鸟的,大家都叫他“老包”,他其实不姓包,因为他把鸟笼一挂,自己就唱开了:“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就这一句。唱完了,自己听着不好,摇摇头,接茬再唱:“包龙图打坐……”
因为常听他们聊,我多少知道一点关于鸟的常识。知道画眉的眉子齐不齐,身材胖瘦,头大头小,是不是“原毛”,有“口”没有,能叫什么玩意儿;伏天、喜鹊——大喜鹊、山喜鹊、苇咋子、猫、家雀打架、鸡下蛋……知道画眉的行市,哪只鸟值多少“张”——“张”,是一张拾圆的钞票。他们的行话不说几十块钱,而说多少张。有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原先本是勤行,他的一只画眉,人称鸟王。有人问他出不出手,要多少钱,他说:“二百。”遛鸟的都说:“值!”
我有些奇怪了,忍不住问:
“一只鸟值多少钱,是不是公认的?你们都瞧得出来?”
几个人同时叫起来:“那是!老头的值二百,那只生鸟值七块。梅兰芳唱戏卖两块四,戏校的学生现在卖三毛。老包,倒找我两块钱!那能错了?”“全北京一共有多少画眉?能统计出来么?”
“横是不少!”
“‘文化大革命’那阵没有了吧?”
“那会儿谁还养鸟哇!不过,这玩意禁不了。就跟那京剧里的老戏似的,‘四人帮’压着不让唱,压得住吗?一开了禁,你瞧,呼啦,呼啦——全出来了。不管是谁,禁不了老戏,也就禁不了养鸟。我把话说在这儿:多会儿有画眉,多会儿他就得唱老戏!报上说京剧有什么危机,瞎掰的事!”
这位对画眉和京剧的前途都非常乐观。
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银行职员说:“养画眉的历史大概和京剧的历史差不多长,有四大徽班那会儿就有画眉。”
他这个考证可不大对。画眉的历史可要比京剧长得多,宋徽宗就画过画眉。“养鸟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瞎,遛人!”七十八岁的老厨师说,“没有个鸟,有时早上一醒,觉得还困,就懒得起了;有个鸟,多困也得起!”
“这是个乐儿!”一个还不到五十岁的扁平脸、双眼皮很深、络腮胡子的工人——他穿着厂里的工作服,说。
“是个乐儿!钓鱼的、游泳的,都是个乐儿!”说话的是退休银行职员。
“一个画眉,不就是叫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一个戴白边眼镜的穿着没有领子的酱色衬衫的中等个子老头儿,他老给他的四只画眉洗澡——把鸟笼放在浅水里让画眉抖擞毛羽,说:“叫跟叫不一样!跟唱戏一样,有的嗓子宽,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冲!不但要声音,还得要‘样’,得有‘做派’,有神气。您瞧我这只画眉,叫得多好!像谁?”
像谁?
“像马连良!”
像马连良?我细瞧一下,还真有点像!它周身干净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时候略偏一点身子,还微微摇动脑袋。
“潇洒!”
我只得承认:潇洒!
不过我立刻不免替京剧演员感到一点悲哀,原来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对一个演员的品鉴,就跟对一只画眉一样。
“一只画眉,能叫多少年?”
勤行老师傅说:“十来年没问题! ”
老包说:“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剧一样:李万春现在也只能看一招一势,高盛麟也不似当年了。”
他说起有一年听《四郎探母》,甭说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冲!他慨叹说:“那样的好角儿,现在没有了!现在的京剧没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没有那么多好角儿了嘛!你再有杨小楼,再有梅兰芳,再有金少山,试试!照样满!两块四?四块八也有人看!——我就看!卖了画眉也看!”
他说出了京剧不景气的原因:老成凋谢,后继无人。这与一部分戏曲理论家的意见不谋而合。
戴白边眼镜的中等老头儿不以为然:“不行!王师傅的鸟值二百(哦,原来老人姓王),可是你叫个外行来听听;听不出好来!就是梅兰芳、杨小楼再活回来,你叫那边那几个念洋话的学生来听听,他也听不出好来。不懂!现而今这年轻人不懂的事太多。他们不懂京剧,那戏园子的座儿就能好了哇?”
好几个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们以为京剧的危机是不懂京剧的学生造成的。如果现在的学生都像老舍所写的赵子曰,或者都像老包,像这些懂京剧的遛鸟的人,京剧就得救了。这跟一些戏剧理论家的意见也很相似。
然而京剧的老观众,比如这些遛鸟的人,都已经老了,他们大部分已经退休。他们跟我闲聊中最常问的一句话是:“退了没有?”那么,京剧的新观众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亚的学生。
也没准儿将来改造京剧的也是他们。
谁知道呢!
(《北京文艺》1982年第2期)
1.下面对文章的理解与赏析,正确的两项是( )( )A.无论是退休的银行职员、老厨师还是工人,他们都认为养鸟可以给人带来快乐,养鸟人的主要目的就是图个乐儿。 |
B.作者回忆“文革”时期传统京剧销声匿迹,对比今日,传统京剧再现舞台,深感京剧前途乐观。 |
C.作者指出银行职员“有四大徽班那会儿就有画眉”的错误,意在证明公园里的遛鸟人并非专家,京剧已日趋没落。 |
D.“我”为京剧演员感到悲哀,主要是因为京剧名角虽然声音好,嗓子“冲”,但他们的艺术生涯都像鸟儿一样短暂。 |
E.全文由“画眉”过渡到“唱戏”,抓住两者的共同点,引人思考如何才能振兴京剧这一问题。 |
3.文章首段有何作用?
4.文章大部分篇幅在写鸟,对京剧的着墨并不多,作者为什么要以“听遛鸟人谈戏”为题?
5.阅读全文,概括本文涉及的京剧衰落的原因有哪些?距离作者写这篇文章已经过去了将近40年,作为青年学生,你对振兴传统艺术有什么建议?
陆判――聊斋新义汪曾祺
朱尔旦,爱做诗,但是天资钝,写不出好句子。人挺豪放,能喝酒。喝了酒,爱跟人打赌。
一天晚上,几个作诗写文章的朋友聚在一处,有个姓但的跟朱尔旦说:“都说你什么事都能干,咱们打个赌:你要是能到十王殿去,把东廊下的判官背了来,我们大家凑钱请你一顿!”这地方有一座十王殿,神鬼都是木雕的,跟活的一样。东廊下有一个立判,绿脸红胡子,模样尤其狞恶阴森。这姓但的想难倒朱尔旦。
朱尔旦站起来就走。不大一会,只听见门外大声喊叫:“开门哪!”门开处,朱尔旦当真把判官背进来了。他把判官搁在桌案上,敬了判官三大杯酒。大家看见判官矗着,全都坐不住:“你,还把他请回去!”朱尔旦又把一壶酒泼在地上,相约满月时分相聚,还说了几句祝告的话,说罢,背起判官就走。
第二天,他的那些文友,果然凑钱请他喝酒。一直喝到晚上,他已经半醉了,回到家里,觉得还不尽兴,又弄了一壶,挑灯独酌。正喝着,忽然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一看,是判官! 朱尔旦腾地站了起来:“噫!我完了!昨天我冒犯了你,你今天来,是不是要给我一斧子?”判官拨开大胡子一笑,“非也!蒙高义相订,今天夜里得空,敬践达人之约。”
朱尔旦一听,非常高兴,拽住判官衣袖,忙说:“请坐!请坐!”说着点火坐水,要烫酒。
判官说:“天道温和,可以冷饮。”
“那好那好!我去叫家里的弄两碟莱。你宽坐一会。”一会儿的功夫,妻子周氏准备两碟酒菜炒得了,朱尔旦端出来,重换杯筷,斟了酒:“久等了!”
“不妨,我在读你的诗稿。”
“你看我这诗?”
“不好。”
“是不好!喝酒!你怎么称呼?”
“我姓陆。”
“台甫?”
“我没名字!”
“没名字?好!――干!”这位陆判官真是海量,接连喝了十大杯。
自此,陆判隔三两天就来一回,炸花生米,炒鸡蛋下酒。朱尔旦做了诗,都拿给陆判看。陆判看了,都说不好。“我劝你就别做诗了。诗不是谁都能做的,你的诗,平仄对仗都不错,就是缺一点东西――诗意。心中无诗意,笔下如何有好诗?你的诗,还不如炒鸡蛋。”有一天,朱尔旦醉了,先睡了,陆判还在自斟自饮。朱尔旦醉梦之中觉得肚脏微微发痛,醒过来,只见陆判坐在床前,豁开他的腔子正在挖心。陆判见他醒了,说到:“你的诗写不好,是因为心长得不好。你瞧瞧,什么乱七八糟的,窟窿眼都堵死了。适才在阴间拣到一颗,虽不是七窍玲珑,比你原来那颗要强些。”
过后创口只有一道红线,从此他的诗就写得好些了。他的那些诗友都很奇怪。
一天,他请陆判喝酒,喝得有点醺醺然了,朱尔旦说:“.本已受赐颇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判一听:“什么事?”朱尔旦说:“心肠可换,这脑袋面孔想来也是能换的。”“换头?”“你弟妇,我们家里的,结发多年,心肠很好,就是头面不怎么样。四方大脸,塌鼻梁。你能不能给来一刀?”“换一个?成!容我缓几天,想想办法。”
过了几天,半夜里,陆判拿来本县吴家女儿的人头,这家姑娘是被人杀害的,凶手弃头而逃,陆判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朱尔旦老婆换上了这颗美人头。
第二天,朱尔旦的老婆起来,梳洗照镜。脑袋看看身子:“这是谁?”双手摸摸脸蛋:“这是我?”
朱尔旦的老婆换了脑袋,也带来了一些别扭。朱尔旦的老婆原来食量颇大,爱吃辛辣葱蒜。可是这个脑袋吃得少,又爱吃清淡东西,喝两口鸡丝雪笋汤就够了,因此下面的肚子就老是不饱。吴家姑娘爱弄乐器,笙箫管笛,无所不晓。有一天,在西厢房找到一管玉屏洞箫,高兴极了,想吹吹。撮细了樱唇,倒是吹出了音,可是下面的十个指头不会捏眼!
朱尔旦老婆换了脑袋,这事渐渐传开了。朱尔旦的那些诗朋酒友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就要求见见换了脑袋的嫂夫人,尤其是那位姓但的。朱尔旦被他们缠得脱不得身,只得略备酒菜,请他们见见新脸旧夫人。
客人来齐了,朱尔旦请夫人出堂大家看了半天,姓但的一躬到地:
“是嫂夫人?”
这张挺好看的脸上的挺好看的眼睛看看他,说:“初次见面,您好!”
姓但的问道:“你现在贵姓?姓周,还是姓吴?”
朱尔旦老婆眨了眨好看的眼睛,说:“不知道。”
姓但的盯着她,说:“不知道?”
接着,又问她:“那么你是?”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是我,还是不是我。”朱尔旦老婆说。这张挺好看的面孔上的挺好看的眼睛看看朱尔旦,下面一双挺粗挺黑的手比比划划,问朱尔旦:“我是我?还是她?”
朱尔旦想了一会,说:“你们。”
朱尔旦老婆反问道:“我们?”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最恰当的一项是A.小说的情节主要是由“朱尔旦深夜背判官”“朱尔旦换心”“朱妻换头”三件事构成,前两件事为第三件事的发生做铺垫,并构成前后照应。 |
B.“已经半醉了,回到家里,觉得还不尽兴,又弄了一壶,挑灯独酌。”正因为朱尔旦是半醉又独酌,才发生了后来的故事,他才人神不分。 |
C.姓但的人物是小说的线索人物,他的两次出场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他的语言描写也表现出这个人物内心我奸邪油滑的一面。 |
D.陆判虽然是神,但语言也很生活化,例如陆判评诗时说“心中无诗意,笔下如何有好诗?你的诗,还不如炒鸡蛋。” |
3.这篇小说的结尾历来被人称道,请结合文本说说你你的看法和理解。
白银那
迟子建
冰排消逝的第二天便来了渔汛。人们彻夜守在江岸上,不停地围剿打捞。渔汛中的白银那的夜晚比除夕还要热闹。江面上灯火斑斓,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箔纸。
按照惯例来说,这种百年不遇的渔汛一般不超过一周,所以人们仿佛要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它身上。大家也不觉得饿,只要看到鱼连续不断地上网就力量倍增。
渔汛的第四天发生了一桩怪事:马占军夫妇结束捕捞活动,进城办货去了。马家开了家个体食杂店,进的都是俏货,把国营店都挤黄了,他家卖的货比别的村镇的同等商品价钱高出许多。人们一直以为即使渔汛过去了,他们也会守着江再过一夜。
鱼汛持续了一周后,连绵的春雨天气来临了。鲜鱼不及时腌上就会腐烂,人们盼望着鱼贩子早日到来,不然这些鱼就会成为他们沉重的负担。
几乎每年都有鱼贩子乘车而来,可是不管他们出多么高的买价,人们也无法献上一条鱼,而今年来了这么隆重的渔汛,鱼贩子却似乎是还没有闻到一丝腥味。
乡长当夜吃完饭就守着一台老式电话机往外拨电话,想联络鱼贩子快来,可是话筒里没有丝毫蜂音。也许是电话线路出了故障,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狂风、暴雨和雷电常常使线路受阻,有时他们十天半个月也同外界联系不上,成为一座孤岛。
马家夫妇回来了,拉着满车白花花的盐。马家将原来八毛一袋的精盐涨到了三元五一袋,将原来一元二角一袋的大粒盐涨到了五元钱一袋。每家每户都需要买上十几袋盐,鱼没卖出去一条,却要掏出几十元钱来买盐,谁能咽下这口气呢?可是公家的商店一粒盐也没有,去外地买盐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回来。人能等得起,鱼却等不起。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在渔汛的高潮中马家人就出去办货。
乡长一觉醒来后发现妻子卡佳不见了。
“你们谁看见卡佳了?”
“你都看不见,我们上哪儿看见她?”
“这娘们儿爱鱼都爱疯了,她肯定为盐去找马占军了。”乡长说。
乡长走到马家时灰蒙蒙的天色已经转换成银白色,马家的屋子亮着灯,马家夫妇眼眶乌黑,面上的疲惫之色格外明显。
“卡佳来过吗?”马家夫妇摇摇头。
“卡佳不见了。”乡长觉得心凉了半截。
“你知道她从来不上这里来的。”马占军说,“她能去哪里?”
“她爱鱼爱得要疯了,白银那的人爱鱼都爱得要疯了。”乡长激动地说,“卡佳要去哪里肯定是为了鱼。”
马家媳妇忽然哭了:“这盐价还是落下来吧。”
“女人见识!”马占军喝斥一声,“你忘了当年求爷爷告奶奶借钱治病的那滋味了?我忘不掉!”
“那你就记着,带到棺材里去吧。”乡长回敬了一句,走出门来。
乡长走在白银那被鱼腥气笼罩的小巷里,每见到一个人都要问一声:“见到卡佳了吗?”而别人的回答总是:“还没来鱼贩子?马家的盐价落没落呀?”
人们最后在山里发现了卡佳,她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脖颈处鲜血淋淋。在她身边,一只桶倒了,另一只桶却仍然端坐着,扁担折断在脚畔,看得出她曾用它当做武器来抵御黑瞎子的袭击。一桶冰块在熠熠闪光。
“卡佳原来是去背阴山坡的岩洞里取冰块去了。”乡长痴痴地说,“她怕鱼烂了,她想用冰块来保护鱼,鱼,”乡长哆嗦着双腿嘶哑地说,“我要把马家食杂店给砸烂了,我要把这林子里的黑瞎子统统杀光!”短暂的寂静后,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卡佳——”的呼喊,山林中回荡起一个男人沉痛的呜咽。
所有白银那的人在早晨起床后都在自家门口发现了盐。
就在大家对盐议论纷纷的时候,乡长的儿子赶回来奔丧了。他说在半路上遇见了马占军,他正吊在半空的树上接电话线。
乡长的儿子噙着泪水进屋了。人们以为他会跪在母亲的灵前痛哭一场,但乡长的儿子让人们失望了,他进屋后坐在炕沿前一言不发。
葬礼很隆重,白银那能走得动的人都来送卡佳。当乡长的儿子摔过丧盆,扛起灵幡在棺材前面准备送他母亲上路的时候,马占军夫妇突然出现了。
“你们来干什么?”乡长的儿子走到他们面前。
“我们来送送卡佳。”马占军说这话时哆哆嗉嗦的,他手中提着的纸鱼也随之哆嗦不已。
已经明显消瘦了许多的乡长这时忽然走到人群中央,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大声说:“我要在卡佳上路前说上几句话,大家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开始时我也想给她报仇。”他面向儿子说:“你的举动我也看出来了,你裹了汽油弹,可是你妈妈最不喜欢在别人认错后还怪罪人家,我也是一样。昨天早晨我们已经没花一分钱就得到了盐,掐断的电话线也被接了起来,所以我把话说在头里,任何人也不能再对马家人采取报复行动。”他再一次针对儿子说:“尤其是你,你妈妈向来是与人为善的。”
马占军夫妇不由得号啕大哭。大家也随之哭起来。山上绿树蔽天,小鸟因为受了惊扰而盘桓着在树梢鸣叫。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小说题目“白银那”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与小说中“渔汛”“黑瞎子”等一起凸显了独特的地域文化气息,构成了小说的文化特色。 |
B.开头描写渔汛夜晚江面之景,以“细碎的金箔纸”作喻,用语独特而意味丰富,形象写出渔汛给人们带来了财富,也表现了人们的欣喜若狂。 |
C.乡长每见一个人都要询问妻子的消息,而别人的回答总是关心鱼贩子和盐价,这一情节表现了白银那人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并因此而冷漠。 |
D.小说巧于叙述,逻辑严密。电话不通照应了前面的春雨天气,暗示了鱼贩子不来的原因,掐断的电话线被接上,写出情节的曲折严密。 |
3.小说以马家夫妇吊唁卡佳被乡长原谅为结局,这样安排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
【推荐2】鸡缸
我家住宅后面就是南市,解放初期,那里的街道两旁,有很多小摊。每到晚上没事,我好到那里逛逛,有时也买几件旧货,价钱都是很便宜的。有一次,我买了两个瓷缸,瓷很厚很白,上面是五彩人物、花卉,最下面还有几只雄鸡,釉色非常鲜艳。可能是用来装茶叶或糖果的,个儿很不小,我从南市抱回家中,还累得出了一身汗。抱回来,也没有多少用途,我就在里面放小米、绿豆。
“文化大革命”期间,此物和别的一些瓷器被抄走,传说我家有廿多件古董,这自然是其中之一。关于书,我心里是有底的,说有这么多古董,我却没有精神准备。这些瓷器都是小贩们当做破烂买来的,我掏一元钱买一件,他们还算是遇到了大头。现在适逢其会,居然上升为古董,我心里有些奇怪。
这当然也是有人揭发的。我们住的是个大杂院,门口有个传达室。其中值班的,有个姓钱的老头,长年穿黑布服,叼着铜烟袋,不好说话,对人很是谦恭。既然是传达,当然也出入我的住室,见到了我的用具和陈设。此人造反以后,态度大变,常常对着我们住的台阶,大吐其痰。不过当时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是时代的自然点缀,我也不以为意,我个人是同他没有恩怨的。
冬季,我到了干校,属于牛鬼蛇神。这个姓钱的,作为“革命群众”,不久也到干校去了。有一天,他指挥着我们几个人,在院里弄煤,态度非常专横霸道。忽然,有一个同伴对他说:“钱某某,你是什么人?你原是劝业场二楼的一个古董商,专门坑害人,隐瞒身份,混入机关。你和我们一样是牛鬼蛇神,不要在那里指手画脚的了,快脱了大衣,和我们一起干活!”
当时,我真为这位棚友捏一把汗。谁知这个姓钱的,听了以后,脸色惨白,立刻一转身,灰溜溜地钻进屋子里去了,以后再也不来领导我们。他虽然并没有从此就划入我们这个阶层,同我们去住一个棚子,但这件事,颇使我们扬眉吐气于一时,很觉得开心。
后来我想,一个古董商人,解放以后,变成了传达,内心对共产党当然是仇恨的,也就无怪对进城干部是这样的态度了。他向上级谎报我家有多少古董,也就是自然可信的了。过了几年,书籍和瓷器都发还了。书籍丢失了一些,并有几部被人评为“珍贵”,劝我“捐献国家”。瓷器却一件没丢,也没人劝我捐献,可见都是不入流品,也不惹人喜爱的。
我把这些瓶瓶罐罐,堆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一年夏天,忽然在一个破花瓶里,发现了一只死耗子,颇使人恶心。我把耗子倒出来,把花瓶送给了帮我做饭的妇女。
这两个瓷缸,我用它腌上了鸡蛋,放在厨房里。烟熏火燎,满是尘土油垢,面目皆非了。
时间过得真快,又过了几年。国家实行开放政策,与外国通商往来,旧瓷器旧文物,都大涨其价,尤其日本人敢掏大价钱。那位妇女,消息灵通,把那只花瓶送到委托店论价,竟给十五元。还说,如果不是把人头磨损了一些,可以卖到二十元。她喜出望外,更有惜售之心,又抱回家去了。并好意地来通知我说:“大叔,你那两个缸子,不要用它腌鸡蛋了,多么可惜呀,这可能是古董。我给你刷刷,拿到委托店去卖了吧。”
我未加可否。但也觉得,值此旧瓷器短缺之时,派以如此用场,也未免太委屈它们了。今日无事,把鸡蛋倒到别的罐子里,用温水把它们洗了洗,陈于几案。瓷缸容光焕发,花鸟像活了一样。使我不由得有一种感慨,就像从风尘里,识拔了稀世奇材,顿然把它们安置在庙堂之上了。看了看缸底,还有朱红双行款:大清光绪年制。
还查了一本有关瓷器的书,这种形制的东西,好像叫作鸡缸。
这不是古董是什么!对着它们欣赏之余,因有韵文之作,其辞曰:绘者覃精,制者兢兢,锻炼成器,希延年用。瓦全玉碎,天道难凭。未委泥沙,已成古董。茫茫一生,与瓷器同。
1.下列对作品的概括和分析,最恰当的两项是A.小说中的钱姓老头是作者要批判的对象。钱姓老头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企图在政治、经济上大捞一把,借助某种契机扶摇直上,占据一定职位便作威作福。 |
B.小说前有伏笔,后有照应。如文中交代钱姓老头“当然也出入我的住室,见到了我的用具和陈设”为铺垫,后面写他“向上级谎报我家有多少古董”即为照应。 |
C.“鸡缸”既是小说的线索,又是小说中人物命运的衬托,表明“特殊年代”的客观现实原因一定会使人与物具有相同的命运。 |
D.本文语言简易平淡,虽然没有使用华丽的辞藻,但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性格鲜明,栩栩如生。 |
E.小说运用了语言描写、心理描写、行动描写、肖像描写、神态描写等,展示了两类人物的命运。相关时代背景的交代,强化了人物命运与社会时代环境的关系。 |
3.钱姓老头是一个怎样的人?塑造这个形象有什么作用。
4.本文运用了以小见大的表现手法,这种手法是作者匠心独具的安排,可以很好地让读者窥见丰富的社会生活,更好地揭示文章主旨。结合原文,谈谈你对这种手法的理解。
售棉大路
莫言
黎明时分,杜秋妹被冻醒了。这时,天忽然黑起来,暗蓝的天幕变得黝黑。天幕上寒星点点,空气冰冷潮湿,一会儿,黑暗渐渐褪去,天色也变淡了,天空也变高了。太阳虽然还没出来,但天已经亮了。赶马车的人们纷纷吹熄灯光,收拾起草料架子,准备赶车向前了。直到这时候,杜秋妹才算看清了这条长蛇般的车马大队,也搞清了自己的排子车在这条长蛇阵中的位置。她连夜拉着八百斤棉花走了四十里路,跌跌撞撞赶了几个小时,原以为能排在前头好早点卖了棉花,哪曾想到是这等阵势。
杜秋妹的排子车前是一辆装得像小山般的马车,马车主人是个小伙,脸平常得像一块方方正正的砖坯,浑身上下都好像带棱带角。杜秋妹是第一次来卖棉花,心里没底,便高声向年轻的车把式打听起来。马车右边那台拖拉机的主人狠瞪了杜秋妹一眼,仿佛责怪她打断了他的美梦。
到了十二点光景,车马大队再一次像死蛇一样僵在路上。太阳当头照耀,一点风也没有,骡马耷拉着脑袋,人垂着头,忍气吞声地受着“秋老虎”的折磨。车把式请杜秋妹替他照看牲口,他去打点水来润润人的喉咙,也饮饮牲口。想着杜秋妹同时顾不了两辆车,他把杜秋妹的排子车拴在马车尾巴上,这样马车就能拖着排子车前进。
车马大队蠕动起来,杜秋妹手忙脚乱地招呼着牲口,右边的拖拉机手却不停地猛踩油门,使没有充分燃烧的柴油变成一股股黑烟,喷到杜秋妹身边,把她包围在肮脏的烟雾里。车把式终于提着一桶水回来了。杜秋妹抢上前去,把嘴贴到水面,咕咚咕咚灌了一个饱。车把式招呼拖拉机手:“哎,伙计,喝水不?”拖拉机手坐在驾驶座上连头也不回,聋了似的一声不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行进中,杜秋妹忽然闻到一股棉布或是棉花烧着的气味儿。她一边翕动着鼻翼,一边检查排子车。“八成是拖拉机上什么烧着了,刚才他还抽过烟。”杜秋妹腾腾跑上前去,高叫着:“停车!”拖拉机手瞪了她一眼,并不理睬。这时,杜秋妹已经看到了车上那只冒着白烟的棉花包,急忙大叫道:“你车上着火了!”拖拉机手一回头,脸唰地白了,急忙刹住车,跳上车斗,把着了火的棉花包扔下地来。棉花包一落地,呼啦一下子腾起了半尺高的火苗。杜秋妹一猫腰,拖着棉花包就滚下了道沟。人们一齐拥下沟去,捧土将火压灭……
众人经过反复检查,确信没有余烬,才纷纷议论起来:“伙计,你今天好大的灾福!再晚一会儿,这车棉花就算报销喽!”
“连我们也要跟着‘沾光’!还不闹个火烧连营!”
人们一齐又把赞赏的目光投到杜秋妹身上,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她的手上烫起了几个大水泡,裤子也烧了一个鸡蛋般大的窟窿。
拖拉机手红着脸,嗫嚅着:“……大姐,您宰相肚里跑轮船,刚才……”可杜秋妹扭过身不去理他,这时,车队又开始蠕动,前进了一段距离,又彻底停住。拖拉机手带的收音机里播起天气预报:“今天……局部地区有雷阵雨……”雷阵雨!人倒不怕,权当洗个凉水澡,棉花可就完了。加工厂是不会要湿棉花的,还得拉回家去,再晾、再晒,但再晾再晒也白搭,棉花让雨一淋就会发黄、发红、降级、压价、少卖钱,还得再来排队、熬夜……
大家都抬头看天,东北方向的天空像有千军万马在集结待命,乌压压,黑沉沉,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冲过来。杜秋妹、车把式、拖拉机手这几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聚在一起,冷静地分析了情况:走是不现实的,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要想并转车头抢在雷雨之前赶回家,简直比登天还难。只有留在这里,采取一些防护措施。拖拉机手有一块篷布,车把式车上有一块塑料薄膜,把三辆车上的棉花通通卸下来垛在一边,上边用篷布和塑料薄膜蒙住,在一般情况下可保无虞(忧虑)。
棉花盖好了,人无处躲藏,就一齐坐在马车上,静候着雷雨的到来。真是幸运极了,这场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雷阵雨并没落下多少,雨过天晴,车马大队又开始前进。从前面传过来消息说,县委书记亲临加工厂解决问题,清理通道,赶铺新垛底,增设了新磅秤。开始人们还将信将疑,但一会儿工夫,队伍前进的速度果然惊人。不到两个小时,杜秋妹坐在高高的马车上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棉花加工厂挂在门口的大牌子以及门口挤成一个蛋的人马车辆。阳光照耀着杜秋妹欣喜的笑脸。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A.小说有两重矛盾冲突:一重矛盾冲突存在于卖棉者与卖棉的客观形势之间,另一重矛盾冲突存在于卖棉者杜秋妹与拖拉机手之间。 |
B.小说写杜秋妹“扭过身不去理”拖拉机手的道歉,说明尽管杜秋妹帮拖拉机手解决了棉花着火的问题,但并没有马上原谅拖拉机手。 |
C.小说题材独特,讲述的是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初期农民“卖棉难”的现状,富有时代特色,能够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 |
D.从小说结尾写县委书记亲临加工厂后,售棉队伍就不再停滞拥堵来看,本文意在告诫地方政府应办实事,着力解决农民的实际困难。 |
A.小说结尾的“不到两个小时”与前文的“到了十二点光景”相呼应,用对比的手法表明棉花加工厂工作效率提高后,售棉队伍行进速度加快。 |
B.小说善用生动形象的比喻,如将车把式的脸比喻成“一块方方正正的砖坯”,将滞慢的售棉队伍比喻成“僵在路上”的“死蛇”。 |
C.小说注重情节的波澜起伏,卖棉者在缓慢前进中先后遇到“救火”与“防雨”两件大事,险象环生,增加小说的趣味性和可读性。 |
D.小说语言委婉细腻,注重对人物细节的刻画,如写杜秋妹救火的情节,“猫”“摇”“滚”三个动词准确生动地展现了她动作的敏捷。 |
4.小说多次写到天气变化,有什么效果?请结合内容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