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洗澡
乔叶
“水小点儿,多费。”母亲说。
我调整着花洒,让水流变小。
“这城里水贵的,能赶上早些年的油价钱。”
“瞧您说的。油都比水贵。”
“那是。油不比水贵,那还能叫油?昨儿才买啥瓜子油,恁小一瓶,都花了一百多哩。”
“是葵花籽油。”
“就你会洋气。葵花籽不是瓜子?”
“是,是。”
自从母亲中风后,我就不怎么顶撞她了,她的脾气也被我惯得没了边儿,动不动就指责我训斥我,在我跟前耍尽威风。
“油跟水,不是一物,就不能比。人整天得喝水,谁整天喝油哩。油得炼,水用炼?天上下雨下雪那都是下水哩,啥时候见过天上下油?叫我说,水就不该叫人掏钱买。水跟土一样,都是老天爷赏人的。”
中风一点儿都没有影响母亲的嘴皮子。利落得很,甚至更利落了。直到花洒冲洗发水的泡沫时,她才闭上了嘴。
已经有五六年了吧,每年入冬之后,母亲都要来郑州住两个月。暖气开通一个月后来,在腊八之前一定回去。
她原是不大愿意来的,每次来都要我和弟弟软磨硬劝,她才会勉强答应。泥蛋儿出生之后,她就很情愿过来了。她跟我说,过来住一住,对谁都好。大儿子一家能好好松快一段时日,闺女和小儿子也能好好尽尽孝。谁的心里都得劲儿,谁的面子上都光鲜。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想多看看你这小孙子。”
“那可是。”她慨然道。
“大孙子不亲?”
“你个挑事儿精。大孙子也亲,可那是老大家的。弟兄们再好,一门是一门的根儿。要算细账的话,我平日里亲大的多,还亏了这小的呢。”
水流中,母亲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她的左眼角有一个月牙形的小疤。听她讲过很多遍,那是“大跃进”的时候,我姥姥在村外和社员们大炼钢铁,她和小伙伴们偷偷跑去看,你推我搡的,根本不知道害怕,越看离炉子越近,忽然间,炉子里爆出来那么一团火星子,直朝她飞过来,把她的一大片头发都烧焦了。
还好没破相。每次她都会这么感慨。以往我都会回敬她“那是您有福气”之类的,这次我决定改个说法。
“要是破了相,可怎么嫁进我们老李家哩。”
“你个龟孙,花销起你老娘来了。”她骂。笑盈盈骂人的母亲,那个神采奕奕的模样,好像根本不曾中过什么风。
母亲中风大概是在十年前。那一年春天,我们家最靠北的那块地被上面“规划”了,说是要修一条高速公路。上面赔了一笔钱,说是收了当季麦子就不许再种庄稼,不定啥时候就会动工,到时候会毁庄稼。有的人家就让地荒着,也有的人家不舍得让地荒着。在母亲的唠叨下,大哥大嫂就在那块地上种了玉米。进了农历八月,玉米穗眼看着一天天结实了起来,突然有一天就被工程队全部铲倒了。第二天,母亲就催着大哥大嫂和她去地里捡玉米。正值秋老虎的天气,一大片地里有好几个人中了暑,母亲则是中了风。
中风后,母亲的后遗症并不怎么严重。我闻讯赶回家时,她都下了床在厨房门口择菜了。只听她自顾自地唠叨:“也不知道那些货们是咋想哩,恁造孽,不可惜庄稼。就不能跟咱们早说个一两天,容咱们收收?”
母亲很快就开始了貌似正常的一切举止。其实那时她的右肢已经没有了韧劲儿,可她但凡在村里行走,就会格外注意保持平衡。她说不能让人看出来,不能让人笑话,也不能让人可怜。
水汽氤氲中,母亲微闭着眼睛。这可以让我从容地看她。她在郑州期间,我的主要任务,一是给她一次全面体检,根据体检情况开药调理——只要不是大问题,母亲就绝不住院。她抗拒医院。她的口头禅是:那是啥好地方?不管身上有病没病,到了那个地方,心里就先病上了!二呢,就是常来看她,除了周末两天必陪,周三下班后也会抽空来一趟,送点儿吃喝穿戴,再给她洗洗头发,简单擦擦身子。痛快洗澡的日子都是在这样的周六晚上。周五我还要上一天班,太过紧张。周六到弟弟家,给母亲洗晒一下床单衣物,然后早早吃过晚饭,细细致致地给她洗这个澡,顺便好好说说话。
这两个月间,在我的反复恳请下,她也会光临一次我家,但绝不过夜,晚上必定要回到弟弟家。
“没听说过‘七十不留住、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万一出了啥岔子,我可不能在别人家丢了最后那口气。”她说。
“我这里又不是别人家。”
“还就是别人家。”她叹口气,“闺女再好,也是门亲戚。”
最初听到这话,免不了要跟她辩几句。后来就不辩了,随她。
“唉,这日子多不经过,你老娘我可是都七十五啦。”母亲突然说。她总是这样,会突然强调一下自己的年龄,语气里有骄傲,也有感伤,似乎还有一种释然。
“不算大。加把劲儿,再活个七十五!”我说。
“油嘴滑舌。”母亲翘着嘴角,微微笑了。
这是我的母亲。她总是自称老娘。有时我也这么叫她:老娘。娘老了,就是老娘。老了的娘,就是老娘。虽然没有了老爹,但我是个有老娘的人,这就不错。即使她中过风,也不错。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洗澡时,母亲要“水小点儿”;不顾及酷暑天气,去地里捡玉米,这些都表现出母亲淳朴节俭。 |
B.小说运用了一部分方言词汇,比如“恁”“龟孙”“挑事儿精”等,呈现出较为鲜明的地域特色。 |
C.母亲中风后在村里行走,“就会格外注意保持平衡”,这表现出母亲性格中坚韧要强的一面。 |
D.小说写母亲“抗拒医院”来表现其传统守旧的一面,同时也表达对现代社会中医患矛盾现象的不满。 |
A.语言表达口语化,非常符合作为农村妇女的母亲的人物形象。 |
B.句式灵活,多为短句,写出母亲在女儿面前放松的神情。 |
C.运用了比喻、反问等多种修辞手法,表现了母亲口齿伶俐、思维敏捷。 |
D.语言连贯,逻辑严密,反驳有力,符合上文母亲“耍尽威风”一说。 |
4.探究文末“这就不错”“也不错”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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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火车梦
刘林波
那时,他还是嘴边刚长出毛茸茸胡子的愣头小伙子,她还是八月苹果一样未成熟的青涩少女。
一个初夏的下午,社员们把晒好的小麦刚入了囤光坦的晒麦场就像刚烙完饼的平底锅,散发出热乎乎的香气。别急,好戏即将开始,社员们你一团我一伙地聚在晒麦场周围的麦秸垛下休息,有人耐不住了,喊:“开火车了!”
一辆,两辆,三辆……汉子们把干活用的平板车连在一起,捆好,拼成了“火车”,分成五六个小组进行开火车比赛。说是开,其实是推,“火车”上横七竖八坐满了人,他们嘴里齐发着“呜呜”声,参赛者便翘起屁股,在后边拼命地推着车子跑。他们谁也不服输,满场子乱转,谁“开”得快,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最短,谁就是冠军。
那天的冠军是他,他成了众人眼里的大力士,“乘客”们合力将他抛了起来。被抛向空中的时候,他无意中瞅了坐在麦秸上的她一眼,正在纳鞋底的她也刚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闹够了,他特意走过去,看着她水晶葡萄一样明净的眼睛,问她:“你咋不来坐‘火车’呢?”
她害羞地低下头,轻声嘟囔:“要坐就坐真的火车,假的就是假的。”她和众多的乡亲一样,只是在电影里见过火车,火车站还在山外很远的市里首先得坐一个多小时驴车到乡里,接着从乡里坐一天仅一班的客车到县里,再由县里转车到市里总共有一百多公里的路,而她最远才到过乡,“假的都坐上了,离真的还会远吗?”他开导她。
“是吗?”
“肯定啦。”他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后,很大声地说,“下面,请美丽的蛾子姑娘坐火车专列。”几个爱凑热闹的女人一哄而上,不管蛾子愿不愿意,就将她抬上了车子。
在众人狂叫声中,蛾子的“专列”启动了,他铆足劲儿,一边推着车子跑,一边问道:“好玩意,刺激吗?”
“感觉一点都不美,太慢了。”她给他一个坏笑。
“到上海了。”
“下一站到哪里?”
“北京。”
“北京啥时候到?”
“早着哩。”
“让我停下缓口气。”
“偷懒是孬种,我是指挥官,我说啥时候到就啥时候到,不到站不准停,快呀!”她看着他狗一样喘着气,满身的汗水往下淌,幸福地笑了。
夕阳西下,橘色的阳光染红了她青春的脸,温柔了他和她的距离。
这是我爷爷和奶奶的初恋故事。爷爷告诉我奶奶是带着“火车梦”嫁给他的。奶奶在订婚时就对他说,你一定要陪着我坐火车逛全国。爷爷发誓,等结了婚,手头有了钱一定去。
我好奇地问道,奶奶的梦圆了吗?
爷爷说婚后的头一年,秋收后农闲,钱袋子也鼓了,他决定带奶奶坐火车上北京玩,奶奶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可是,早上临出门的时候,奶奶忽然觉得身子不舒服,一直呕,只好去了村卫生站,幸好那医生会把脉,一看是喜脉,北京是去不成了,但他们心里乐。爷爷故意挑逗奶奶说:“快走,晚了就赶不上火车了。”奶奶用拳头直擂着爷爷的胸口。
有了孩子缠身,奶奶再也未提坐火车的事,爷爷以为她早忘记了。后来,为了生计,爷爷去了省城打工,奶奶不但没有离别的难受,反而很高兴,每次来信都是先问火车方面的事,问得十分详细。爷爷便来信说,趁孩子放假你娘仨赶快来。奶奶来信却说,你是真傻假傻,我一走,家里的牛、猪、鸡谁来喂,田谁来管?家里的房子旧了,过两年还要翻新,咱可不能乱花钱哪。
奶奶说的是实情,两个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他们上学、盖房、娶媳妇、生孩子,一件件事儿接踵而至,结果她熬成了四个孙子的奶奶,又要每日照看他们,还是忙,她怎能有闲钱有空闲时间呢?我小的时候,一次饭桌上,爷爷对我爸爸说:“你妈还没坐过火车,有空……”爷爷话还没完,奶奶立马大怒,拍着桌子呵斥:“你老糊涂了,火车谁没坐过?我年轻时北京上海哪儿没逛过?”我们都不敢接茬儿。晚上,我听到奶奶在屋里教训爷爷:“孩子过日子容易吗,别给他们添麻烦好不好?”
后来的后来,我在省城上班了。第一次领了工资,我匆匆回到家,准备接爷爷奶奶去一趟省城,圆奶奶的火车梦。
到了村口,我远远地看到田间的小路上有一对熟悉的身影——爷爷佝偻着身子,一摇一晃地推着一辆平板车前行,车上坐着我的奶奶,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爷爷时不时地嘶哑嗓子,喊:“坐火车美吗?”
奶奶说:“你老开着就美。
“下一站是哪里?”
“上海。”
我躲在村道边的一棵柳树下,看了半个多小时才现身,爷爷奶奶看到我的时候,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选自《安徽文学》,有改动)
1.下列对本文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本文的环境描写虽不多但恰到好处,如第二段开头的环境描写渲染了热烈的气氛,为下文写“开火车”比赛作了铺垫。 |
B.在文章的前部分,作者主要运用了神态描写、心理描写、语言描写等手法,生动细腻地刻画了初恋时奶奶娇羞的形象。 |
C.本文中的“我”是故事的讲述者,以“我”的口吻将爷爷奶奶的故事娓娓道来,亲切自然,给读者以真实生动之感。 |
D.本文的语言质朴自然。作者大量使用人物的日常对话,还有一些方言词汇如“孬种”“接茬儿”等,富有乡土气息。 |
3.《哦,香雪》中的香雪梦想得到一个自动铅笔盒,本文中的奶奶梦想能坐上火车,两篇文章都通过写农村女性的梦想来表现人物形象。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香雪和“奶奶”的形象有何异同。
坟场救人
茹志鹃
新四军北撤后的第二年,十月尾的一个阴天。
在镇东五里多远的地方,大路边有一大片乱坟场。这就是有名的“穷鬼滩”,后来这里又成了清剿队的刑场;不过那时被杀害的人也都是穷人,所以大家还是叫它“穷鬼滩”。
这里的坟堆大都只有二三尺高,四周稀稀散散地站着几株秃树。来上坟的人很少,野草长得遍地都是,齐齐地有半人高。草已枯黄,给风吹得瑟瑟沙沙地响。
离大路较远,有一座坟,坟上还按了个定胜糕似的坟帽,土色是新的。坟前插着一炷香,放着一碗饭,那饭早已凉了。新烧的一堆纸灰,给风一吹,夹杂着枯叶,一起旋转着直升起来。
天色阴沉,黯淡。
关大妈坐在儿子的坟前,也没唉声叹气,也没号哭,只是发愣。
她老觉得桂平还穿了那件白粗布单褂,敞开了怀,五花大绑地给人押着站在自己面前,响亮地说着:
“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别想我,可要记住这个仇……”
乌云一团接着一团,满天灰沉沉地见不到一块蓝天,只有一只老鹰在低空盘旋着。
关大妈眼睁睁地瞪着远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儿子说的那句话:
“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啊……”
自从大军北撤以后,儿子一直好像背着自己在做些什么事。常常深更半夜的在外跑。去年年底,一天晚上,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提了一个硬小包来找他,那小伙子住了半宿,就悄悄地走了。哪知天刚放亮,清剿队下乡来清乡了,她急忙起来,脚还没跨出房门,就看见桂平高高地爬在屋梁上,正在把那硬包里的纸片,往屋顶上二梁木里塞。
关大妈一想起这事,又把儿子临死前的那句话,跟他临死时那不慌不忙的样子一对,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像打在耳朵跟前似的,吓得关大妈急忙站起。可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风仍在摆弄那一片野草。掉头望望通到镇上去的那条大路,连个过路人也没有,只是在远处扬起了尘土。
关大妈放下心,正要坐下来,忽又听到“砰砰”两下,接着就看到靠近大路那边的草,乱纷纷地朝两边倒。关大妈不由自主地走上几步去看,只见一个人,脸朝下,趴在地上直喘,肩膀上一大片血,把件蓝布褂子都渗透了。关大妈给怔住了。那人听到响动,就一跃站起来想走,却正好和关大妈打了个照面。那人呆住了,关大妈也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不是在我家跟桂平住过半宿的吗?……唉!这孩子顶多比桂平大两三岁,看他淌的这些血,淌得脸都变了色……
砰砰,枪声又在大路那头响起来,关大妈眯起眼朝大路上一望,隐约地看见跑来了十多个人。回头一看,那小伙子,一弯腰正想走。突然,关大妈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伸手,拉住他就朝桂平坟前跑。
清剿大队上的两个家伙,满身臭汗,吆五喝六地跑进坟场,只见两个老太婆,一个趴在坟上,一个正在一边哭嚷:
“好了!哭两声就算了,你总算也对得起他了……”
“喂!老太婆,看见有人朝这里跑没有?”
“啊?人哪?--诺!死了呀!是她的小儿子,死了两个月了。”关大妈大声说着,连自己听着,也觉得这不像自己的喉音了。敌人跺着脚,又对着关大妈的耳朵叫了一遍。
“人?……”关大妈恐怖地叫了一声,说道:
“啊呀!老总啊!你把我的汗毛都说得竖起来了,你们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个多年的乱坟场,有名的‘穷鬼滩’?到了月初月半,碰到天阴下雨,连大白天都会出来游魂的,我们上坟的都不敢单身来,老总,你可不能这么吓我这个老太婆呀!……”
天色更黯淡,更阴沉了,枯草瑟瑟地摇摆着。
叭的一声枪响,划破了死般的沉寂,敌人对空放了一枪,壮了壮胆,又对准趴在坟上的老太婆,踢了一脚,正要开口,关大妈就接口道:“她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恨不得跟了她儿子去呢!还管什么人跑不跑的。”
这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两个贼兵向四周瞅了两眼,走了几步,又紧走了几步,就慌慌张张地跑起来,活像后面有人在追似的,一直跑出了坟场。
关大妈看他们走远了,赶紧拉着那个戴着她的头巾草帽,穿着她的大褂的小伙子说道:
“孩子,我们快回吧……”
关大妈活了五十多岁,很少这样喜欢过,原来自己救的这个小伙子,就是倪老虎。
(选自《关大妈》,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儿子桂平曾说“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正是这朴素的阶级觉悟,成了关大妈临危救助革命者倪老虎的直接动力。 |
B.关大妈第一眼见到受伤的倪老虎,“那人呆住了,关大妈也抽了一口冷气”,这是因为倪老虎的伤势太严重了,让关大妈手足无措。 |
C.关大妈的儿子桂平牺牲后,他的革命战友倪老虎坚持敌后斗争,遭到清剿大队的追捕,中弹受伤后,冲进了桂平新坟附近的草丛中。 |
D.“她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恨不得跟了她儿子去呢!还管什么人跑不跑的”一句含有“她都气糊涂了,可能又晕过去了”的潜台词。 |
A.小说以《坟场救人》为题,直接点明作品叙写的中心事件,这样拟题,既概括了小说的主要内容,又能吸引读者,激发阅读兴趣。 |
B.小说脉络清晰,环环相扣。关大妈祭坟、关大妈忆儿、关大妈救人、关大妈与倪老虎回家分别为小说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 |
C.小说引人人胜,先后三次用拟声词“叭”砰砰”“叭”描写清剿大队追兵的枪声,营造越来越紧张的故事氛围,使读者的心越揪越紧。 |
D.“穷鬼滩”是关大妈与倪老虎的交汇点,小说通过关大妈智救革命者的故事,着力展示她与清剿大队斗智中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的品质。 |
鸡 毛
汪曾祺
她是一个住在西南联大里的校外人,她又的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部分。
昆明大西门外有片荒地,联大盖新校舍,出几个钱,零星的几户人家便搬迁了。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她不搬。可她的两间破草屋戳在宿舍旁,不成样子。联大主事的以为人家不愿搬,不能逼人家走。跟她商量,把两间草房拆了,就近给她盖一间,质料比原来的好。她同意了,只要求再给她盖个鸡窝。
宿舍旁住着这样一户人家,学生们没觉得奇怪,都叫她文嫂。她管这些学生叫“先生”。时间长了,分得出张先生、李先生……但没有一个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只知道她是一个寡妇,有一个女儿。人老实,没文化,却洁身自好,不贪小便宜。
她的屋门是敞开着的。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天日之下,人人可以看到。她靠给学生洗衣物、缝被窝维持生活,每天大盆大盆地洗。她在门前两棵半大的榆树之间拴了两根棕绳,拧成了麻花。洗得的衣服夹紧在两绳间,风把这些衣服吹得来回摆动。大太阳的天气,常见她坐在草地上(昆明的草多丰茸齐整而极干净)缝被窝,一针一针,专心致志。为避嫌疑,她从不送衣物到学生宿舍里去,让女儿隔着窗户喊:“张先生,取衣服!”“李先生,取被窝!”
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青草里有虫儿种种活食,这些鸡都长得极肥大,肯下蛋。隔多半个月,文嫂就挎了半篮鸡蛋,领着女儿集市去卖。蛋大,红润好看,卖得也快。回来时,带了盐巴、辣子,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小块肉。
文嫂的女儿长大了,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她觉得这女婿人好。他跑贵州、重庆,每趟回来看老丈母,会带点曲靖韭菜花、贵州盐酸菜,甚至宣威火腿。女婿答应养她一辈子。文嫂胖了。
文嫂生活在大学环境里,她不知道大学是什么,却隐约知道,这些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尽管先生们现在并没有赚大钱、做大事、好像还越来越穷。
有个先生叫金昌焕,经济系的,算是例外。他独占宿舍北边一个凹字形单元。他怪异处有三点: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着,二是从不买纸,三是每天吃块肉。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什么都挂在铁丝上,领带、鞋袜、墨水瓶……每天就睡在这些丁丁当当东西的下面。再穷的学生也得买纸。金先生从不花这个钱。纸有的是!联大大门两侧墙上贴了许多壁报、学术演讲的通告、寻找失物的启事,形形色色。这些通告、启事总有空白处。他每天晚上带一把剪刀,把这些空白处剪下来,并把这些纸片,按纸质大小、颜色,分门别类,裁剪整齐,留作不同用处。也不顾文告是否过期。他每晚都开夜班,这伤神,需要补一补,就如期买了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块,借了文嫂的鼎罐(他用过鼎罐,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在学校茶炉上炖熟,密封在一个有盖的瓷坛里。每夜用完功,打开坛盖,用一支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扎出一块,闭目而食之。然后,躺在丁丁当当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到了四年级,他在聚兴诚银行里兼了职。晚上仍是开夜班,搜罗纸片,吃肉。自从当上了会计,他添了一样毛病,每天穿好衬衫,打好领带;又加一件衬衫,再打一条领带。同屋的人送给他一个外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金先生不在乎,他要毕业了,在重庆找好了差事,就要离开西南联大,上任去了。
这时,文嫂丢了三只鸡,一只笋壳鸡,一只黑母鸡,一只芦花鸡。这三只鸡不是一次丢的,隔一个星期丢一只。文嫂到处找过,找不着。她又不能像王婆骂鸡那样坐在门口骂——她知道这种泼辣做法在大学里不合适,便一个人叨叨:“我的鸡呢?我的鸡呢?”
文嫂出嫁的女儿回来了。她吓了一跳:女儿戴得一头重孝。女婿从重庆回来,车过贵州十八盘,翻到山沟里了。母女俩顾不上抱头痛哭,女儿还得赶紧搭便车到十八盘去收尸。
女儿走了,文嫂有点傻了。但她和女儿还得活下去,还得过日子。有很多先生毕业,要离开昆明,临走总得干净干净,来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就多了。有的先生临走收拾好行李,总有一些带不了的破旧衣物,叫来文嫂,随她挑拣。然后她就替他们把宿舍打扫一下。
金昌焕不声不响地走了。同屋的朱先生叫文嫂过来看看,这位“怪现状”是不是也留下点值得一拣的东西。金先生把一根布丝都带走了,他的王国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跟文嫂借用的鼎罐。文嫂照样替金先生打扫,她的笤帚扫到床下,失声惊叫了起来:床底下三堆鸡毛,一堆笋壳色的,一堆黑的,一堆芦花的!
文嫂把三堆鸡毛抱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啊呀天哪,我寡妇无业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我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连尸都还没有收,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她哭得很伤心,很悲痛,好像把一辈子所受的委屈、不幸、孤苦和无告全都哭了出来。
一九八一年六月六日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汪曾祺晚年写《鸡毛》,所写是他早年就读西南联大时的见闻,小说有对青年及其成长的历史性反思,又有其深刻的现实性。 |
B.《鸡毛》通过再现两个人生轨迹并不相同的人物偶有的生活交集,写出了市井百姓生活的原味,并以此探触了真实的人性。 |
C.文嫂尊学生为先生,先生们不知悉文嫂的身世,金昌焕还偷吃她的鸡,作者用细腻的笔触表现出西南联大有冷酷而另类的学生。 |
D.小说篇幅虽短小,却对挣扎于社会底层的文嫂、金昌焕的生活,以及他们经历苦难、消解苦难的方式有独到的洞察与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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