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标
茹志鹃
没有,没有,没有石子,没有草棍,没有树枝,更没有白粉,没有任何一点路标的痕迹。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在这灰蒙蒙的天地当中,只有自己,站在一条灰蒙蒙的路上。
伍原想喊一声,就这么“喂”地喊一声。这里没有人,只是喊给自己听,壮壮胆,解解怯,泄泄闷,他要世界活着,自己活着。
但是,不能喊,不敢喊。他要窒息了。
行军路线是向北,他是向北走的。走了有三小时,也许四小时。走了四十里,也许是五十里。应该到铁路了,也许站在铁路的边边上了?
停住脚,沉住气。再看一看,再听一听,只要点点与人有关的东西,一缕烟,一个脚印,一丝灯光……那么,一切就有希望。自己,自己背上的档案,那里有埋在淮河畔的小榕的入党报告。还有老邹,咯着血的老邹,只有自己知道他躺在什么地方。
没有,一切与人有关的迹象都没有。
无声无息的泪水,乘着无月无星的夜,毫无顾忌地涌了出来。
“可能走岔了路?”伍原在心里跟自己商量着。
“不,方向是对的。在接近敌区时,是不做路标的。”
“那么,现在已经接近敌区了?”
“肯定,快到铁路了。”
“那就快走!不能停留。”顿时,伍原感觉在这灰蒙蒙的后面,有什么东西活动了起来,无数隐蔽的眼睛,冰冷的枪口,潜伏的危机。但是,往哪里走呢?
棉衣已经湿得贴在了胸口,背上是越来越沉的档案。伍原狠狠地跺了一脚,听天由命地坐到地上,泪水便像决了的堤。
可是,慢!这是什么?好像冥冥中有神,不,鬼!鬼火?
远远的,贴在地上,就那么一小点,一小点黄黄的光,不飘忽,不闪烁。伍原不敢眨眼,屏息静气,站起身,啊!一站起,它便像钻入了地下。伍原赶紧趴下。在呢!荧荧的,黄黄的,小小的一点。在呢!在呢!伍原小心翼翼地,敏捷地,他不知哪里来的这份力气,竞像只猫似的向那一小点轻盈迅速地爬去。
这如豆的一小点光。
世界再不是死的,自己再不是孤独的,部队就在前面,档案当然安然无恙交给指导员,老邹当然也会马上接回来。这一点如豆的光,明天,包含着一切的明天,这不飘忽,不闪烁,小如绿豆似的光。
有人了!找到人了!我到底找到老乡啦!“老乡!”伍原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却不防把自己的眼泪叫得掉了下来。“老乡!老乡!”他连连地又叫了两声。一半是为了需要,一半是为了自己想叫。可是窝棚里静静地,没有任何反应。伍原赶紧爬到跟前,从高粱缝隙里看到,里面确确实实有一个人,一个老乡。他背对着棚口,席地坐着,正就着一盏油灯,低了头,紧张而有力地做着什么。
“老乡!”伍原稍稍放大了声音,那人依然低了头,急急地朝一个口袋里搓着玉米穗。看来,是一个聋子。伍原只得爬进棚去,正伸手想拉他一把,突然之间这聋子像背后长着触角,敏捷地跳起,把灯吹灭,然后转身想跑。伍原哪里肯让他跑掉,两臂一伸,把聋子的腿抱住了。那个人也不做声,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矮棚里,和伍原扭打起来。伍原不肯还手,一边抵挡着,一边死死抱住不放。明知他是个聋子,可还是大叫着:“老乡!老乡!”
“老乡!”却毫不理会,只是“唔唔”地叫着,挣出手来进行袭击。
伍原绝望了,这个人不但是聋子,还是个哑巴。伍原只得利用背上的重量,把他牢牢地揿在地上,但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自己是共产党,是野战军。伍原捉住哑巴的一只手,把它贴到自己帽子上,想让他明白,这不是国民党的大盖帽,这是八路军的帽子。可是哑巴并不理解,他死死捏紧拳头,硬勾着肘子,不肯就范,后来又忽然利用这个机会,迅速灵活地向伍原脸上猛击几下。
急,痛,头昏,眼前金星直冒,浑身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才能摆脱这一窘境。伍原突然觉得疲惫之极,手脚发软,不住地冒汗。却不知怎么,流下了眼泪,好像刚才在路上没来得及流下的泪水,却一齐奔涌而出。伍原伏在哑巴身上,大哭了起来,为自己,为前面走不完的路,为小榕,为老邹,也为这个倒霉而顽强的哑巴。
忽然,伍原觉得有只手,轻轻地摸索着自己的头,自己的帽子,自己的脸颊。哑巴顿时“哇哇”地大叫起来,那一只手还拍着伍原的肩,一边挣扎着要起来。伍原松了手,但说不清为什么,人却仍伏在地上抽抽噎噎。
哑巴挣脱了出来,忙忙地摸了火镰打着,点上了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伍原。猛然,他似乎省悟了什么,双手直向棚外挥动,又急急地拿起灯,拉着伍原爬出窝棚。他一手擎着灯,一手直指东北方向,然后做了个正步走的姿势,一双眼睛急切地盯着伍原。伍原点头,然后敬礼,然后回身走去。
伍原走上大路,回头望望,那一星豆子似的灯光,不飘忽,不移动,像是镶嵌在夜空当中。
夜空下的世界,依然斗转星移。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日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伍原是个迷路的八路军战士,为了把档案和掉队战友的消息送给部队,始终以坚定的信念毫不畏惧地前行。 |
B.“老乡”虽是个哑巴,但内心明亮,在与伍原扭打后摸到他的军帽,知道了伍原的身份,并最终给了伍原帮助。 |
C.本文与《百合花》一样善用外在细节刻画人物内在特征,如写老乡“一手擎着灯,一手直指东北方向”。 |
D.小说以绿豆比喻荒野中的灯光,这灯光虽然微弱,但是它具有路标的作用,给了伍原力量、勇气和希望。 |
3.小说中有多处景物描写,请分析其作用。
4.小说中多次写到伍原流泪,有强烈的艺术效果。从以下两个题目中任选一个,写一段150字左右的赏析性文字。
(l)眼泪展现人物心境(2)眼泪串起故事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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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不要缝了。”
新媳妇却对我异样地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
(节选自《百合花》)
(乙)
我就问他说:“凡尼亚, 你的爸爸在哪儿啊?”他喃喃地说:“在前线牺牲了。”“那么妈妈呢?”“妈妈当我们来的时候给炸死在火车里了。”“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呀?”“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你在这儿没有一个亲人吗?”“没有一个。”“那你夜里睡在哪儿呢?”“走到哪儿,睡到哪儿。”
这时候,我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了。我就一下子打定主意:“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要领他当儿子。”我的心立刻变得轻松和光明些了。我向他俯下身去,悄悄地问:“凡尼亚,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几乎无声地问:“谁?”我又同样悄悄地说:“我是你的爸爸。”
天哪,这一说可说出什么事来啦!他扑在我的脖子上,吻着我的腮帮、嘴唇、前额,同时又像一只太平鸟一样,响亮而尖利地叫了起来,叫得连车厢都震动了:“爸爸!我的亲爸爸!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一定会找到的!我等了那么久,等你来找我!”他贴住我的身体,全身哆嗦,好像风下的一根小草。我的眼睛里蒙上了雾,我也全身打战,两手发抖……我当时居然没有放掉方向盘,真是奇怪极了!但我还是在无意间冲到水沟里,弄得马达也停了。在眼睛里雾没有消散以前,我不敢再开,怕撞在什么人身上。就这么停了约莫有五分钟,我的儿子一直紧紧地贴住我,全身哆嗦,一声不响,我用右手抱住他,轻轻地把他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同时用左手掉转车子,回头向家里开去。我哪儿还顾得到什么谷仓呢?根本把它忘掉了。
(节选自《一个人的遭遇》)
1.甲文中加点的“瞟”和“瞪”可以互换吗?说明理由。2.两段选文一悲一喜,但同样有力地表达了故争主题,请从中各选一个相应的细节赏析。
故乡情
茹志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那些不惜万里迢迢而来寻根的人,有了一种同感。这是一种捉摸不住,讲说不清,难以言传,而又排遣不开的感情。
说实在话,世上有着许许多多比乡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独有故乡却是“我的”,它像母亲一样,无可选择。美的,不够美的,都一样,是亲爱的,是“我的”。它不会让人时时挂念,却能令人终生难以忘怀。这就是故乡,人人都有的故土之情。
绍兴是我的祖籍,我没有在这里住过,对它并不熟稔。绍兴话亦只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为了探望故土,为了聆听乡音,我来到了绍兴。
小路引我走过一个小村尾,一团绿雾似的小竹园,掩映着一排白灰墙乌板门。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不知哪里受了委屈来,抹着眼睛。裤脚吊到小腿上,散了半边的辫子,遮着她有一点点脏的半边红脸蛋,独自寂寞地走在竹后面。我猜,在那紧闭着的黑板门中,总有一扇是她家的。
啊!家,是了,是家。哦,故乡。没有我的家的故乡!从前,当我也像这女孩这么大的时候,你不曾好待我过。记得么,你让我走在那矻噔噔的石板路的深巷里,两边偌高的风火墙把我隔在外面,连想象的翅膀都无法飞越。那幼稚的想象,无非只是想到里面有一张眠床,有一碗热饭,有一点点不那么冷的暖意。这就是我心目中“家”的全体,这就是我所能有的、最美妙的想象。故乡,故乡,我在你身边做过多少次“家”的梦,多少次问过我唯一的亲人,说:“嗯奶,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窝’呢?……”
没有我的“窝”的故乡啊!你未曾好好待我过,然而却在梦中无数次地使我萦回。我梦见故乡的天,故乡的地,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因为,你给我的就是这些,因为,我把这些就当做我的家。我的家啊,总是席卷了所有的荒漠,贫瘠,顶着一片黄苍苍的穹苍,四周围垂着灰蒙蒙的暮霭,当中缀着一弯淡淡的孤月,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多么冷啊!你冰醒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我走了,我不能总看着你那凄恻的面容。
我也做过好的梦。那是在后来,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马衔嚼、人轻装的陇海路旁,在济南解放的捷报声里,在白雪皑皑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梦见了温暖的故乡,梦见一个青山郁郁,绿水悠悠的故乡。那里有白米饭乌干菜,有自家的冬笋,有野生的蘑菇,有鲜红的杨梅,有金黄的蜜橘,有青布蓝衫的姑娘,有母亲般的温柔关注。没有我的家的故乡,却给了远来的战士暖和和的床,热腾腾的饭。多么好的故乡;多么美的梦啊!
绕过了小村尾,石板路接着石拱桥。傍河的小镇,沿河伸开了一条街道。豆腐担连着鲜鱼摊,担儿前的人多,摊儿前的人少。点心店里热气腾腾,倒并不客满,布店柜台边却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富裕的人置冬装,更富裕的人在买花的确良。立冬刚过,有人已在筹备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银水,驮着一杆秤,敞着一件盖屁股的棉袄,背脊上的面子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棉花,远看就像一件羊皮背心。一顶新的罗宋帽,高高地顶在头上,帽顶款款地歪在一边,像京戏里的武生模样。他急匆匆赶过人群,作兴要赶去宰羊。我和老友蹲在卖鱼的木盆边,挑了两尾活跳的鲫鱼,放在小篮里,任它干张合着嘴,我们自顾慢慢地走。
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那个校办的袜厂。
厂,就是一个大客堂,里面坐了二十多个姑娘,摇着二十多部摇袜机,“喳喳喳”地摇完袜筒,就左一针右一针地挑袜跟,手是飞快的。挑完袜跟就“喳喳喳”地摇脚筒。
这机器,这操作,这程序,我熟悉,我见过的。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是在五十年之前,我暂住在杭州那危危的小阁楼里,房东聋奶奶的女儿就整天在楼下“喳喳喳”地摇着这个。不过那时她摇的不是尼龙袜,是线袜。这“喳喳”的声音,伴着她轻轻哼的“的笃”调,让人感到凄婉和寂寞。
这机器我见过,这操作我熟悉,只是少了那凄楚的轻哼。真的,我后来梦见的情景要比这个好。那好的梦里,似乎是在一个锃亮发光的展览大厅里,一部锃亮发光的立式机器,由工人一按电钮,几秒钟就拿出了一只夹花尼龙袜。我想着我的梦,走出了那间客堂工厂。可是一抬头,只见我已走到一个建筑工地上,一大排三层楼的楼房已大致完工,只差些门窗之类、木匠师傅的功夫了。人家告诉我,这是造的校舍和教室,人家又告诉我,这就是用那“喳喳”响的摇袜利润建起的。我走了,摇袜机的声音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但是依然还是“喳喳!喳喳!”地回响在我的心里。用它陈旧的方式,古老的声音,竭尽自己所能,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摇着,为了三层楼的楼房,为了农民的冬装和夏衫,为了四个现代化,老老实实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哦!于是在那好的梦的前面,我又看见那些盖着花手帕的小竹篮,那些穿着布鞋儿的匆匆脚步……我也该动身了,太阳已升得老高,还有三里路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篮里的鱼,还在干渴地张合着小嘴。
石拱桥连着石板路,石板路带我回到老友家的村头,看见路上相遇过的那些姑娘,已换下干净的新布鞋,脱下了山青水绿的新衣裳,正蹲在河埠头洗菜,正“啰啰”地唤着小鸡小鸭……我赶紧回到了不是我家的“家”里,把鱼放进淡水缸里,干搁了两个钟头的鲫鱼,居然又悠悠地游了起来。
故乡,这就是我实实在在的故乡。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和艺术特色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采取游记的写法,以作者的行踪和见闻为经,以触景生情联想起的“梦境”为纬,在历史与现实,真境与幻境的层递交替中,描绘着故乡多彩多姿的风貌。 |
B.文章思路清晰,通过“到故乡—忆儿时故乡—战时思故乡—梦中未来的故乡—回到现实中的故乡”展开叙述。 |
C.作者用较多笔墨描写校办的袜厂,既歌颂着故乡人艰苦创业的精神,又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 |
D.作者称眼前的一切景象既是新鲜的又是熟悉的。新鲜是因为作者爱想象;熟悉是因为这是她的故乡。 |
3.结合文中的几处梦境,分析作者的心境。
坟场救人
茹志鹃
新四军北撤后的第二年,十月尾的一个阴天。
在镇东五里多远的地方,大路边有一大片乱坟场。这就是有名的“穷鬼滩”,后来这里又成了清剿队的刑场;不过那时被杀害的人也都是穷人,所以大家还是叫它“穷鬼滩”。
这里的坟堆大都只有二三尺高,四周稀稀散散地站着几株秃树。来上坟的人很少,野草长得遍地都是,齐齐地有半人高。草已枯黄,给风吹得瑟瑟沙沙地响。
离大路较远,有一座坟,坟上还按了个定胜糕似的坟帽,土色是新的。坟前插着一炷香,放着一碗饭,那饭早已凉了。新烧的一堆纸灰,给风一吹,夹杂着枯叶,一起旋转着直升起来。
天色阴沉,黯淡。
关大妈坐在儿子的坟前,也没唉声叹气,也没号哭,只是发愣。
她老觉得桂平还穿了那件白粗布单褂,敞开了怀,五花大绑地给人押着站在自己面前,响亮地说着:
“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别想我,可要记住这个仇……”
乌云一团接着一团,满天灰沉沉地见不到一块蓝天,只有一只老鹰在低空盘旋着。
关大妈眼睁睁地瞪着远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儿子说的那句话:
“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啊……”
自从大军北撤以后,儿子一直好像背着自己在做些什么事。常常深更半夜的在外跑。去年年底,一天晚上,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提了一个硬小包来找他,那小伙子住了半宿,就悄悄地走了。哪知天刚放亮,清剿队下乡来清乡了,她急忙起来,脚还没跨出房门,就看见桂平高高地爬在屋梁上,正在把那硬包里的纸片,往屋顶上二梁木里塞。
关大妈一想起这事,又把儿子临死前的那句话,跟他临死时那不慌不忙的样子一对,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像打在耳朵跟前似的,吓得关大妈急忙站起。可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风仍在摆弄那一片野草。掉头望望通到镇上去的那条大路,连个过路人也没有,只是在远处扬起了尘土。
关大妈放下心,正要坐下来,忽又听到“砰砰”两下,接着就看到靠近大路那边的草,乱纷纷地朝两边倒。关大妈不由自主地走上几步去看,只见一个人,脸朝下,趴在地上直喘,肩膀上一大片血,把件蓝布褂子都渗透了。关大妈给怔住了。那人听到响动,就一跃站起来想走,却正好和关大妈打了个照面。那人呆住了,关大妈也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不是在我家跟桂平住过半宿的吗?……唉!这孩子顶多比桂平大两三岁,看他淌的这些血,淌得脸都变了色……
砰砰,枪声又在大路那头响起来,关大妈眯起眼朝大路上一望,隐约地看见跑来了十多个人。回头一看,那小伙子,一弯腰正想走。突然,关大妈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伸手,拉住他就朝桂平坟前跑。
清剿大队上的两个家伙,满身臭汗,吆五喝六地跑进坟场,只见两个老太婆,一个趴在坟上,一个正在一边哭嚷:
“好了!哭两声就算了,你总算也对得起他了……”
“喂!老太婆,看见有人朝这里跑没有?”
“啊?人哪?--诺!死了呀!是她的小儿子,死了两个月了。”关大妈大声说着,连自己听着,也觉得这不像自己的喉音了。敌人跺着脚,又对着关大妈的耳朵叫了一遍。
“人?……”关大妈恐怖地叫了一声,说道:
“啊呀!老总啊!你把我的汗毛都说得竖起来了,你们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个多年的乱坟场,有名的‘穷鬼滩’?到了月初月半,碰到天阴下雨,连大白天都会出来游魂的,我们上坟的都不敢单身来,老总,你可不能这么吓我这个老太婆呀!……”
天色更黯淡,更阴沉了,枯草瑟瑟地摇摆着。
叭的一声枪响,划破了死般的沉寂,敌人对空放了一枪,壮了壮胆,又对准趴在坟上的老太婆,踢了一脚,正要开口,关大妈就接口道:“她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恨不得跟了她儿子去呢!还管什么人跑不跑的。”
这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两个贼兵向四周瞅了两眼,走了几步,又紧走了几步,就慌慌张张地跑起来,活像后面有人在追似的,一直跑出了坟场。
关大妈看他们走远了,赶紧拉着那个戴着她的头巾草帽,穿着她的大褂的小伙子说道:
“孩子,我们快回吧……”
关大妈活了五十多岁,很少这样喜欢过,原来自己救的这个小伙子,就是倪老虎。
(选自《关大妈》,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儿子桂平曾说“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正是这朴素的阶级觉悟,成了关大妈临危救助革命者倪老虎的直接动力。 |
B.关大妈第一眼见到受伤的倪老虎,“那人呆住了,关大妈也抽了一口冷气”,这是因为倪老虎的伤势太严重了,让关大妈手足无措。 |
C.关大妈的儿子桂平牺牲后,他的革命战友倪老虎坚持敌后斗争,遭到清剿大队的追捕,中弹受伤后,冲进了桂平新坟附近的草丛中。 |
D.“她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恨不得跟了她儿子去呢!还管什么人跑不跑的”一句含有“她都气糊涂了,可能又晕过去了”的潜台词。 |
A.小说以《坟场救人》为题,直接点明作品叙写的中心事件,这样拟题,既概括了小说的主要内容,又能吸引读者,激发阅读兴趣。 |
B.小说脉络清晰,环环相扣。关大妈祭坟、关大妈忆儿、关大妈救人、关大妈与倪老虎回家分别为小说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 |
C.小说引人人胜,先后三次用拟声词“叭”砰砰”“叭”描写清剿大队追兵的枪声,营造越来越紧张的故事氛围,使读者的心越揪越紧。 |
D.“穷鬼滩”是关大妈与倪老虎的交汇点,小说通过关大妈智救革命者的故事,着力展示她与清剿大队斗智中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的品质。 |
烟火(节选)
王松
来子他爸叫牛喜。侯家后的人不叫他牛喜,叫“老瘪”。
侯家后在北门外,紧靠南运河的南岸,是个老地界儿。有句老话,“先有侯家后,后有天津卫”。
蜡头儿胡同在侯家后东头儿,南北向,住的都是手艺人,创鸡毛毯子的、修理雨伞旱伞的、辅鞋的、打帘子的。老瘪是卖拔火罐儿的。老瘪叫老瘪,是因为脸瘪,还不是常见的瓦刀脸,是腰子脸,舌头再长一点儿舔不着鼻子,能直接过去舔脑门子,走在街上乍一看,能把对面来的人吓一跪,都没见过这么瘪的人。
人瘪,生意也瘪,一个拔火罐儿卖不了几个子儿,人又实诚,拔火罐儿本来是土烧的,却烧得比炮弹还结实,扔在地上能确起来,摔都摔不烂。烧洋铁炉子的人家,一家也就一个炉子,一个炉子就用一个拔火罐儿,这样卖着卖着就卖不动了。胡同里的杨灯罩儿跟老瘪有过节儿。杨灯罩儿是卖帽子的,有一回,他的帽子车把老瘪的拔火罐儿挑子碰了,拔火罐儿没碎,但杨灯罩儿总该有句客气话。可杨灯罩儿屁也没说,老瘪的心里就窝了口气。老瘪是厚道人,但厚道人都爱较真儿,越较真儿也就越钻牛角尖儿。这以后,就不爱搭理杨灯罩儿了。一天傍晚,杨灯罩儿在外面喝了酒回来,一进胡同正碰见老瘪。老瘪本想一低头过去,杨灯罩儿却一把把他拉住了,说,有句话,是为你好,甭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得说。说着就摇了摇脑袋,你这买卖儿不能这么干,忒实在了,街上有句话,叫“把屎拉的鞋窠儿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要像你这么干,早就饿死了。杨灯罩儿说的是他的帽子。街上人都知道,他的帽子不能沾水,一沾水就按,只能一槽儿烂。
杨灯罩儿问老瘪,见过我的帽子吗?
老瘪哼一声答,见过。
怎么样?
不怎么样。
杨灯罩儿哧地乐了,说,不怎么样就对了。
老瘪抬起头,眨巴两下眼,看着杨灯罩儿。
杨灯罩儿说,别看我的帽子不怎么样,这么卖,就有回头容,赶上连阴天儿,回头的更多,说着把嘴嫩起来,就你这拔火雄儿,好么,能传辈儿!买主儿可不买一个少一个?
老瘪不想再跟他费话,扭头挑着挑子走了。
但杨灯罩儿的这番话,却让旁边的来子听见了。当时来子正蹲在墙根儿逮蛐蛐儿,他慢慢站起来,回头看看杨灯罩儿,又看看他爸老瘪。这时老瘪已挑着挑子走远了。
来子寻思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爬起来,拎上一一根破铁锹把儿从家里出来。蜡头儿胡同都是小门小户,没厨房,做饭在自家门口儿,拔火罐儿用完了就随手撂在地上。来子从旁边的一家开始,见一个拔火罐儿砸一个。老瘪的拔火罐儿确实结实,来子又刚七岁多,砸着费劲。等砸到归费胡同,实在砸不动了。可就这,也砸了几十个拔火罐儿。早晨胡同的人开门出来,一看就急了,没拔火罐儿没法儿点炉子,点不了炉子也就做不了早饭。
来子正站在旁边,而无表情地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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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头过来一把揪住来子问,说实话,这是不是你干的?
来子的脸一下白了,看着刘大头,不说话。
刘大头又瞪着眼问,到底是不是?
来子还不说话。
刘大头回手抄起地上的石锁。
来子这才点头说,是。
这一下就不光刘大头一家的拔火罐儿是了,门口儿烂了的应该都员。老瘪正在街上满心高兴地卖拔火罐儿,胡同的人就急扯白脸地来找他。老瘪一听是这事儿,一下也急了,本来嘴就笨,一急就更说不出话了,红头涨脸地只重复一句话,这小王八蛋,这小王八蛋!
刘大头也正在气头儿上,就跟了一句,要光是小王八蛋小王八蛋儿就好了!
这显然是半句话,那没说出的半句是,恐怕还对老王八蛋的事儿呢!
这一下老瘪真急了。他急。倒不是挨了刘大头的骂,是较真儿的脾气上来了。他转着圈儿地朝跟前的地上看,实在找不着东西,顺手抄起罐儿就要往自己脑袋上砸。旁边的人赶紧过来把他拦住了。
蜡头儿胡同南口儿往东一拐的街近,是“狗不理包子铺”。这半天,高掌柜站在包子铺的门口儿都看明白了。这时就笑着走过来,先对老瘪说,一条街上住这些年了.谁还不知道谁,没人说是你让来子干的,肯定是小孩子手欠,莴沟,这回沟出了圈儿。又回头冲众人说,谁家还没个小孩子,也不是嘛大事儿,这样吧,这几十个拔火罐儿算火买了,大早晨的刚开板儿,也讨个吉利,我送各位了!
高掌柜的“狗不理包子”远近闻名,不光本地,外地人来天津也都闻着味儿找过来,他在门口的街上说话也就占地方儿。他这一开口,又把事都揽下了,众人才没话了。
(选自《人民文学》2020年第1期,有删改)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赏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头交代侯家后的方位、历史,介绍蜡头儿胡同的居民,为人物的出场设置背景,天津老胡同里的烟火气也随之扑面而来。 |
B.来子把胡同很多拔火罐儿给砸了,是为了让父亲的拔火罐儿能多卖些钱。因为年少,更有高掌柜的化解,最后众人原谅了他。 |
C.“杨灯罩儿说不怎么样就对了”,这句话里有话,既有对自己卖的帽子“不怎么样”的自明,也有想借此向老瘪卖弄生意经的狡黠。 |
D.小说语音具有群明的津味特点。使用了不少天津方言、俗语,如文中的“把屎拉的鞋窠儿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等。 |
3.本文具有世俗画小说的特色。由蜡头儿胡同的这片“烟火”,可以读出作者怎样的情感态度?请简要探析。
风雪之夜
赵向林
白茫茫的世界,天寒地冻。除了这呼啸的寒风,一片一片掉下来的雪花,零星的几点微弱灯光,小镇再无其他生机。就如我这糟糕的人生,夜以继日地工作,却攒不够一次回家的决定。
我不断地往前走,走了很远很远,路似乎没有尽头,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饥肠辘辘,哪怕有一片干硬的面包也好,那都是果腹的美味,喉结在神经中枢的支配下不由自主地咕咚着,咽下的口水差点把我呛到。
天也黑下来了,远处有一间小木屋,有火光从门缝里照映出来。虽然还隔着很远的距离,但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些许温暖,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驱使着我往木屋走过去,我不由得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我来到了木屋前,木门虚掩着,我却驻足了,大腿像磁铁一般被吸在了刺骨的冰雪上面。主人能允许我这不速之客进去吗?
“快进来吧,孩子。”屋内传出一个很柔弱却充满了慈祥的声音,熟悉而陌生,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到来。
我挣脱了冰冻,轻轻地把门推开,木门发出了“吱呀”的摩擦声。壁炉里烧着苹果木,一股清香弥漫着整个房子。一张躺椅上,一位银发老妪哼着摇篮曲,轻柔地摇着摇篮里熟睡的孩子,专注着,以至于没有多余时间来看我一眼。
屋子里非常温暖。
“外面很冷吧,这冬季真寒冷,又漫长。不着急,快过来烤烤火,孩子。”老人挨着火炉烤着火,满脸的皱纹模糊了老人的脸,让我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她动作娴熟而认真地给摇篮里的孩子又整理了一下被褥,轻轻拍掉落在被子上的灰尘,然后四周扎紧,像极了妈妈小时候带我的样子。
温暖的房子让我有了回家的感觉。家,对于我来说,那是曾经,那是小时候,现在,只有忙碌。无休止地加班,工作,程序,可还是一地鸡毛。我有多久没回家了,我有多久没看到母亲了?
“饿了吗?我去给你倒杯茶,吃块葱饼吧!”干瘪的手臂,是她苍老的体现,吃力地撑起已经佝偻的身体,好一会儿才站了起来。我望了望摇篮里熟睡的孩子,惊讶之际,我突然想给老人一些帮助,尽我所能。可只是一次搀扶,都被老人谢绝了。
老人蹒跚着脚步,给我端来了茶水和葱饼。
“茶好甜饼好香呀!我是不是在哪里尝过您的手艺?”我已经迫不及待地享受着葱饼和茶,我需要葱饼和茶给我能量,产生热量,我已经准备把沉重的大衣卸下了。
“这些都是我的孩子爱吃的,可是……他们……好久都……没回来了。”老人轻摇了一下头,但立即止住了,细微的动作生怕我察觉出她的情绪,举动中的包容和爱凸显着她的伟岸。
“这天气,这地方,连和我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老人的语气中,我还是听到了委屈和失落。
老人又踉跄着走到壁炉的旁边,还是很吃力地坐回了躺椅,继续唠叨着:“我的孩子们忙得很,以至于忙得把我都忘了……”
葱饼瞬间就如一颗坚石,堵在了我的喉咙中,怎么吞也吞不下去。我感觉到了一种窒息,我要死了?我的程序,我的工作,爱我的人,我爱的人,还有许多许多,如镜头在大脑中一闪而过。在潜意识里,我只能在喉咙深处使劲抠出这堵住我呼吸的葱饼。终于,费尽最后的一点气息,我掏出了这块令我窒息的葱饼,我贪婪地大口深吸着最简单最普通又最不可缺的这该死的氧气,才得以喘息。
炉子里苹果木燃起的火苗跳跃着,持续着木屋的清香和温暖。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唠了些什么,只知道吃饱喝足罢,唯一能给她的一点回馈,就是留下来。老人在那张躺椅上很惬意很满足地睡着了。
我在温暖的木屋里过了一夜。
天亮了,不敢惊醒老人,我拾掇起大衣,亲了亲摇篮里“熟睡的”咔叽布娃娃,出于感激和礼貌,我向老人鞠躬道别。
走出木屋,外面的风雪也早已停了,我知道,前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朦胧中,我的母亲轻轻地来到床前,帮我捡拾着掉在地上的被子,关掉了嘎吱了一晚上冒着白雾的空调,对着我和蔼地笑。她打开窗帘,一缕阳光射到我的床上,叫我起床了,我是做了一个梦吗?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着没写完的程序,旁边还有小时候母亲给我做的咔叽布娃娃,呆愣了很久,母亲在我10岁那年就走了啊……程序代码闪着白色在黑蓝的屏幕上,像极了夜空下的雪花……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驱使着我往木屋走过去”“大腿像磁铁一般被吸在了刺骨的冰雪上面”,这两处细节表现了不同的心理感受。 |
B.小说的构思比较新颖,结尾更是匠心独运,原来是“我”面对雪花和母亲给我做的咔叽布娃娃的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此梦。 |
C.文中多次写到温暖,如“温暖的房子让我有了回家的感觉”“我在温暖的木屋里过了一夜”等,反衬了“我”生活中的某些境遇。 |
D.小说比较注重遣词造句,如“葱饼瞬间就如一颗坚石,堵在了我的喉咙”“最简单最普通又最不可缺的这该死的氧气”等。 |
3.有人认为文中的“老人”就是“我”的母亲,是同一个人;也有人认为不是,是两个人。你认同哪种观点?请结合小说简要说明理由。
文本一:
英雄的舞
路翎
在两条澄碧的、细瘦的、美丽的小河像亲爱的姊妹一般地汇合的地方,有一座小的村镇。它总共不到两百户人家,然而,这个中国应有的东西,它都有了。有穷人,当然也有富户;有据说是打过仗的将军,自然也有据说是和显贵的权威亲狎过的官员;有漂漂亮亮的小姐,自然也有读过什么艺术专科学校的少爷。但不管这一切,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面,可爱的、和善的居民们,是生活在一种非常古旧的英雄的气氛中,而且厉害地激动着。这种气氛,是从镇上的一座茶馆里散发出来的。
茶馆里,靠着正面的墙壁,十几年来,用一张方桌和一张小的条桌搭成了一个高台,每到黄昏,不论是冬日的严寒或是夏天的酷热,都坐满了年轻的、年老的男子们。而天气黑下来的时候,一支蜡烛亮了,有名的说书人张小赖,爬上了高台。张小赖在茶馆里生动地叫喊着古代的英雄们的事迹,从年轻直到年老,从他自己都忘却了的年代直到这个奇怪的、不可解的今天。
他衰老、病弱,仅剩下一副干瘪而可怕的躯体了。十几年来他抽着鸦片,镇上的那些权威们,也觉得他有抽鸦片的特权。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拼命地练过一下刀、枪、剑、戟之类,就是所谓十八般武艺的,而且收了不少的门徒。即使他现在已经衰老了,却仍然抱着雄心。他是非常地爱着他的家乡,他是被所有的人所赏识,他觉得他是被他们所喜爱。街边上,因为要实行“新生活”,种了一棵可怜的小树,他要热烈地批评一下;挖开了一块石板,他也要热烈地批评一下。那结果,是那棵可怜的小树,和那一块遭了厄运的石板的周围,都布满了他的黄绿色的浓痰。
深夜的时候他从茶馆里回到他的破烂的孤居来了,捧着一把茶壶,噼噼啪啪地拖着鞋子——睡下了。不久,凄凄凉凉地,太阳升起来了,通过窗户照着他的凌乱的、污黑的板床。他要一直睡到下午,然后就换了一个姿势躺着,点起烟灯来。
他热衷于他的这样的生活。可是,突然有一天,在斜对面的茶馆里,一个女子拉着胡琴,一个男子用女人的声音尖厉地怪唱起来了。是从城里来的,唱着他从来都不曾知道的“毛毛雨”和“何日君再来”。他的听众们,突然地跑过去了一大半。从那边传出的热闹的哄笑声使他发抖,感觉到尖厉的痛苦。
“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啊!”他叫,猛力地拍了一下他的惊堂木,而后就拖着腿,点着头,哼着,不再讲下去了。于是剩下的听众也跑了过去。
他在寂静中溜下讲台来,回到他的孤居去了。这是可怕的失败和痛楚。但他的那个少年时代的梦想,他的那些古代的英雄们,都在他的梦里升了起来,照耀着他了。他梦见吕布一戟刺来,挑下了他的帽子,然后又向他温柔地笑了一笑。
他醒来就流出了感激的眼泪。他一下午都发烧,非常地不适,但黄昏的时候他带着神秘的、惨白的、严肃的神色重又走上了他十几年来所盘踞的高。
“今天,我们来说华容道,关公知恩放曹操!”他用神秘的、轻微的声音说,拍了一下惊堂木。
但他的听众只有往常的一半。同时斜对面的茶馆里男人装作女人的声音突然地叫起来了。他寒颤了一下,望着街上的摊子上的、阴雨里的凄迷的灯光。他看见有人冒着雨从他这边向对面跑去了。
“我是替天行道!”张小赖想,猛力地、愤怒地拍了一下他手上的坚强的、光亮的木头;这个突然的声音,和他的脸上的那种轻蔑的、讥嘲的、魔鬼似的神情,使得剩下来的那十几个人肃然了。他凝聚着一种可怕的力气,慢慢地耸起他的瘦削的、仅剩了两块骨头的肩膀来,并且鼓起眼睛来,用那两颗露出的、巨大的眼珠,轻蔑地凝视着什么一个远方,而他的那一件破旧的衣服,就从他的身上,在寂静中滑脱了。一个说书人,要为各样的装疯作怪,各样的恶魔和幽灵所蹂躏。最初这或者是有趣的,博得全场的哄笑;但到了仅剩下一副骨架在这样的装疯作怪里颤动着的时候,就只能引起一种恐怖的印象了。他假装着纵声大笑,高声假哭;他伸出两只手来舞蹈,并且捶胸顿足。张小赖,在高台上,幽暗的光线下,高举着两手,站起来了。
“却说曹操一看,啊呀呀呀呀!”他叫,全身发抖,然后突然寂静。他这样地高举着两手站着有半分钟。
在寂静中,听到雨落在瓦上的清晰的声音,斜对面的甜甜的胡琴的声音,和男人装作女人的尖厉的歌声:“哎呀呀,我的心!”
“曹操心中一想!”高台上的那个精灵,突然地缩下去了,那一块木头猛力地击在桌子上;然而他却瞥见了,他的听众们有些涣散,有的在谈话,有的在听着斜对面而笑着。突然地,他觉得有一阵眩晕,他听见对面的歌声唱:“摸一下幺妹的手呀,幺妹生得乖!”
他呆住了,同时他觉得手脚冷。
“喂,张小赖,曹操啷个的呀!”酒馆的肥胖的老板喊。
张小赖突然地惊觉,发着颤,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叫喊着曹操、关公、青龙偃月刀、大火和参天的古树。但酒馆的老板,却摇摆着走了出去了。一种极端的愤怒和跟着来的一种极端的、奇特的欢笑,使张小赖发狂了。
精瘦的、可怕的魔鬼在高台上嘶喊、跳跃。他要唤回那些古代的英雄们来,以与现在的生命、丑恶、失望抗衡。但这神圣的瞬间迅速地消逝,突然间可怜的张小赖语无伦次了。他拼命地、愤怒地叫:“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要是日本人来了,洋鬼子、外国人来了,嗬,你看——”于是他耸起肩膀,鼓起嘴来,弯着腰,向空中拼命地吹着气。“啊,杀啊!”他喊。
台下的人们,有趣地笑起来了。他的嘶哑的大声使得很多人从街上跑过来了,于是茶馆里就挤满了人。那些简单的人们,把一切都认为是有趣,当然的,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快乐地哄笑着。
精赤的、狂热的张小赖突然地就唱起来,并且打起拳来。随后他跳了下来拾起了地上的一根竹棍——他在台上挥舞起竹棍来了。
他觉得窒闷,可怕的窒闷,于是拼命地叫喊了一声。这叫喊引来了无数的人,他听见对面的胡琴声和歌声停止了——它们被他征服了。然而这窒闷继续强大,他又叫喊了两声,并且拼死命地舞着竹棍。忽然地觉得他心里的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大叫一声扑翻了条桌,跌在地上了。茶馆里腾起了一阵惊异的、失望的喊声,有挤动和茶杯碎裂的声音。然后是突然地寂静。
“死了。”一个苍老的、严肃、安静的声音,在寂静中说。
但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一九四五年七月九日
(有删改)
文本二:
路翎的小说多体现出浓郁的悲观主义情调,作者的悲剧意识没有离开对人和生命的关照。早期作者的悲剧意识是从主体人的角度出发关注苦难中人的生命价值,表现出积极的意义。作者也从人内在冲突的悲剧中关照人的生存、存在的意义,这是对人的尊重,也是对现实的写照。所谓悲剧意识,一般意义上人们的理解是当人意识到自身个体的短促性、渺小性、悲剧性的时候产生的一种个体的孤独感、价值的空无感、生命的无奈感。而路翎小说中的悲剧意识是:对生命本真的生存方式进行思考,引发人悲悯和同情之心的意识,体现了作者对生命的关怀。
(选自《在苦难中寻求生命的价值——论路翎小说的悲剧意识》)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通过讲述一位在时代浪潮中固守着传统文明的说书人的故事,以小见大,引起读者对主人公命运与时代变迁的思考。 |
B.小说开头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这个普通的中国小村镇既保留、传承着诸多古旧的风俗,也迎接着新的文化风潮,具有浓厚的时代气息。 |
C.小说中说书人张小赖是一个扁平人物,邋遢疯癫的形象特点和受人嘲笑、疯死在台上等情节赋予其浓厚的负面色彩。 |
D.小说标题“英雄的舞蹈”中“英雄”一词具有多重含义,既指张小赖扮演的各种英雄人物,也是指一种对英雄崇拜的传统旧文化。 |
A.作者运用外貌、心理、动作三种描写手法,从正面刻画了张小赖鲜明的人物形象,而对其住处与听众反映的描写则对其形象进行了侧面的烘托。 |
B.小说的冲突是以对比展开的,例如将观众原先追捧张小赖的说书和后来的迷恋流行小曲进行对比,为张小赖发疯以至死亡埋下伏笔。 |
C.小说的语言极具艺术性,善于在描写中融入夸张、比喻、排比等多种修辞手法,增强了叙事张力,同时极富画面感。 |
D.小说的结尾处“死了”交代了张小赖悲惨的结局,“苍老的、严肃、安静的声音”表明民众对张小赖死亡的漠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则使小说戛然而止。 |
4.有人评价:“路翎的作品大都是悲剧性的,但是作品中又透出一种乐观的力量。”请谈谈你对这篇小说的理解。
只想和你接近
吴念真
①直到我十六岁离家之前,我们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张床上,睡在那种用木板架高铺着草席、冬天加上一层垫被的通铺。这样的一家人应该很亲近吧?没错,不过,不包括父亲在内。父亲可能一直在摸索、尝试与孩子们亲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门。同样的,孩子们也是。
②小时候特别喜欢父亲上小夜班的那几天,因为下课回来时他不在家。因为他不在,所以整个家就少了莫名的肃杀和压力,妈妈准确的形容是“猫不在,老鼠呛须”。
③午夜父亲回来,他必须把睡得横七竖八的孩子一个个搬动、摆正之后,才有自己可以躺下来的空间。
④那时候我通常是醒着的。早就被他开门闩门的声音吵醒的我通常装睡,等着洗完澡的父亲上床。他会稍微站定观察一阵,有时候甚至会喃喃自语地说:“实在啊……睡成这样!”然后床板轻轻抖动,接着闻到他身上柠檬香皂的气味慢慢靠近,感觉他的大手穿过我的肩胛和大腿,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放到应有的位子上,然后拉过被子帮我盖好。
⑤喜欢父亲上小夜班,其实喜欢的仿佛是这个特别的时刻——短短半分钟不到,却完全满足的亲近。长大后的某一天,我跟弟弟妹妹坦承这种装睡的经历,没想到他们都说:“我也是!我也是!”
⑥有一年父亲的腿被落磐压伤,伤势严重到必须从矿工医院转到台北一家外科医院治疗。由于住院的时间很长,妈妈得打工养家,所以他在医院的情形几乎没人知道。某个星期六中午放学之后,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冲动,我竟然跳上开往台北的火车,下车后从火车站不停地问路走到那家外科医院,然后在挤满六张病床和陪伴家属的病房里,看到一个毫无威严、落魄不堪的父亲。
⑦他是睡着的。四点多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脸上。他的头发没有梳理,既长且乱,胡子也好像几天没刮的样子;打着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脚指甲又长又脏。不知为什么,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帮他剪脚指甲。护士说没有指甲剪,不过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后我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低着头忍住一直冒出来的眼泪,小心地帮父亲剪脚指甲。当我剪完父亲所有的脚指甲,抬起头才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看着我。妈妈叫你来的?不是。你自己跑来没跟妈妈说?没有。
⑧直到天慢慢转暗,外头霓虹灯逐渐亮起来之后,父亲才再次开口说:“暗了,我带你去看电影,你晚上就睡这边吧!”那天夜晚,父亲一手撑着我的肩膀,一手拄着拐杖,小心穿越周末熙攘的人群,走过长长的街道,去看了一场电影。
⑨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一个人到台北,第一次单独和父亲睡在一起,第一次帮父亲剪脚指甲,却也是最后一次和父亲一起看电影。那是一家比九份升平戏院大很多的电影院,叫远东戏院。
⑩那天上演的是一本故事片,片子很长,长到父亲过世二十年后的现在,它还不时在我脑海里上演着。
(选自吴念真《这些人,那些事》)
1.简要概括父亲人物形象。2.赏析第④段文字的表达特色。
3.第⑨段在文中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
4.有人评价吴念真散文“深沉而有暖意”,请联系全文探究此特点体现在哪些方面。
受 戒(节选)
汪曾祺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他舅舅给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又叫他喊了一声赶牛打场的号子:“格当嘚——”,说是“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回了家。明子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这家人口不多。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娘还会说,一天咕咕呱呱地不停。大姐说:
“你一天到晚咕咕呱呱——”“像个喜鹊!”
大英子已经有了人家。她这二年,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挑花绣花,不如娘。她到城里看过新娘子,说人家现在绣的都是活花活草。这可把娘难住了。最后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我给你保举一个人”
这人是谁? 是明子。明子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帐簿子翻过来,照着描。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
“画一朵石榴花!”
“画一朵栀子花!”
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
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
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活儿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儿,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格当嘚——”
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
“这孩子这条嗓子!”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
“真好听!”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
“一十三省数第一!”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荸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碾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寒蛇”,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掰荸荠,这是小英子最爱干的生活。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一九八零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注:《受戒》描写了小和尚明海与农家女小英子之间天真无邪的朦胧爱情,蕴含着对生活、对人生的热爱,洋溢着人性和人情的欢歌。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明海的舅舅认为小明子能够当一个好和尚,他感觉小明子面容清秀,声音洪亮,就答应带着小明子去荸荠庵做和尚。 |
B.文本创造了一个桃花源式的理想世界,作者通过明海和小英子朦胧的爱情故事,赞颂了尘世间的人情美和人性美。 |
C.小英子母女三人都长得非常漂亮,而且很善良,她们都非常喜欢聪明的明海,小英子的母亲让明海做她的干儿子。 |
D.荸荠庵是一个和尚清修之地,但是没有清规戒律,甚至无人提及清规两字,所以明海与小英子在荸荠庵谈起了恋爱。 |
A.本文紧紧围绕明海和小英子的爱情故事谋篇布局,情节集中紧凑,采用层层推进的结构,环环相扣,实现了小说的结构张力。 |
B.本文在塑造小英子的形象时使用了反衬的手法,由大英子的文静、话很少,突出小英子的活泼、会说,一天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
C.文本采用第三人称,作者以全知视角进行叙述描写,比如写明海看到小英子脚印时“心理痒痒的”,这样的描写深入人物内心。 |
D.本文描写了小和尚和农家女的爱情故事,作者创造出一个虚构的温情浓郁的人性世界,这个世界来自现实,而又高于现实。 |
4.汪曾祺说《受戒》写的是“健康的人性”,结合文本分析其理由。
绿窗
刘白羽
今年,我书房的北窗上一片碧绿,愈到秋天绿色愈浓,现在简直成了一个可爱的碧绿世界。在一日繁忙之后,我常常站在窗前,看着那豆蔓瓜藤,绿叶扶疏,清风微拂,充满生意。这时,我记起泰戈尓《吉檀迦利》中的一句诗:“……我衷心欢畅,吹过的风带着清香。”
但,这种欢畅每每使我回想到春天。随着冰雪的消融,地皮潮得黑乎乎的,泛着一种泥土的气息。又过了一些时日,太阳光发烫了。我窗外的这片小园中,充满一种劳动的音乐声响。铁锹锵锵响,孩子们欢喜地叫喊着,迈着小腿奔跑着……今年比往年还热闹。我记得当人们把种子撒在泥土里时,同时撒下多少希望与多少幻想呵!而后,我在昼长人静之时,似已习以为常,总要从窗内看一看,看嫩芽是否已经突破地面。那时,我总看到一个孩子——就是下种时,沾了两手泥巴、闪着笑嘻嘻面孔的那个孩子,独自蹲在那儿。他有时甚至用手指挖掘土壤,好像想帮一把劲儿,让茁壮的嫩芽快快成长。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可是我的窗外还是一片荒凉。因为春旱,植物虽然发了芽、吐了叶,尽管孩子们经常灌溉,但总是病恹恹地显得有点黄瘦。那时,那个孩子的漆黑的眼珠里露出一种怎样焦虑的神色呀!这是大人才有的失望与担忧。我从窗里望着他,他蹲在那儿看着那些可怜的植物,我感到一种难堪的寂寞。后来,有一阵,我突然陷于忙碌的会议生活之中,连桌面上的书报文件都堆得像个小山,自然也就把小园中的事情忘掉了。窗玻璃上还是亮光光的,一丝绿意也没有。天气却不知不觉炎热起来,夏天就这样来到了。一个闷热的星期天中午,我打开玻璃窗,希望从铁窗纱外透入一点凉意。我从书架上顺手取了达尔文的《人类和动物的表情》坐在窗下翻阅,渐渐地,我就沉醉于这奇妙无比的叙述之中了。我觉得达尔文是一个科学家,也是一个诗人,特别是谈到在各种不同情况下,人由于幸福或悲哀怎样激发出眼泪,他引了荷马的《奥德赛》中描写俄底修斯回国的情景,他的儿子忒勒玛科斯怎样“站起身来,带着眼泪贴近在他父亲的胸膛上”,他的妻子珀涅罗珀怎样“从她的眼睑上流下滚滚的泪珠,她站起来扑向自己的丈夫”……这时,忽然一阵“簌簌——簌簌——”的声音响起,我还没有分辨清楚是什么声响,但一种模糊的清凉的快感已充溢在我的心间。我向窗外看时,才发现是雨点落在肥大的嫩叶上,“扑嘟——扑嘟——”地发响呢!我欢喜极了。原来在我不注意时,种植的瓜豆已经长大了,那瓜藤似向我表达欢欣,把淡绿色的须蔓轻轻伸到窗纱上摇荡。这时,乌云滚滚,凉风习习。而后多雨的季节便到来了。农民有一句生动的话,说:庄稼在迎风长着呢。不久,我的窗上便为绿荫所遮满了。不过,从那以后, 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一双黑溜溜的孩子的眼睛,也许他在植物艰难生长时才最关心,现在可能已经把兴趣转移到湖边去钓鱼了吧?
谁知从这小小的碧绿的浓荫的世界里,我却发现了一个新的奇异现象。问题出在那许多株向日葵身上。靠院落北半朝阳之处的几株,长得一人高便展开了金黄灿烂的花瓣,可是靠院落南半,我窗外的十几株却不开花,只是一味地向上,向上。特别是其中一株似乎“得天独厚”,茎子长得竟有茶杯粗细,叶子也像蒲扇一般肥大,让你感到它身子里充溢了碧绿的生命汁液,只是总不开花。于是,这又吸引我每天来注意了。尽管会议生活占去许多时间,但出去或回来时,总得瞥上一眼。也许这株向日葵自有它的凌云壮志吧!渐渐我的眼界为屋檐所限,看它时似乎在一棵大树下,只感到碧绿盈盈,而看不见树顶了。这时我忽然想到,它之所以拼命钻天地长,是因为在竭力超出这南屋遮着的阴凉,超过屋檐去寻找太阳。于是,我打开窗门探身出去一看,果然在超出屋檐之后,这株向日葵的金黄花瓣怒放得简直像火焰一样,而花盘起码有一个面盆那样圆大。我惊喜极了。我知道它正是在寻找阳光的过程中把自己生长得如此茁壮,如此高大。
而今我的窗上依然一片浓绿,但你细看时,这株有凌霄之志的向日葵的叶子有点发黑,而低垂的花盘已经结满了棕色的葵花籽,
(有删改)
1.赏析文中画横线的句子对小男孩的描写。2.文章写到达尔文《人类和动物的表情》一书的相关内容有何作用?
3.分析本文叙述上的特征。
4.作者结尾说“一切沉甸甸的,成熟了”有什么意蕴?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得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地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①”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得问。
“老了。”
“死了②”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③”他淡然地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1.下列关于文中画线句的理解,A.“我”对许多事情比较敏感,每次都能准确预料事情的结局。 |
B.“我”对可预料的悲剧结局常心存侥幸,不希望它真的出现。 |
C.世事的发展并不顺从“我”的希望,悲剧的结局常常会出现。 |
D.“我”看到了祥林嫂的现状,担心她会如我所料,不幸死去。 |
头脑中的旅行
彭程
①对当代人来讲,旅行是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但在古代,技术落后,交通不便,旅行经常和冒险联系在一起,另外还要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作为后盾,因此,旅行对于很多人来说并非易事。那时候的一些人尤其是文人,愿望难以满足,只好经常借助于幻想,在头脑中旅行。文人许多是贫穷而兼病弱,却拥有敏锐的感受力和丰富的想象力,现实生活中的阻碍反而进一步激发起他们的热情。一幅图画,书里一段并不起眼的描绘,都能够成为点燃他们灵感的火种。借助无限的想象,他们能够生动地描绘出一个地方的景色氛围,读来有身临其境之感。
②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就突出地体现了这样一种才华。他的不少篇章,都表达了对于远方的向往。远方,始终是一个充满魅力和诱惑的巨大泉眼,汩汩涌流出诗意和美。波德莱尔的女友有着一半非洲血统,据说正是她的秀发,她的一颦一笑,周身所散发出的异域气息,让他恍惚感受到了遥远的、另外一个大陆的奇异魅力。他有一首散文诗《头发中的半球》,其中有这样的描绘:你的头发蕴藏着一个完整的梦,充满了船帆和桅杆的梦;它也包藏着大海,海上的季风把我带到那些迷人的地方,那里的太阳显得更蓝更深,那里的大气充满果实、树叶和人类肌肤的香味。
③从这些文字中,你能强烈地感觉到诗人感受力的灵敏和丰盈,视觉、嗅觉等都在全方位地、酣畅地敞开着,借助于一些要素,他生动地描绘出遥远地方的风光气氛,栩栩如生。而这一幅幅巨大的、声色流溢的画面,最终是靠着强大的想象力来加以拼接、连缀和粘合的。
④终其一生,波德莱尔都被港口、轮船、铁路、火车所吸引,因为这些都连接着远方,通向另外的生活。因为很难真正具备出行的条件,波德莱尔更多的是从想象中获得满足。
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作家蒲宁,也是一位善于运用想象力的大师。在自传体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他回忆了自己在俄罗斯腹地的一个庄园里度过的童年时代。在漫长寒冷的冬夜,《鲁滨逊漂流记》等书里的插图,让他想象遥远的热带。狭窄的独木船、拿着弓箭和长矛的光身子的人、椰子树林,都让他感到甜蜜和陶醉,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的幻觉:“我不但看到,而且感觉到了那么多干燥的炎热,那么多阳光!”以至于多年后,他有机会来到那些地方时,心中浮现的第一感觉就是:对,对,所有这一切正如我三十年前首次“看到”的那样!
⑥拥有这样一种强大的想象能力,堪称是生命中获得的宝贵奖赏。它打通了一条连接诗和美的道路。
⑦以上种种都表明,一个善感的灵魂,可以创造出怎样的奇迹。这是一些具有异禀的人,能够通过一棵树想象一片森林,借助一片贝壳想象一片大海。一些零散寒伧的线头布片,到了他们手中,竟被拼接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织锦。读这样的作品,与其说是观赏作者借助于想象而描绘出的风景,不如说是欣赏灵魂的奇观。这样的灵魂正是艺术的摇篮和土壤。
⑧当然,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不具备那样卓越的才华。不过,从他们的这种嗜好中,还是可以悟出一些有益的东西。虽然如今旅行成本大大降低,但一个人的时间、精力、财力等,永远是处于一种短缺的状态。相对去过的地方而言,更多的地方是去不成的。这样,就不妨退而求其次,借助想象的力量来作为一种弥补。
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有必要向那些杰出作家学习,培养和丰富自己的想象力,努力使自己变得细腻善感:欣赏一泓碧蓝的山涧溪水的图片,仿佛感觉到浸入脚底的丝丝寒凉;目光流连于画面上一间江南小城临水的茶楼,似乎嗅到一缕明前龙井的清香。对于气氛、情调的细腻感知和把握,才堪称旅行最重要的收获。
⑩如今技术的快速进步,为这种想象的旅行提供了极好的帮助,鼠标轻轻一点,你可以从白雪皑皑的北极冰原,到花木葳蕤的热带海岛。瞩目于图片,充分调动想象力,把感受的旋钮调到最高档,庶几可以获得几分真切的、身临其境般的体验。
⑪当然,对于这种替代的旅行,你尽可以不以为然,但我只需要用一句话来辩护:人生奄忽,步履真正踏及的地方,能有几处?
(本文有删改)
1.下列对文章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正确的一项是( )A.作者认为文人多与贫穷相伴,这使得他们对生活有着更加深刻的体验,从而拥有了敏锐的感受力和丰富的想象力,蒲宁就是明证。 |
B.文章运用古今对照的手法,从文学写作延伸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说明以丰富的心灵展开对未知的想象是普通人培养审美化的生活态度的必要手段。 |
C.“头脑中的旅行”不是才华横溢的作家的专利,普通人通过自身的努力,变得细腻善感,同样可以在这种替代性的旅行里获得身临其境般的体验。 |
D.第⑨段中“目光流连于画面上一间江南小城临水的茶楼,似乎嗅到一缕明前龙井的清香”一句,运用了比拟的修辞手法,从视觉与嗅觉的角度展开联想。 |
3.作者为什么说“读这样的作品,与其说是观赏作者借助于想象而描绘出的风景,不如说是欣赏灵魂的奇观”?请简要分析。
狙击手
李培俊
狙击手的步枪一直瞄着敌方阵地。
此刻,天还没有亮透,从泥土深处蒸腾出来的潮湿气息,在夏日的清晨融汇成淡软稀薄的白雾,笼盖着敌我双方阵地的堑壕、弹坑、炸断的树木,一幅朦胧而又模糊的影像,演绎出战争冷铁般的残酷与无情。狙击手天生一双好眼,仿佛从母体落地那刻起,就是当狙击手的料子。他那双微微外凸的眼睛,犹如匕首尖端的锋刃,悄无声息地穿透雾、雨、风、沙,从微小的缝隙间洞穿而过,直达敌方阵地上的一草一木。
狙击手心里有一本账,他手里那支七九式步枪,已把99个敌人送进阎王殿,变成了孤魂野鬼,且都是一枪毙命,决不拖泥带水。每一粒快速旋转的子弹出膛,伴随着嘶鸣和锐叫,钻入敌人眉心,狙击手内心都要无端地悸动一下:真正该死的应该是战争!这些死去的人还很年轻,有进入行伍不久的列兵、当了班长的上士,也有为数不少的上尉,中尉。他最为辉煌的战绩,是击毙了一名大校,两杠四星。枪声响起,嗜血的子弹痛快淋漓地飞出去,那四颗光芒闪闪的银星,随着一具尸体的倾倒灰飞烟灭了。
昨天,军长到前沿阵地视察,刚从堑壕里露出脑袋,狙击手就发现敌方阵地伸出一支黑洞洞的枪管,瞄向军长。狙击手快速出枪,瞬间击发,先于敌人射出一颗致命的子弹。军长颇有大将风度,临危不乱,微笑着拍拍狙击手的肩膀,说,小鬼,再来一个怎么样,凑成整数100,我将授你一枚勋章,亲手为你披红挂花。狙击手腼腆地点点头,应下了。
天亮以后,雾气仍然没消散,但比刚才稀薄了一些,敌方阵地在狙击手眼里清晰可见,堑壕外面培了新土,黄黄的颜色,几株绿色的青草在晨风中摇曳。显然,敌人在昨晚加固了工事。狙击手冷笑一声,想,工事再坚固,你不能总当缩头乌龟,只要露头,就有你的好戏看!这么想着,狙击手从扳机上把食指拿开,掏出烟末,卷出一支喇叭筒,划火点上,伏在堑壕土坎下抽了起来。
狙击手再次望出去,就看到了敌方阵地上那个年轻的士兵。从红黄相间的军衔标志,从他爬出堑壕时慌乱而笨拙的动作判断,狙击手确定,这是个新兵。老兵油子不这样,兵油子爬出堑壕之前都要先进行一番试探,或是拿棍子顶着军帽在堑壕上方摇晃几下,或是在甲处露一下头,又突然在乙处出现。
狙击手把步枪端起来,准星、缺口、眼睛构成了一条直线,瞄向那个剃得光光的头颅,右手食指搭上冰凉的扳机,慢慢地,一点一点压下去,进入了击发状态。他向军长保证过,要凑成100整数的,勋章和鲜花正等待着狙击手。
可马上,一个意想不到的画面出现在狙击手面前:年轻的新兵爬出堑壕便蹲了下来,猫着腰,一寸一寸往下脱裤子。很快,一个白晃晃的年轻屁股对准了狙击手的枪口,把狙击手的眼睛撑得满满的。狙击手暗骂一声,这个新兵蛋子!竟跑到堑壕外面解手,拿命去换堑壕的清洁!
狙击手的食指从扳机上拿开了。
班长趴在一边,着急地催促狙击手:快开枪啊,多好的机会,还犹豫什么?狙击手扭头看了一眼班长,坚决地摇摇头说,我不能开枪!班长大惑不解:为什么?狙击手说,我不能对一个没穿裤子的人开枪!班长说,可他是敌人!狙击手说,他首先是人,懂吗?不能让一个人光着屁股去死,剥夺他最后的尊严。
可是,班长说,你的100整数怎么办?军长要给你开庆功会的。
狙击手收回步枪,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的敌人缩回堑壕。他说,东边太阳一大垛,机会总会有的。
狙击手最终没有完成军长的要求,自然也没有得到那枚象征荣誉的勋章。战争很快结束了,狙击手脱下军装,返回他任教的乡村小学。战前狙击手是个教师。
战后,一个好事的战地作家,觉得狙击手这段经历富于人性色彩,便写了一篇战地花絮,发在一家颇有影响的报纸副刊。没过多久,狙击手收到32封来信,都声称是参加过那次战斗的士兵,是那个不顾生命危险跑到堑壕外解手的人,赞誉狙击手保护了他们的尊严。
狙击手起初大惑不解:我只放过了一个光屁股的人呀。后来他明白了,战争中的狙击手很多,不止他一个。
1.下列对小说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一项是( )A.狙击手救了军长,军长鼓励狙击手再射杀一个敌人凑成100个,授予他勋章,狙击手点头应下,说明狙击手与军长很有默契。 |
B.文中第七段对狙击手“端”“瞄”“搭”“压”一气呵成的动作使用动作描写,表现了狙击手射击技术的熟练和击发状态时的紧张。 |
C.当狙击手面对在战壕外解手的敌人放弃射击时,班长对狙击手的催促、不解、担忧,表现了班长痛恨敌人,立功心切的情绪。 |
D.小说写了战争中一个狙击手维护一个敌人死前尊严的故事,赞扬了狙击手的人性光辉,突出了战争永远不能泯灭人性的主题。 |
3.小说结尾“狙击手起初大惑不解:我只放过了一个光屁股的人呀。后来他明白了,战争中的狙击手很多,不止他一个”,这样写有什么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