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砚
练建安
阳光朗照,河头城浮动飘忽的浓雾渐渐消散。
石钵头赤裸脊背,噔噔踏入石坝码头肉铺摊点,立定,双肩一耸,大块猪肉扇啪嗒一声脆响,平摊在了肉案上。两个伙计手忙脚乱,将猪肉扇挂上一根铜皮红木大秤。一个掌挂钩,一个挪秤砣报数:“二百……三十一斤半。”石钵头斜了他们一眼,操起两把剔骨尖刀,咔咔磨擦,笑骂:“黄疸后生!”
墟镇巷道,湿漉漉的,水气淋漓。此时悠悠然走来一位身穿灰布长衫、手摇折扇的精瘦老人。他迈着方步在猪肉摊边踱了三二个来回,瞧瞧,点点头,似笑非笑。
石钵头认得此人,是个老童生。传说是满腹诗书,考到胡子花白,连一个秀才也没捞着。长衫洗得发白,几块补丁格外刺眼,看着老穷酸装模作样赛百万的架势,石钵头扭头噗地吐出了一口浓痰。
华昌驻足停步,收起折扇,倒转扇柄指点,问:“前蹄,几多钱啊?”石钵头利刀游走剔骨,沙沙响。“老弟,几多钱?”华昌再问。石钵头说:“现钱,不赊账。”华昌说:“你这后生哥啊,好没道理,咋就说俺要赊账呢?”
石钵头说:“搞笑嘴!”华昌在衣兜里摸索良久,拍出了一把制钱。石钵头将制钱收拢、叠好,放在案板前沿,说:“钱你拿走,莫挡俺做生意。”华昌说:“无怨无仇,做嘛介不卖?”石钵头斫下猪蹄,说:“看好了,可是这副?”华昌点头。石钵头抓起猪蹄,猛地往后抛入汀江,说:“俺要敬孝龙王爷。不行么?”华昌拣起制钱,一声不吭地走了。身后传来阵阵哄笑声。
半个月后,华昌带着几个破蒙童子江岸踏青,歇息于城东风雨亭。彼时,石钵头正惬意地嚼吃着亭间售卖的糠酥花生。一扬手,花生壳撒落遍地。石钵头说:“咦,巧了,今天倒有八副猪蹄,老先生有现钱么?”华昌面无表情,牵着童子匆匆离去。走不远,就听到石钵头的两个伙计阴阳怪气地高唱一首当地歌谣:“先生教俺一本书,俺教先生打野猪。野猪逐过河,逐去先生背驼驼……”
后来,他们还遇过几次。石钵头迎面昂首阔步,华昌就背向闪在路边。有一次,看到石钵头从远处走来,华昌竟绕上田塍,避开了他。
华昌是邻县武邑山子背人。山子背距河头城七八铺远。他那蒙馆设在张家大宗祠里。
夜晚,细雨濛濛,倒春寒风吹动西厢房窗棂。昏黄油灯下,华昌翻阅旧日诗稿。当他读到“学书学剑两不成”时,不由得悲从中来。
嗒,嗒嗒。有轻微的叩门声。没错,是叩门声。开门,竟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李半仙。奇香扑鼻。李半仙拎着一副卤猪蹄,笑眯眯地看着他。
转眼到了仲夏。这个午日,童子早散学了。华昌困倦欲睡。宗祠内,闯入了一个莽汉。定睛一看,却是石钵头。
石钵头拎着一副肥硕猪蹄,恭恭敬敬地放在书案上。华昌轻摇折扇,说:“得非有辱斯文乎?”石钵头懵懵懂懂。华昌合上折扇,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石钵头愕然。华昌站起,迈方步,七八个来回,用了大白话:“有嘛介求俺?直说吧。”石钵头苦着脸,说:“俺老娘瘫了。李半仙的药方,求您老给半块端砚,做药引子。”华昌坐下,说:“奇了怪了,这端砚何处无有?为何要俺给你?”石钵头说:“李半仙说了,定要半块阿婆坑的端砚,甲子年中秋日戌时月圆蓄墨的。百砚斋掌柜的说,那时日,方圆几百里,只有您老先生买了一块。”“哦。”华昌说,“桌上有。识字么?”石钵头苦笑:“开过蒙,又被先生赶回家啦……略识几个字。”华昌微闭双眼,说:“自家看,可要看清喽。”
石钵头抓过端砚。长九寸,宽五寸,厚二寸一分,份量颇重。抬起,勾头看去,砚底刻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甲子年中秋日戌时练华昌购置于河头城百砚斋。”石钵头认得时日数字,说:“就是这块,就是这块!”说着,掏出一锭约摸五两重的银子。华昌正色道:“做嘛介?百善孝为先。拿开,俺不收钱。”
石钵头嗫嚅不知所措了。华昌自言自语:“李半仙?这个李半仙搞嘛介名堂?”石钵头急了:“老先生,俺……俺……”华昌举手截止,说:“后生哥,半块,何谓半块?就不能有丝毫差错,分得来么?”石钵头额上冒出冷汗,说:“刀斧斫开?”华昌笑了:“何须如此麻烦。”
华昌接过端砚,手执两端,正对天井。天井里阳光热辣,后龙山高树有蝉声传来,高一声,低一声。
华昌十指紧扣,双腕抖动。端砚分成两半,齐整如刀切。
(原载《天池》2016年第6期)
1.下列对小说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恰当的一项是( )
A.小说第二段中“赤裸脊背”“双肩一耸”“两个伙计手忙脚乱”等处,运用了正侧面结合的手法,生动地塑造了石钵头强悍、霸气的屠夫形象。 |
B.石钵头不肯卖肉给华昌,是因为看他“长衫洗得发白,几块补丁格外刺眼”,嫌他穷困潦倒,认定他付不起钱。 |
C.小说中两处画线句子景物描写非常精炼,第一处重在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第二处则主要烘托了华昌此刻惆怅、失落的心理。 |
D.小说以“药砚”为题,含义深刻:这“砚”既是给石钵头老娘治瘫病的药引子,也是教育他要尊师重道、宽以待人的良药。 |
3.小说结尾有什么独到之处,请结合全文作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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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
蒋子龙
老马,大名马步良,年已七十有五。身体羸弱,心脏不好,肠胃不好,睡眠不好,血压还有点高……总之浑身是病。幸好有个好老伴照顾,活得倒也滋润。这天老伴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还咳了一摊血,送到医院一查,竟是肺癌晚期。
从老伴住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抓着老伴的手不放,嘴里说个不停:“都怪我,都是为了照顾我把你累成这样的,我总以为你比我年轻两岁,身体也比我好,闹了半天你是强撑着!你可不能出事,花多少钱咱都治,咱有积蓄,闺女也有钱,他们都是孝顺孩子。没有你我可没法活,闺女忙,谁管我?咱俩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先走,你送我……”老伴的病情越来越重,不是一天比一天重,而是一刻比一刻重,老马神情凄惶,双眼迷离,不再出声,跟谁也不再说话,谁问什么也不搭腔,只是默默地抓着老伴的手,一刻也不松开。直到晚上被逼着回家睡一觉,至于睡着睡不着,那就另说了。
他走后,老伴强打精神嘱咐女儿,我不放心你爸,平时家里的药都是我管着,放药的抽屉里有个安眠药的小瓶,里面大概还有二十多粒,白天趁你爸在医院的时候你回家一趟,把安眠药片倒出来,数数多少片,再换上谷维素片。
送走老伴从火葬场回到家,女儿跟他说,以后就不要开伙了,跟我们一块儿吃,哪天累了不想动,我就做好饭菜送过来,好在只隔着一个门。老马哪有胃口,几天来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仍然一点不饿,晚上只喝了多半碗面汤,就回到自己的家。家还是原来的那个家,却一下子变得特别空旷而陌生,实际上这也不是他的家了,小时候老娘在哪儿,哪儿就是家,老了有老伴就有家,老伴一走,家充其量就是个安身的窝。老马在火葬场没有掉泪,此时却悲从中来,躲进卫生间,关好门窗,打开水龙头,擗踊拊心放声痛哭。
直到哭够了,洗了个澡,出来换上自己最喜欢的干净衣服,坐在椅子上,对着老伴的遗像开始说话。老梁啊,算啦,还是像刚搞对象的时候叫你惠洁吧。世人都认为长寿好,可对老两口子来说,谁先走谁有福,长寿的那个反而受罪。老话说“过一不过三”,一对老夫妻先走了一个,剩下的那一个大多活不过一年,即使活过了一年也逃不过三年,我病病怏怏的,就不想再多受那一年的罪了!六号楼的老杨,比我大两岁,自年初老伴死后就不出门,谁劝也不行,理由很奇怪,怕丢人现眼,没脸见人,总觉得心里冤屈得慌,还老哭……谁都不理解,说他脑子出了毛病,我现在倒觉得有点理解他的感受。四号楼的大老王,跟我是一个单位的,每天早晨买一大堆菜、肉,有时还有水产,下午估计儿媳妇们快下班了,就出去溜了。两个儿媳妇特别团结,下班后都到老公公这儿来,两个人合计着把饭菜做好,两家人吃完,再各自带着明天中午吃的,当然也给老头剩一点。等儿孙们都走了,老王才回家,说回家早了看见儿媳妇们连吃再带,怕人家不好意思。他每个月把自己那点退休费花得精光还不够,老伴活着时攒了一点钱,等把那点存款花完,还不知该怎么办。说起来还是咱的闺女好,他两口子工作都不错,收入也不少,外孙子已经上了大学,咱们算是没有牵挂了,只有我是她的累赘。人想人是天下最苦的事了,特别是想死人。这些天我翻过来调过去,前思后想,决定跟着你一块儿走,比赖赖巴巴活着强。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他从抽屉里找出那小半瓶安眠药,从柜子里拿出整瓶的直沽高粱,他打听过了,就着水服死不了人,反而又吐又难受白折腾一通,用白酒送服安眠药则必死无疑,舒舒服服就睡过去了。他去卫生间,把体内的脏东西打扫干净,再穿上几乎没怎么穿过的那身西装,将安眠药全倒进嘴里,扬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白酒,险些没被呛着。随后慢慢仰面躺好,欢欣鼓舞地等着去见老伴了,给她个惊喜。
在去见老伴的路上并不舒服,肚子不好受,脑袋又疼又胀,有一段时间感到身体似乎是飞了起来,显然是要进天堂了……四外一片亮堂,想必天堂已到,他猛地睁开眼,没有万丈祥云,没有五彩霞光,跟人间差不多,心里还有点失望。女儿开门进来,一手端着豆浆、一手拿着烧饼、油条……他大叫一声,你怎么来了,你娘呢?眼睛瞪得老大,中邪一般。
女儿放下早点,顺手把酒瓶子放进柜子里。昨天晚上自己一个人又喝酒了?怎么穿着衣服就睡了?以后馋酒在吃饭的时候喝,不能一个人喝闷酒。她又拿起安眠药瓶晃了晃,说道,安眠药没了,以后睡前我给您拿过来,一次只能吃一片,不能多吃……这时老马清醒过来,自己没有死,只是睡了一大觉,到天堂边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他把女儿赶走,起来看了看安眠药的瓶子,又到放药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没错,就是这一瓶,他数过一共二十七片,足以置人于死地,为什么对他无效?
(选自《小说月报》2021年第1期,有删节)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开头从主人公老马的情况写起,具体交待了主人公的年龄、身体状况、生活状态,同时还交待了他老伴儿的病情,不禁让读者心头一紧。 |
B.小说以主人公老马为线索串联故事情节,老伴儿让女儿把安眠药换成谷维素片的情节虽没有老马直接参与,但仍是围绕老马展开。 |
C.“白天趁你爸在医院的时候你回家一趟,把安眠药片倒出来,数数多少片,再换上谷维素片”,临终前的交待反映了老伴儿对老马关怀备至。 |
D.结尾写“他数过一共二十七片,足以置人于死地,为什么对他无效?”,令人啼笑皆非的结局为惨淡的故事增添了一点喜剧效果。 |
A.小说设置老马对老伴儿的独白,“没有你我可没法活,闺女忙,谁管我?”,揭示了老马被照顾惯了从而不愿老伴儿先走的自私心理。 |
B.小说写女儿让老马“以后就不要开伙了”以及最后女儿对老马自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情节,体现的是对老人的物质关怀与精神关怀。 |
C.小说语言有特色,出自《孝经·丧亲》的词语“擗踊拊心”既贴合语境,又增添了文学色彩;而“过一不过三”的俚语又浅显易懂。 |
D.小说介绍老杨和大老王在老伴儿死后的生活状态,看似赘余且无足重轻,实则让老马在比较之后产生自杀念头的情节变得顺理成章。 |
4.本文最大的特点是平实简单。请你从情节、人物两个角度进行探讨。
横田少佐①
希尔尼(新加坡)
我站在海山街口②,东张西望。这一带的景物,对我来说,熟悉又陌生。对于蹲在五脚基、忙着拍照的横田先生来说,这一切,陌生又熟悉。四十年前,我的祖父,蹲在这里,等待过关,过后,当他登上夜行军车,就不再回来了。横田先生的祖父那一伙人呢?当年这一群无辜命运的主宰者!今天我们前来拍摄的,是要印证历史的冷漠?“没有什么好拍的!”我拉了横田一把。
“到别处走走吧,要不然三两天内走不遍你的目标呢!”我把一袋摄影器材背起,然后朝向广合源街、豆腐街一带走去。一路上我甚少开口,他也乐得自然摄取景物。作为对待一位海外社友的态度来说,我是有点冷待了远方的朋友。不过,当社长告诉我,他的祖父当年曾经是“昭南③市政会”的一员时,我对横田先生的到访,心灵上产生一种强烈的抗拒感。
“横田先生,你应该随你的祖父一同前来才对,他可以告诉你更多的过往。不是吗,不久前就有一批前朝遗老来这儿威耀一番。”
“哦,不,家祖以前只在这儿居留一段非常短的时期,后来因病回国。——何况,近年来他不良于行……”
“不然,他会再度南下'进出'一番?……”我有点冲动地打断了他的说话:“历史是一切过往的见证,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评价。”
“是的,祖父说过,他们当年被派担任保护八十万市民日常生活的职责是有待评估的。”
我的天!我不再开口。脑子是有点儿混乱。大屠杀、良民证、共荣圈、宪兵队、慰劳所、奉献金等等似曾相识的名词,在我脑海里翻滚着。在那漫长的日子里,一切少不了血与泪。在湛蓝、宽朗的天空下,紧张的空气,向路人飞扑,仿佛要说服人们,一切过往不曾发生过。站在横田先生的旁边,一切很难忘怀。譬如说我们在南京街吃午餐时,我想起了南京。譬如说在伊丽莎白道,我们蹲在林谋盛烈士的纪念塔前拍鱼尾狮的英姿时那一股无名的感触。黄昏时分,我们站在市政厅,不,政府大厦前拍纪念照。
“到十合百货公司去吧!刚开张不久的。”我说。听说正式营业那一天,有二十万人涌了进去抢购。他们是成功的,侵略别人不需要武力。我们越过马路,朝莱佛士城走过去。
“慢着。”
横田又拿起照相机,朝向那探天的浮雕对焦距。夕阳、浮雕、车浪、晚霞,一幅日落而息的安详图景。我们走过围栏,偌大的纪念碑,鲜有游人。碑的四周,池草萋萋;远处,车声隆隆。我想起广岛原爆,片片残瓦,层层钟声,串串纸鹤,和平雕像,小女孩的心声,慰灵碑,一切的一切……“这是什么?”
“哦,长生殿。”
我有意无意地说着:“那年你们的祖父留下的一点纪念。”
“你是说他们出钱建的?”横田认真地说。
“不,是他们提供机会罢了!”我趋前,拍拍灰坛,说道:“我的祖父、八叔一家,都葬在这儿!” “干什么?”
“他们都在当年‘皇军进出’时无辜被杀的!”
“无辜?”横田用惊慌的眼神望着我。
“这石碑,是对当年许许多多蒙难同胞的一种纪念与追悼。”
“多少?”我出示了手掌。
“五十?”我摇头。
“五百?”摇头。横田走到我跟前,一脸狐疑:“你没有开玩笑吧?难道是五千?”我没有回应,我不想让他知道正确的数目,他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让历史去告诉他吧!清白的历史是不会说谎的。良久,横田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
“祖父不可能欺骗我啊!他说当年是来这儿保护市民的!”
“我的祖父也不可能欺骗我,他确确实实躺在里头。”
暮色已沉,我看不清横田先生的脸色,好一阵子,他回身把摄影器材收好,说道:“我不去逛百货公司了,让我回去旅店,我需要休息及冷静想想。——你能过来一趟吗?我们谈谈。”
我点头。
“这也好,我先送你回去。”
我望一望腕表。
“差一点给忘了,我那两个小侄正等着用车,听说——听说晚上有个西城秀树的演唱会……”
注:①少佐:二战日军军衔,横田少佐是横田先生的祖父。②海山街是新加坡大屠杀的集中出发地。③1942年2月15日新加坡全岛沦陷,两天后日本占领军总司令宣布新加坡更名为“昭南岛”。
1.下列对小说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开头写对海山街口一带的景物,“我”是“熟悉又陌生”,横田先生是“陌生又熟悉”,这两种说法仅是语序的颠倒,并没有特别的深意。 |
B.清白的历史是不会说谎的。横田先生来到新加坡到林谋盛烈士的纪念塔、长生殿等地拍摄,表现了他赎罪者的心理。 |
C.“横田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我需要休息及冷静想想”,从这些神态和语言描写中,可以看出横田先生体力不济。 |
D.小说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新加坡的故事,并暗含着一段同样发生在新加坡的历史,语言蕴藉,表现手法多样,情节步步深入,主题发人深省,读来耐人寻味。 |
3.关于小说的结尾段,有人说是点睛之笔,有人说是蛇足赘余,你的看法是什么?请结合全文进行探究。
雪继续下
田 杕
我是高五那年才考上的大学,后来,就留在济南工作。
其实,我完全有可能在高三那年考上,根本用不着复读,这全都怨我父亲。那年的冬天,放寒假了,父亲赶着牛车出现在了县一中的大门口。父亲让我把铺盖全都搬到车上。我愕然。父亲说:“你娘病了,家里没钱了,你在县里花销大,咱供不起了,还是转到咱乡里高中吧,不用住校,省钱。”我当然一万个不愿意。坐在牛车上,我一路哭,父亲一路抽烟,下了一路的大雪,回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
工作后,我就很少回去,除了过年。等有了孩子,就更有了借口,孩子小嘛,家里没有暖气嘛,于是连过年也不回去了。
孩子三岁的时候,母亲打电话催回去过年,带着哭腔,说家里装土暖气了。再也没有借口了,只好应承。母亲在电话里立马高兴,说:“让你爹去接你,咱邻居二满刚买了一辆小面包。”
我一直拖到年除夕上午才走,到县城火车站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这是个小县城,火车站已经空了,除了漫天飞舞着的雪花,就只有几辆接站的车。
一出站,就看见父亲瑟缩着身子,跺着脚,双手凑在嘴边,捧着一团白气,见了我们就赶紧上前,笑得有些谄媚。接过我老婆手中的行李,带领我们去坐车。
我们没看见小面包,却见到了一辆牛车,还搭着棚子,一头老牛披着一身雪,在左顾右盼。
“这就是你找的车?”我很诧异。
“嗯,下大雪,二满说路滑,他不敢开。大年除夕的,都不出车了,钱再多也不中。好不容易才凑了这么一套,现如今都不怎么养牛了,牛不好找,排车倒还是咱家的排车。”父亲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儿子甜甜倒是挺高兴,又跳高又拍手,可见着稀罕物了。看见孩子高兴,我老婆那张已经冷下来的脸,马上暖和了,“嗯,牛车,我也没坐过,是挺好玩的。”看见他俩高兴,我也跟着高兴起来,“那就快上车吧,怪冷的。”
父亲连忙制止:“等一下,我上去先把火盆点着。”
这辆车父亲可真是费心了,铺着一圈褥子,摞着两床被子,中间是一个小火盆,下面垫着几块砖头,砖头固定在车上,火盆固定在砖头上,火盆上还罩着一个罩子,安全工作也做得很足。
父亲手忙脚乱地把火盆点着,怕我不放心,解释道,上好的木炭,没烟。
我们都上了车,用被子围着腿,烤火。父亲坐在棚子外面,鞭子一扬,啪的一声,驾,牛车缓缓启动。
外面的雪泼喇喇地下,已经看不清雪花的模样。甜甜站起来,趴在车窗上向外看。父亲在帆布上掏了两个洞,用透明塑料布封起来,就成了窗户。
透过门帘的缝隙,我看到了一道晃动着的白,当然,这就是父亲落满雪的后背的一部分。我老婆说,外面太冷了,让咱爸到里面来赶车吧。我说,甜甜,叫你爷爷进来赶车。甜甜就喊,爷爷,外面冷,你到里面来赶车吧。父亲很高兴的声音传进来:“好孩子,不用,那样不得劲,还透风撒气的,别冻着你们。”
牛车吱吱嘎嘎,慢慢悠悠地行走在白茫茫的原野上。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天渐渐黑了下来。
我掀开帘子,只见天地间一片混沌,远远近近的村庄都隐在雪后,只能看到屡屡升起的爆竹的火光,路只剩下一条长长的轮廓,雪中的老牛很是吃力。父亲偶尔扬起的鞭子,将漫天的雪抽出一道缝隙。父亲成了一个雪人,我觉得这漫天的雪仿佛全都落到了父亲一个人身上。
“小林,你还记得十七年前那个下午吗?咱们也是坐着牛车,从县一中回家,也是下着大雪。”
“嗯。”
“小林,你还记恨爹吧?那年,爹不该让你转学,害得你多读了两年高三,多遭了两年的罪。”
“也不全怨你,我娘不是生病嘛。”
“也不全是,事后我想明白了,其实,也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把牛卖了,也可以再借一借,豁出去一张厚脸皮,也还是能再借点的。”风雪中,父亲嘴巴上的烟头使劲地亮了两下。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不说了。”
然后,就是抽烟。
到家的时候,鞭炮声已经连成片,二十来里路,走了将近四个小时。
吃过年夜饭,母亲在厨房里刷碗,我过去跟她聊天。我说:“那辆车我爹可是费心思了。 他说下雪路滑,二满不敢开车。”母亲一撇嘴:“瞎说,人家二满是老司机,多大的雪没见过?你爹跟我说给你打过电话,是你说甜甜想坐牛车。”我愣了一下,没再接茬,赶紧将目光转移到窗外。
雪继续下,父亲的车伫立在院子里,越发厚实。
(选自《时代文学》2016年第11期,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小说开头两段既交代了“我”与父亲之间感情隔阂的原因,又设置悬念,自然导入下文。 |
B.“我”工作后很少回家,后来就以小孩子为借口,连过年都不回去,“我”与父亲之间的隔阂一直没有消除。 |
C.父亲见到我们时“笑得有些谄媚”,“谄媚”一词形象地写出了父亲想得到“我”谅解的心理状态。 |
D.父亲用牛车接“我们”回家这一部分情节,小说采用了典型的细节描写、环境烘托、以及对父亲的语言、心理描写等手法。 |
3.小说用较多的笔墨描写了“雪景”,请结合全文分析这样写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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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唱儿歌,赶年集,迎新年,是我美好的童年记忆。
②我故乡在沂蒙山区东部,山多岭多,交通不便。农村大都五天一集,集市像块磁铁,把方圆十几里的人们聚拢在一起,自由买卖,享受属于乡村独有的喜悦。我们公社驻地逢五,逢十是集。一入腊月,地里没活了,年味就渐渐浓起来,丰收的喜悦挂在乡亲们脸上,见了面格外客气、嘘长问短。年底时,崎岖的山路上人群熙来攘往,馒头、油条、粉条等大包小包的年货在涌动。小孩子跟在大人的后面,蹦蹦跳跳地赶集、串亲戚。
③春年快到了,不管贫富都要赶年集置办年货。人们会把一年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花到最后一个年集上。在穷乡僻壤,赶年集,是孩子们迎新年的头等大事,多数孩子兜无分文,就是看热闹。腊月三十最后一个年集,头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雪,我和伙伴们还是执意相约赶年集。临行前,母亲给我套了件又厚又沉的大棉袄,父亲从兜里掏出两张五角的新钱,顺手给了我一张,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这时在一旁微笑着的母亲,狠狠瞪了父亲一眼,父亲心领神会,又把手里那五角钱塞给了我,然后拍拍我的头说:“去吧,看放鞭炮,隔远点哦。”
④跑出村口,只见赶集的人很多。雪后的山路被手推车、自行车和脚印踏成一条黑色弯曲的长丝带,清晰而漫长。甩年货、购年货的都着急,牲畜的叫声、车轮声、笑声、歌声此起彼伏,相映成趣。只记得公社供销社商店的外街用红漆刷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大红字,工整厚重,格外显眼。集市,就在公社居地村西侧宽阔的河滩上。河里结了冰,地上是薄薄的雪,摊位沿道路两侧展开,依次摆满小树林,商品琳琅满目,人们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⑤时近中午,年集达到了高潮。河滩上用竹席临时撑起的棚屋,一个挨一个,大勺小勺叮当响,各色小吃应有尽有,香味扑鼻。
⑥赶年集有规矩:女孩买花,男孩恋炮,婆婆买鞋,老头购帽。割肉、买菜、买鞭炮,再购对联和年画。男孩子只关心鞭炮和牛肉锅、烧饼摊。女孩子只关心红绒花、红头绳和花布。我母亲不舍得花钱,从来不赶集,过年自己什么新东西也不添。下午快散集的时候,我找到绒花摊。红绒花是一种纯手工制品,花蕊、花瓣、花叶活灵活现,粗大的麦草捆上插满密密麻麻的绒花,在风中颤动,疲倦地招引着客户。
⑦“大爷,我买六朵绒花,三根红头绳!”我底气十足地说。“不还价,两毛!”卖花的大爷顺手帮我插在一截高粱秸上,像是开满绒花的树枝。
⑧望着远处手拿风车纸花的女孩,心中盘算着如何把绒花分给妹妹和操劳忙碌的母亲。这新年礼物虽小,但很珍贵,饱含温暖的年味和对亲人美好的祝福。等望见老家屋顶的那缕炊烟,才想起没吃午饭、肚子咕咕地叫了。正在拽着针线纳过年棉鞋的母亲,从锅里给我端来预留着的热乎乎的饭,用力搓搓我被冻红的耳朵和手,还心疼地埋怨我回来晚了,饿坏了……
⑨年集是一幅凝聚着热闹繁荣与美好憧憬的乡俗年画,又是生活变化、社会进步的缩影。
⑩不知不觉年集已远离我们,百姓富足阔气了,年味却越来越淡。我心中依然涌动着对年集的美好记忆和对团聚的渴望。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仿佛回到少年时代,身穿新棉衣,手捧父母的呵护与微笑,跑进新年每一缕阳光里……
(选自《人民日报》,原文有改动)
1.阅读选文③—⑧段内容,按要求回答问。时间 | 事件 | 我的表现或心理活动 |
腊月三十最后一个年集 | 我和伙伴们相约赶年集,父给我零用钱 | ① |
时近中午 | ② | 看得我百感交集 |
③ | 我买了绒花和头绳 | ④ |
2.选文第④自然段的环境描写有什么作用?
3.下面对选文的理解和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A.选文第①自然段,用欢快的儿歌表现出儿童过年时的喜悦与对年集的期盼。 |
B.文章第⑥自然段“我母亲不舍得花钱,从来不赶集,过年自己什么新东西也不添”,表现了母亲非常吝啬抠门。 |
C.选文第⑧自然段母亲“从锅里给我端来预留着的热乎乎的饭,用力搓搓我被冻红的耳朵和手,还心疼地埋怨我回来晚了,饿坏了……”刻画出了母亲的温柔、慈爱。 |
D.全文通过回忆“赶年集”时热闹欢腾的景象,抒发了对年集美好记忆的怀念,与亲人团聚的渴望与对年集渐渐远离的惋惜之情。 |
【链接材料】诚然,以往年过年是赶年集、放鞭炮、舞狮舞龙……如今新的过年方式已成为主流,网上购物、电话拜年、抢红包……传统的年味在慢慢淡去,有人说这是时代的进步,因为旧的东西终究会逝去,新的年味,新的习惯又会产生,有人说这是一种发展的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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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县长,都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间出发?”司机看着王小毛说。
王小毛抬头看了司机一眼,合上厚厚的文件夹说:“准备妥了就走吧。”
王小毛起身看了看窗外,大院里静悄悄的,天边暮云四合,霞光照得大地一片通红。这时,叮咚一声,短信来了:“到省城后打这个号码,这是应急号,一般人不知道,事情办妥了得请兄弟吃饭哦。”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王小毛笑了笑,连忙回复:“必须的,你和老大都是贵人,此生没齿难忘啊!”
发完短信,王小毛小心翼翼地拿起书柜里昨晚未来得及看完的书,拿出里面夹着的一张银行卡装进口袋。放书的时候,一封信掉了出来。王小毛俯身捡起,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王小毛想起来了,这是一所偏僻的山村小学的学生李晖寄来的。
信中说他爷爷因患脑梗瘫痪在床,母亲因为忍受不了贫穷而离家出走,在外打工的父亲辞职回家照顾爷爷,却被查出肺癌晚期,现在家里只有十一岁的小李晖照顾爷爷和父亲。王小毛想起来了,李晖家是自己包扶的贫困户,上次李晖爷爷住院的时候自己因为要开会派秘书去看过,还给了五千块钱。
王小毛再次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李晖的信,眼眶瞬间湿润了,一股愧疚之情从心底升了起来。王小毛本打算去看看李晖,可是这段时间传出消息,他将接替即将离任的书记的工作,很快上边就要派人来考察。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是马虎不得。打点完方方面面的关系,现在只剩“老大”家里没去了。下午正在开会时,王小毛收到大学时上铺的兄弟、现伍“老大”的秘书方远的短信,说“老大”晚上在省城的家里秘密举行家宴为老母亲祝寿,这个机会岂能错过?方远还告诉王小毛,知道消息的只有几个人,其中就有王小毛的竞争好手张大兴。其中的利害关系自是不必明说。王小毛早早结束了下午的会,准备打算趁着夜色赶往省城。
楼下,司机已经发动车子,正在等他。王小毛咬咬嘴唇,把那信函夹进书里,拿起包迅速下楼。车子快速驶出政府大院,融入滚滚的车流之中。拐过县医院门口的时候,王小毛看到那里围了一圈人,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块硬纸板做成的牌子,旁边的凉席上摊着一床破被子,一个男人正蜷缩在被子里。王小毛按下车窗,看见牌子上写着:“捐款10元模仿动物爬行一次,捐50元钻裆一次,捐2万元为父亲交住院费者,本人愿意今生做你的儿子,随你姓……”
是李晖!
“又是骗钱的!”司机嘟哝了一句,王小毛说:“停车!”
司机不解地看了王小毛一眼,停个了车子。
王小毛下了车,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县长来了!”顿时,人们齐刷刷地看向王小毛。
王小毛弯腰扶起李晖,接过李晖手里的牌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对围观的人们说:“请大家放心,这个孩子交给我了。”
人们将信将疑,不愿离去。
“大家搭把手,把孩子的父亲抬到我车上,我送他去省城最好的医院。”王小毛说。
人们一下子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和司机一起把李晖的父亲抬上车。王小毛又给县医院院长打电话,安排了医护人员随行。
看着车子缓缓启动,人群才慢慢散去。
把李晖的父亲送进省人民医院后,王小毛拍拍李晖的头说:“别怕孩子,有王伯伯在。”
李晖抬头看了王小毛一眼,眼泪顺着黝黑的脸颊滚了下来。王小毛掏出口袋里的银行卡放在李晖手上,然后蹲下身子抱了抱李晖说:“伯伯会帮你承担一切费用,不用你给我当儿子。不,你就是伯伯的儿子,不过你不用随伯伯姓。”说完,王小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一点了。王小毛示意司机开车返回,司机看了王小毛一眼说:“您的事情不办了?”
王小毛摇摇头,说:“先回吧。”
路上,王小毛翻看未读短信,全是方远发的。方远在短信里说:“兄弟,咋还没到呢?我跟老大说了你要来,老大很开心,老大一直都很欣赏你呢。”方远在最后一条短信说:“兄弟,张大兴和老大正聊得热火,如果你有事给我说一声啊,我替你跟老大解释一下,这么好的机会,别让老大失望。”
王小毛苦笑着摇摇头,给方远回了短信:“兄弟,十分抱歉,路上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没赶过来,让你操心了,原谅我。”然后,王小毛一条一条地删除了短信,靠在座位上打起盹来。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接着一个声音传来:“明天考察组就来了,据说考察对象是张大兴。”王小毛平静地说:“知道了,按正常程序接待了。
这一晚,王小毛躺在床上,又看了一遍李晖写给他的信,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一晚,失眠突然好了,他睡得十分踏实。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和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A.县长王小毛对扶翻好象李晖家的扶助,凸显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的扶贫理念,赞美了领导的责任意识,彰显了“以人为本”的核心理念。 |
B.小说交代县长王小毛准备去省城打点关系,最后因意外未能成行而错失机会的经历,批判了当下社会的不良风气。 |
C.小说通过县长王小毛对自己包扶的贫困家庭的一再救助,体现了新时代领导干部的人性美和党性美。 |
D.小说虽然没有点明,但李晖为了得到捐款,医治父亲,要“模仿动物爬行”“钻裆”“做你的儿子,随你姓”,可以看出李晖在成长过程中已受到社会不良风气的影响。 |
A.小说语言明丽典雅,与人物身份相符。比如“伯伯会帮你承担一切费用,不用你给我当儿……不过你不用随伯伯姓”,突出了王小毛在脱贫路上作为一县之长的责任意识和人文关怀。 |
B.本文开头写王小毛“拿出里面夹着的一张银行卡装进口袋”,为下文他把李晖的父亲安排住进省城最好的医院,并承担一切费用埋下了伏笔。 |
C.本文以“信”为线索:“一封信”的线索讲述县长王小毛与李晖家的扶贫故事,“短信”的线索交代县长王小毛有关“关系”的活动。双线交织,意蕴深刻。 |
D.“然后,王小毛一条一条地删除了短信”这一描写,把王小毛作为党的儿子的形象刻画得更加丰满而真实,让党性与人性的光辉更具现实意义。 |
4.文章的最后一段能不能删去?为什么?请结合文本内容具体分析。
取景框(节选)
【美】雷蒙德·卡佛
一个没有手的男人上门来卖我家房子的照片。除了镀铬的铁钩子外,他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普通男人没什么差别。
“你是怎么失去双手的?”在他说完他想说的后,我问道。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他说,“你到底要不要这张照片?”
“进来吧。”我说,“我刚做了咖啡。”我还做了点果冻,但我没有告诉这个男人,我想看他怎样端住一个杯子。
“也许我要用一下洗手间。”没手的男人说。
我想知道他怎样拿住相机的。那是一架旧的拍立得,很大,黑色的。他把它绑在皮带子上,把皮带从肩膀上绕到背后再绕回来,通过这样的方式把相机固定在胸前。他会站在你房前的人行道上,从取景框里找到你的房子,用他的一只钩子按一下按钮,照片就会蹦出来。
我一直站在窗户后面观察,明白了吧。
“请问洗手间在哪儿?”
“往前,向右转。”
弯腰,弓背,他把身子从皮带里脱出来,把相机放在沙发上,又把外套扯平
“我去卫生间的时候你可以看看这个。”
我从他那儿接过照片。
照片里有草坪的一个角、车道、停车棚、前门的台阶、飘窗和我每次从厨房往外看的窗户。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我怎么会想要这样一张照片?
我凑近看了看,发现了我的头,我的头就在照片中厨房的窗户里。
这让我想开了,以这种方式看见自己。我可以告诉你,这会让一个男人思考很多事。我听见冲厕所的声音。他沿过道走来,一边微笑一边拉拉链,一只钩子拉住皮带,一只钩子往里面塞衬衫。
“你觉得怎样?”他说,“可以吗?我个人认为照得不错。我很有一套吧?说实话,这真是专业的才照得出来。”
“咖啡在这里。”我说。
他说:“就你一个人,是吧?”
他看着客厅,摇了摇头,说:“太难了,太难了。”
他在相机旁边坐了下来,往后靠时叹了口气,笑起来的样子像是知道了什么但又想告诉我。
“喝咖啡吧。”我说。我思索着该说些什么。
“有三个孩子来过这里,想帮我把门牌号漆在路缘上【注】。他们要一块钱。你大概不做这样的事情吧,做吗?”
这话有点儿不着谱。但我仍然注视着他。
他慎重地把身体往前倾,杯子平衡在他的钩子之间。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我一人做事。”他说,“从来都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看看这些事之间有什么联系。”我说。
我头疼。我知道咖啡对头疼没什么用,但果冻有时会有点儿帮助。我拿起了照片,“我当时在厨房,”我说,“通常我在屋后待着。”
“常遇到这种事么?”他说,“然后他们就这么站起身来走掉了,是吧?你听我说,我一个人工作。怎么样?你要这张照片吗?”
“我要。”我说。我站起身并端起杯子。
“你当然会要的,”他说,“我在市中心租了个房间。没什么,我坐公车出来,把周围的活都做完后,就去下一个城市,你明白我说的了吗?我曾经有过孩子,和你一样。”我端着怀子等着,看着他从沙发上艰难地站起身来。
他说:“是他们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仔细看了看这副钩子。
“告诉我,”我说,“告诉我价钱。再给我和我的房子照几张他的钩子。”
“谢谢你的咖啡和让我用洗手间,我很同情你。”他举起又放下他的钩子。
“没用,”这个男人说,“他们不会回来了。”
我帮着他把皮带绑上。
“我可以给你个好价钱。”他说,“一块钱三张,再低的话,我就要赔本了。”
我们来到外面。他调整了一下快门,告诉我该站在哪里。我们就开始了。
我们绕着房子走,有板有眼的。有时我向侧面看,有时我看着正前方。他会说:“很好,非常好!”
直到我们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又回到房子的前面,他说:“二十张了,够了。”
“不够!”我说,“上房顶。”
“天啦!”他前后看了看,“可以,你现在来劲了!”
我说:“全部的家当,他们搬了个精光。”
“看这!”男人说,又举起他的钩子。
我进屋里搬了一把椅子。我把它放在停车棚下面,但够不着。我又拿来一个木板箱,把它放在椅子上面。
在屋顶上待着,感觉还不错。我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我挥挥手,没手的男人挥了挥他的钩子。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些石头,它们让盖住切口的铁丝网看上去像是一个石头的鸟巢。你知道,那些孩子,他们把石头往上扔,希望把石头丢进烟囱里。
“准备好了吗?”我喊道,我捡起一块石头,等着他在取景框里找到我。
“好了!”他喊道。
我让手臂向后伸,大叫一声:“开始!”我尽全力把这些扔得远远的。
“我不知道。”我听见他在喊,“我不搞动态摄影。”
“再来!”我尖叫道,捡起另一块石头。
【注】美国很多州的居民将房子的门牌号漆在门前的路缘上,这有利于消防和护人员快速找到要找的地址。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讲述了一个四肢健全,有房子的人和一个没有双手,居无定所的人之间卖相片、买相片、拍相片的故事。 |
B.小说中的“我”和“没有手的男人”理解彼此的难处,有一种同病相惜的情感,细细读来小说饱含“温情”的味道。 |
C.这篇小说着重写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揭示了矛盾冲突,推动情节的发展,更有利于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
D.小说对二人做了多方面的比较,他们虽有相同的经济条件、家庭情况、不幸遭遇,但对生活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
3.小说只选取了一个生活横截面,而不追求故事情节的完整,这样构思有什么好处?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
牛 黄
孙方友
牛黄,中药名,黄牛或水牛的胆囊结石。性凉,味甘苦。功能清热、解毒、定惊。牛黄分多种,有葡萄黄、米碜黄、鸡心黄。最宝贵的为“人头黄”,黄大如人头,价值昂贵。疯癫如狂的患者沏上一杯牛黄茶灌了,当即就可清醒。“人头黄”为稀世珍宝,一般人极少见到。
陈州解三,就曾得到一颗“人头黄"。解三以宰牛为生,也靠牛黄发财。平常买牛,多买瘦牛。牛胆结石,是永远吃不肥的。有一日,解三购得一头老牛,剥开一看,脏内如黄花盛开,解三第一次目睹“人头黄”,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失声叫道:“人头黄!”
不料隔墙有耳,被邻家夏二听了去。夏家与解家只一墙之隔,墙上爬满丝瓜秧。夏二搬梯爬墙,把脸匿在丝瓜秧里,一下子看了个清楚。
夏二是个皮货商,往常解三晾晒的牛皮牛鞭,多由他购去再到南阳倒卖。夏二自然知道“人头黄”的价值,回到屋里,怔怔然许久,决定要盗得解三的人头黄。
半夜时分,夏二登梯爬上墙头,用系牢的绳索溜到解家院里。他先静耳听了听动静,然后用尖刀拨门。不料门没栓,他深感不妙,心想可能解三有防,便急忙藏了尖刀,匆匆顺原路而回,躺在床上,心中还在“扑腾”。他很是懊悔自己见财眼开干了愚事,为此翻来复去折腾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迷糊过去。不料刚想沉睡,突然听得解三来借梯子。
夏二一听借梯子,大惊失色,心想这解三大概是故意来试探虚实!更可悔的是昨夜只顾害怕,竟忘记把梯子从墙边挪开!为不让解三看出破绽,他急忙披衣穿鞋,想把解三稳在屋里,然后悄悄把梯子挪开,以除解三的疑心。不料他还未下床,却被解三拦住了,说:“二哥你睡你睡!进门时我就看到了梯子,在墙上搭着呢!”
夏二一听此言,如傻了一般,直等解三走了,他还未醒过神来。这一天,夏二如得了重病,心郁如铅,脑际里全是解三的影子。那墙上被绳索勒的痕迹他是否看到了……一连几天,这等问题在夏二脑子里来回翻腾,吃不香睡不宁,双目开始痴呆,偶尔还自言自语,时间一长,夏二失去了理智,开始在满街疯跑。
夏家人很着急,以为夏二患了什么邪症,又求神又烧香,均不济事,最后请来了一名老郎中。老郎中进门并不急于给夏二看病,而细心观察。几天过后,他才对夏家人说:“你们当家的病是心疾所至,一般药物只能顾表而不能治理,眼下只能用人头黄可以根除。只是这人头黄为稀世珍物,一般药店是买不到的!”
不想在一旁自言自语的夏二一听到“人头黄”三字,突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接道:“解三家有人头黄!解三家有人头黄……”
夏二的妻子为治夫疾,就以试探的心理去解家求要人头黄。谁知解三一听脸色惧白,连连地说:“我没有人头黄!我没有人头黄……”
夏妻失望而归,对老郎中说:“解三说他没有人头黄!”夏二一听怔然如痴,许久了,突然倒头睡去。夏二一睡三天三夜,像达到了某种心理平衡,竟奇迹般地好了。
可是,没过几日,解三竟也疯了,而且比夏二疯得还厉害,到处嚎叫:“我没有人头黄!我没有人头黄……”
解家人急忙请来那老郎中给解三瞧病,老郎中望着解三,让人请来夏二,暗地安排了一番,然后让夏二对懈三说:“你没有人头黄!”
不料解三一听此言,更是惊恐,“忽”地挣脱了老郎中的手,边跑边喊:“我不是不给夏二治病,我压根儿就没人头黄呀!”
老郎中望着疯跑的解三,痛苦地摇摇头,对解家人说:“解师傅的病没救了,没救了!”
夏二觉得很惋惜,想想自己的所为,很是有点儿后怕!
几年以后,解三被冻死野外。解三死后,其子承父业,数年后翻盖新房,扒旧屋的时候,扒出了那个人头黄。解三之子只认得一般牛黄,却不认得人头黄为何物,便求夏二指教。夏二望着那人头黄,面色冰冷,许久了才说:“是一块普通的药草,你留它没用,放我这儿吧!”
解三之子把人头黄送给了夏二。夏二后来用人头黄救了许多人,分文不取,有求必应。这样过了三十余,夏二已近八旬。临终的时候,他唤过家人,从怀里取出那颗人头黄,安排说:“这块药物,只可施舍,不可贪利!”
不料夏二死后,其子夏仲不守诺言,将人头黄卖了,成了方圆几十里的富户。家中子女都因家中富有而不行正道,夏仲最后也因此悬梁自尽。
1.下列对作品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一项是A.小说构思巧妙,围绕“牛黄”,通过人物对待人头黄的不同态度,集中呈现了对社会不良现象的批判。 |
B.解三比较聪明,知道瘦牛有牛黄,因此,平常买牛时不买肥牛,靠摘取牛黄出售发财,后来也因牛黄而疯。 |
C.夏二听到解三来借梯子,以为解三已知道自己到他家行窃,一连数日都心郁如铅。良心的不安使他失智发疯。 |
D.解三不肯拿人头黄治夏二,一是不想泄露自己有宝的秘密,招来灾祸;二是知道夏二到自己家偷过人头黄。 |
3.小说中夏二这一形象有哪些特点?请简要分析。
4.这篇小说以“牛黄”为题,用意深厚。请结合全文,陈述你的观点并分析。
也是冬天,也是春天
迟子建
在我这样的外地人眼中,上海是中国城市历史中,最具沧桑美感的一册旧书,蕴藏着万千风云和无限心事。这里的每一处老弄堂,都是一句可以不停注释的名言。注脚层叠,于我来讲是陌生的。但有一处地方,在记忆中却仿佛是熟知的,就是四川北路。这条路留下了许多历史名人的足迹,而其中最难抹去的,当属鲁迅先生了。
一天上午,我吃过早饭,叫了一辆的士,奔向四川北路。
我先去拜谒原虹口公园的鲁迅先生墓。天气晴好,又逢周末,园里晨练的人极多。入园处有个水果摊,苹果、橘子、草莓等钩织的芳香流苏,连缀着世界文豪广场。红男绿女穿梭其间,踏着热烈的节拍,跳整齐划一的舞。他们运动许久了吧,身上热了,大多将外套脱掉,只穿绒衣。广场边一棵粗大的悬铃木,此刻成了衣架,被拦腰系了一圈白带子,穿着吊钩,紫白红黄的外套挂在其上。好像这棵树在为这些衣服的主人,做着招魂仪式。我努力避让舞者,走进广场。文豪们的铜雕均是全身像,或坐或站。可怜的托尔斯泰,他右手所持的手杖,挂着一个健身者的挎包,一副苍凉出走的模样。与他一样不幸的,是手握鹅毛笔的莎士比亚和狄更斯,鹅毛笔成了天然挂钩,挂着色彩艳丽的超轻羽绒衣。
出了世界文豪广场,再向前是个卖早点的食肆,等候的人,从屋里一直排到门外。想着多年前萧红住在这一带,有天买早点,发现包油条的纸,居然是鲁迅先生一篇译作的原稿。萧红愕然告知鲁迅,先生却淡然,复信调侃道:“我是满足的,居然还可以包油条,可见还有一些用处。”也不知这里的早点铺,如今用什么包油条,还能包裹出这拨云见日般的绮丽文事么?
绕过食肆向前,更是人潮汹涌。我望见了推着童车散步的中年妇女,玩滑板的疾驰而过的少年,聚集在电动车上打牌的老人,立于树间吊嗓子的小生,以及在路中央手持毛刷、蘸着水写下“江山如此多娇”的歪戴帽子的男人。当然更多的是占据着每一处空地,跳广场舞的人。尽管立在路旁的音频显示器,提示分贝不超,但各路音乐汇聚起来,还是无比喧嚣,将自然的鸟语湮灭了。
鲁迅墓很好寻,绕过一群咿呀唱戏的人,再右转北上,在公园的西北角,就是鲁迅先生的墓地了。墓前广场比较开阔,最先看到的是长方形草坪上矗立着的鲁迅塑像,他坐在藤椅上,左手握书,右手搭着扶手,默然望着往来的人。由于塑像有高大的基座,再加上草地四围有密实的冬青做了天然藩篱,所以鲁迅的雕像免去了我在世界文豪广场所见的那种尴尬,肃穆庄严。
墓地两侧的石板路旁,种植着樟树、广玉兰和松柏,树高枝稠,长青的叶片在阳光下如翻飞的翠鸟,绿意荡漾。我随手摘下一片广玉兰的叶子,拈着它走向鲁迅先生长眠之所,将它轻轻摆在墓栏上,想着烘托了一季热闹花事的叶片,是从花海中荡出的一叶扁舟,心房还存有花儿的芳香吧,权当鲜花。
鲁迅墓由上好的花岗石对接镶嵌,其形态很像一册灰白的旧书半是掩埋半是出土的样子。因为是园中独墓,看上去显赫,却也孤独。鲁迅曾在文章中交代过后事,“赶快收殓,埋掉,拉倒”;也曾在《病后杂谈》中表达过,他不喜欢被追悼,不喜欢挽联,倘有购买纸墨白布的闲钱,不如选几部明清野史来印印。这些表述绝非故作超拔,这像他的脾气,就像一个目光如炬的人穿行于无边的黑暗后,留给自己的大解脱——最后的光明。可鲁迅的一生,是雷电的一生,身后必将带来风雨,不会是寂寞。
鲁迅墓前并不安静,左右两侧的石杆花廊下,一侧是两个男人在练习格斗,互为拳脚;另一侧是三位大妈,在热聊什么。我脱帽向着这座冷清的墓,深深三鞠躬,静默良久,之后转身,眺望鲁迅长眠之所面对的风景。有树,有花,有草,有路,也算旖旎,也算开阔,只是那尊端坐于藤椅上的雕像,如一团巨大的阴影,阻碍着视线。也就是说,不管鲁迅是否愿意,他每天要面对自己高高在上的背影。
墓前甬道尽头相连的路,人流不息,向右望去,可见虹口足球场的一角穹顶,像一团铅灰的云压在那里。健身和娱乐的各路音乐,此起彼落,让我有置身农贸市场的感觉。我想鲁迅被葬在这闹市的园子中,纵有绿树青草点缀,春花秋月相映,风雨雷电做永恒的日历,但终归少了一个人去后,最该拥有的宁静清寂,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安息了。
当我怅然离开墓地的时候,忽然间狂风大作,搅起地面的落叶和尘土,在半空飞舞。公园所有的树,这时都成了鼓手,和着风声,发出海潮般的轰鸣。我回身一望,我献给鲁迅先生的那片玉兰叶,已不见踪影,我似乎听到了他略含嘲讽的笑声:敬仰和怀念,不过是一场风,让它去吧!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拜谒鲁迅墓是本文的重点内容,但开始写到了世界文豪广场,其实这并不多余,恰恰是对文章内容的丰富,有力地从反面烘托了鲁迅墓。 |
B.文章插入当年萧红买早点的事情并不显得突兀,由此又引出了鲁迅复信的内容,表现了鲁迅先生独特的幽默风格,为文章平添了趣味性。 |
C.“我”摘下一片广玉兰的叶子,拈着将它轻轻摆在鲁迅墓的墓栏上,这处细节描写,生动细致地表现了作者于喧闹之中对伟人的静静缅怀。 |
D.“敬仰和怀念,不过是一场风,让它去吧!”以借鲁迅之口的虚拟手法,含蓄表达了作者对时下人们缺少“敬仰和怀念”之情的状况的讽喻。 |
(1)这里的每一处老弄堂,都是一句可以不停注释的名言。
(2)好像这棵树在为这些衣服的主人,做着招魂仪式。
3.作者本来怀着敬仰的心情去拜谒鲁迅墓,为什么用大量的笔墨描述人们唱戏、跳舞等活动?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
路标
茹志鹃
没有,没有,没有石子,没有草棍,没有树枝,更没有白粉,没有任何一点路标的痕迹。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在这灰蒙蒙的天地当中,只有自己,站在一条灰蒙蒙的路上。
伍原想喊一声,就这么“喂”地喊一声。这里没有人,只是喊给自己听,壮壮胆,解解怯,泄泄闷,他要世界活着,自己活着。
但是,不能喊,不敢喊。他要窒息了。
行军路线是向北,他是向北走的。走了有三小时,也许四小时。走了四十里,也许是五十里。应该到铁路了,也许站在铁路的边边上了?
停住脚,沉住气。再看一看,再听一听,只要点点与人有关的东西,一缕烟,一个脚印,一丝灯光……那么,一切就有希望。自己,自己背上的档案,那里有埋在淮河畔的小榕的入党报告。还有老邹,咯着血的老邹,只有自己知道他躺在什么地方。
没有,一切与人有关的迹象都没有。
无声无息的泪水,乘着无月无星的夜,毫无顾忌地涌了出来。
“可能走岔了路?”伍原在心里跟自己商量着。
“不,方向是对的。在接近敌区时,是不做路标的。”
“那么,现在已经接近敌区了?”
“肯定,快到铁路了。”
“那就快走!不能停留。”顿时,伍原感觉在这灰蒙蒙的后面,有什么东西活动了起来,无数隐蔽的眼睛,冰冷的枪口,潜伏的危机。但是,往哪里走呢?
棉衣已经湿得贴在了胸口,背上是越来越沉的档案。伍原狠狠地跺了一脚,听天由命地坐到地上,泪水便像决了的堤。
可是,慢!这是什么?好像冥冥中有神,不,鬼!鬼火?
远远的,贴在地上,就那么一小点,一小点黄黄的光,不飘忽,不闪烁。伍原不敢眨眼,屏息静气,站起身,啊!一站起,它便像钻入了地下。伍原赶紧趴下。在呢!荧荧的,黄黄的,小小的一点。在呢!在呢!伍原小心翼翼地,敏捷地,他不知哪里来的这份力气,竞像只猫似的向那一小点轻盈迅速地爬去。
这如豆的一小点光。
世界再不是死的,自己再不是孤独的,部队就在前面,档案当然安然无恙交给指导员,老邹当然也会马上接回来。这一点如豆的光,明天,包含着一切的明天,这不飘忽,不闪烁,小如绿豆似的光。
有人了!找到人了!我到底找到老乡啦!“老乡!”伍原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却不防把自己的眼泪叫得掉了下来。“老乡!老乡!”他连连地又叫了两声。一半是为了需要,一半是为了自己想叫。可是窝棚里静静地,没有任何反应。伍原赶紧爬到跟前,从高粱缝隙里到,里而确确实实有一个人,一个老乡。他背对着棚口,席地坐着,正就着一盏油灯,低了头,紧张而有力地做着什么。
“老乡!”伍原稍稍放大了声音,那人依然低了头,急急地朝一个口袋里搓着玉米穗。看来,是一个聋子。伍原只得爬进棚去,正伸手想拉他一把,突然之间这聋子像背后长着触角,敏捷地跳起,把灯吹灭,然后转身想跑。伍原哪里肯让他跑掉,两臂一伸,把聋子的腿抱住了。那个人也不做声,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矮棚里,和伍原扭打起来。伍原不肯还手,一边抵挡着,一边死死抱住不放。明知他是个聋子,可还是大叫着:“老乡!老乡!”“老乡”却毫不理会,只是“唔唔”地叫着,挣出手来进行袭击。
伍原绝望了,这个人不但是聋子,还是个哑巴。伍原只得利用背上的重量,把他牢牢地揿在地上,但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自己是共产党,是野战军。伍原捉住哑巴的一只手,把它贴到自己帽子上,想让他明白,这不是国民党的大盖帽,这是八路军的帽子。可是哑巴并不理解,他死死捏紧拳头,硬勾着肘子,不肯就范,后来又忽然利用这个机会,迅速灵活地向伍原脸上猛击几下。
急,痛,头昏,眼前金星直冒,浑身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才能摆脱这一窘境。伍原突然觉得疲惫之极,手脚发软,不住地冒汗。却不知怎么,流下了眼泪,好像刚才在路上没来得及流下的泪水,却一齐奔涌而出。伍原伏在哑巴身上,大哭了起来,为自己,为前面走不完的路,为小榕,为老邹,也为这个倒霉而顽强的哑巴。
忽然,伍原觉得有只手,轻轻地摸索着自己的头,自己的帽子,自己的脸频。哑巴顿时“哇哇”地大叫起来,那一只手还拍着伍原的肩,一边挣扎着要起来。伍原松了手,但说不清为什么,人却仍伏在地上抽抽噎噎。
哑巴挣脱了出来,忙忙地摸了火镰打着,点上了灯,上上下地打量着伍原。猛然,他似乎省悟了什么,双手直向棚外挥动,又急急地拿起灯,拉着伍原爬出窝棚。他一手擎着灯,一手直指东北方向,然后做了个正步走的姿势,一双眼睛急切地盯着伍原。伍原点头,然后敬礼,然后回身走去。
伍原走上大路,回头望望,那一星豆子似的灯光,不飘忽,不移动,像是镶嵌在夜空当中。夜空下的世界,依然斗转星移。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日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本文与《百合花》一样善用外在细节刻画人物内在特征,如写老乡“一手擎着灯,一手直指东北方向。” |
B.“老乡”虽是个哑巴,但内心明亮,在与伍原扭打后摸到他的军帽,知道了伍原的身份,并最终给了伍原帮助。 |
C.伍原是个迷路的八路军战士,为了把档案和掉队战友的消息送给部队,始终以坚定的信念毫不畏惧地前行。 |
D.小说以绿豆比喻荒野中的灯光,这灯光虽然微弱,但是它具有路标的作用,给了伍原力量、勇气和希望。 |
3.小说中有多处景物描写,请分析其作用。
小狗包弟
巴金
(1)我听人讲起过一位艺术家和狗的故事。艺术家的隔壁人家养了只小狗,它和艺术家相处很好,艺术家常常用吃的东西款待它。“文革”期间,艺术家被人揪出来,说他“里通外国”,是个反革命,批他,斗他,拳打脚踢,棍棒齐下,一条腿也给打断了。认识的人看见半死不活的他都掉开头去。忽然一只小狗从人丛中跑出来,扑到他跟前,到处闻闻,用舌头舔舔,用脚爪在他的身上抚摸。别人赶它走,用脚踢,拿棒打,都没有用,最后专政队用大棒打断了小狗的后腿,它发出几声哀叫,痛苦地拖着伤残的身子才走开了。艺术家给关了几年才放出来,他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那只小狗。邻居告诉他,那天狗给打坏以后,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2)听了这个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经养过的那条小狗。是的,我也养过狗,是一条日本种的黄毛小狗,它有一种本领:它有什么要求时就立起身子,把两只前脚并在一起不停地作揖。小狗有一位瑞典旧主人,有一个外国名字,它的译音是“斯包弟”。我们简化了这个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3)包弟在我们家待了七年,同我们一家人处得很好。有时我们在客厅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会进来作几个揖,讨糖果吃,引起客人发笑。日本朋友对它更感兴趣,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访问上海,来我家做客,对日本产的包弟非常喜欢。两年以后,她再到北京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看见我她就问:“您的小狗怎样?”听我说包弟很好,她笑了。
(4)1962年我们在广州过春节,回到上海,听妹妹们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包弟每天清早守在睡房门口等候我们出来,天天这样,从不厌倦。它看见我们回来,不住地摇头摆尾,那种高兴、亲热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我还很感动,我仿佛又听见由起女士的问话:“您的小狗怎样?”
(5)“您的小狗怎样?”倘使我能够再见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会拿同样的一句话问我。她的关心是不会减少的。然而我已经没有小狗了。
(6)1966年8月红卫兵开始上街抄“四旧”,包弟变成了我们家的“包袱”,附近的小孩时常打门大喊大嚷,说要杀小狗。听见包弟尖声吠叫,我就胆战心惊,害怕这种叫声会把抄“四旧”的红卫兵引到我家里来。孩子们都劝我把包弟送走,可是在这时节谁愿意接受这样的礼物呢?这些天包弟向我作揖讨东西吃,我却暗暗地流泪。
(7)形势越来越紧。我们隔壁住着一位年老的工商业者,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篱。有人到他家去抄四旧了。隔壁人家的一动一静,我们听得清清楚楚。人们拿着东西进进出出,一些人在大声叱骂,有人摔破坛坛罐罐。这情景实在可怕。这一夜我想了很多,最后决定把包弟送到医院去。
(8)包弟送走后,我下班回家,听不见狗叫声,看不见包弟向我作揖,我反而感到轻松,真是一种甩掉包袱的感觉。但是在我吞了两片眠尔通还不能入睡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来想去,我又觉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现的不是摇头摆尾、连连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给割开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仅是小狗包弟,连我自己也在受
(9)整整十三年零五个月过去了。我仍然住在这所楼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脚下是一片衰草,竹篱笆换成了无缝的砖墙。我想念过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绿草如茵的时节,我们常常弯着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杂草,在午饭前后逗着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满身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
(10)这样的熬煎是不会有终结的,除非我给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了总结,还清了心灵上的欠债。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说:我怀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
(有删改)
1.下列对文章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本文采用以小见大的手法,通过讲述一条小狗的悲惨遭遇,反映出疯狂时代给人造成的精神创伤,在呼唤人性的同时,也讴歌人性,倡议人们应爱护动物。 |
B.包弟是日本种的小狗,又有瑞典旧主人,容易给“我”招致“里通外国”的罪名,所以成了作者的包袱。 |
C.文中加点的“解剖”既指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中,作者如包弟一样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任人“解剖”,又指作者为了自保而送走包弟后对自己灵魂的“解剖”。 |
D.本文按“自然流”叙事抒情,没有刻意雕琢的地方,随着故事的展开,作者的情感呈波澜起伏状的变化:悲伤—欢快—忧虑—轻松—沉重—歉意。 |
3.文章包含了作者的精神之痛,请结合文章谈谈你感受到了作者的哪些“痛”?
抓药
莫小谈
一天,我去济世堂为爷爷抓药,发现除了纪先生与药铺伙计外,还有几个人立着,气氛有些凝重。搭眼一看,供堂上药师爷的牌位也扣放在那里。
之前,我和父亲也曾来过几趟。纪先生总是乐呵呵地抚摸着我的脑袋:“小鬼,又长高了。”父亲一笑:“过些时候,就能单独来了。”随后父亲又说:“再抓几服药,我爹还是咳得厉害。”
接下来,纪先生口述药方子,药铺伙计照方抓药:“丹参6钱,当归3钱,白术4钱,砂仁、七叶一枝花各2钱,胆南星1钱……记着,加水煎15分钟,滤出药液,再加水煎20分钟,去渣,日服2次。”
父亲收起药方和药包,又补问一句:“去哪里买药引子?”
中医注重药引子,纪先生也不例外,他要么说去西街百货店里找赵四爷买白酒半斤;要么说到大王村洪恩家讨几只蝎子、蜈蚣;要么说晚饭时再遣人送来一味配伍的药,等等不一。
回家后,父亲总是把药包放在案台上,随后取出药方揣到怀里,捂了捂,又按了按,对爷爷说:“我去取个药引子。”
爷爷一阵猛烈地咳,而后咯痰,声音大得四邻八舍都听得到。好久喘匀实了气儿,说:“去吧,快去,路上小心些。”
我隐约觉得,爷爷与父亲都非常在意纪先生开的药方子。
一切妥当后,父亲开始煎药,空气中的中药味儿像雾一样弥散开。
有一次,父亲把我叫到身边:“臭小子,几岁了?”
“九岁。”
“都成小伙了。”
“嗯。”
“以后能自己为爷爷抓药不?”
“能。”
父亲笑笑:“兔崽子,出息了。”
一天半夜醒来,我听见父亲和爷爷谈话,大多数话都听不懂。最后,父亲冲着爷爷磕了三个头,爷爷扶起他低声说:“走吧,快走,路上小心些。”
父亲没有和我告别,但我清晰记得头天与他的对话:“你单独抓药时,要注意什么?”
“看到药师爷牌扣着放时,不多说话,听纪先生的,他问啥我答啥。”
父亲点了点头。
今天,药师爷的牌位是扣着的。
我瞟了一眼立着的几个人,又看了看纪先生。
“喔,小鬼,是来给爷爷抓药的吧?”
“是。”
“这几天还咳得厉害?”
“厉害。”
“带血不?”
“带。”
“喊疼不?”
“喊。”
纪先生面朝立着的几个人说:“他爷爷肺痨,老病号了。”
立着的几个人相互看看,打头的人示意纪先生开药方。
纪先生对药铺伙计说:“乌骨藤、槲寄生各6钱,前胡、苦参、山慈姑各3钱,白及、花蕊石各4钱,松香、乳香各3钱……还按之前的方法煎服,1日1剂。”
包好药,纪先生特意交代我:“我这里冰片成色不好,你去东桥头栓祥药铺买1钱冰片入药,就妥当了。”
“嗯。”我正要接过药方,却被一个胖子抢先夺了去。
纪先生冲胖子一笑:“就是一药方,别吓哭了孩子。”
我一听,当即哇哇大哭,伸手和那人抢:“还我,还我,这是爷爷的救命方子。”
打头的人向胖子发话:“你拿着方子,陪孩子一起去。”
到了栓祥药铺,我说:“栓祥叔,纪先生药铺没了冰片,让来补个方子。”
栓祥医生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胖子,说:“把方子给我看看。”
胖子不给,一脸严肃地说:“只缺1钱冰片,你只管抓就是了。”
“那不行,冰片有毒,肝肾虚者不宜用,气血虚者忌用,慢惊属虚寒者不可用,小儿吐泻后成惊者切不可服。”栓祥叔态度坚决,“不让我看药方,我万不敢抓药。”
我又哭了:“爷爷咳血,还喊疼,没药吃会死的。”我哭喊着去抢胖子手里的药方,还不给,就咬他,哭着求他救救爷爷。最后,胖子无奈,把药方给栓祥医生。栓祥医生细致,默念着方子,反复核对每一味药的剂量。
补完药方后,胖子又随我回家。爷爷也不问来人是谁,只是咳嗽,身子一颤一颤地咳。
“又咳血没?”我问爷爷。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爷爷抹一把嘴角,有血。
“疼吗?”我又问。
“疼。”
我忙为爷爷煎药。至此,胖子的神情才稍放松些,问爷爷:“病多久了?”
爷爷只顾咳,喊疼,不理他。
胖子站在一旁看我煎完药,才打算离开,走到门口时,又突然折身回来,蹲在爷爷身边,冷冷地问:“为什么不喝药?”
爷爷不理会,好大一会儿,等到药汤温热时,才一饮而尽。
胖子还不放心,又在我家左瞧右看了半天,实在没什么可疑的,才悻悻地离开。
这一天,我觉得所有人的表现都很异常,但又觉得所有人的表现都很正常。
当晚,听街坊说,纪先生被捕了。“听说,是地下党。”街坊压低声音说。
爷爷摸索着起身熬药,顺手将那张药方子烧成灰烬。
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过父亲。但令人欣喜的是,爷爷的病好了。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A.父亲“取出药方揣到怀里,捂了捂,又按了按”,这一连串动作证明这个药方对父亲来说极为重要,价值非同小可。 |
B.父亲一再问“我”以后能不能自己为爷爷抓药的真实目的是想确认“我”能不能接替他的工作,为他将来远行做准备。 |
C.“我觉得所有人的表现都很异常,但又觉得所有人的表现都很正常”,说明党的地下工作非常严谨,能以假乱真。 |
D.小说结尾处写“令人欣喜的是,爷爷的病好了”,虽然出人意料,但在情理之中,目的是提醒读者革命即将取得胜利。 |
A.小说开篇“供堂上药师爷的牌位也扣放在那里”的细节描写,渲染了故事的紧张气氛,同时也暗示了故事情节的不同寻常。 |
B.小说对药方的描写真实、准确、详细,这既是严谨扎实的科学写作态度的需要,也是故事前后关联合理推进的艺术需要。 |
C.小说中对“爷爷”虽然着墨不多,但爷爷的每一次出场,作者都描写得生动鲜活,展现了爷爷机智勇敢、冷静沉稳的形象。 |
D.小说中的“我”是故事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故事以作为儿童的“我”的视角展开,既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又增强了趣味性。 |
4.小说中大量的对话描写在艺术表现方面有重要作用,请结合小说谈一谈你的理解。
皮克休的公事包
[法]都德
十月的一个早晨,我正在用早餐,一个人走进了我的家。一身陈旧不堪的衣服,罗圈腿,满鞋帮的泥块,佝偻着脊梁,两条长腿强支着身子直哆嗦,活像一只拔了羽毛的鹭鸶。原来是皮克休。是的,那个又凶狠又可爱的皮克休。
这位著名的皮克休直走到屋子中间,撞在我的桌上,然后用悲哀的音调说道:
“可怜可怜一个穷苦的瞎子吧……”
他模仿得那么像,我不禁大笑起来。
“你以为我闹着玩……看看我的眼睛吧。”
他跟着就转过来让我看他两只白的没有光的眼珠。
“我瞎了,我的亲爱的,这一辈子都是瞎子了。用硝镪水写字,就落得这个下场。干这个好行当,把我的眼烧坏了;你看,烧穿了底……连眼边都烧坏了。”一面说一面让我看他那被烧得眼睫毛影子都没有的眼皮。
我感动得什么话也想不起来对他说。我的沉默使他不放心了。“你正在工作?”
“不,皮克休,我在用早餐。你也吃点?”
他不回答,只是扇动着鼻翅。我抓住他的一只手,让他坐在我的身边。
在人们给他端吃的的时候,这个可怜虫不住地嗅桌上的东西,面带微笑地说:
“这些都像是好吃的东西。我要好好地饱餐一顿,有好多日子我没坐下来用早餐了!每天早上带着一个铜子儿的面包在各衙门奔走……你知道,这成了我目前唯一的职业了。我总想弄个公卖烟店在手里……有什么办法呢!一家大小都要吃饭。我不能画了,不能写了……我的职业原是看了巴黎的种种鬼脸,把这些鬼脸描摹下来;现在是办不到了……我因此想到公卖烟草的小店;我只想弄一个外省的小卖烟店,远远的,不管在哪儿,伏日山中的一个偏僻地方也行。到那时候,我嘴里叼着瓷的大烟斗,改名换姓叫汉斯,用我的同代人的著作一包一包地包烟叶,来安慰不能写作的苦闷。”
“这便是我的余生要求。所望并不算太奢侈,是不是?……不过要想到手却比登天还难……按理说人情势力可不应该缺少。当初我是红得发紫的人。经常在元帅、王爷、各部部长家里做座上客;因为我能叫他们开心,或者叫他们害怕。现在谁也不怕我了。哎哟,我这一对眼睛呀!我的可怜的眼睛呀!现在无论在哪儿也没有人请了。饭桌上坐着一个瞎眼人是多么凄惨。请把面包递给……啊,这些狗强盗啊!为了这个倒霉的公卖烟店,不知他们要叫我吃多少苦头呢!六个月来,我夹着呈文跑遍了所有的衙门。一清早,他们生炉子的时候,他们在院子沙地上让部长老爷的马遛弯儿的时候,我就到了。走呢,非等到黑夜,人们送来了大的高脚灯,厨房里开始发出香味来,才走……”
说到这儿,他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盘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再开口。伸手摸酒杯,就找不着面包或叉子,每分钟要来这么一次。这个可怜的人呀!他还没有习惯瞎眼。
过了一会,他又开了口:
“你知道吗?还有更惨痛的事情呢!那就是再也不能读报纸了。不干我们这行是体会不到这个的。有时候,回家的时候,我买上它一张,不为别的,只为闻闻这种油墨未干的纸香和新鲜新闻的味道……可是没有人替我念一念。我的老婆是会念的,但是她不肯……我的女儿如果在家,她是会给我读报的,但是自从我眼瞎以后,为了少一个人的吃喝,我便把她送进了‘美术圣母’修道院。”
“提起她,这又是个叫我伤心的人儿。到世上来还没有九年,所有的病痛她都得过了……又愁眉苦脸,又长得奇丑……有什么办法呢!我从来就只会创造废物……啊,我老给你讲我家庭的琐事。算了,不谈了,你把那烧酒再给我一点。我需要打打气。从这儿出去,我要到教育部去,那里的传达,是不容易叫他们露笑脸的。”
他向我打听了时间,告辞的话都不说,就匆匆走了……
在瞎子坐过的椅子旁边留着一个东西。弯腰一看,原来是他的公事包,一个油光光、四角磨坏的大公事包,他从来也不离开这个包,常常笑着称它为他的毒药囊。这只毒药囊,在我们的圈子里,很出名。据说这里面有很可怕的东西……这只旧公事包装得太满,拎起来的时候裂开了,里边的所有文件都撒在地毯上,我只好一张一张地拾起来。
先是一束写在刻花纸上的信,每封信的开头都是“我的亲爱的爸爸”,末尾具名是“塞丽娜·皮克休,寄自马利亚孤儿院”。
还有许多是医小儿病的陈年药方,什么病都有:支气管炎,抽风,猩红热,麻疹……
最后是一个大的信封,封着口,有两三根黄色打着卷儿的硬头发,跟女孩子软帽下面露着几根发似的支出在外面。在信封上有瞎眼人写的字,颤颤巍巍地写着:
“塞丽娜的头发,剪于五月十三日,进那儿去的那一天。”
(选自《外国短篇小说卷(上)》,有删节)
1.下列对作品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开头对皮克休的外貌描写和“又凶狠又可爱”“著名”这样的介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给读者营造了悬念。 |
B.小说的主人公皮克休是一位不留情面地揭露批评丑陋现状的漫画家和讽刺作家,曾经让那些达官贵人又开心又害怕。 |
C.原先元帅、王爷、各部部长家里的座上客,现在为了一张公卖烟草小店的许可证疲于奔命,体现了世态炎凉和官僚的势利嘴脸。 |
D.皮克休把女儿送进孤儿院,谎称是“美术圣母”修道院,还说女儿是他创造的废物,表现了他贫困潦倒后的厌世心理。 |
3.一个传说中装着“很可怕的东西”的“毒药囊”,里面竟然全是关于女儿的东西。请探究小说结尾(最后5个段落)的表达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