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咐
孙犁
水生望着树林的疏密,辨别自己的村庄,他的家就在白洋淀边上。与日寇殊死搏斗了八年的水生,随部队经过平原时,请假回家。家近了,就要进家了!他走得很慢,他从积满泥水和腐草的水洼望过去,微微地可以看见白洋淀的边缘。
他在门口遇见了水生嫂,她正在那里悄悄地关闭那外面的梢门。水生热情地叫了一声:“你!”
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抽抽搭搭地哭了。水生看见她脚上那白布封鞋,就知道父亲准是不在了,心里一阵痛,站了一会没动。
他走进屋里,女人从炕上拖起一个孩子来,含着两眼泪水笑着说:“这就是你爹,成天说人家有爹,自己没爹,这不现在回来了。”说着已经不成声音。
水生抱了一会儿孩子,女人又哄她睡了。孩子的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的阳光里冒起的小水泡,愉快地升起了又幸福地降落。她呆望着孩子的脸,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孩子好像是从别家借来的,好像不是她生的,不是她在那潮湿闷热的高粱地里,在那残酷的“扫荡”里奔跑喘息,丢鞋甩袜抱养大的,她好像不曾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切,并且在孩子的身上祝福了孩子的爹;“那走得远远的人,早一天胜利回来吧!”好像她并没有常常在深深的夜晚醒来,向着那不经事的孩子,诉说着翻来覆去的题目:“你爹哩,他到哪里去了?打鬼子去了……他拿着大枪骑着大马……就要回来了,把宝贝放在马上……多好啊!”
现在,丈夫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她好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一切,还编排那准备了好几年的话,要向现在已经坐到她身边的丈夫诉说了。
“你能猜一猜我们想你的那段苦情吗?”
“猜不出来。”水生笑了笑。
“我们想你,我们可没有想叫你回来。可夜里一觉醒来,我就想,你能像天上的星星在我眼前晃一晃就好了。可是能够吗?”
“这不回来晃一晃吗?明天早上起去参加保卫冀中平原的战斗,同志们都来了。”女人一听呆了。低下头,好半天才说:“明天我撑冰床去送你。”
鸡叫三遍,女人给水生做了饭吃。这是一个大雾天,地上堆满了霜雪。女人把孩子叫醒,穿得暖暖的,背上冰床,锁了梢门,送丈夫上路。
在河边,他们上了冰床。女人轻轻上后尾,像只蜻蜓爬上草叶。轻轻用竿子向后一点,冰床子就飞起来,像离开了冰面行走,摧起的冰屑打起团团的旋花。她的围巾向后飘起来,脸冻得通红。前面一条窄小的冰缝,水在里面汹汹地流,她只说了声“小心”,两脚轻轻用劲,冰床像受惊的蛇,抬起头来窜了过去。水生警告她:“你疯了吗?慢些!”女人没言语,呆望着丈夫,停了一会儿,轻轻地喘了两口气,说:“你知道,我心里很乱。八年我才见到你,又送你去。我为什么撑得这么快!为什么急着把你送到战场去!是想你快去打鬼子,打败我们的敌人,你才能再快回来,和我见面。我们这些留家里的女人,最盼胜利。我们在地洞里、在高粱地里等这一天,这天来了我们的高兴是不能和别人说的。”
“进攻我们的敌人,是坐飞机来的;他们躲在后方,妻子团聚了八九年。他们来了,可把我们的幸福打破了,他们打破了我们的心,他们罪孽这么重,一定要把他们全消灭。”
太阳从冰面升起来,冲开了雾,形成了一条红色胡同,扑到水淀中央没有边际的冰场,照在冰床上。女人说:“爹活着时常说,水生出去是打开一条活路,打开了这条活路我们就能活,不然我们就活不了了。八年来,他老人家焦愁死了,国民党反动派又要和日本一样,想把我们活着的人完全逼死!你应该记着爹的话,向上长进,不要分心,好好打仗。八年过去了,时间不算长。只要你还在前方,我等你到死!”
到了目的地,水生上了岸,望着呆呆站在冰床上的女人说:“村里去暖和暖和吧。”女人忍住泪,笑着说:“快去你的吧。记着,好好打仗,快回来,我们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小说中多用对话,这种叙事方式有哪些好处?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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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祥林嫂“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
“我想见见您……我……”
六十六道弯(节选)
这个山村叫枫林口。
大大小小,一群孩子里头,有三个读小学的孩子,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王树魁、金小尊、柳芽子。
这天,他们在村头玩游戏正玩得起劲,一辆中型轿车从城里方向开过来,在村前的公路边停住了。
原先,这条公路很繁忙,但几年前却废弃了。这条废弃了的公路现在还很光滑,几乎没有一点儿破损。只不过不再车来车去。
车门打开,下来十几个城里的孩子,看上去与王树魁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小。
他们穿着一身紧身的运动衣,头戴五颜六色的安全帽,每人都有一块滑板。
不一会儿工夫,枫林口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甚至还过来了许多大人。这是枫林口的大人小孩从未见到过的情景。
有一个长得黑黑的年轻男老师,把一块更大的滑板放在路面上,然后用右脚踩着。
在无数乡下孩子与大人的目光下,那帮城里孩子站在人群中间,仿佛是一些高贵的展品在展览,在接受观赏。
“各就各位!”那老师叫了一声。
城里的孩子,以非常迅捷的速度“一”字排开,一脚站在地上,一脚放在滑板上,抬起头,身体前倾。
突然,一声枪响。
还未等枫林口的大人孩子反过来,那些城里孩子就蹬着滑板迅疾地滑了出去。那样子,让几乎所有枫林口的孩子们都想到了在天空滑翔的鹰。
已是深秋,满眼红透的枫叶。
当滑行者驶过那个弧度很大的弯道时,恰赶上一阵较大的秋风,就见枫叶从高处纷纷向弯道上空坠落,一时间,那些鹰们是在枫叶的红雨中飞行了。
王树魁、金小尊、柳芽子一直在最高处的一棵巨大的枫树下看着,眼睛里满是神往和痴迷。那一刻,永远地烙在了他们的灵魂里。
他们在这棵枫树下直坐到天黑,分手时,各自伸出右手,叠在一起,发誓:我们一定要买一块滑板!
他们不再玩耍,而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了攒钱上。
星期天,他们一起去山上捡榛子,早晨上山,中午都不回家吃饭,随便捡些野果充饥,天黑了才回家。
没过几天,他们就捡了100多斤榛子,然后一起去集市,将它卖了。但距离购买滑板的钱数还很遥远,于是他们决定打鱼。
拿了网,拿了鱼篓,三个人来到溪边。三对眼睛盯着溪水看,水有深有浅,浅的地方,那鱼清清楚楚,但都是一些小鱼。深的地方才可能有大一点儿的鱼,但深的地方看不清楚。
只有撒网,不撒浅水,专门撒深水。
网在空中张开时,经阳光一照,银色的,很好看。
三个人很喜欢看,但,三个人更喜欢看的是大鱼。
十网二十网,也没能打到一条大鱼。三个人不服气,仍然一网一网地撒。
临近中午时,奇迹终于发生!
网还没有被拉出水面,就看水中翻腾起熊熊的浪花,网绳紧绷绷的,不住地颤抖。网终于出水了,一片耀眼的银色在网中闪烁着。好大的一条鱼,大得出乎他们的意料。
大鱼还没有完全拉到岸上时,他们三个人就情不自禁地扔下网绳,扑向了鱼网,而就在这一刹那间,那大鱼一个蹦跶,又将网拖回水中,并撞开一个豁口逃跑了。
逃脱了的大鱼没有钻进深水处,而是箭一般顺着小溪向东逃窜。前面的小溪水虽然有深有浅,但基本上无大鱼藏身之处。
他们拼命地跟随在它的后面,三双脚踩起的水花,在空中碎成无数的水珠。水珠在阳光下散开,坠落,五光十色。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又挣扎着爬起来。直到没有力气跑了。但他们不想放弃那条大鱼,手拉着手,眼睛盯着前方,向前走去。
不知是因为终于耗尽了全力,还是因为觉得已经逃出灾难性的追捕,大鱼终于在一片水草丛里停止了逃窜。
大鱼仿佛突然消失了,这使三个孩子感到无比失望,但却同时激起他们的活力。他们松开手,像三匹小马,朝大鱼消失的地方冲去——不是冲去,是冲刺。
气息奄奄的大鱼听到了动静,又开始了逃窜。
三个孩子猛扑过去。
小溪忽然变宽,水一下浅了许多,大鱼一下处在了半搁浅的状态。
三个孩子大声喊叫着,一个冲刺,一起扑到了大鱼的身上。他们一直趴在水中,直到身体下的大鱼不再动弹。
当他们把这条沉重的大鱼抱上岸时,已经没有力气往回走了,只好躺在岸上层层叠叠、厚实而柔软的落叶上。
鱼躺着,他们也躺着,后来都在流水声中睡着了……
王树魁拿出了本来要买一双旅游鞋的钱,金小尊拿出了本来要买一条运动裤的钱,柳芽子呢?卖掉了他心爱的两对鸽子。
现在,他们共同拥有550元钱。
他们可以进城买滑板去了。
小说把三个孩子抓大鱼的情节写得波澜起伏。作者是如何制造这种波澜的?请简要分析。
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兴安杜鹃
张港
因海拔不同,兴安岭上草木花卉各有分层,白桦在下,落叶松在上,兴安杜鹃夹在当腰。进到四月,让雪捂了一冬的大山,杜鹃花开得旺盛,开得红火。花儿叫杜鹃,鸟儿叫杜鹃,女孩子也叫杜鹃。塔哈尔村的女孩儿,就有不少名叫杜鹃的。说实话,没几个闺女真见过杜鹃林——深山老林哪是大姑娘去的?倒是老赶山的,常常循着杜鹃树走山道,能采得着山货,找得到宝物。
一个达斡尔人,哪能不唱歌?一个达斡尔女孩儿哪能不唱歌?塔哈尔村老沃家那独生俊丫头,唱散山雾唱绿河唱肥牛羊唱谷黄的沃杜鹃,一股急火,忽地连句话都不能说了。你说说,这一家子人,日子可咋往下过?
求医问药找偏方,招儿用尽了。杜鹃爹说:“让搬山我就搬山,叫截河我就截河,只要闺女能说话就中。”
齐齐哈尔城来的老中医,望闻问切,上下相看了沃杜鹃,拉她爹的袖子,到外头说:“不是胎带来的,是毒火攻心,能治。”
“咋治?说!”“那个啥,这个呀,找丫头最惦在心上的人,瞅冷子,使大劲儿,给她一个大嘴巴。这一激,她吐出心里的毒火,管保行。”
“啊——”杜鹃爹翻翻手巴掌,“那……那咋下得去手?”
“就是下得去手,你也不中。——丫头是不是有心上人?是哪个?叫他来才行。”
杜鹃爹唰地脸翻黑云:“唉——唉——病根儿真就在他身上。他这小子,上了北山里,两年了。”
上北山里,人人懂得,那是参加了抗联。
“哦——那个,回来没?能叫回来不?”
杜鹃爹一脚跺起沙尘:“还……还回……回个啥哟!——打日本,阵亡了呀!”
“那……那可是真?丫头,她知道不?”
杜鹃爹连点三下头。老中医摇了摇头。
杜鹃爹说的那人叫墨尔根,抗联来人送信,带着墨尔根的灰军帽,帽子上一个大枪眼儿。这事人人知道,杜鹃也看到了,打那时就出病了。
老中医听到这儿,说:“呀——是这个,那么的吧,我回城去,拿祖传天绝狠药。我去去就来。”
杜鹃姑娘上河沿儿,风就不刮了;杜鹃上草甸,百灵就不唱了。可怜啊可怜,这孩子可怜。人人宠着杜鹃,人人惯着杜鹃,杜鹃想干啥就干啥,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花红柳绿四月天,山上该是开出了杜鹃花。杜鹃姑娘穿了红,搽了粉,烧黑柳枝描了眉毛,一个人出了屯子,朝山里去了。屯里人说:“让她去吧,散散心也好。”
嫩枝扫脸,青草扯衣,泉水潺潺,白雾茫茫。春山是俊姑娘,俊姑娘是春山。杜鹃口不能语,心却在唱。她跟自个儿唱:“大松树刮不倒,墨尔根还扛着枪。雁去雁来,墨尔根就在山上。哥哥来,看我的新衣裳;哥哥来,杜鹃花红,红杜鹃唱……”
白桦林、落叶松之间,红杜鹃铺成宽宽的红花大道。杜鹃姑娘插了一满头红花儿,嘴唇微动,无声地唱着,顺着花路走。
杜鹃姑娘在心里念叨:“也就是打日本打累了,墨尔根睡着了,他们就说那个了。瞎说,胡说,瞎说,胡说。墨尔根哥哥就在前头,扛着枪在前头……”
太阳爷儿跟着杜鹃姑娘走。杜鹃姑娘累了,太阳爷儿也靠山头歇了。杜鹃姑娘坐在石头上,眼睛搜寻着,她要采一朵最大最红最好看的杜鹃花。她比划着,想象着把花插墨尔根军帽上,又插墨尔根胸脯上……
忽然,身后有响动,杜鹃一回头,我的妈呀!白桦树下,钢盔闪闪,黑枪筒子从榛柴棵里伸出来,啊——是日本人!
顺日本人枪管所指,杜鹃看到一个人:灰军帽,端大枪,站在大松树下。
啊——墨尔根!墨尔根?墨尔根咋这么瘦?墨尔根咋这么矮?墨尔根咋这么黑?啊——杜鹃使出全劲儿,可是,嘴喊不出声。
忽地,榛柴棵里起来一片黄衣鬼子,刺刀闪闪亮。
“墨尔根——墨尔根——有鬼子——”
杜鹃姑娘喊出来了,声震林海。
砰!砰!砰!枪声响了。
“墨尔根——墨尔根——有鬼子——”
大山中声音回荡,杜鹃姑娘躺在杜鹃花丛中。
杜鹃姑娘的喊声,救了抗联。
抗联安葬了杜鹃姑娘。
那个哨兵很惊讶:“她为啥冲我喊出‘墨尔根’这仨字?怪了!”
老中医打城里来了,将一包药塞给杜鹃爹。
杜鹃爹拿手挡了,说:“俺闺女没病,俺闺女嗓门儿亮得很。俺闺女还是抗联的人,戴着灰军帽。”
“啊——那个啥,你咋还哭了呢?”老中医惊疑了。
本文在故事的讲述方式上别具匠心,以两个人物作为两条线索展开叙事,分别讲述了什么故事?这样安排有怎样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