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城防图(节选)
陈刚
宜昌城俨然变成了一个晃荡不安的世界:大街上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江面上惊慌失措的轮船鸣笛声,码头边慌不择路的逃难者,连低垂的乌云也仿佛杀机四伏。
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的指挥部里灯火通明,大家把头转向墙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型城防地图,上面标注的各种符号,代表了火力凶猛的暗堡部署情况,守备兵员人数和策应位置,各种火炮布控点和防控区间,还有沿江密布的堑壕、碉堡和地雷。
宽阔的指挥部里,全是守备部队团长以上的军官和谍报部门的负责人,大家围坐在宽大的会议桌边,像围棋竞边逐界后即将收官的几粒棋子。124军军长赵援在城防地图前不停地比画,把之前确定的“以守为攻”作战方案,调整成了“以攻为守”,火力防控部署更加机动,江面上新增多艘军舰、炮船巡弋助守,与江岸的炮兵阵地两相呼应。
只听了几句,胡文胜的精神就开始高度紧张起来。
这与十天前传送给上级的城防情报发生了巨大变化。胡文胜不禁忧心如焚,这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如果根据以前提供的情报部署攻城战略,无疑将牺牲更多的同志。他刚翻开笔记本,准备趁机记点儿什么,负责会场保密纪律的一名卫兵走过来,敬了个礼,很礼貌地附在他耳边说,请长官配合,只能用心记,不准记录。声音很轻,但透出一股威厉。
会议持续开到凌晨,胡文胜才回到办公室。他绵软无力地躺靠在椅子上,用双手按住太阳穴,让回忆以倒退的方式次第往后,偶尔在犹疑处进进退退,但最后的结果,只有八成数据敢肯定无误。这没有把握的两成,可能挟裹着数百上千人的鲜血和生命。
胡文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在镜子面前。他对着镜子和自己干杯。人生的重要决定往往是突然发生的,没有啜饮美酒那么漫长、优雅的过程,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就是那么一下子,如同他手中的酒杯碎掉在地上一样干脆。此刻,他已经做好决定:不惜以牺牲自己为代价,迅速拿到这张最新的城防地图。
胡文胜心中充满一股神秘的力量,这种神秘的力量让他的步子变得轻盈。
太阳已偏西,像一只蛋黄斜挂在屋檐。仿佛轻轻一戳就会淌下一地金黄,失真般构成了一种视觉上的危险幻境。拐上楼梯,胡文胜就看到两个身影静立在夕阳下的走道里,守护着作战指挥部。他刻意向卫兵迎面走去,半仰起脸,老远拿着文件晃了晃。一个卫兵赶紧向他伸出巴掌,示意止步。
胡文胜眯起眼笑了笑,语气中饱含着挑衅与不屑,紧急情报,谁敢耽误?他说得慢条斯理,又无懈可击。
对不起,司令例行巡防去了。卫兵的口气坚决。
胡文胜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迅速转身离去。刚走几步,又定住,满脸焦虑地拐了回来,口气严肃地命令道,重要军机,耽误不得,打开会议室,我等长官回来。
两个卫兵迟疑地对视一眼,很不情愿地打开了会议室的门。会议室是个大套间,里面还有一扇紧闭的防弹铁门,那是指挥部的作战会议室。城防图就挂在里面。
胡文胜坐下来,跷起二郎腿,为自己点了一支烟。点火的瞬间,他顺势从舌头下吐出钥匙,滑落到掌心。他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对着门口叫了声,喂,倒杯茶。一个卫兵满脸不悦地走了进来。胡文胜在皮鞋后跟按了一下,一只注射器悄无声息地弹出来,里面有能快速致人昏迷的麻醉剂。他对着魁伟背影的腰椎部位迅猛扎进去,卫兵晃了晃,就歪倒在地。门外的卫兵刚探头进来,胡文胜就像出膛的炮弹,猛扑上去,奋力用胳膊箍紧他的脖子,卫兵很快疲软下来。
胡文胜脸涨得通红,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的手颤抖得厉害,用钥匙捅了好几次,才打开指挥部的铁门。一幅巨大的城防地图悬挂在墙上,他赶紧地按下相机快门。
胡文胜刚走出院门,三辆黑色的别克车呼啸着迎面开来,马达轰鸣声在他身后戛然而止。司令率众巡防回来了。
胡文胜的脑子和脚步一起急速地运转起来。从二楼窗户望过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胡文胜从大街匆匆拐进墨池巷的背影,蝗虫一样密集的追捕者从后面扑了过去。
他已经被蜂拥而至的敌人围困在巷道里。稻香阁、小桃园、醉贤楼……那些巷道两旁的门面楼在他的脑海里急速后退,他知道只要朝前再跑三十米,就是“同德元”大药房的后窗——那是组织上安排的一处秘密联络点。他朝后打完了最后一粒子弹,将枪扔了出去。身体朝前一个雀跃,手里的相机像小鸟一样,顺着两指宽的窗棱,钻进了药房的窗洞。与此同时,他还听到身体深处传来两声闷响,一颗子弹从后背钻进了他的胸膛,一颗子弹洞穿了他的右腿。倒地的瞬间,他看到胸前绽开了一朵红艳艳的杜鹃花。
(有删改)
文本二:
巧取智送城防图——天津解放前夕的一段斗争经历(节选)【注】
子千
王文源找到麦璇琨,与他商量如何搜集敌人城防工事的资料,如何绘制成图纸。麦璇琨说:“我只负责一段城防工事的工程监理,这一段好办,我有资料,其他几段很难。”王文源说:“要搞成一张完整的城防图,一段资料肯定是不够的,其他几段你有办法搞到吗?”对党忠心不二的麦璇琨,想了想又坚定地对王文源说:“老王,你放心,其它几段也有办法搞到。”听了麦的表态,王文源心里踏实多了。
麦璇琨接受任务后,利用他担任一个工段总监工的身份,在几个熟人的帮助下,搜集到敌人全部城防工事的资料,并经过实地观测,掌握了第一线的情况。他利用中午、晚上别人下班的时间,自己在办公室绘图。有一天中午,他正在绘图时,突然进来一个人,把他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个熟识的同事。那人说:“这么忙啦,中午也不休息?”麦璇琨解释说:“有点紧急事没有完成,急等着用,中午加加班。”几句话搪塞了过去。在十几天的时间里,他冒着危险,利用各种关系和时机,及时巧妙地把一份标有城防外围线、护城河宽度、深度和坡度、行人道、交通壕等详细数据,还有碉堡的位置、形状、出入口、厚度、高度及碉堡枪眼位置和尺寸的详图,绘在一张硫酸纸上,城防图总算弄出来了。
【注】本文来自作者对天津地下党负责人王文源的采访。
《城防图》和茹志娟的《百合花》都写到了人物英勇牺牲的过程,但作者叙述的视角和详略的安排并不相同,请对此作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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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经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却发现有一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
②我的座位恰与他在一个格儿里,是斜对面儿。那个学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邀我下棋。他起身从窗钩上取下书包,掏出棋盒,放在茶几上。塑料棋盘搁不下,就横摆了,说:“不碍事,一样下。来来来,你先走。”我笑起来,说:“你没人送吗?这么乱,下什么棋?”他一边码棋子,一边说:“我他妈要谁送?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
③车厢乱了起来。好多人拥进来,隔着玻璃往外招手。站台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都在叫,乱成一片。车身忽地一动,人群“嗡”的一下,哭声四起。我的背被谁捅了一下,回头一看,他一手护着棋盘,说:“没你这么下棋的,走哇!”我实在没心思下棋,硬硬地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他很惊愕地看着我,忽然像明白了,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
④恰好这时有人找他,说他妹妹刚才四处寻找他,我这才得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王一生。
⑤一路下来和王一生谈话多起来。谈家世说到吃,我说:“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也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吃,而且,饿得快。”他说:“你家道尚好的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恐怕没有什么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不禁问他:“你总在说你们,可你是什么人?”他迅速看向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说:“我当然不同了。我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唉,不说这些了,你真的不喜欢下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忧?”他仍然不看我:“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⑥我看他对吃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听见前面大家拿吃的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吃完以后,他把一双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充满,先用嘴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
⑦我给王一生讲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和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他给我讲捡破烂儿的老人送他棋谱的事:“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棋,好像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说他先给我说一段儿,提个醒儿。他一开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开宗明义,是讲男女的事儿,我说这是四旧。老头儿叹了口气,说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都沾不上。”
⑧王一生告诉我,老头儿自感自己日子不多了,无儿无女,就把棋谱传给他。他问捡破烂儿的老人:“老人家,你棋道这么好,怎么干这种营生呢?”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现在想来,倒是训坏了他。
⑨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就又问那本棋谱。王一生很沮丧地说:“我每天带在身上,反复地看。后来你知道,我撕大字报被造反团捉住,书就被他们搜了去,说是四旧,给毁了,而且是当着我的面儿毁的。好在书已在我脑子里,不怕他们。”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叹了许久。
(选自阿城《棋王》,有删改)
文中王一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形象?请简要分析。
A.本文侧重于对自然和人生的双重感悟。文章开头描写的“这座山林”是属于人类以外的去处,近似于世外桃源。 |
B.文中一棵小小的鼠麹草、一些彩菌都承载了作者丰富的联想,也会引发读者思考与生存意义有关的话题:生死、病苦、兴亡,等等。 |
C.“风雨如晦的时刻”这一句话点明作者写作的年代,带有浓厚的时代色彩,寄予了珍爱自然、珍爱生命、珍爱和平共创人类美好家园的愿望。 |
D.本文最后一段是文章的点睛之笔,概括了对自然的总体感悟——自然滋养人类,生命跨越时空,声息相通。 |
记忆里的光
蒋子龙
我八岁才第一次见到火车。1949年初冬,我正式走进学校,在班上算年龄小的。一位见多识广的大同学,炫耀他见过火车的经历,说火车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巨大的怪物,特别是在夜晚,头顶放射着万丈光芒,喘气像打雷,如天神下界,轰轰隆隆,地动山摇,令人胆战心惊。许多同学都萌生了夜晚去看火车的念头。
一天晚上,真要付诸行动了,却只集合起我和三个大一点的同学。离我们村最近的火车站叫姚官屯,十来里地,当时对我来说,就像天边儿一样远。最恐怖的是要穿过村西一大片浓密的森林,里面长满奇形怪状的参天大树。森林中间还有一片凶恶的坟场,曾经听的所有鬼故事,几乎都发生在那里面,即便大白天我一个人也不敢从里面穿过。进了林子以后我们都不敢出声了,我怕被落下,不得不一路小跑,我跑他们也跑,越跑就越瘆得慌,只觉得每根头发梢都竖了起来。当时天气已经很凉,跑出林子后却浑身都湿透了。
好不容易奔到铁道边上,强烈的兴奋和好奇立刻赶跑了心里的恐惧,我们迫不及待地将耳朵贴在道轨上。大同学说有火车过来会先从道轨上听到。我屏住气听了好半天,却什么动静也听不到,甚至连虫子的叫声都没有,四野漆黑而安静。一只耳朵被铁轨冰得太疼了,就换另一只耳朵贴上去,生怕错过火车开过来的讯息。铁轨上终于有了动静,嘎登嘎登……由轻到重,由弱到强,响声越来越大,直到半个脸都感觉到了它的震动,领头的同学一声吆喝,我们都跑到路基下面去等着。
渐渐看到从远处投射过来一股强大的光束,穿透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向我们扫过来。光束越来越刺眼,轰隆声也越来越震耳,从黑暗中冲出一个通亮的庞然大物,喷吐着白气,呼啸着逼过来。我赶紧捂紧耳朵睁大双眼,猛然间看到在火车头的上端,就像脑门的部位,挂着一个光芒闪烁的图标:一把镰刀和一个大锤头。
领头的同学却大声说是镰刀斧头。
且不管它是锤是斧,那把镰刀让我感到亲近,特别地高兴。农村的孩子从会走路就得学着使用镰刀,一把磨得飞快、使着顺手的好镰,那可是宝贝。火车头上还顶着镰刀锤头的图标,让我感到很特别,仿佛这火车跟家乡、跟我有了点关联,或者预示着还会有别的我不懂的事情将要发生……
十年后,我以第一名的成绩入伍,进入海军制图学校,毕业后成为海军制图员,接受的第一批任务就是绘制中国领海图,并由此结识了负责海洋测量的贾队长。贾队长有个破旧的土灰色挎包,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唯一醒目的是用红线绣的镰刀锤头图案。
既然已经站在了军旗下,自然也希望有一天能站在镰刀锤头下,我对这个图案有一种特殊的亲近和敬意。于是就想用自己的新挎包跟他换。不料贾队长断然拒绝,他说这个挎包对他有特殊的纪念意义,目前还有很重要的用途,绝不能送人。有一次他在测量一个荒岛时遇上了大风暴,在没有淡水没有干粮的情况下硬是坚持了十三天,另外的两个测绘兵却都牺牲了。他用绳子把自己连同图纸资料和测量仪器牢牢地捆在礁石上,接雨水喝,抓住一切被海浪打到身边的活物充饥……后来一位老首长把这个挎包奖给了他。
贾队长答应在我回家探亲的时候可以把挎包借给我,但回队时必须带来一挎包当地的土和菜籽、瓜子或粮食种子。原来他每次出海测量都要带一挎包土和各样的种子,有些岛礁最缺的就是泥土。黄海最外边有个黑熊礁,礁上只驻扎着一个雷达兵,一个气象兵,一个潮汐兵,他们就是用贾队长带去的土和种子养活了一棵西瓜苗,心肝宝贝般地呵护到秋后,果真还结了个小西瓜,三个人却说什么也舍不得吃……
又过了几年,我复员回到工厂干锻工。锻工就是打铁,过去叫“铁匠”。虽然大锤换成了水压机和蒸汽锤,但往产品上打钢号、印序号,还都要靠人来抡大锤。我很快就喜欢上了打铁,越干越有味道,一干就是十年。在锻钢打铁的同时,也锻造了自己,改变了人生,甚至成全了我的文学创作。我成了民间所说的“全科人”:少年时代拿镰刀,青年当兵,中年以后握大锤。对镰刀锤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感情。
(有删减)
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贾队长不肯把旧挎包送人,是因为这个挎包关联着他人生中难以忘怀的一段经历,不仅具有特殊的意义,也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 |
B.尽管“我”的情感体验在各段落中表现不同,但连缀在一起,就将“我”对镰刀锤头图案“说不出的特殊感情”巧妙地“说”了出来。 |
C.本文借对火车、挎包、铁锤等寻常事物的记述,有意形成一种朴实无华的文体风格,暗示正是这些寻常事物成全了“我”的文学创作。 |
D.文章寓象征于写实,喷吐着白气、冲破黑暗呼啸而来的火车,既是写实的,也是象征的,它象征着伟大的力量、崭新的时代。 |
杏园(节选)
董夏青青
晚上熄灯前,供应保障分队的人回来了。炊事班里一名绰号叫“狗妈”的下士被俩人扶着,搀进了医务室。狗妈嘴唇受伤豁了个小口,右臂的手肘摔破了。
三排长说,在送热食的路上,他们走了近九公里的路程后,缺水、干燥让人的喉咙像被钢丝球刷过一样刺疼。狗妈和另一个战士先是抬着高压锅,之后上山爬坡就开始又扛又抬。走不了几步就面红耳赤、两腿发抖,额头上冒出的汗水流到眉毛处结了冰。三排长原本让另外两个战士去替狗妈他们,但那两个战士刚抬着高压锅走了没几分钟就迈不开脚了。狗妈立刻上去换下一名战士,就在接过高压锅把手的一刻,狗妈身体向左一倾,脚一滑踩进了沟里,被高压锅的重力瞬间压倒在地。可还没等身边人上前扶起,狗妈就像根被压倒的弹簧一样竖了起来,迅速爬起时又抬起了锅,并对另一侧的人说,抓紧啊,前面的兄弟还等着。
等他们将给养送上5410高地,不少人都看见了狗妈的手。他的手冻得发紫,手掌上的皮都粘在了高压锅上。
返回途中,三排长一行人遇上了驾驶平地机在执行道路平整任务的工兵团的弟兄。因为要平整的道路已经跑不动车,必须到别处取土进行平整,他们刚才四处查看,发现离道路最近的一处山坡就可以取土,但山坡上有一道手腕粗的光缆经过,得有俩人举着才行。
三排长问了一句,谁跟我去?没人应声,但狗妈已经向前站了一步。三排长还没爬上取土的山坡,狗妈就已经上前双手举起光缆,示意副连长可以取土作业了。
狗妈和排长在漫天大雪中坚持了半个多钟头才放下光缆。再往连队走的路上,有人要去扶狗妈,都被他甩开了。于是眼瞅还差几步到连队,狗妈就地趴倒。
夜里,军医给狗妈输上了营养液。我去医务室看他时,军医下班排送药,屋里只有狗妈和炊事班班长。
狗妈蜷在椅子上,佝偻着背,抬起硕大的双眼望着我。
“狗妈,最近遇上啥事情了?”我拉过凳子坐下,“你讲话不方便可以写下来,觉得安排给你的工作太多,任务太重太辛苦,也可以告诉我。”
狗妈看看我猛地摇摇头,又留心看了眼他班长。
“他知道啥叫‘辛苦’?”炊事班班长俯下身子扭头看着狗妈说,“比我还扛造,多稀奇。”
狗妈抿着嘴眯缝起眼睛,低头时像笑了笑。
“是最近他家里的事搞得他脑袋发胀心也慌。”炊事班班长指了指狗妈。
狗妈受了伤合不上的嘴唇有些抖动。不置可否。
“家里怎么了?”
“他爹,就是他继父,帮邻居家架太阳能的时候从屋顶摔下去了,只躺了几天就走了。”炊事班班长说道,“他妈想告诉他这个事,打了几十个电话也接不通。上星期排队轮到他打上了卫星电话,联系上他妈想问问家里情况。他妈没有一上来就告诉他继父的事,就老反问他,说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一点感应都没有?你总要做个梦……干个啥,是吧?这孩子就问,说咋了妈,你咋哭了?他妈就说,你应该问你爹咋了,他说,我爹咋了?他妈就说,两个多月快三个月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吗……”
狗妈被炊事班班长的话激起了回忆和痛楚,伸出没输液的那只手比比画画,“我后爸……从我九岁……就养起我和我妈,真正的好人……”
随后,狗妈将手搭回座椅扶手,牵着脑袋看自己被雪水浸湿的作战靴。狗妈已经是今年连队里第二个父亲故去时未在其身边的孩子了。
“别太难受。”炊事班班长不带犹豫地说道,“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亲爹就在我旁边五米不到的一条河道里淹死的,我一丁点感觉都没有。”
这时我诧异地抬头,但对面的炊事班班长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自从我们于北疆兵团农场的初中学校毕业,再到在连队里见面,仿佛中间这十来年的时间,他都用来消化从前那股子一提到他父亲就烧起来的刺挠劲儿。
“你是该好好干,把家顶起来,但指导员和我坐在这里陪着你,就是因为你最近这样不叫好好干,你这是糟蹋身体。”
“我想……”狗妈说,“我想孝顺,他说他不缺钱花,就是缺个说话的人,他说现今找个听你说话的人不容易,去喝茶聊天还要买茶位费。我当了兵,他说的话我就听得懂了。”
狗妈说罢,一时间无人接话。过会儿狗妈扭过头看了一眼快吊完的输液瓶。炊事班班长起身拔上大衣正往屋外走时,军医回来了。
“快看呢哎,今天的雪花有股香气。”军医亢奋地说,“快,你们谁有绿茶?”
“你喝过他的普洱茶没有?”炊事班班长说,“那个味道我一直说觉得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在屋里和你们一起说话的时候我总算想起来了,是苦杏仁,咱兵团农场那个杏园里的苦杏仁。”
“你还记得那个味道吗?”他问道。
“当然记得。”我不假思索地问答。
他说的杏园,包括杏子、杏仁的味道,我当然都还记得。我十岁之前的童年就是在杏园里,和酸杏子、甜杏子、红杏子、黄杏子、毛杏子、光杏子做伴长大的。在这记忆里,那时候的炊事班班长还是北疆和静县兵团农场三连的外地农民的子弟。
我和他重逢于这片被军医称作“地球脑袋顶上变爪的隆起、最孤独的特角”之地。我、连长和军医一直警惕地观察连队里的每一名战士,唯恐他们会因为吃不了苦而做出自我戕害的举动。但在炊事班班长看来,什么都有吃完的一天,只有苦头吃不完。我们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正是血液里带来的世代对苦味的眷念。
小说运用了哪些叙述方式?有什么作用?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索画
柳喜和
犟黄老退休了,在风情小镇上买了房,便常住在此。犟黄老姓黄,但因脾气犟,人们背后常称他犟牛黄,当他面则称他犟黄老。犟黄老是当代著名书画家,画作盈尺便价格数万。
犟黄老落户风情小镇的消息,像风一样,没几天就传开了,不少人都想结识犟黄老,以便索得他的画作。
最早登门索画的,是小镇上唯一一家经营书画商店的老板老屠的儿子小屠。
那日,小屠来到犟黄老家,说明来意。犟黄老问:“索画何用?”小屠思索了片刻,避重就轻地说:“我们单位的领导崇拜您,特别喜欢您的画,就派我来求一幅。”犟黄老问:“你们领导是管什么的?”小屠说:“我们领导权力可大了,譬如咱们住宅楼的水电气暖,我们领导都管。”犟黄老冷冷道:“你让你们领导把我的水电气暖都停了,把我困死在屋里以后,你们再来取画!”
小屠回家把索画的过程告诉了老屠,并强调说:“局里最近要提拔一批科长,咱家又无长物,商店里卖的书画都是一些粗俗之作,我们领导根本就看不上眼。”老屠拿儿子的事十分当回事儿,就装上鼓鼓一提包的钱来找犟黄老。
犟黄老见老屠,依然是那句话:“索画何用?”老屠不假思索言道:“我是搞书画经营的,想买您的画,或销售,或作为镇店之宝。”犟黄老不屑一顾,说:“我不卖画,买我的画请到拍卖行去拍。”
老屠回到家,不仅带回了那鼓鼓一提包的钱,还带回鼓鼓一肚子的气。老屠和小屠大骂犟牛黄不识好歹,不进油盐!
某日,犟黄老家来了一个村妇,她衣衫破旧,也来索画。
犟黄老和村妇见面,还是那句开场白:“索画何用?”村妇说:“我是个农民,又是一个寡妇,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一个媳妇。媳妇家有房有车;我什么也做不了,眼看儿媳妇要娶回家了,可我这当婆婆的连个见面礼也拿不出来。听说儿媳妇家一家子都是文化人,我想一准儿喜欢书呀画呀的,今天我就舍下这张脸,求您给我画一幅画。我要啥没啥,等秋天到了,地里的庄稼收成了,我再来感谢您!”
犟黄老听后有几分感动,便吩咐保姆把村妇领入会客室,上茶,唠家常。
也就是三五杯茶的工夫,村妇被保姆引入犟黄老的画室。村妇至画案前,见犟黄老正往一幅四尺斗方水墨画上加印。
这幅画是犟黄老最擅长的水墨画,洁白的宣纸上仅有一支火苗跳跃的老式油灯和一只双须舒张的静伏的蟋蟀。油灯用小写意笔法,显得古色古香;蟋蟀用工笔画法,描得惟妙惟肖。油灯的火苗随风摇曳,静伏的蟋蟀呼之欲出。犟黄老在画的空白处还现配了四句诗:
窗外秋风朔,屋内暖如春。人忙天时短,夜已五更深。
整幅画皆为墨色,浓淡相宜,只有油灯的火苗为下润上枯的一笔朱红。这幅画可谓犟黄老触景生情之作,虽是一挥而就,但格调高雅,意境深远。
村妇见这幅画如此简单,神色有些黯然地说:“怎么连一朵花儿也没有?”
保姆看了一眼犟黄老,对村妇解释说:“这幅画的意境是夜深人静了,别人都熟睡了,只有母亲还在灯下操劳,教育人不要忘本,别忘感恩!”
村妇卷起画作,临出门时还抱怨:“画一幅大红牡丹花儿多好,多热闹。”
犟黄老听后心中一沉。
半年后,犟黄老接到一个电话,说是要和他核实一幅画的真伪和这幅画的价格。犟黄老问是一幅什么样的画,打电话的人描述了画作的构图,念了画作上配的四句诗,这让犟黄老想起了村妇索画的事情。犟黄老说:“有情物落于无情之水,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花落去……”
(有删改)
请结合小说的具体内容,探究其思想意蕴。
平凡的世界(节选)
路遥
快过端阳节了,头上的太阳热烘烘的。山鸡和野鸡清脆的叫唤声,不时打破这梦一般沉寂的世界。大地上的绿色已经很惹眼了。大部分秋庄稼刚锄过一遍草,庄稼地中间的苜蓿盛开着繁密的紫红色的花朵。向阳的山坡上,稀稀拉拉的麦穗开始泛出了黄颜色。路边灰白的苦艾丛中有时猛地会窜出一只野兔子,吓得田福军出一头冷汗。
他一边走,一边揪了一把苦艾凑得鼻子上去闻。这苦涩而清香的艾叶味,使他不由想起小时候的端阳节,他和福堂哥总要一大早就爬起来,拔好多艾草,别在门上,别在全家人的耳朵上,然后再揭开喷香的粽子锅……唉,从那时到现在,不觉得几十年就过去了。记得文化革命开始时,他刚三十出头,正是风华茂盛之时——结果这好年华白白地浪费掉了。前几年虽然恢复了工作,但也等于仍然在油锅里受煎熬。直到不久前“四人帮”被打倒后,他才好像一下子又变年轻了。只要国家有希望,工作就是把人累死也畅快!他多年来一直处在实际工作中,因此非常清楚十年文化革命所带来的灾难性破坏是多方面的,不可能在朝夕间就消除。他常想,作为一个基层领导干部,必须在他的工作范围内既要埋头苦干,又要动脑筋想新办法。当然,眼下最重要的仍然是农民的吃饭问题。现在看来,没有大的政策变化,这问题照样解决不了。那么,能解决多少就解决多少,最起码先不要把人饿死……临近中午的时候,田福军才走到这个叫土崖凹的小村子。
田福军被队长引到家里吃午饭。队长的一孔土窑像个山水洞一般黑暗,大白天进去竟然看不清家里有几个人。他坐在烂席片炕上向生产队长询问村里的情况。队长的老婆在锅灶上做饭。不久他才发现,这家人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大点,都挤在门圪崂里惊恐地看他。孩子们几乎不穿什么衣服,也分不清男女,一律剃着光头——大概是怕生虱子。午饭端上来后,田福军拿起一个玉米面馍。他刚准备吃,发现这黄馍上沾些黑东西。他一下从炕上站起来,走到后炕头上揭开锅盖。他看见,锅里只有两个玉米面馍,其他都是糠团子。他的喉咙顿时被堵塞了。
田福军把自己碗里的玉米面馍放进锅里,用手去拿糠团子。他手刚一抓,这团子就被他捏成了一把碎渣子。他顺手拿起锅台上的铁铲子,把这堆渣子铲在自己碗里,然后浇了两勺熬锅水,回到炕上埋下头吃起来。队长一家人吓得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两个大人和六个孩子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吞咽那碗糠水饭。
他还没有把饭碗放下,门里突然闯进来一个老汉。田福军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老汉就双膝跪在队长的脚地上,一边向炕上的他磕头,一边嘴里连哭带喊:“青天大老爷!快救救我一家人的性命……”
田福军慌得一把掼下碗,跳下炕来扶起老汉,问他:“什么事?什么事?”
老汉连哭带说:“我一家三口人四天都没吃一颗五谷了!快饿死了……”
“一颗粮也没了?”田福军问。
“就是的……”
“口粮哩?”
“扣了!”
“为什么扣了?”
这时,队长开口说:“他家的小子出门盲流了,公社和大队命令要扣口粮。我们也不敢给……”
“我娃也是饿得不行了,才出门的……”老汉哭着说。
“走,我到你们家去看看!”田福军立刻扶着老汉出了队长家的门,队长本人也紧撵在后面来了。
田福军进了这老汉家,看见炕上睡着一个老婆婆,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他弯下腰问话,这老婆婆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更没力气给他回答。在窑墙根下,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合住眼靠墙坐着,脸上已经成了青黄色。她见来了生人,勉强用手托着墙站起来,绝望地望着他。
田福军目睹这惨状,泪水汹涌般从眼睛里淌出来了。他哽咽着,狠狠揪着队长的肩膀,说:“快去盘粮食!”队长愚蠢地嗫嚅说:“公社和大队领导不让给他们分粮,我……”
“混蛋!”有教养的田福军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一把扯住队长的衣服,拉着他即刻就去盘粮食。
当田福军和队长一人扛一口袋粮食回来时,这一家三口人都爬着跪在门口,哭成了一堆……
三天以后,遵照田福军的指示,后子头公社把二十几个大队书记都召集在了公社来开会。
会议一开始,田福军劈头就问:“你们哪个队有断了粮的家户?有多少户?缺多少粮?”
他的问话刚完,许多支部书记都哭开了。他们纷纷叙说各自队里的不幸状况。看来除过个别村,大部分村子都有许多缺粮户,有的只能维持一两个月,有的当下就揭不开锅了。
问题相当严重,如果不能及时解决,后子头公社今年可能要饿死不少人。不是说这些队没一颗粮食,所有的大队都有“战备粮”。但这些粮食是准备未来打仗吃的,上面规定,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动用——动用这粮食就等于犯法!
此刻,田福军无法顾及个人的后果——他不能看着把人饿死。他当即决定,立即打开各队的粮库,尽快把粮食分发给缺粮户。战备粮空缺下的数目,以后逐渐再补上——这样就可以看作是借粮,而不是分粮。反正不管怎样,他已经严重违犯了禁令。他想,为此就是把他押到法庭上,他也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小说第二段的插叙有何作用?请结合内容简要概括。
灯
王鲁彦
我愤怒地躺在母亲的怀中。母亲紧紧地搂着我,呜咽地哭泣着,她的泪纷纷地落在我的颈上。我只是愤怒地躺着。
“你不生我不好吗,母亲?”我怨忿地问。
母亲没有回答,母亲的脸色极其苍白。
我愤怒地伸出右手,竭力地撕我胸上的衣服。
“为了母亲,孩子……”母亲按住我的手,呜咽地说。
“咳咳……”我哭了。
风凄凄地摇荡着窗外的枇杷树,雨潇潇地滴在我心上。母亲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我悲苦地挽住了她的颈,她的颈如柴一般的消瘦。
“让我死了罢。母亲……”我哭着说,紧紧地挽着她的颈。
“不能,不能,孩子,我的孩子……”她的泪纷纷地落在我的脸上。
灯光暗淡地照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如丝一般的乱,如霜一般的白。
静寂,静寂,世界上除了我和母亲外,没有一个人影,除了风和雨的哭声外,没有半点响声。
“罢了,罢了,母亲。我还你这颗心,我还你这颗心!你生我时不该给我这颗心,这在世界上没有用处!”说着,我用两手竭力地撕我胸上的衣服,怨忿而且悲伤。
“啊,孩子!”……母亲号啕地哭了。她紧紧地按住了我的手,我竭力地挣扎着。
风凄凄地摇荡着窗外的枇把树,雨潇潇地滴在我的心上。灯光暗淡地照着母亲的头发,母亲的头发如丝一般的乱,如霜一般的白,母亲的泪如潮一般地流着。我抱住她的消瘦的颈,也号啕地大哭了。
有一滴泪,从母亲的眼中落了下来,滴在我的眼上,和我的泪融合在一处,渐渐地汇成了一道河。
我溯着河流走去,进了母亲的眼帘,一直到了母亲的心坎上。
在那里,我看见母亲的心萎枯了。
“母亲,为了你的孩子,你将你自己的心萎枯了。然而你分给你孩子的那颗心,在世界上只是受人家的咒诅,不曾受人家的祝福,只能增加你孩子的悲哀,不能增加你孩子的欢乐。现在,取出来还了你罢。母亲!”我哭着说,跪倒在母亲的心旁,解开胸衣,用指甲划开胸皮,我伸手进去从自己的腔中挖出一颗鲜血淋淋的心,放在母亲的心上。母亲的心和我的心合成一个,热血沸腾了。
我急忙合上自己的胸皮,扣上了胸衣,忽忽地离开了母亲的心,出了母亲的眼帘,由原路回到了母亲的膝上。
母亲不知道。
“母亲,我不再灰心了,我愿意做‘人’了。”我拭着眼泪对母亲说。
母亲微笑了。母亲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欢乐,母亲的眼前露出了无限的希望。
只有灯,只有站在壁上的灯,它知道我在母亲心中所做的什么,不忍见那微笑,渐渐地惨淡了下去……
一九二四年作
(选自王鲁彦处女集《柚子》)
本文的叙述颇具特色,请简要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