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媚金·与那羊
沈从文
媚金的事是这样的。她是一个白脸苗中顶美的女人,同到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一个男子,因唱歌成了一对。两方面在唱歌中把热情交流了。于是女人就约他夜间往一个洞中相会。男子答应了。这男子名叫豹子。豹子答应了女人夜里到洞中去,因为是初次,他预备牵一匹小山羊去送女人,用白羊换媚金贞女的红血,所作的纵是罪恶,似乎神也许可了。谁知到夜豹子把事情忘了,等了一夜的媚金,因无男子的温暖,就冷死在洞中。豹子在家中睡到天明才记起,赶即去,则女人已死了,豹子就用自己身边的刀自杀在女人身旁。尚有一说则豹子的死,为此后仍然常听到媚金的歌,因寻不到唱歌人,所以自杀。
但是传闻全为人所撰拟,事情并不那样。让我把我所知道的写来罢。
媚金站在山南,豹子站在山北,从早唱到晚。唱到后来的媚金,承认是输了,是应当把自己交与豹子,尽豹子如何处置了,就唱道:红叶过冈是任那九秋八月的风,把我成为妇人的只有你。
豹子听到这歌,欢喜得踊跃。他明白他胜利了。他明白这个白脸族中最美丽风流的女人,心归了自己所有,就答道:白脸族一切全属第一的女人,请你到黄村的宝石洞里去。
豹子打了一声呼哨,与媚金告别,匆匆赶回家,预备吃过饭时找一只新生的小羊到宝石洞里去与媚金相会。媚金也回了家。
回到家中的媚金,吃过了晚饭,换过了内衣,身上擦了香油,脸上擦了宫粉,对了青铜镜把头发挽成一个大髻,缠上一匹长一丈六尺的绉绸首帕,一切已停当,就带了一个装满了酒的长颈葫芦,以及一个装满了钱的绣花荷包,一把锋利的小刀,走到宝石洞去了。
她是早先来,等候豹子的。她只望豹子快来,明知是豹子要咬人她也愿意被吃被咬。
那一只人中豹子呢?
豹子家中无羊,到一个老地保家买羊去了。他拿了四吊青钱,预备买一只白毛的小母山羊,进了地保的门就说要羊。
“伯伯,我今夜里就要去作丈夫了。对于我那人,我的心,要怎样来诉说呢?我来此是为伯伯匀一只小羊,拿去献给那给我血的神。”
地保是老年人,是预言家,是相面家,听豹子在喜事上说到血,就一惊。这老年人似乎就有一种预兆在心上明白了,他说,“年青人,你神气不对。”
“年青人,不要给我钱,不要致谢。我愿意在明天见到你同你新妇的……”地保不说了,就引导豹子到屋后羊栏里去。大的羊不适用那是自然的事,毛色不纯的羊又似乎不配送给媚金。
“我劝你不要羊也成。使新妇久候不是好事。新妇所要的并不是羊。”
“我不能照伯伯的忠告行事,因为我答应了我的新妇。”
豹子谢了地保,到别一人家去看羊。当豹子出了第五家养羊人家的大门时,星子已满天,是夜静时候了。但他下了决心,非找遍全村不可。在洞中等候的媚金着急情形,不是豹子所忘记的事。见了星子就要来的临行嘱托,也还在豹子耳边停顿。但是,答应了女人为抱一只小羔羊来,如今是羊还不曾得到,所以豹子这时着急的,倒只是这羊的寻找,把时间忘了。
到别一村去寻找,道路在豹子走来是极其熟习的,离了自己的村庄,不到半里,大路上,他听到路旁草里有羊叫的声音。一只羊掉在路旁深坑里了,羊是独自留在坑中有了一天,失了娘,念着家,故在黑暗中叫着哭着。豹子见羊已受了伤,就把羊抱起,爬出坑来,以为这羊无论如何是用得着了,就走向媚金约会的宝石洞路上去。在路上,羊却仍然低低的喊叫。豹子悟出羊的痛苦来了,心想只有抱它到地保家去,请地保为敷上一点药,再带去。他就又反向地保家走去。
“伯伯,是你的侄儿。羊是得到了,因为可怜的小东西受了伤,跌坏了脚,所以到伯伯处求治。”
“年青人,你还不去你新妇那里吗?不要再耽搁一分一秒罢。”
“伯伯,这一只羊我断定是我那新妇所欢喜的。我还不能看清楚它的毛色,但我抱了这东西时,就猜得这是一只纯白的羊!它的温柔与我的新妇一样,它的……”那地保真急了。
……
过了不久豹子已在向宝石洞的一条路上走着了。小羊在他怀中得了安眠。豹子满心希望到宝石洞时见到了媚金,同媚金说到天赐这羊的事。他把脚步放宽,一点不停,一直上了山,过了无数高崖,过了无数水涧,走到宝石洞。
到得洞外时东方的天已经快明了。这时天上满是星,星光照到洞门,内中冷冷清清不见人。他轻轻的喊,“媚金,媚金,媚金!”
他再走进一点,则一股气味从洞中奔出,全无回声,多经验的豹子一嗅便知道这是血腥气。豹子愕然了。稍稍发痴,即刻把那小羊向地下一掼,奔进洞中去。
到了洞中以后,向床边走去,为时稍久,豹子就从天空星子的微光返照下望到媚金倒在床上的情形了。血腥气也就从那边而来。豹子扑拢去,摸到媚金的额,摸到脸,摸到口;口鼻只剩了微热。
“媚金!媚金!”
喊了两声以后,媚金微微的嘤的应了一声。
“是!是谁害了你?”
“是那不守信实的凤凰族年青男子,他说了谎。一个美丽的完人,总应当有一些缺点,所以菩萨就给他一点说谎的本能。我不愿在说谎人前面受欺,如今我是完了。”
“并不是!你错了!全因为凤凰族男子不愿意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我应当在什么事情上面守着那信用。”
女人说:“我是要死了……我因为等你不来,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我不恨你……你为我把刀拔去,让我死……你也乘天未大明就逃到别处去,因为你并无罪。”
豹子是把自己的胸也坦出来了,他去拔刀。陷进去很深的刀是用了大的力才拔出的。刀一拔出血就涌出来了,豹子全身浴着血。豹子把全是血的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脯,媚金还能见到就含着笑死了。
(节选自《含章文库·沈从文集:龙朱》,有删改)
简要分析豹子在与媚金对歌和约会过程中的心理变化过程。
相似题推荐
今天是星期二
蒋子龙
今天一接班我就发现住院部的气氛不对头,老护士们的脸上都笼罩着一种严肃、神秘,甚至还有点恶作剧般的神色。医院越大,秘密越多,咱新来乍到,不敢多嘴多舌,只能老老实实地听老护士们支使。
“小董,今天是星期二,快给‘特护’换衣服、换褥子!”
“小董,今天是星期二,快把101号病房打扫干净,尤其是那块玻璃,千万要擦干净!”
……
这真怪了!星期二是个什么日子?是耶稣受难,还是灶王爷上天?再说哪个101号病房?全楼就十个病房六十张床位,我怎么就没听说还有个特护病人?
“小董,你就别怔神了!”护士长把一团抹布塞到我手里,领我登上了中二楼,推开一扇写有“病人止步”四个红漆大字的玻璃门,眼前是座结构奇特的“楼外楼”:宽敞干净的圆形楼道,中间是个天井,光线充足,四周幽静。天井四周的石栏杆上摆着鲜花和盆景,围着天井有十间高级病房,编号是101,102,……直到110,每个病房只有一张床,电视机、沙发倒很齐全。我简直看傻了,医院里还有这样的胜地,真像进了一座魔宫。护士长叫我只管擦101号病房上的玻璃,还要擦得让人看不出有玻璃一样。我一边擦玻璃,一边打量那位特护病人。猛一看着实吓了一跳,这与其说是病人,还不如说是死人:全身已经萎缩,既小又干,活像个蜡人。腿上输着葡萄糖液,鼻子插着氧气管,床边还放着心脏起搏器。我耐着性子看了半天,才发现这个人确实还有口气。这是谁呀?当我分配到这个医院以后,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说这里是大医院,省里的头头都在这儿看病。医院里很多人都跟省里头头有关系,你分不清谁是谁的人,不该问的别打听。可是这一会儿我的好奇心实在憋不住了,用最小的声音悄悄问护士长:
“他是谁?”
“副省长!”急性子的护士长声音像敲锣一样响,吓了我一跳,急忙冲她摆手。
“小点声。别让他听见。”
“怎么,他要坏?”
“坏不了,再耗一年半载不碍事。”护士长一边麻利地替病人换被褥,一边唠叨着:“科学这么发达,有的是进口好药,进口设备,要给一个人维持一口气还不容易。”
“进口好药、进口设备那么容易搞到?”
“你搞不到,我搞不到,卫生局长什么药搞不到!”
这倒也对,给副省长治病卫生局长还能不下本钱!我又问:“他到底得的什么病?”
“以前浑身上下都是病,现在什么病也没了。因为他已经感觉不出痛苦了,也可以说他已经死了。不,比死人多口气!”
“这已经不是人道,而是残酷了。他住院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了。”
“啊?”我赶紧用胳膊堵住了自己的嘴。”
“哟,她来了!死小董,光顾跟你说话了……”护士长侧着耳朵听了听,三下五除二把病房整理好,使眼色叫我快躲进隔壁那间病房里。可能因为我是新来的,怕我嘴不严说漏了馅儿,给医院惹出什么麻烦。
随着玻璃大门的一声响,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我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见医院的院长陪着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太走过来。胖太太神情庄重,穿戴考究,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有来头的人。
护士长从101号病房迎出来,笑着说:
“冯局长,您来了。”
噢,她就是卫生局长!怪不得哩……
老太太慈祥地对护士长点头微笑:“你辛苦了!”她不进病房,却站在101病房的门外边,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那位比死人多口气的人,转身问院长:“这一周来怎么样?”
院长道:“挺好,病势稳当,从目前的情况看不会有什么危险。”
“让你们费心了,不要怕花钱,你们当然会体谅我这个病人家属的心情……”
原来她就是副省长的夫人,既然来探望丈夫,为什么又不进病房呢?难怪护士长一定要把那块门上的玻璃擦得看不出有玻璃一样。
冯局长庄重的脸上带着感激的神情,又对院长嘱咐了几句,院长点着头一一答应下。站了还不到十分钟,冯局长就由院长陪着离开了。
我发懵了,急忙问护士长:“哪有看病人不进病房的呢!”
护士长撇撇嘴:“她现在需要的不是老头子这个人,而是老头子嘴里的那口气!有这口气就能住在省长的小白楼里,就能每月多拿三百多块钱……”
“这?!”我又摸不着门道了,真是医院大,奥秘也多。
这是一篇针砭时弊的微型小说,请阐述一下小说深刻的现实意义。
鼻子(节选)
(日)芥川龙之介
谈起禅智内供①的鼻子,池尾地方无人不晓。它足有五六寸长,从上唇上边一直垂到颚下。形状是上下一般粗细,酷似香肠那样一条细长的玩艺儿从脸中央耷拉下来。
内供已年过半百,他心坎上始终为这鼻子的事苦恼着。
内供腻烦鼻子的原因有二:一个是因为鼻子长确实不便当。首先,连饭都不能自己吃。不然,鼻尖就杵到碗里的饭上去了。内供就吩咐一个徒弟坐在对面,吃饭的时候,让他用一寸宽两尺长的木条替自己掀着鼻子。可是像这么吃法,不论是掀鼻子的徒弟,还是被掀的内供,都颇不容易。一回,有个中童子②来替换这位徒弟,中童子打了个喷嚏,手一颤,那鼻子就扎到粥里去了。这件事当时连京都都传遍了。然而这决不是内供为鼻子而苦闷的主要原因。说实在的,内供是由于鼻子伤害了自尊心才苦恼的。
池尾的老百姓替禅智内供着想,说幸亏他没有留在尘世间,因为照他们看来凭他那个鼻子,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有人甚至议论道,他正是由于有那么个鼻子才出家的。内供却并不认为自己当了和尚鼻子所带来的烦恼就减少了几分。内供的自尊心是那么容易受到伤害,他是不会为娶得上娶不上妻子这样一个具体事实所左右的。于是,内供试图从积极的和消极的两方面来恢复自尊心。
他最初想到的办法是让这鼻子比实际上显得短一些。他就找没人在场的时候,从不同的角度照镜子,专心致志地揣摩。有时候他越是挖空心思,反而越觉得鼻子显得长了。
内供还不断地留心察看别人的鼻子。池尾寺院常有讲经说法等活动举行,因此出入这里的僧俗很多。内供坚持不懈地打量这些人的面孔,只为找出一个长有类似鼻子的人来。内供目中无人,唯有鼻子。问题是,鹰钩鼻倒是有的,而像自己这样的鼻子却是绝无仅有。如此一来二去,内供心里渐渐又生出了烦恼。
最后,内供竟想在内典外典里寻出一个鼻子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好排遣一下心头的愁闷。内供听人家讲到震旦③的事情,提及蜀汉的刘玄德耳朵是长的,他想,那要是鼻子的话,该多么能宽解自己的心啊。内供也曾尝试过很多方法来使鼻子变短。这方面他也堪称无所不用其极。熬过土瓜汤喝,往鼻头抹过老鼠屎。但无论怎样施展伎俩,鼻子都依然以五六寸的长度从上唇上边一直垂到颚下!
一年秋天,内供的徒弟进京去办事,从一个熟稔的医生那里学到了把长鼻子缩短的绝技。那位医生原是从震旦渡海来的,当时在长乐寺作佛堂里的供奉僧。
办法极其简单,仅仅是先用热水烫烫鼻子,然后再让人用脚在鼻子上面踩。
寺院的浴室照例每天都烧水。徒弟马上就用提桶从浴室打来了热得伸不进指头的滚水,在木纸托盘上钻了个窟窿,盖在提桶上,从窟窿里把鼻子伸进热水。鼻子给滚水烫得发痒,像是让屹蚤咬了似的。
内供把鼻子从木纸托盘的窟窿里抽出来之后,徒弟就两脚用力踩起那只还热气腾腾的鼻子来了。踩着踩着,鼻子上开始冒出小米粒儿那样的东西,看那形状活像一只拔光了毛囫囵个儿烤的小鸟。徒弟一看,就停下脚来,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说是要用镊子拔掉这个呢。”
内供迟迟疑疑地瞥着徒弟用镊子从鼻子的毛孔里钳出脂肪来。脂肪的形状犹如鸟羽的根,一拔就是四分来长。把烫过两次的鼻子伸出来一看,果然比原先短多了,跟一般的鹰勾鼻子差不多。
可是那一整天内供都担心鼻子又会长了起来。第二天清早一醒来,内供首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依然是短的。内供心里非常畅快,有如抄完《法华经》而功德圆满之时。如此心境可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然而过了两三天,内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过去曾失手让内供的鼻子杵到粥里去的那个中童子,在讲经堂外面和内供擦身而过的时候,起先还低着头憋着笑:后来大概是终于憋不住了,就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他派活儿给杂役僧徒的时候,他们当着面还毕恭毕敬地听着,但只要他一掉过身去,就偷偷笑起来,这样已不止一两回了。
一开始内供还以为是自己面部发生变化的原因。但这种解释总好像不够充分。诚然,童僧和下层僧众发笑的原因无疑是在这里。问题是尽管同样发笑,笑法却与鼻长的往日多少有别。如果说尚未看惯的短鼻子比早已看惯的长鼻子显得滑稽,事情倒很简单。可其中原因似乎不仅如此。
以前的笑不曾如此怪模怪样呀!
内供的脾气日益乖张起来了。不管对什么人,没说上两句话就恶狠狠地责骂。最后,连替他治鼻子的那个徒弟,也背地里说:“内供会由于犯了暴戾罪而受惩罚的。”
鼻子短了反倒叫内供后悔不迭。
一天晚上,大概是日暮之后骤然起了风,塔上风铃的嘈音传到枕边来,再加上天气一下子也冷下来了,年迈的内供睡也睡不着。他在被窝里翻腾,忽然觉得鼻子异乎寻常地痒,用手一摸,有些浮肿,那儿甚至似乎还发热呢。
第二天,内供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醒了。睁眼一看,寺院里的银杏和七叶树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庭园明亮得犹如铺满了黄金。
就在这当儿,内供又恢复了某种几乎忘却了的感觉。
他赶紧伸手去摸鼻子。摸到的不是昨天晚上的短鼻子了,而是以前那只长鼻子,从上唇一直垂到颚下,足有五六寸长。内供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间又跟过去一样长了。同时他感到,正如鼻子缩短了的时候那样,不知怎地心情又爽朗起来。
内供在黎明的秋风中晃荡着长鼻子,心里喃喃自语道:“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笑我了。”
(一九一六年一月)
【注】①内供是内供奉的简称,也叫内供奉僧,侍奉主佛的僧侣。②中童子是寺院里供使唤的十二三岁的童子。③震旦是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呼。
本文以鼻子的变化为线索,通过周围人对鼻子的态度展开故事。请结合文本内容,谈谈小说是如何具体塑造这些周围人的形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