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讲演
萧红
这一个欢迎会,出席的有五六百人,站着的,坐着的,还有挤在窗台上的。这些人多半穿着灰色的制服。因为除了教授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学校的学生。而被欢迎的则是另外一批人。这小讲演者就是补充欢迎之中的一个。
被欢迎的宾客,是一个战地服务团。讲演者一个接着一个,女讲演者,老讲演者,多数的是年轻的讲演者。因为那些所讲的悲惨的事情都没有变样,一个说日本帝国主义,另一个也说日本市国主义。那些过于庄严的脸孔,在一个欢迎会是不大相宜。只有蜡烛的火苗抖擞得使人起了一点宗教感。
当那团里的几个代表讲演完毕,一阵暴风雨似的掌声。不知道是谁提议叫孩子王根也走上讲台。
王根发烧了,立刻停止了所吃的东西,血管里的血液开始不平凡地流动起来。好像全身就连耳朵都侵进了虫子,热,昏花。他对自己的讲演,平常很有把握,在别的地方也说过几次后,虽然不能够证明自己的声音太小,但是并不恐惧。就像在台上唱莲花落时一样没有恐惧。这次他也并不是恐惧,因为这地方人多,又都是会讲演的,他想他特别要说得好一点。
他没有走上讲台去,人们就使他站上他的木凳。
人们一看到他就喜欢他。他的小脸一边圆圆的红着一块,穿着短小的,好像小兵似的衣服,戴着灰色的小军帽。他一站上木凳来,第一件事是把手放在帽沿前行着军人的敬礼。而后为着稳定一下自己,他还稍稍地站了一会,还向四边看看。他刚开口,人们禁止不住对他贯注的热情就笑了起来。这种热情并不怎样尊敬他,多半把他看成一个小玩物,一种蔑视的爱起浮在这整个的大厅。
“你也会讲演吗,你这孩子……你这小东西……”人们都用这种眼光看着他,并且张着嘴,好像要吃了他。他全身都热起来了。
王根刚一开始,就听到周围哄哄的笑声,他把自己检点了一下:
“是不是说错啦?”因为他一直还没有开口。
他证明自己没有说错,于是,接着说下去,他说他家在赵城……
“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家还剩三个人,父亲、母亲和妹妹,现在赵城被敌人占了,家里还有几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跑到服务团来,父亲还到服务团来找我回家。他说母亲让我回去,母亲想我。我不回去,我说日本鬼子来把我杀了,还想不想?我就在服务团里当了勤务,我太小,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幼。我当勤务,在宣传的时候,我也上台唱莲花落……”
又当勤务,又唱莲花落,不但没有人笑,不知为什么反而平静下去,大厅中人们的呼吸和游丝似的轻微。蜡烛在每张桌上抖擞着,人们之中有的咬着嘴唇,有的咬着指甲,有的把眼睛掠过人头而投视着窗外。站在后边的那一堆灰色的人,就像木刻图上所刻的一样,笨重,粗糙,又是完全一类型。他们的眼光都象反映在海面上的天空那么深沉,那么无底。窗外则站着更冷静的月亮。
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月亮行走在山西的某一座城上,它和每年的春天一样。但是今夜它在一个孩子的面前做了一个伟大的听众。
大厅里像排着什么宗教的仪式。
小讲演者虽然站在凳子上,并不比人高出多少。
“父亲让我回家,我不回家,让我回家,我……我不回家……我就在服务团里当了勤务,我就当了服务团里的勤务。”
他听到四边有猛烈的鼓掌的声音,向他潮水似的涌来,他就心慌起来,他想他的讲演还没有完,人们为什么鼓掌?或者是说错了!又想,没有错,还不是有一大段吗?还不是有日本帝国主义没有加上吗?他特别用力镇定自己,把手插进口袋去,他的肚子好像胀了起来,向左边和右边摇了几下,小嘴好像含着糖球胀得圆圆的。
“我当了勤务……当了服务团里的勤务……我……”
人们接着掌声,就来了笑声,笑声又接起着掌声。王根说不下去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出了笑话,他要哭。他想马上发现出自己的弱点以便即刻纠正。但是不成,他只能在讲完之后,才能检点出来,或者是衣服的不齐整,或者是自己的呆样子。他不能理解这笑是人们对他多大的爱悦。
“讲下去呀!王根……”他本团的同志喊着他。
“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子。”他就像喝过酒的孩子,从木凳上跌落下来的一样。
他的眼泪已经浸上了睫毛,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他是站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自己是在做什么。他觉得就像玩着的时候,从高处跌落下来一样的瘫软,他觉得自己的手肥大到可怕而不动的程度。当他用手背揩抹着滚热的眼泪的时候。
人们的笑声更不可制止。看见他哭了。
王根想:这讲演是失败了,完了,光荣在他完全变成了懊悔,而且是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光荣。他没有勇气再作第三次的修正,他要从木凳坐下来。他刚一开始弯曲他的膝盖,就听到人们向他呼喊!
“……讲得好,别哭啊……再讲再讲……没有完,没有完……”
其余的别的安慰他的话,他就听不见了。他觉得这都是嘲笑。于是更感到自己的耻辱,更感到不可逃避,他几乎哭出声来,他便跌到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怀里大哭起来。
这欢迎会开过了,就被人们忘记了,若不去想,就像没有这么回事存在过。
可是在王根,一个礼拜之内,他常常从夜梦里边坐起来。但永远梦到他讲演,并且每次讲到他当勤务的地方,就讲不下去了。于是他怕,他想逃走,可是总逃走不了,于是他叫喊着醒来了。但是那害怕的情绪,把他在小床上缩做了一个团子,就仿佛在家里的时候为着夜梦所恐惧缩在母亲身边一样。
“……妈妈……”这是他往日是自己做孩子时候的呼喊。
现在王根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又睡了。虽然他才九岁,因为他做了服务团的勤务,他就把自己也变作大人。
一九三八年十月
(有删改)
在王根讲演过程中,观众的情绪给王根的心理带来了怎样的波动?请结合文中相关部分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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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个圈子所有的人家都教孩子们学音乐,做父亲的看不见自己有什么出路,就想出抽彩的办法:他们拿自己幼小的孩子的骨肉去碰运气。
扎古尔斯基开办了一所神童培训所,出于对我爷爷的尊敬,扎古尔斯基同意每堂课只收一个卢布。
从我手提琴上发出来的声音,好像锯铁片的声音一样。我自己听着这声音心里就像刀铰似的难受,但父亲还是不肯罢休。我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些事。练琴的时候,我把屠格涅夫或仲马的书放在乐谱架上;这样,我一边吱吱呀呀胡乱拉着琴,眼睛却只顾一页一页地看书。白天,我把自己编造的故事讲给邻居家的孩子们听,夜里就把讲过的东西写到纸上。
我带着提琴盒和乐谱,每星期三次懒洋洋地走过从前叫做贵族街的维特路,到扎古尔斯基家里去。那里挨个儿靠墙坐好的犹太孩子们正神色紧张,心情激动地在等着。
通往那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的门开了。几个大脑袋、脸上长满雀斑的孩子,从扎古尔斯基的工作室里摇摇摆摆走了出来;他们的脖子细得像花茎,两边脸颊上泛着癫痫病人似的红晕。
我迈出第一步是艰难的。有一次,我背着盒子、提琴、乐谱,到扎古尔斯基家去,可结果却走到了码头上。该我练琴的时间,在普拉克季卡港湾上一晃就过去了。我的解放就这样开始了。扎古尔斯基的接待处再也见不到我了,一些更为重要的事情占据了我的全部思想。
堤岸边沉重的浪涛冲击着我,我离开家越来越远了,学会游泳成了我的理想。我被磕碰得遍体鳞伤,浑身上下都是带咸味的海水。
直到当地的水神爷——《敖德萨新闻》的校对员叶菲姆·尼基季奇·斯莫里奇对我产生了同情,可怜起我的时候,我同大海的斗争才告平息。这个人像竞技运动员一样的胸膛里,有一颗对孩子们充满怜悯的心。他成了一群患着佝偻病的毛孩子的头目,同他们一起做体操,一起潜水,教他们唱歌,并给孩子们讲渔夫和动物的故事。孩子们听着尼基季奇讲的故事,一个个都前仰后合地大笑。在发现毫无希望和认定我学不会游泳以后,他把我也归到自己心中关切的常客之列。
尼基季奇破例叫我到他那清洁、宽敞、铺着席子的顶楼上去做客,我也把自己头一天晚上写完的悲剧带给了他。
他读完我写的东西,耸了耸肩膀,举起一只手摸了一把稠密、灰白的鬈发,在他家顶楼上转了一圈。
“应当认为,”他拉长声音慢慢说,每一个字后面都停顿一下,“在你身上是有一点天才的火花……”
我们出门到了马路上。老头子停下来,用拐杖使劲地敲了几下人行道,那目光直视着我。
“你缺少什么……年纪轻不要紧,过几年就会好……你缺乏一种对大自然的感觉。”
他举起拐杖,指着那棵树干发红、枝叶下垂的树木叫我看。“这叫什么树?”
我不知道。
“这一堆小树上长的什么?”
当有鸟儿飞过的时候,他就抓住我的肩膀,教我区别每一种鸟的不同啼叫声。
“这是什么鸟在歌唱?”
我啥也回答不出来。“而你居然敢写东西……一个人,如果他不曾像一块石头或一个动物那样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他就一辈子也写不出两行有价值的东西来……你写的风景好像是舞台上的布景……”我沉默着,没有做声。
回到家里,坐下来吃午饭时,我没有碰一下饭菜。不想吃,喉咙咽不下去。
“对大自然的感觉,”我想,“我的上帝,我的脑子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哪儿去找这么一个人,让他给我讲解各类鸟儿的啼叫和各种树木的名称呢?”
吃午饭的时候,父亲讲了有关雅沙·赫伊菲茨的新消息,那孩子登台演出一次就得到八百卢布。你们算算看——一个月里开十五次音乐会该得多少钱。
我计算了一下——一个月可以挣一万二千。我用乘法计算着,眼睛朝窗外看了看。只见我的音乐老师扎古尔斯基先生拄着拐杖,正好从院子的水泥地面上走过;他身上披着的斗篷被风轻轻拂开着,软呢帽下露出一圈棕褐色的鬈发。不用说他很早就发现了我不去学琴,因为自从我把手提琴掷在防波堤的沙滩上以来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了……
扎古尔斯基已经走近正门口。我就往后门那边跑——结果呢,为了防小偷,那后门头一天晚上给钉死了。于是,我就把自己关在厕所里。
厕所的门受到可怕的一击;这是父亲跑过来,以他的整个身子在撞门。
“我是个军官,”他号叫着说,“我要打死他……打死他完事……”他气疯了。
听到吵嚷声,有位老太太起来了——她是父亲的母亲。
“我的孩子,”她用犹太话对他说,“我不希望在我们家里见到血……”
父亲开始叹息起来。我听到了他渐渐离去的脚步声。靠最后一枚钉子钉着的门闩依旧挂在那儿。
我在自己的堡垒里一直坐到夜里。直到大家都睡着了,鲍勃卡姨来领我到外婆家去。对我们来说,这段路是遥远的。月光凝结在神秘莫测的灌木丛中,凝结在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上……只看不见的鸟儿啼叫了一声又停止了,也许,它是睡着了……这是一只什么鸟?它叫什么?黄昏时候有露水吗?……大熊星座该在哪儿?太阳是从哪一边升起的?……
(节选自《外国短篇小说百年精华》)
尼基季奇这个人物在情节发展和小说的意蕴传达方面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试结合选文加以分析。
那天,县委办公室的干部张思义和他一同骑自行车到三义寨公社去。走到半路,焦裕禄的肝痛发作,痛得骑不动,两个人只好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刚到公社,大家看他气色不好,就猜出是他又发病了。公社的同志说:“休息一下吧。”他说:“谈你们的情况吧,我不是来休息的。”
公社的同志一边汇报情况,一边看着焦裕禄强按着肚子在作笔记。显然,他的肝痛得使手指发抖,钢笔几次从手指间掉了下来。汇报的同志看到这情形,忍住泪,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他,看起来还是神情自若的样子,说:
理水(节选)
鲁 迅
当两位大员回到京都的时候,别的考察员也大抵陆续回来了,只有禹还在外。他们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水利局的同事们就在局里大排筵宴,替他们接风。这一天真是车水马龙,不到黄昏时候,主客就全都到齐了,院子里却已经点起庭燎来,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门外虎贲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齐咽口水。酒过三巡,大员们就讲了一些水乡沿途的风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出大家采集了来的民食来,都装着细巧的木匣子,盖上写着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体,有的是仓颉鬼哭体,大家就先来赏鉴这些字,争论得几乎打架之后,才决定以写着“国泰民安”的一块为第一,因为不但文字质朴难识,有上古淳厚之风,而且立言也很得体,可以宣付史馆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阵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破旧,竟冲破了断绝交通的界线,闯到局里来了。卫兵们大喝一声,连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挡住他们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怔了一下,大声说。
卫兵们在昏黄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举戈,放他们进去了。
局里的大厅上发生了扰乱。大家一望见一群莽汉们奔来,纷纷都想躲避,但看不见耀眼的兵器,就又硬着头皮,定睛去看。头一个虽然面貌黑瘦,但从神情上,也就认识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随员。
这一吓,把大家的酒意都吓退了,沙沙的一阵衣裳声,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径跨到席上,并不屈膝而坐,却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随员们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胆的属员,膝行而前了一点,恭敬的问。
“你们坐近一点来!”禹不答他的询问,只对大家说。“查的怎么样?”
大员们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觑,列坐在残筵的下面,看见咬过的松皮饼和啃光的牛骨头。非常不自在——却又不敢叫膳夫来收去。
“禀大人,”一位大员终于说。“倒还像个样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产不少;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
“卑职可是已经拟好了募捐的计划,”又一位大员说。“准备开一个奇异食品展览会,另请女隗小姐来做时装表演,来看的可以多一点。”
“这很好。”禹说着,向他弯一弯腰。
“不过第一要紧的是赶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学者们接上高原来。”第三位大员说,“学者们有一个公呈在这里,他们以为文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灵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在,别的一切,倒还在其次……”
“他们以为华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员道,“减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推想的那么精微的。……”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但嘴上却大声的说道:“我经过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确是错误了。以后应该用‘导’!不知道诸位的意见怎么样?”
静得好像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假了。
“这是蚩尤的法子!”一个勇敢的青年官员悄悄的愤激着。
“卑职的愚见,窃以为大人是似乎应该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须白发的大员,这时觉得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生于度外,坚决的抗议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老大人升天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来湮洪水,虽然触了上帝的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须发的大员说,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禹一声也不响。
“我看大人还不如‘干父之蛊’,”一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作声,以为他就要折服了,便带些轻薄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着一层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声。大人大约未必知道人们在怎么讲说老大人罢……”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白须发的老官恐怕胖子闹出岔子来,就抢着说道。“别的种种,所谓‘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坏在这一点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节选鲁迅《故事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5月版)
鲁迅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请谈谈本文是如何具体塑造这样的“中国的脊梁”的。祖母的刺绣
尤里·维尼楚克
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总在刺绣。
起初我对她绣的东西不太在意,直到有一次,我发现她把我家窗边的一裸老樱桃树绣成图案后,那裸樱桃树竟然消失了。老樱桃树已经完全干枯,有几次祖父想砍掉它,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见他动手。可是现在,樱桃树不见了。
从那之后,我又陆续发现有一些其他东西也伴随着祖母的刺绣消失了。
比如说,那条曾经四处游荡的野狗。以前一到夜里,这条狗就狂吠不止,街坊邻居都诅咒它,小孩出门得有人照看。街坊们抓过它几次,但它跑得很快,还很狡猾,每次他们都空手而归。不过现在,大家已经有一周没见到那条野狗了。当然,它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去了其他地方。直到有一天,在祖母绣的一只枕头上,我看到了野狗的图案。
那时候,我就全明白了——任何东西,只要祖母把它绣下来就会马上消失。但祖母是有原则的,她从不绣人,也不绣太阳。不该绣的东西,她决不会绣。
我忍不住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祖父。他只是耸了耸肩,说:“那又怎么样?我都知道。”
“为什么从没听你说过?”
“好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祖父看着我,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继续说道:
“那时候战争刚结束,他们开始抓人,监狱里挤满了人。他们把没有受过训练、毫无准备的小伙子扔到前线去……上帝啊,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就是这么被抓的。你祖母不知道怎么化解悲痛,可怜地在监狱附近排徊。一天晚上,她满怀悲伤,坐下来开始绣东西。监狱的模样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于是她开始绣监狱,绣四周的围墙……关在监狱里的人哪能睡得着?我们满脑子想着心事……夜渐渐深了,牢房的墙壁突然消失了,监狱四周的石墙也不见了,周围的一切似乎一下子都坍塌了——只剩下我们躺在一块空地中央。我们爬起来,拼命往各处跑……没错,监狱消失了,不过那些把我们关进来的人还在。我们只好躲起来。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监狱的消失和你祖母的刺绣有关,都以为是圣母显灵……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我们的猫不见了。我看到桌上放的刺绣,上面的图案正是我们的小猫马兹克!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汉努西娅,可以把刺绣拆了吗?’她回答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辛辛苦苦把它绣好,你居然要我拆掉它?’晦,你觉得我会听她的话吗?我拿起剪刀,把刺绣拆了。当我拔出最后一根线的时候,我听到了‘嗬嗬’的叫声!‘瞧,’我说,‘汉努西娅,现在你遇上麻烦了!被你绣过的东西,都会马上消失。’从那以后,她变得小心翼翼,不愿失去的东西不绣,不是故意让它消失的东西也不绣。”
后来,除了我和祖父,邻居们也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们开始回想以前有没有得罪过汉努西娅,万一她一生气,把自己绣成图案怎么办?其中有个邻居叫顿约,他想起曾经从我家鸡棚里偷过一只鸡,于是鼓足勇气找我祖母忏悔,同时还带来一只鹅作为补偿。祖母看他态度十分诚恳,便宽恕了他。
没想到第二天,布斯利太太跑来找我祖母要鹅,原来顿约送的那只鹅是她家的。但是有趣的是,后来那只鹅又被布斯利太太送回来了。她拿着鹅,对我祖母说:“汉努西娅夫人,请收下这只鹅,我求你可怜可怜我,把我丈夫绣走吧。我快被那个酒鬼逼死了。”
我祖母最恨酒鬼,她没多加考虑就开始绣布斯利先生。一个星期还没过去,布斯利太太又带着一只鹅,跑我家来恳求我祖母把布斯利先生还给她。
“别来烦我了。”祖母摆手让她离开。
“上帝啊,”布斯利太太开始抽泣,“我现在成了什么?寡妇也不是,女仆也不是!”
“你看起来像寡妇。”祖父说。
“哦,谁来帮我拧住鹅的脖子?”母亲问道。
“就算有一只鹅跑过来踢我屁股,我也不拆!”祖母发誓说。
“嗯,我真要动手了。”父亲扮了一个鬼脸,“我去拿刀,‘咔咔’,就解决了。”
父亲说话的时候,祖母拿出绣花布摊开放在桌上。
“不过送了一只公鹅,你的丈夫就变成刺绣了。瞧,我还特意把他的腿绣歪了,一眼就能看出他喝醉了。现在你想让我拆了它?”祖母说。
“刀在门厅那儿的楼梯下。”祖父说。
“我丈夫没那么糟糕,”布斯利太太哀号着,“有时候,他也会去打水……去店里买牛奶……”
“嗯,”祖母朝她挥了挥手,说,“你自己来吧,别蹲下来求我!”
于是布斯利太太把刺绣拆了。
第二天,布斯利先生喝得烂醉如泥。他让家里白白损失了两只鹅,布斯利太太简直被他气疯了。
祖母把头探出窗外,喊道:“你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再喝酒,我立刻就把你绣回去!大不了让你太太再送两只鹅!”布斯利先生张嘴想说什么,但想想还是不作声为妙。
我祖母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她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自己绣成图案。愿她在天国得到安息。
(摘编自《小小说》)
文中的祖母是个怎样的人?结合文章分析。
《促织》 | 《变形记》 | ||
描写 | 作用 | 描写 | 作用 |
当成名和村中少年好事者比斗蟋蟀的时候,成名先后“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大喜”—“骇立愕呼”—“顿足失色”—“益惊喜” | 展示了成名从羞愧到喜出望外、异常珍惜的内心世界 | 描写“贵妇人”的画面及当时的天气 | 渲染阴暗的环境,烘托了人物内心的阴郁 |
小蟋蟀“忽跃落衿袖间” | “下一趟火车七点钟开”等关于时钟的描写 | 表现主人公内心的紧张焦急,可见其工作压力之大和工作责任心之强 | |
“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 | 增强了故事的神奇色彩,同时也增强了故事的悲剧色彩 | 格里高尔的父亲“用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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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梅正山就开始收拾这座木楼,楼上楼下,桌椅橱柜,门窗屏风,都擦得干干净净,连楼梯都拖得一尘不染。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中共临城区委每月一次的例会要在这里召开。几天前,区委书记老魏来通知梅正山时,顺便告诉他,他加入组织的事,要在这次会议上研究表决。梅正山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得一夜没睡。为了这次会议不受干扰,他昨天就让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梅正山曾就读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1919年5月参加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西方列强对中国人民的欺凌,激起了梅正山的义愤,也激活了他对国家民族的担当意识。正当他重新定义人生意义的时候,父亲病危。作为梅家唯一的男丁,梅正山不得不回到这个千年古镇,从父亲手里接过镇上最大的粮行,还有祖宅上这座已有百年历史的木楼。父亲去世后,梅正山过了近十年悠闲的日子,粮行有掌柜和伙计,根本不用他操太多的心,他每天就待在家里这座木楼上,喝茶,读进步书籍,累了,也喝几杯当地产的烈酒。但他心中的热血,一直在默默地沸腾着。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他在北京读书时的一个同学找上门来,为他的人生打开了另一扇窗子。 这个人,就是中共地下交通员老魏,现在的临城区委书记。
一切收拾利索后,梅正山又到地窖里搬上来一坛酒。这是当地产的“小米香”,65度,一坛足有20斤,他想开完会后,留同志们好好吃顿饭,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楼梯上忽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老魏飞步跨了上来,脸色有些阴沉。
老魏从内线得到消息,昨天,区委交通员小于被捕了,敌人以他妻子和孩子的生命相威胁……小于已经交代出今天区委会议的时间地点,形势已十分危急。今天来开会的除了老魏,还有九位同志,老魏只和其中的四位同志有联系,他启用紧急联系方式连夜通知了他们。其余五位,都是梅正山联系的人。
梅正山看了看怀表,已经快八点了,会议的集合时间是上午十点,逐一通知他们肯定是来不及了,他急得围着屋子直转圈。老魏说,目前办法只有一个,去镇外面的桥头上拦截,那是出入镇子的唯一通道。
梅正山带上驳壳枪,和老魏下了楼就往外走。刚出大门,两人同时退了回来。大门两边的胡同里,各站着四五个黑衣人,腰里都别着家伙。两人心知不妙,互相对望了一眼,又来到后门,发现后门的小巷子,也被黑衣人封锁了。
老魏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说,坏了,敌人早就盯上这里了,他们故意把我放进来的,现在出都出不去了!
梅正山压低声音,说,无妨,我们先不动,等到九点半时,我们就不断开枪,向同志们报警。
老魏点了点头,说,目前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两人上了二楼,沏上茶,刚喝了一杯;前院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梅正山探头往楼下一看,七八个特务已经冲进了院子。老魏跑到后窗往外瞄了一眼,从后腰里拔出手枪,说,事情不妙,敌人从两面夹击,他们是想在集合时间之前解决我们。
梅正山问,那怎么办?
老魏说,打!要节约子弹,尽量拖延时间。
就听前院一个细嗓门喊,楼上的共党听着,你们被包围了,只要交出武器投降,保你们性命无忧,负隅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梅正山隔窗打出一枪,喊话的特务应声栽倒!
刹那间,前院和后院枪声大作,子弹把墙板都击穿了,墙壁上呈现也一个个明亮的弹孔。老魏和梅正山各自躲在子弹打不到的死角,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枪声渐渐停了,楼梯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魏冲梅正山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冲向楼梯口,两把短枪同时打响,特务们惨叫着滚下了楼梯。
过了一杯茶的工夫,敌人找来了梯子,从前窗、后窗和楼梯三个方向同时进攻,两人只得不断开枪阻击……
他们阻击了一个多小时,子弹全打光了。梅正山看了看怀表,才九点,离集合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梅正山把那坛烈酒打开,倾洒在桌椅上,屏风上,茶几上,墙壁上,窗棂和地板上……
敌人知道他们没有子弹了,大叫着“抓活的”,从楼梯上慢慢逼上来。
梅正山将坛子朝楼梯口砸了过去!在敌人的惊叫声中,他从容地取出火柴,划着一根,扔在地上。一股蓝色的火焰腾起,随即四处蔓延,一股火苗顺着地板上的酒迹,飞快地飘向楼梯,敌人惨叫着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不一会儿,大火冲天而起!这场大火越烧越旺,干透的木楼在大火中噼啪作响,烟火直冲云霄,在镇子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傍晚,大火才渐渐熄灭。
(选自《安徽文学》2021年第8期)
小说运用了哪些表现手法塑造梅正山的形象?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