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鱼
苏童
春节临近,鱼的末日也来临了。
鱼在香椿树街来来往往。多少鱼呀!有的鱼威风,是从小轿车上下来的,有的鱼坐着面包车拖拉机来,也有的鱼挂在自行车把上,委屈地晃荡了一路,撅着嘴来到居林生家的天井。那么多鱼把柳月芳忙坏了。她刚出门倒去一大盆污水,想起缸不够用,就跑到张慧琴家,说是腌雪里蕻。张慧琴撇着嘴,什么雪里蕻,你们家的鱼腥一条街了。柳月芳有点尴尬,就那么几条鱼,哪能腥一条街!我们家老居最反感别人送年货了。不骗你,腌菜用。柳月芳借回缸却忘了盆,后来张慧琴就敲门了。
张慧琴侧着身子看天井里的鱼,整整齐齐,像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队伍,张慧琴笑起来,腌这么多雪里蕻?
人家亲眼看见,柳月芳也就不瞒了,不瞒你,都是内部价,便宜。
张慧琴也不点破,指着一只缸笑着说,怎么把鱼头扔了?柳月芳说,我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张慧琴天生热心肠,后来就蹲在居家的天井里,和柳月芳组成一条流水线。
这么大一条鱼,够一大家子吃两天了。张慧琴抚摩着一条大青鱼,你好福气呀。
什么好福气?柳月芳偏要装傻。
你好福气呀!张慧琴叹了口气。
柳月芳偷偷瞟了她一眼,与其说是充满妒意,不如说是哀伤自怜。柳月芳没说什么,拎出一条大鲤鱼往张慧琴脚下一掷,别跟我客气,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张慧琴没有推辞,说,你不要跟我客气的。
柳月芳突然发现盆里还有一堆鱼头,原准备送给王德基,柳月芳决定改送张慧琴。鱼头你们吃不吃?本来送王德基的,他老是帮我家拉煤,你要,就给你。
怎么不吃?张慧琴说,鱼身上的东西,除了胆都能吃,不瞒你说,我最爱吃鱼头了。
隔天柳月芳走过张慧琴家的厨房,闻到一股扑鼻的鲜香,什么菜这么香?你给我的鱼头呀,进来尝一尝?柳月芳说,我们家不吃鱼头。话一出口便后悔,把好好的一份人情弄薄了。
鱼促进了柳月芳和张慧琴的感情。她们互赠拿手好菜,柳月芳善于做腌鱼,这大家也能想见,但张慧琴不一样,她是巧妇能做无米之炊,菜馄饨好吃,盐水毛豆好吃,白切肚肺好吃。有一回柳月芳看见她喝一碗汤,海带葱花,尝了一口,居然也很好吃!柳月芳真心赞赏女邻居的厨艺,加之居林生结交多,凡是有一定规模的家宴,必央求张慧琴帮忙。张慧琴从不推辞,在居家厨房就像在自家一样。张慧琴爱听表扬,这边忙着那边还听客人反响,反响当然很好,大家大夸柳月芳的厨艺,张慧琴也不计较,捂着嘴咯咯地笑。
宴席散了,柳月芳总过意不去。张慧琴说,我把鱼头端回家就行。
据柳月芳后来说,那几年她送给张慧琴的鱼头可以装一卡车。大家都记得鱼的风光岁月也是居林生的风光岁月,而居林生风光,张慧琴也沾光。
不知从哪年开始,人们不送鱼了,开始与世界接轨,送西洋参,龟鳖丸。再后来,居林生也失意了,每年送礼高峰的时候,居家冷冷清清,有时候迎着暮色看见一个人,还是居林生自己。
居家失意,张慧琴家却红火起来。大家一致认为是靠大儿子东风。东风没有工作,干个体户,结果偏偏发了家!东风从海上走私香烟,每次回来,人晒得像一根木炭,一身汗臭和海腥,但是怀里揣着一塑料袋的钱。张慧琴提心吊胆,死活不让儿子再去。
东风就开了那个餐馆,主打产品是鱼头,厨师就是张慧琴。
大家都挡不住东风鱼头馆的诱惑,加上街坊邻居八折优惠,简直门庭若市。但柳月芳一家从没去过。
张慧琴一直劝说柳月芳,她说,知道你们不吃鱼头,我做别的还不行吗?柳月芳还是固执地微笑着。你不用客气,你们做生意,不是慈善,怎么能白吃?张慧琴说,我吃过你们家多少东西,不也是白吃嘛。柳月芳还是微笑,不一样,不一样了。张慧琴听出了别的味道,她是聪明人,她抓住柳月芳的手,用力晃了晃,这客请定了,你给面子就自己来,不给面子就五花大绑地来!
张慧琴终于打动了柳月芳,柳月芳带着居林生和儿子居强,还有居强的女朋友去了东风鱼头馆。柳月芳一坐下就瞥见了糯米糖藕,那是她最爱吃的,白切猪肝,那是居林生爱吃的,甚至还有儿子爱吃的凉拌豆腐。柳月芳百感交集。
正如张慧琴许诺的那样,桌上没有鱼头。可是当张慧琴亲手端上一锅老鸭汤时,居强的女朋友小声地嘀咕,这家馆子不是鱼头最有名吗?
居强有点尴尬,用手盖着嘴向女朋友解释。那姑娘抓着居强的耳朵就说:你前天还吃鱼头的!
张慧琴咯咯笑起来,鱼头最好吃,居强你不光要陪女朋友吃,还要陪你父母吃!
宴席的格调急转直下,鱼头变成了某种象征,涉及对姑娘的关爱,对张慧琴的尊重,也隐隐涉及当事者对变革的态度。
柳月芳有点窘,我哪有这么挑剔?问老居吃不吃。张慧琴乘胜追击,老居呀,你疼不疼儿子,疼不疼儿媳妇?居林生毕竟是居林生,能认清形势,也善于表态,上鱼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鱼头本来就可以吃嘛!
居林生柳月芳吃了红烧鱼头,还喝了一碗鱼头白汤!张慧琴后来绘声绘色地向别人描述居林生说,鱼头,味道很不错嘛。
柳月芳说,好吃,没想到鱼头这么好吃。
居强近来迷上了文学创作,那天他偶得小诗一首:
年年有鱼
年年有余
有鱼的世界多么美丽
有鱼的世界多么富裕
居强那女朋友只顾吱溜吱溜喝汤,别念了别念了,什么破诗!
(《北京文学》2002年第九期。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篇道出“鱼的末日”,与之对应恰是人的“春节临近”,在悲喜始末之间,隐含着作者对生态保护的思考与追求。 |
B.小说善用对比刻画人物。例如居林生“最反感别人送年货”,但收到的鱼“腥一条街了”,柳月芳“不瞒了”终究还是瞒了。 |
C.小说最后描写居强的女朋友“喝汤”评诗的场景,既突出鱼头汤的美味,也留下较为丰富的阅读空间,言有尽而意无穷。 |
D.小说叙述视角灵活多变,既有旁观者的客观中立,又有当事人的敏感与亲切,叙述语言寓庄于谐,机智幽默,含义隽永。 |
3.请探究小说以“人民的鱼”为标题的深刻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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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饽饽①(有删节)
莫言
除夕日傍黑天时,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爷爷嘱咐我把两个陈年的爆竹放了,蜡烛有钱也难买到,通宵挂灯的事只好免了。
母亲把家里的两盏油灯全点亮了,灯芯剔得很大,屋子里十分明亮。母亲在灶下烧火,干豆秸烧得噼噼啪啪响。火苗映着母亲清癯的脸,映着供桌上的祖先牌位,映着被炊烟熏得黝黑发亮的墙壁,一种酸楚的庄严神圣感攫住了我的心……
奶奶把一个包袱郑重地递给爷爷,轻轻地说:“供出去吧。”爷爷把包袱接过来,双手捧着,像捧着圣物。我跟着爷爷到了院子里,院子当中已放了一条方凳,爷爷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饽饽摆好。
“来吧,孩子,给天地磕头吧!”爷爷跪下去,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磕了头。我这个自称不信鬼神的中学生也跪下,将我的头颅低垂下去,一直触到冰凉的雪。天神地鬼,各路大仙,请你们来享用这五个饽饽吧!……这蒸饽饽的白面是从包饺子的白面里抠出来的,这一年,我们家的钱只够买八斤白面,它寄托着我们一家对来年的美好愿望。不知怎的,我的嗓子发哽、鼻子发酸,要不是过年图吉利,我真想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候,柴门外边的胡同里,响起了响亮的歌声:
财神爷,站门前/看着你家过新年/大门口,好亮堂/石头狮子蹲两旁……
我从地上爬起来,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听着“财神”②的祝福。他都快要把我家说成刘文彩家的大庄院了。“财神”的嗓门宽宽的,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他念。他就这样温柔而悒郁地半念半唱着,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变了模样。
多好的精神会餐!我被“财神爷”描绘的美景陶醉了。我端着碗走到胡同里,“财神”急步迎上来,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
“财神,你别嫌少……”我很惭愧地说。他为我们家进行了这样美好的祝福,只换来六个饺子,我感到很对不起他。
“不少,不少。大侄子,快快回家过年,明年考中状元。”
“财神”一路唱着向前走了,我端着空碗回家过年。
“娘。咱家要是真像财神爷说的有一麻袋钱就好了。那样,你不用去喂牛,奶奶不用摸黑纺线,爷爷也不用去割草了。”
“哪里还用一麻袋。”母亲苦笑着说。
“会有的,会有的,今年的年过得好,天地里供了饽饽。”——奶奶忽然想起来了,问:“金斗他娘,饽饽收回来了吗?”
“没有,光听‘财神’穷唱,忘了。”母亲对我说,“去把饽饽收回来吧。”
我来到院子里,伸手往凳子上一摸,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再一看,凳子上还是空空的。“饽饽没了!”我叫起来。爷爷和母亲跑出来,跟我一起满院里乱摸。“找到了吗?”奶奶下不了炕,脸贴在窗户上焦急地问。
爷爷找出纸灯笼,把油灯放进去。我擎着灯笼满院里找,灯笼照着积雪,凌乱的脚印,沉默的老杏树,堡垒似的小草垛……
我们一家四口围着灯坐着。奶奶开始唠叨起来,一会儿嫌母亲办事不牢靠,一会儿骂自己老糊涂,她面色灰白,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已是后半夜了,村里静极了。一阵凄凉的声音在村西头响起来,“财神”在进行着最后的工作,他在这一夜里,要把他的祝福送至全村。就在这祝福声中,我家丢失了五个饽饽。
“弄不好是被‘财神’这个杂种偷去了。”爷爷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沉着脸站起来。
“爹,您歇着吧,让我和斗子去……”母亲拉住了爷爷。
“这个杂种,也是可怜……你们去看看吧,有就有,没有就拉倒,到底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爷爷说。
我和母亲踩着雪向村西头跑去。积雪在脚下吱吱地响。“财神”还在唱着,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听来更加凄凉:
快点拿,快点拿/金子银子往家爬/快点抢,快点抢/金子银子往家淌……
我身体冷得发抖,心中却充满怒火。“财神”,你真毒辣,你真贪婪,你真可恶……我像只小狼一样扑到他身边,伸手夺过了他拎着的瓦罐。
“谁?谁?土匪!动了抢了,我咧着嗓子嚎了一夜,才要了这么几个饺子,手冻木了,脚冻烂了……”“财神”叫着来抢瓦罐。
“大田,你别吵吵,是我。”母亲平静地说。
“是大嫂子,你们这是干啥?给我几个饺子后悔了?大侄子,你从罐里拿吧,给了我几个拿回几个吧。”
瓦罐里只有几十个冻得梆梆硬的饺子,没有饽饽。
饽饽上不了天,饽饽入不了地,村里人都在过年,就你“财神”到我家门口去过。我坚信爷爷的判断是准确的。我把瓦罐放在雪地上,又扑到“财神”身上,搜遍了他的全身。“财神”一动也不动,任我搜查。
“我没偷,我没偷……”“财神”喃喃地说着。
“大田,对不住你,俺孤儿寡妇的,弄点东西也不容易,才……金斗,跪下,给你大叔磕头。”
“不!”我说。“跪下!”母亲严厉地说。
我跪在“财神”面前,热泪夺眶而出。
“起来,大侄子,快起来,你折死我了……”“财神”伸手拉起我。
屈辱之心使我扭头跑回家去,在老人们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入睡。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五个饽饽没有丢,三个在下,两个在上,呈宝塔状摆在方凳上……
【注解】①本文是以1961年春节为背景写的一短篇小说。有删节。②财神:除夕夜里,有乞丐站在门外高声唱些吉利话,人们把煮好的饺子倒在乞丐的瓦罐里;乞丐把一个草纸叠成的小元宝放到空碗里。纸元宝端回家去,供在祖先牌位下。这叫“接财神”。文中“财神”是村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
1.下列对文章的理解和分析,不恰当的一项是( )
A.爷爷、奶奶是传统的农村老人,作者委婉地批评了他们思想落后迷信,一生贫困,却只能在年终的时候供奉神灵,祈求保佑。 |
B.结尾写梦到了五个饽饽,以虚写的形式,表达了作者隐秘的愿望;在结构上照应了前文,首尾圆合。 |
C.文章标题“五个饽饽”,既是文章重要的线索,又体现了这五个饽饽在当时的重要性,透露出淡淡的苦味,揭示了主题。 |
D.小说里出现了几段民间小调。这些小调不高雅,不脱俗,但是却有土腥味,使小说具有乡土作品独特的魅力。 |
3.文章结尾,“我”在母亲的呵斥下跪在“财神”面前,你认为“我”该不该跪。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美女
[俄]契诃夫
记得还是在做中学五年级或六年级学生的时候,我和爷爷到顿河区罗斯托夫去。那是八月里的一天,天气闷热,令人烦闷不堪。由于热、干燥,以及把尘雾吹到我们身上的热风,眼睛困得睁不开,嘴巴发干;不想看,不想说,不想思索,当那睡意蒙眬的车夫乌克兰人卡尔波扬鞭打马,鞭子甩到我的制帽上的时候,我既不抗议,也不出声,只是从半睡中清醒过来,无精打采地瞥一眼远处透过烟尘能看到的村庄。我们停在亚美尼亚的一个大村庄巴赫契——萨拉赫爷爷熟识的富裕的亚美尼亚人家里——喂马。
在这个亚美尼亚人的房间里,没有漆过油漆的木墙啦,家具啦,红褐色的地板啦,都散发出一股被太阳晒过的干木料的气味。无论你往哪儿看,到处是苍蝇、苍蝇、苍蝇……爷爷和亚美尼亚人正在谈论放牧啦,牧场啦,羊群啦……听着他们俩嘟嘟囔囔的谈话声,我开始对草原、太阳、苍蝇等产生了怨恨的情绪。
亚美尼亚人不紧不慢地走进门厅,喊叫道:“玛霞!过来斟茶!你到哪儿去啦?玛霞!”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走进屋子,穿一身普通的花布连衣裙。她洗碗、斟茶的时候,背对着我站着,我只看见她腰身纤细,光着脚丫,裸露的小后脚跟被下垂的长裤脚盖住了。
主人请我过去喝茶。我坐到桌旁,姑娘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的脸,忽然感到,仿佛有一阵清风掠过我的心灵,把一天来的种种苦闷和灰尘通通吹散了。我看见了一张在青天白日下或梦里神游时从未见过的俏丽无比而神韵非常的脸。正如理解闪电一样,我一下子便意识到了:我面前站着个美女。
我敢起誓,玛莎,或照她父亲的叫法,玛霞,是真正的美女,但我不能证明这一点。往往有这种情况,大家都看晚霞,人人都说晚霞真美,但究竟美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出。
并非只我一个人发现那亚美尼亚姑娘美。我爷爷是个快80岁的老人,为人古板,对女性和自然美一向漠不关心,现在却温存地看着玛霞足有一分钟,随即问道:“这是你的女儿吗,阿维特·那扎雷奇?”
“女儿!这是我女儿……”主人回答说。
“多好看的闺女呀!”爷爷称赞说。
亚美尼亚姑娘的这种美,艺术家或许会称作古典的或端庄的吧。也正是通过对这样的美的观察,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才会使人深信:您见到的容貌是端正的。头发、眼睛、鼻子、嘴、脖子、胸脯以及青春肌体的每一个动作,都交织在一起,融会成一个完整的、和谐的旋律,在这旋律中大自然的音韵不差一个音符。您完全觉得,一个理想的美女就应该有玛霞那样笔直而略微凸起的鼻子,那样大大的黑眼睛,又黑又长的睫毛,那样令人神魂颠倒的目光,她那黑黑的卷发和眉毛,就像翠绿的芦苇依恋静静的小溪,飘拂在温柔而白嫩的额头和面颊上。您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便会产生一种愿望,即跟玛霞说点什么,说点极愉快、真诚、美丽得跟她本人一样美丽的话。
对这种美,我的感受却很怪。玛霞在我心中激起的不是欲望,不是欣喜,不是快乐,而是一种愉快却痛苦的忧伤。这忧伤飘忽不定,朦朦胧胧,像一场梦。不知什么缘故,我为我自己,为我爷爷,为那亚美尼亚人感到惋惜,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我们几个人都失去了对生活来说很重要、很必要的东西。爷爷也忧愁起来。他已不再谈起牧场和羊群,而是默默不语,若有所思地望着玛霞。
喝完茶,爷爷躺下午睡了,我走出屋子,坐在台阶上。我坐的台阶被晒得滚烫;太阳把我的头、胸、背晒得火辣辣的,可我并不以为怎样,我只觉得我身后的门厅里和房间里有一双赤脚踩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窸窣的声音。收拾完茶具,玛霞跑下台阶,我身边像有一股轻风吹过,然后她又像鸟儿一样跑进了一间被熏黑的小房里(大概是厨房),从那里飘出了烤羊肉的香味和亚美尼亚人的说话声。她在黑暗的门道里消失了,不大工夫玛霞在门口露面了,厨房的热气弄得她满脸通红,她肩膀上扛着一大块黑面包;面包很重,她便优美地拱起腰身,穿过院子跑到打谷场,跳过篱笆,钻进残麦秸金色的云雾,消失在大车后边。
她极其美丽的身影越是经常在我眼前闪现,我便越感到忧伤。我为自己、为她、为乌克兰人感到遗憾,她每次穿过谷壳的云雾向大车跑去的时候,乌克兰人总要满怀惆怅地目送她。或许这是我对美丽的嫉妒吧,或许我为这女孩不属于我,也永远不属于我,对于她是个陌生者而感到遗憾吧,或许我隐约感觉到她的罕见的美是偶然现象,毫无用处,就像大地上的一切没有永恒一样,或许我的忧伤是人在观察真正的美的时候所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感觉吧,只有天才知道!
两三个钟头之后,我们坐上大车,走出院子。我们坐在车上,都一声不响,仿佛在互相怄气似的。远远地可以看到罗斯托夫和那希切万了,一直默默不语的卡尔波突然回头看了看,说道:“亚美尼亚人的那个女孩真讨人喜欢!”他朝着马背抽了一鞭子。
(有删节)
1.下列对作品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两项是( )A.小说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而是集中笔力从正面描写了一位有着姣好容颜、美妙身材、优雅气质的美女,这样的构思更能紧扣题目。 |
B.“大家都看晚霞,人人都说晚霞真美,但究竟美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出”,这句话表明,美是只可意会的,对美的感受因个体的不同而不同,这正好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 |
C.“我爷爷是个快80岁的老人,为人古板,对女性和自然美一向漠不关心,现在却温存地看着玛霞足有一分钟”,这句话是为了说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受年龄、身份的限制。 |
D.“我”是贯串小说的线索式人物,作者主要通过对“我”的心理描写,展现“我”对美的感受,在“我”的心里,玛霞就是美的化身。 |
E.小说主人公玛霞不仅外貌“端正”“美丽”,而且她身上洋溢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干净、清纯、明丽的美,这正是“美女”摄人心魄的魅力所在。 |
3.小说开头两段的环境描写有何特点?在文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4.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曾说:“美与悲伤的意思是相通的”。这篇小说在表现美的同时,也透露出淡淡的忧伤,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看法。
北京,南京
老歪这两天特兴奋,以致于晚上都睡不着,鏊子上烙油馍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人说,睡不着就数羊,数不到一百头就睡着了,老歪连着几个晚上,都数到一万多头了还是没有一点睡意。
是啊,这事换到谁身上都淡定不了。两个孩子都在电话里说,说他一辈子没出过门,趁着现在还能走动,让他到城里逛一逛,转一转,开开眼界,见见世面,想住了就住下来。老歪到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赶集时去一趟,县城都没有去过。两个孩子像是商量好似的,说这几天就把车票给快递过来,让他做好准备。去就去吧,住是不会住的,玩两天还是可以的。若是犟着不去,说不定哪一天蹬腿了,会让孩子遗憾终生的。
村里人说,老歪该享清福了。可不是吗,老歪的一双儿女都成家立业了,都出息了,他还不该享福吗?
老伴走的时候,两个孩子还小,儿子六岁,女儿三岁。当时,亲戚朋友都劝老歪再找一个,说孩子没妈不行。老歪那时还是小歪,挺倔的,说啥也不找。他说,有了后妈,不一定是孩子的福气。就这样,他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泪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供他们上大学。两个孩子也算争气,学业完成后都留在了城里。唯一遗憾的是,两个孩子不在一个地方,儿子在北京,女儿在南京。
两个孩子还算孝顺,没少给他打钱,没少给他寄东西,电话里也没少说话。他们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也曾邀请老歪到城里去,尽管老歪也特想去,却一直没有成行,他怕给孩子们增加负担,现在不一样了,都有房子了,都成家了,该去看看他们。这次邀请他进城,也就是在前几天的电话里说的。
就这样,老歪睡不着了。
北京?还是南京?这几天,村里人见了老歪,都会这样问他。不少人给他出主意,有的建议他去北京,说北京有毛主席纪念堂,有天安门城楼;有的建议他去南京,说南京有中山陵,有雨花台。
老歪呢,咧着嘴嘿嘿直乐。说实话,他也没决定好到底是上北京还是下南京。这两个孩子也真是的,说寄车票都寄车票,说不寄都不寄。
儿子在北京上班,房子买在了河北,每天上班要提前三个小时。唉,上个班就这么远,也真难为儿子了。儿子是去年结的婚,媳妇是日本闺女。他们举行的是集体婚礼,单位操办的。恰好老歪当时刚参加过本村的一个葬礼,按农村阴阳先生的说法,不宜再去参加婚礼,就没有去。他们也没回来过。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老歪没见过媳妇的面,不能说没见过——儿子给老歪买了个智能手机,在手机里见过,还给他拜过年呢,叽里咕噜的,像是鸟语。儿子说那是问候老爸新年好的。老歪想等到孙子出生后再过去,视频了几次也没见媳妇的肚子大起来,老歪也不好意思问儿子,当然,更不好意思问媳妇了。儿子似乎知道老歪的心思,在上次的电话里却轻松地说,他们不打算要孩子了!这还了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得去好好数落数落儿子。
这边牵挂着儿子,那边女儿也连着心。女儿在南京上的大学,女婿是她大学期间就认识的。今年五一结的婚,女婿是南京一家企业的老板。哼,老板有啥了不起,收破烂的也叫老板——
去年村里来了个收破烂的,临走给了老歪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回收公司总经理”。女儿是旅游结的婚。老歪见过相片,女婿是个秃顶,年龄也不小了,似乎比老歪小不了多少,女儿说他是二婚。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女儿一直没把女婿领回来过。这个女婿不是外国人,是苏州人,说话也听不懂。女儿说,这个老板带来两个孩子,她自己不打算再要了。啧啧,女儿真傻,没有一个亲生的会中?都说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儿子指靠不了,还得依靠女儿呢。女儿过不好,也是自己的一块心病。
到底是去北京还是南京?去北京,女儿不高兴,去南京,儿子不高兴。有了,谁的票到的早去谁那里!主意一定,老歪才想起收拾自己,去镇里洗了澡,破天荒请人搓了搓背,理了理发,刮了刮脸,还拿出新衣服让邻居家的媳妇给熨烫了一下。
过了一天,老歪收到了一个快递员送来的两个快递——两张卧铺车票——一张去南京的,一张去北京的,车票上的车次居然是同一天时间!
快递员的到来早已把左邻右舍吸引过来了,他们相互传递着火车票,眼里写满了羡慕,还一边取笑老歪:你不会分身术,看你这次去哪里!
当天晚上,老歪捧着妻子的相片喃喃自语:我实指望到时带上你去城里逛一逛,现在不可能了。我决定了,哪儿也不去,就在家守着你。说罢,老歪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淌满了泪水。
去南京的车票是儿子寄来的。去北京的车票是女儿寄来的。
(原发《奔流》2015年第2期,《小小说选刊》9期转载,入选《2015年中国小小说精选》,作者,侯发山。)
1.下列对小说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的分析和鉴赏,恰当的一项是A.接到儿女都要他进城的电话后,老歪左右为难,左邻右舍羡慕不已并为之出谋划策,意在表现老歪的人际关系很好。 |
B.老歪的儿女都在大城市安了家,生活幸福,却对老父亲不闻不问,反映出当代部分青年不懂感恩,不遵孝道的社会现实。 |
C.老歪打定主意后,一番收拾,这处细节描写体现了老歪内心的兴奋与找到解决矛盾的方法后的安心,为下文埋下伏笔。 |
D.文章运用补叙来介绍老歪独自一人拉扯孩子的艰难情形,与下文儿女的不孝形成对照,很好地表现了文章的主题。 |
3.这篇小说的结尾很有特色。小说这样处理有什么作用?请结合全文进行分析。
小 偷
苏童
谭峰是我在镇上的唯一一个朋友,他跟我同龄,那会儿大概也是八九岁。谭峰家住在我家隔壁,他父亲是个铁匠,母亲是农村户口,但是只有我知道谭蜂偷东西的事情,除了我家的东西他不敢偷,小镇上几乎所有人家都被他偷过。
假如不是因为那辆玩具火车,我不知道我和谭峰的同盟关系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那是一辆红色的铁皮小火车,有一个车头和四节车厢,车头顶端有一个烟囱,车头里还坐着一个司机。
你从哪儿偷来的?我几乎大叫起来,是谁的?
卫生院成都女孩的。
我想象着谭峰从窗子里把那辆小火车偷出来的情景,心里充满了一种嫉妒,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对谭峰的行为产生嫉妒之心。说起来奇怪,我当时只有八九岁,却能够掩饰我的嫉妒,我后来冷静地问谭峰,火车能开吗?火车要是不能开,就没什么稀罕的。
谭峰向我亮出了一把小小的钥匙,我注意到钥匙是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一把简单的用以拧紧发条的钥匙。
事实上我的那个可怕的念头就是在一瞬间产生的,这个念头起初很模糊,当我看着谭峰用柴草把他的宝库盖好,当谭峰用一种忧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我的这个念头渐渐地清晰起来。
你大概能猜到我做了什么。我跑到卫生院去找到了何医生,告诉他谭峰偷了他女儿的小火车。
……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谭峰不肯坦白。他不否认他偷了那辆红色小火车,但就是不肯说出小火车的藏匿之处。我听见了谭铁匠的咒骂声和谭峰的一次胜过一次的尖叫,铁匠对儿子的教育总是由溺爱和毒打交织而成的。突然,我听见铁匠发出一声山崩地裂的怒吼,哪只手偷的东西?左手还是右手?
我恰好看见了铁匠残害他儿子的那可怕的一幕,看见他把谭峰的左手摁在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上。也是在这个瞬间,我记得谭峰向我投来匆匆的一瞥,那么惊愕那么绝望的一瞥,就像第二块火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冒出了白烟。
谭峰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愚笨,他把小火车转移了,我断定他是在事情败露以后转移了小火车,也许当他姐姐妹妹满镇子叫喊他的时候,他把小火车藏到了更为隐秘的地方。
我知道那几天谭峰会在极度的疼痛中度过,而我的日子其实也很难熬。我母亲不准我出门,她认为谭峰的事情有我的一半责任,所以她要求我像她的学生那样,写出一份深刻的检讨。
让我违抗母亲命令的是一种灼热的欲望,我迫切地想找到那辆失踪的红色小火车。母亲把门反锁了,我从窗子里跳出去,怀着渴望在小镇的街道上走着。我没有目标,我只是盲目地寻找着目标。我看见了玉米地里那座废弃的砖窑,我突然想起来谭峰曾经把老叶家的几只小鸡藏到砖窑里。砖窑会不会是他的第二个宝库呢?我这么想着无端地紧张起来,我搬开堵着砖窑门的石头,钻了进去,我看见一些新鲜的玉米杆子堆在一起,就用脚踢了一下。你猜到了?你猜到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听见了一种清脆的回声,我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了。就这么简单,我在砖窑里找到了成都女孩的红色小火车。
我后来的烦恼就是来自这把钥匙。我根本没考虑过谭峰回家以后如何面对他的问题。
已经开学了,我被谭峰堵在学校门口,谭峰的模样显得失魂落魄的,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盯着我,他说,你拿没拿?我对这种场景已经有所准备,你不能想象我当时有多么的冷静和世故,我说,拿什么呀?谭峰轻轻地说,火车。我说,什么火车?你偷的那辆火车?谭峰说,不见了,我把它藏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我很坏?是的,我小时候就坏,就知道侵吞赃物了。问题其实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想有这么一个秘密,你们替我想想,我怎么肯把它交出去?然后很快就到了寒假,那年寒假,我父亲从部队退役,我们一家要从小镇迁到武汉去了。这个消息使我异常兴奋,不仅因为武汉是个大城市,也因为我有了机会彻底地摆脱关于小火车的苦恼,我天天盼望着离开小镇的日子,盼望离开谭峰离开这个小镇。
离开那天小镇下着霏霏冷雨,我们一家人在汽车站等候着长途汽车。我看见一个人的脑袋在候车室的窗子外面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那是谭峰,我知道是他,我向谭峰走过去,谭峰的衣服都被雨点打湿了,他用那只残缺的手抹着头发上的水滴,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不开口。我不耐烦了,我转过身要走,一只手却被拉住了,我感觉到他把什么东西塞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就飞快地跑了。
你们都猜到了,是那把钥匙,红色小火车的发条钥匙!我记得钥匙湿漉漉的,不知是他的手汗还是雨水。我感到很意外,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结局,直到现在我对这个结局仍然感到意外。有谁知道谭峰是怎么想的吗?
(有删改)
1.小说中,“我”与谭峰的“战争”是故事的明线,而“我”的内心变化则是故事的暗线,概括文中“我”的心理变化过程。2.赏析文中的两处画线句。
(1)那么惊愕那么绝望的一瞥,就像第二块火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冒出了白烟。
(2)谭峰的衣服都被雨点打湿了,他用那只残缺的手抹着头发上的水滴,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不开口。
3.结合文本,简要分析谭峰这个人物形象。
4.“苏童是个说故事的好手”,其小说在叙事上极富特色。请简要分析本文在叙述人称、角度、线案、语言等方面的特征。
往事的酒杯
苏童
我父亲不喝酒,他爱抽烟。家里除了黄酒瓶子,我几乎没见过其他酒瓶。
但我的两个舅舅爱喝酒,他们不抽烟。我们三家人住互相紧邻的房子里,各家的空气似乎总忙着竞争,我们家有烟味,但我的两个舅舅家经常飘出酒香来,酒香自然轻松胜出。这是我小时候便懂得的常识。
我大舅家家境较为富裕,讲究吃,我大舅妈擅长做红烧肉,做了红烧肉我大舅必然要喝一盅。他们家的晚餐桌上酒香与肉香齐飞,喧嚣着飞到我们家。我总是被肉香吸引,不能自已,便穿过天井,到大舅家打开大门,往大街上看一眼,然后匆匆地往回走,算是投石问路。我小时候便有羞耻心,羞于开口向人索要,但我的目光无法伪装,总是火辣辣地投向那碗红烧肉。每逢这时,我大舅便尴尬地微笑,他的目光看向我大舅妈,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但无论她的表情是否活络,舅舅就是舅舅,一块红烧肉会被我大舅夹在筷子上,然后我会听见一个天籁般的声音:“来,吃一块。”我现在一直在回忆一件事:我大舅当年喝的是什么酒?可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三舅家住在隔壁。他家也清贫,餐桌上的东西与我家的差不多,白菜、青菜、咸菜之类的,无甚风景,但他人穷志不短,爱喝几口酒,喝的是五加皮酒。我之所以对这记得很清楚,原因也简单,我对他家的餐桌没兴趣,轻蔑地望过去,忽略一切,就记住了桌上的那个酒瓶子。
我第一次喝酒是在北京上大学期间。有个黑龙江的同学来自体工队,爱吃朝鲜冷面,爱喝啤酒,冷的碰凉的。他带我们去府右街附近那家延吉冷面馆去吃冷面,饭馆就在当时的首都图书馆斜对面。一群大学生不进图书馆,一头扎进冷面馆,毫不汗颜。我们随同学点单,每次都各要一碗冷面,伴以一扎散装啤酒。当时习惯说一升。一升20世纪80年代的啤酒被装在大塑料杯里,泛着白色的泡沫。白色的啤酒泡沫一如虚荣的泡沫,要喝,喝下去太平无事,但就是没有实际意义,还肚子胀。我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一直想着教二楼的厕所,为什么呢?因为那是离北师大的大门最近的厕所。
我第一次醉酒是在大四那年。春天的时候,学生们都下到河北山区植树劳动,大家天天觉得饿,吃了上顿惦记下顿。忘了是哪个同学饿得“揭竿而起”,提议大家抛下组织纪律,结伴去县城的饭馆打牙祭。我积极响应。我现在已经忘了在那个燕山山区的县城小饭馆里吃了什么,却记得席间的那瓶酒。那是当地小酒厂生产的粮食烧酒,名字竟然叫白兰地,极其洋气。我们都清楚那不是白兰地,但那烧酒给人一种美好的感觉,醇厚,颇有劲儿。恰逢我们的杨敏如老师刚刚在古典文学课堂上给我们讲过李清照。她太爱李清照了,或许也是爱喝几口的人,讲起“薄醉”,怕学生不懂其意蕴,竟然言传身教,在讲台上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强调说,薄醉是舒服的醉,走路就像踩在棉花上!我们在小酒馆里谈论杨敏如老师与薄醉,大家都有点贪杯,要寻找薄醉的滋味。令人欣喜的是,走出小饭馆时,我脚下真的有踩棉花的感觉,头脑亢奋却清醒。我听见我的同学都在喊:“薄醉了,薄醉了!”
学生时代结束,喝酒便名正言顺了。毕业参加工作之后,一桌巨大的社会大酒席召唤着你,一般来说,绕开它是很难的,何况你不一定想绕开它。“喝酒喝酒喝酒!干了干了干了!”无论走到哪里聚会、做客,那个声音都会像空气一样追随你,不同的人对那个声音有不同的好恶,要么觉得它像苍蝇,要么觉得它像福音。
但我在青年时代其实怕酒。饮酒之事,在我看来更像一种刑罚,所谓薄醉的滋味,竟无法与之重逢。如果一个人想起酒来,想到的是酒臭与呕吐,不免令人沮丧,这是酒的遗憾,也是人的过错。我不怨自己的酒量,下意识地将其归咎于酒桌上的“恐怖主义”。具体地说,我认为很多地方的酒桌上没有李清照,只有“恐怖分子”。酒桌上的“恐怖分子”信奉酒文化。酒文化中一个重要的细节是劝酒。各地的劝法不同,各有规矩方圆,但基本目标是一致的一劝到客人酩酊大醉,劝到客人烂醉如泥,只要不喝出人命,都称其为喝好了、尽兴了。
我在杂志社做编辑时经常随团去苏北采风。有一次采风途经六县,六个接待方都对我们热情如火,我们在每地停留两天,每天必喝两场酒。此地劝酒文化极其灿烂,灿烂得过分。每顿饭至少举杯三次,不算多,但每次举杯必须连饮三杯。你若是尊重地主、讲究礼仪之人,每一顿至少要喝九杯。九杯属于“多乎哉?不多也”的范畴,这不过是个基础。当地人的劝酒技术不会让一个小伙子只喝九杯了事。因此,同乡喝三杯,同龄喝三杯,属相一样喝三杯,姓氏一样喝三杯,最后是相同性别的要喝三杯。我记得当年我是多么友善,又是多么爱面子,明明已经被吓得不轻,却强充好汉,无奈酒量有限,十几杯二十几杯酒喝下去,只好摸着翻江倒海的胃冲去厕所,没有一醉方休的幸福,只有一吐方休的痛楚。我还记得那时候下苏北,总是这样一去一回,去的时候朝气蓬勃像张飞,回来的时候病歪歪的满腹怨言,真像李清照了。有一次,我坐汽车回南京,身边的朋友告诉我,我一直在睡觉,梦呓的声音很单调:“不喝了。不喝了。”
往事不堪回首,其中有一部分往事是浸在酒杯里的。年复一年的酒,胜似人生的年轮,喝起来滋味不一样,但总是越来越沧桑、越来越绵厚的。有一年,前辈作家陆文夫到南京开会,晚上大家聚餐饮酒。我看见他独自喝酒,喝得似乎很孤独,便热情地走过去要敬酒,结果旁边一个同事拉住我说:“千万别去,他不接受敬酒,他很爱喝酒,但一向是自己慢慢喝的。”
对于我,那是醍醐灌顶的一刻。原来一个人喝酒是可以与他人无关的,与傲慢无关,与自由有关。陆文夫坐在那里喝酒的姿态我至今难忘,如同坐禅。那种安静与享受,不是出于对酒最大的尊敬,便是最深的爱了。
我爱酒多年,至今还经常奔赴各种酒席与朋友一起喝酒。无朋不成席,这是常识。但说到底,酒杯也是灵魂的容器之一。这容器的最深处,终究是一个人的快乐,一个人的哀愁,或者一个人的迷茫。很欣慰地发现,如今这也快成常识了。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正确的一项是( )A.“我”记不住大舅喝的是什么酒,却记住了三舅喝的是五加皮,是因为三舅家家境与我家相似,心里和三舅更为亲近。 |
B.“我”第一次跟随大学同学喝酒反映出“我”的从众和虚荣,而第一次醉酒是在酒馆寻找薄醉的体验,反映了“我”附庸风雅的一面。 |
C.“我”当年下苏北时遇到很多酒桌上的“恐怖分子”,这虽让我当时苦不堪言,却也意外地成就了我的酒趣,让我爱酒多年。 |
D.作者说“无朋不成席,这是个常识”,是对“无酒不成席”这句俗语某种程度的否定,也是对陆文夫一个人饮酒的批判。 |
A.作者以时间为经,回忆为纬,选取其记忆深处种种与喝酒有关的往事结体成文,以其自身好恶或事件对其影响的深刻与否来决定笔墨的分量。 |
B.文中详细描写大舅家烧红烧肉,自己每每前去投石问路的细节生动传神,火辣辣的目光和天籁般的声音从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物质的匮乏。 |
C.文中叙写的大妈、三舅、杨敏如老师以及黑龙江的同学等人物,虽然着墨不甚多,但都栩栩如生,极具个性和人间烟火气。 |
D.文章行文犹如小径漫步,不枝不蔓,叙事描摹简约自然,即事明理要言不烦;语言或凝练,或形象,或幽默,或富含哲思,启迪智慧。 |
4.有人评价说苏童的散文往往借自身生活或地方生活表达深沉的民族心理或民族文化。请以本文为例,简要分析这一特色。
河流的秘密
苏 童
对于居住在河边的人们来说,河流是个秘密。
河流在洪水季节中获得了尊严,它每隔几年用漫溢流淌的姿势告诉人们,河流是不可轻侮的。然后洪水季节过去了。河边的居民们发现深秋的河流水位很高,雨水的大量注入使河水显示出新鲜和清澈的外貌。秋天的河流与岸边的树木做反向运动,树木在秋风中枯黄了,落叶了,而河流显得容光焕发,朝气蓬勃。如果你站在某座横跨河流的大桥上俯瞰秋天的流水,你会注意到水流的速度,水流的热情足以让你感到震撼,那是野马的奔腾,是走出囚室的思想者在旷野中的一次长篇演讲,那是河流对这个世界的一年一度的倾诉。它告诉河岸,水是自由的不可束缚的,你不可拦截,不可筑坝,你必须让它奔腾而下;河流告诉岸上的人群,你们之中,没有人的信仰比水更坚定,没有人比水更幸运。河流的信仰是海洋,多么纯朴的信仰啊,海洋是可靠的,它广阔而深邃的怀抱是安全的。
谁能有柔软之极雄壮之极的文笔为河流谱写四季歌?我不能,你恐怕也不能。我一直喜欢阅读所有关于河流的诗文篇章,所有热爱河流关注河流的心灵都是湿润的,有时候那样的心灵像一盏渔灯,它无法照亮岸边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团光与水为友,让人敬重。谁能有锋利如篙的文笔直指河流的内心深处?我没有,恐怕你也没有。我说过河流的秘密不与人言说,赞美河流如何能消解河流与我们日益加剧的敌意和隔阂?一个热爱河流的人常常说他羡慕一条鱼,鱼属于河流,因此它能够来到河水深处,探访河流的心灵。可是谁能想到如今的鱼与河流的亲情日益淡薄,新闻媒体纷纷报道说河流中鱼类在急剧减少。所有水与鱼的事件都归结为污染,可“污染”两个字怎么能说出河流深处发生的革命?谁知道是鱼类背叛了河流,还是河流把鱼类逐出了家门?
现在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时代居所的后窗。后窗面向河流——请容许我用河流这么庄重的词语来命名南方多见的一条瘦小的河,这样的河往往处于城市外围或者边缘。有一个被地方志规定的名字却不为人熟悉,人们对于它的描述因袭了粗犷的不拘小节的传统:河,河边,河对岸。这样的河流终日梦想着与长江、黄河的相见,却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而抱恨终生,因此它看上去不仅瘦小而且忧郁。这样的河流经年累月地被治理,负担着过多的衔接城乡水运、水利疏导这样的指令性任务。河岸上堆积了人们快速生产发展的商店、工厂、码头、垃圾站。这一切使河流有一种牢骚满腹自暴自弃的表情,当然这绝不是一种美好的表情——让我难忘的就是这种奇特的河水的表情。从记事起,我从后窗看见的就是一条压抑的河流,一条被玷污了的河流,一条患了思乡病的河流。一个孩子判断一条河是否快乐并不难,他听它的声音,看它的流水。但是我从未听见河水奔流的波涛声,河水大多时候是静默的。只有在装运货物的驳船停泊在岸边时,它才发出轻微的类似呓语的喃喃之声。即使是孩子,也能轻易地判断那不是快乐的声音,那不是一条河在欢迎一条船;恰好相反,在孩子的猜测中,河水在说,快点走开,快点走开!在孩子的目光中,河水的流动比他对学习的态度更加懒惰更加消极,它怀有敌意,它在拒绝作为一条河的责任和道义。看一眼春天肮脏的河面你就知道了,河水对乱七八糟的漂浮物持有一种多么顽劣的坏孩子的态度:油污、蔬菜、塑料、死猫,你们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我不管!孩子发现每天清晨石埠前都有漂浮的垃圾,河水没有把旧的垃圾送到下游去,却把新的垃圾推向河边的居民。河水在说,是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我不管!在我的记忆中河流的秘密曾经是不合道德的秘密。我记得在夏季河水相对洁净的季节里,我曾经和所有河边居民一样在河里洗澡、游泳。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水底下睁开眼睛的情境,我看见了河水的内部,看见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一样的大水,与你仰望天空不同的是,水会冲击你的眼睛,让你的眼睛有一种刺痛的感觉。这是河流的立场之一,它偏爱鱼类的眼睛,却憎恨人的眼睛——人们喜欢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河流憎恨的也许恰好是这扇窗户。
我很抱歉描述了这么一条河流来探索河流的心灵,事实上河流的心灵永远比你所能描述的丰富得多,深沉得多,河流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流的心灵,这是关于河流最大的秘密。 (有删节)
1.作者说“河流是不可轻侮的”,根据文章第②段,说出河流不可轻侮的三条理由。
2.文章最后一段说“我很抱歉描述了这么一条河流来探索河流的心灵”,在作者眼中这条河流具有怎样的心灵特征?作者这样描述有什么用意?
3.简要阐释“河流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流的心灵”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和作用。
4.下列对这篇散文的赏析,不正确的两项是( )( )
E.本文语言生动形象,内涵深刻丰富,能引发读者多方面、多层次的思考,让读者回味无穷。
A.作者以探求河流的秘密为线索,采用人格化的写法,告诉我们其实河流也与人一样,有感情,有秘密,有追求,有信仰。 |
B.作者把“热爱河流关注河流的心灵”比作“一盏渔灯”,意在说明具有这样心灵的人也许能够探索到河流的心灵。 |
C.作者通过对家乡一条小河的描述,说明自然必须得到尊重,人与自然应该和谐相处。 |
D.作者在文中两次提到了“鱼”,主要为了通过鱼的遭遇揭示河流的秘密:鱼已经和河流产生了隔阂,这都是污染造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