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列小题。
手
萧 红
在我们的同学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
她初来的几天,我们叫她“怪物"。下课以后大家在地板上跑着也总是绕着她。关于她的手,也没有一个人去问过。
夜里她躲在厕所里边读书,天将明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口。只要有一点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过她。有一天落着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树枝挂着白绒似的穗头,在宿舍的那边,长筒过道的尽头,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里了。
“谁呢?这地方多么凉!”因是星期日的早晨,全个学校出现在特有的安宁里。
还没走到她的旁边,我看到那摊在膝头上的书页被风翻动着。
“这是谁呢?礼拜日还这样用功!”正要唤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
“王亚明,暧……醒醒吧……”我还没有直接招呼过她的名字,感到生涩和直硬。
“喝喝……睡着啦!”她每逢说话总是开始钝重地笑笑。
“华提……贼死,右……爱……”她还没找到书上的字就读起来,“华提……贼死,这英国话,真难……不像咱们中国字。右……爱……右……阿儿……”
说完一句话,在末尾不相干的她又读起单字来。
她的眼睛完全爬满着红丝条;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样在争取她那不能满足的愿望。
在角落里,在只有一点灯光的地方我都看到过她,好像老鼠在啮嚼什么东西似的。
她的父亲第一次来看她的时候,说她胖了:“好好干吧!干下三年来,不成圣人吧,也总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第二次,她的父亲又来看他,她向她父亲要一双手套。
她的父亲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亚明的手更大更黑。
校长已说过她几次:“你的手,比你来的时候强得多,那时候,那简直是铁手……你的功课赶得上了吗?多用点功。”
“我的功课,校长还说跟不上,倒也是跟不上,到年底若再跟不上,喝喝!真会留级的吗?”她讲话虽然仍和从前一样“喝喝”的,但她的手却开始畏缩起来,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在衣襟下面突出个小丘。
“不要紧,一门不能够留级。”我说。
“爹爹可是说啦!三年毕业,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给我学费……”
全宿舍的人都在厌烦她……同时在宿舍里边她开始用颜料染着袜子和上衣。
“衣裳旧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样。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当秋季制服穿……”
“姐姐定亲的那年,她的婆婆从乡下来住在我们家里,一看到姐姐她就说:‘唉呀!那杀人的手!’从这起,爹爹就说不许某个人专染红的、某个人专染蓝的。我的手是黑的,细看才带点紫色,那两个妹妹也都和我一样。”
“你的妹妹没有读书?”
“没有,我将来教她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读得好不好,读不好连妹妹都对不起…… 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钱…… 一个月能有几匹布来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不论大小,送来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钱,去掉颜料钱……那不是吗!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吃咸盐的钱都给我拿来啦……我哪能不用心念书,我哪能?”她又去摸触那书本。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还不到放寒假时,王亚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着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经束得很紧,立在墙根的地方。
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她的父亲来了。停在楼梯口:“你落了榜吗?你……”冰溜在楼梯上溶成小小的水珠。
“没有,还没考试,校长告诉我,说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行李拖到楼梯口了,王亚明又去推着手提箱,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还给她的父亲。
王亚明的毡靴在楼梯上扑扑地拍着。父亲走在前面,变了颜色的手抓着行李的两角。
那被朝阳拖得苗长的影子,跳动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栅门。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一九三六年三月 (节选自《呼兰河传》)
4.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王亚明是一位自尊、纯朴、善良、努力的乡下姑娘,受到很多同学的歧视,心里总是处在一种紧张、被动的状态,时时被忧虑困扰。 |
B.父亲送王亚明到城里读书,希望她明白人情道理,王亚明还希望能教自己的妹妹,但最终这个愿望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破灭。 |
C.小说探讨了王亚明悲剧的成因,即她生活的那个贫富悬殊而又金钱至上的社会,作者借此发出了要争取人的权利与尊严的正义呼声。 |
D.文章结尾写远处的雪地刺痛“我”的眼睛,体现了对王亚明的同情,表达了“我”对王亚明此时回家而自己又无力改变现状的悲伤。 |
5.小说用“她”“我”两个叙事视角叙述故事,请结合文本简要概括这种叙述手法的好处。
6.王亚明深颜色的手在文中有何具体作用?请结合文本简要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