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王六郎”（节选）

梁晓声

①傍晚，我拖着拉杆箱走在北京南站附近，希望能拦住辆出租车，却一无所获。正犯难，前方居然出现了一个大男孩。

②我尴尬地问：“这儿容易打到车吗？”

③他说：“怎么可能！我在这儿等家里车来接我。”

④他穿了浅黄色制服短裤，短袖翻领衫是浅蓝色的，中间有一排美观的白浪花，脚上是一双白网球鞋。他有一张单纯又阳光的脸，气质聪慧，顿时使我联想到了《聊斋志异》中那些善良而才情内敛的小书生。

⑤经验告诉我，向这样的男孩求助是会被耐心对待的，又问：“你能教我约网约车吗？”

⑥他笑道：“您不能将自己定位在这儿，没有准确名称的地方，导航器是导不过来的。”他说时，眉目间一直呈现着笑意。分明的，助人对他是件愉快的事。在立交桥的阴影下，他的脸看上去更阳光了。

⑦他指着一处有明显的拱形大门的小区说：“告诉家人，让网约车到那儿接您。”

⑧于是与儿子通话之后，我与他聊起来。

⑨他说他理科更优些，考大学也会选理科专业。这使我这个教了十五六年中文的人颇窘。

⑩他看出来了，笑问：“您是大学老师？”

⑪“曾经是，教中文的，退休了。”

⑫“哈，请原谅，希望没伤害到您的尊严！”

⑬他笑出了声。一种开心的笑，其声不高，却爽朗。

⑭这时手机响了，说还须提供什么街或什么路。

⑮“老师别急，我立刻替您查到。您穿得太多了，可将西服脱下搭手臂上，您这样，我看着心疼！”他掏出一包纸巾递向我，快速地在手机上查出我们所处的位置。

⑯过了一会儿，儿子告知我已约好车。

⑰男孩说：“您该到小区大门那儿去，车要到啦。”

⑱我说：“不急，陪你说会儿话。你怎么对我‘您、您’的？”

⑲他说：“您曾是大学教授，我是高二学生，称您老师太应该了呀。”

⑳“你根据什么认为我是教授？”

㉑“您自己说曾在大学教书嘛。到了您这种年龄，退休前都会熬成教授了。”

㉒“熬”字说出，使我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㉓他看出了我的窘态，立刻道歉：“对不起，应该怎么说好？‘修成’？”

㉔我看出他那虚心请教的样子是装的。

㉕我没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问：“一个陌生人对你自称曾是教授，你一点儿都不怀疑？从小到大，没人告诫你别和陌生人说话吗？”

㉖他郑重地回答：“第一，我爸妈都告诫过我，千万别和陌生人说话，可我长大了，朗朗乾坤，光明世界，一名大男生居然不敢和陌生人说话，他将来还有什么出息？如果这样的青年越来越多，中国的将来岂不堪忧？第二，我对自己识人的经验也很自信。从面相学来看，您绝不会是一个对他人构成危害的人。”

㉗我也笑了，如同当面受表扬。我虽老了，对于表扬还是挺开心的。

㉘和这个路遇的阳光大男孩闲聊，的确使我愉快，遂又问：“你对我一直‘您、您’的，而我却一直‘你、你’的，你没有任何不平等的感觉吗？”

㉙他的表情又郑重起来，以一种胸有成竹的口吻回答：“这是个伪命题。古今中外，一概如此，早已成为人类关系中约定俗成的一般礼貌现象，一般又普遍。如果在咱俩之间居然反了过来，那么只能是我为主，您为仆，而且主仆关系是人类封建关系之一种。不过，值得思考的倒是，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在动力，使全人类在您、你的称呼方面，形成了完全一致的共识。老师，您怎么看？”

㉚他期待地注视着我，那时他脸上有种求知若渴的表情，我任教时偶尔能从学子脸上见到的表情——偶尔。

㉛和这样一个大男孩说话，不但愉快，简直还十分有趣，我享受。

㉜“我希望交你这个小朋友……”说着，我打开了微信。他意外地张大了嘴，仿佛是在无声地说：“有必要吗？多此一举了吧？”

㉝为了顾全自己的老脸，我冲他耳边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㉞“哈，太像小说了吧？让您高兴下，我看过您的作品！”我见手机上显示他的网名是“王六郎”，不禁问：“《聊斋》中那个王六郎？”

㉟他说：“对！《聊斋》中关于男人之间的情义故事很少，《王六郎》可视为佳作！不多说了，您快到马路那边去吧！要走斑马线，老师别闯红灯哈！”

㊱后来，我并没通过微信与“王六郎”交流过。但我点开过他的朋友圈，内容甚少，给我留下印象的是他开出的一份歌单——《信天游》《沧海一声笑》《这世界那么多人》等。

㊲受他影响，我听了《这世界那么多人》，同样爱听，并且成了“莫粉”，至于“六郎”关注过我的微信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㊳我每每回忆起认识“六郎”的那一个夏季的下午，耳边就会同时响起莫文蔚的歌声：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人群里敞着一扇门……

（有删改）

活到老，玩到老

毕淑敏

①敢说“活到老，玩到老”，是需要一点胆量的，这是和老祖宗唱对台戏。古谚传下来的话是——“活到老，学到老”。一个人孜孜不倦一辈子学习不止，到了老年，岂不成了神一般的人物！现在可倒好，把“学”改成了“玩”，若真要推而广之，让“玩”泛滥起来，到处是游手好闲之辈，世界还不乱了套！

②细将“玩”这个字的由来，原本是极好的寓意。把“玩”拆解，它从“玉”从“元”，本指头上戴着美玉。头颅和玉石，都是备受古人尊崇的物件，二者结合，是颇具美好意味的。却不知从什么时候，“玩”被打上了贬义的烙印。玩物丧志啊，玩弄权术啊，玩世不恭啊……到最后“玩完”，干脆盖棺论定，让“玩”和死亡挂上了钩。

③到了给“玩”正名的时候了。你看《动物世界》，每一只幼小的动物，都是从玩耍中学习本领，开始认识复杂的世界。为什么唯独到了人类，就认为玩是浪费时间的多余之举呢？

④玩真的全无益处吗？人们常把“玩”和学习对立起来，好像非此即彼。其实它们有兄弟之谊。学习并不局限于正襟危坐，在游戏与玩耍中，人们完全可以体会到友谊的宝贵和协作的重要，可以完成经验的积累。

⑤玩还会让人的大脑快乐地运转，达到和谐统一。就像身体需要锻炼一样，大脑也需要。玩就是大脑以柔克刚的太极拳，是大脑的闲庭信步和中流击水。

⑥不过玩也像人类的所有活动一样，要有节制。那些对玩的贬义之责，并不是指向“玩”本身，而是指玩的限度出了问题。比如玩物丧志，就是过于沉浸在玩耍之中，以致忘记了人生的大目标。罪责不在玩，而在丧志，你完全可以玩而不丧志，让玩和志比翼齐飞。比如玩世不恭、玩忽职守，那都是在不该玩的地方乱玩，玩错了方向：人世不可以玩，需要神智清明全力应对；职守也不可以玩，那是全神贯注殚精竭虑的所在。

⑦“玩”这条大船还需要智慧的“导航”。盲目瞎玩，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玩，而是胡闹。智慧的玩，要与人类的好奇心、创造力紧密相连，要靠持之以恒的兴趣支撑，还要保持好的身体。要想玩到老，没有足够的智慧是办不到的。

⑧好好玩一辈子，把兴趣变成流淌一生的快乐之源，玩出名堂、玩出水准，玩得高屋建瓴行云流水，才是不可多得的境界。

（有删改）

或许这是因为人在进化过程中渐渐滋生的功利性。“玩”是人的天性流露，是人的朴素本能，它不受年龄限制，也没有利益的驱动和获取。简言之，“玩”不创造直接的经济利益。在越来越讲究经济效益的现代生活中，“玩”显得不识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