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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
葛 亮
在此之前,我为了采访“同庆楼”的荣师傅,足足准备了两个月。但在三天前,荣师傅离开了。
这个消息对我不啻惊雷。很快,媒体就发出了消息,说九十六年的老店同庆楼要易主了,改了个名叫“同庆茶室”。谁接了盘?就是店里原来的八个老伙计。
我心里一阵颓然。
说起来,跟这个茶楼文化的研究项目,是我一个夙愿。祖父四十年代时,曾经短居粤港,在他一篇旧文里,确切而生动地写过广式的点心,难得文字间竟有不少机趣。在我看来,面目严肃如他,定是受了许多的感染,甚以为是,方落笔成趣。其中呢,他又重点地写了同庆楼。一个谈不上是老饕的人,竟在莲蓉包上盘桓了许多笔墨,这足以让我好奇。难得的是,竟还有许多的考据。
我初来香港读书,姑祖母为我接风,便在同庆楼。那也是我第一次领略广东的“茶楼”。“饮茶”的阵仗,热闹得不像话。人头攒动,茶博士穿梭其间,眼观六路。竟好像与所有人都十二万分的熟稔。这份眼力见儿,一个熟客刚坐下来,他便拿起一个钩杆,利索索地将来客的鸟笼挂到天花板上去,下一刻便去了另张桌子收拾招呼。我当时瞠目,浑然不觉身处香港闹市,仿佛进了某个民国戏的摄影棚。小时候,与外公也去过老式茶馆。外公手里捧着那把老朱泥,一喝便是一个下午。安安静静地,喝到夕阳西下,人的胃口喝淡了,心也清淡了。这份清淡,于一个儿童却很不相宜。跟了几次,我就再不要去了。而同庆楼的满目烟火,却让我一下子就爱上了。
过了一会儿,便见后厨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一个胖大身形的人。满面红光。他很灵活地在人群中闪身而行,一路拱手,和每座的食客贺着新年。而似乎人人也都认识他。
走到我们这一桌,他喜气洋洋地说,钟太,恭喜发财。
姑祖母看看我,说,师傅,有人赞你的包点好好味呢。
荣师傅看看我,说,谁家的年轻人,好靓仔。
姑祖母说,你倒是认一认,像是谁?
荣师傅认真地看了一会,摇摇头,说,熟口面,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姑祖母说,这是我小哥的孙。
荣师傅的笑凝在脸上,似乎心思游离在回忆里,方才一惊,说道,是毛教授的后人?
姑祖母说,所以说,这舌头是跟着血脉生的。过往我们两兄妹,为了你这口莲蓉,从广州的得月阁,跟到香港同庆楼。
荣师傅哈哈大笑,笑得很开怀。
我就这么和荣师傅认识了。荣师傅是同庆楼的行政总厨,从老字号迁港。历经三朝。在店里的威望足够,对我总像是个爷爷辈的人,笑得如同他手打的莲蓉。温软厚糯。后来,发现了爷爷的这本笔记,我更觉得如冥冥中有所示。思量再三,我便申请了一个关于粤港传统文化的研究项目,打算好好地和荣师傅谈一谈。
谁知苦心孤诣,准备了两个月,待到要和荣师傅见面,却碰到了同庆楼“政变”。
我在荣师傅家里见了他。
他见了我,似乎十分高兴,拿出一整个“金枕头”,叫身边的人劈开来给我吃。
作为同庆楼的行政总厨,辛苦了几十年,荣师傅住得不算宽敞,甚至可说是简朴。四十年的老唐楼,两室一厅。年久失修,空调轰隆作响。我的目光,在窗前被经年烟火熏得发黑的神龛流连。
荣师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家有房屋千栋,睡觉只得三尺。
我终于问,荣师傅,您真的不做啦?荣师傅本已黯然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我说,您那打莲蓉的手艺,是撑住了同庆楼的。
荣师傅笑一笑,问,毛毛你倒说说,要打好莲蓉,至重要是哪一步?
我自以为做足功课,便说,挑出莲心?挑走了才没有苦味。
荣师傅叹口气,说,至重要的,其实是个“熬”字。
我就说说自己这颗老莲子吧。自我在得月阁,由学徒做起,如今已经七十年。这七十年,同庆楼风里浪里,多少次要关门的传闻。我呢,都当它是雨打窗,只管在后厨打我的老莲蓉。去了莲衣,少了苦头,深锅滚煮,低糖慢火。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九十六年的老店啊,捱过一九九七年的金融风暴,撑过二OO三年的非典,他们说关,就关?!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过来,说,所以这店,让那八个老伙计盘下来了。
荣师傅愣一愣,笑了,说,是特许经营权,一次过三年期租。那帮老家伙。哪来这么多钱?一月租金就是四十万啊。这不是遇上了大金主了吗?哈哈哈。
我嗫嚅了一下,荣师傅,莫不是……?
荣师傅还是笑,他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都是身外物。这同庆楼啊,熬过了所有的人,连同我这把老骨头,也熬到了今天。你说说,是不是合该和它同生共死,总得帮它熬到百岁整啊。
(有删改)
7.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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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说开篇设置悬念,“我”用两个月时间准备采访的“同庆楼”前朝元老荣师傅,竟在三天前离开了,媒体的消息也为悬念助力,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 |
B.小说写祖父旧文相关情节时三用“竟”字。第一处写出“我”对面目严肃的祖父写广式点心富有机趣的惊讶,后两处与第一处所写内容不同但情感相近。 |
C.“我”小时候陪外公去喝茶的老式茶馆,与广东的茶楼形成对比,一个冷清,一个热闹,写出“我”对满目烟火的广东茶楼的喜爱和对老式茶馆的不喜。 |
D.小说有些内容看似矛盾却意味深长,比如荣师傅做了几十年的行政总厨却住着简朴老旧的住字,最后却是接手同庆楼的大金主,小说读起来曲折有致。 |
8.小说插叙了发现祖父旧文和姑祖母为初来香港读书的“我”接风的情节,请分析其作用。
9.葛亮说:“在这部小说里,我将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常与变’放在了一个制点心的师傅身上。”请结合文本分析这种“常与变”的表现。